“偷跑了出来?”夏尼伯爵的语调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他踱步走到她对面的扶手椅前坐下,对着她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您的勇气着实令人敬佩。”


    苏冉感觉到他未竟的弦外之音大概是觉得她太过莽撞,又或是愚蠢。毕竟年轻女子孤身一人跑到国外这种事,就算是放到现代大概都会引发一些议论。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不过,您怎么会想到来巴黎呢?”


    “我以为您更关心工厂的事。”苏冉大方地在他对面坐下。


    很明显夏尼伯爵对于这场谈话已经展露了兴趣,她要做的,就是把握住节奏,将话题引导到利于她的方向。


    “我当然关心我的工厂,但我的会客厅内可不是每天都会坐着一位出逃的东方贵族小姐。更何况如果我对您一无所知,又如何建立起对您的信任和信心,接受您的交易呢?”


    夏尼伯爵说完摇了摇铃,管男仆要了一杯威末酒*,并为她重新换了一杯红茶。


    在创业投资中,看团队本身很多时候比项目更重要,夏尼伯爵倒是深谙这个道理,苏冉暗暗地给他在心中加了几分。


    她点点头表示赞同:“您说的一点不错。既然如此,为了赢得您的信任,也感谢您宝贵的时间,我不得讲得详细些了,希望我不足挂齿的经历能为您这个午后平添一点乐趣。”


    仆人此时送上茶水,苏冉借着喝茶的动作整理了一番思绪,在夏尼伯爵拿起酒杯的时候,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如您所见,我会说法语,这还要感谢贵国一位游历在东方的传教士,请恕我在此处隐去那位神父的名字。他做过我的老师,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知识,也听到了诸多欧洲见闻。从那时起,我便有了一个想要游历欧洲的梦想,心中想着总有一天一定要来这个有着「世界之都」之称的巴黎看看。这个想法在听闻了今年要举行万国博览会的事后就越发强烈。”


    苏冉脸上的微笑在说到这里时消失不见,语气中转而带上了隐隐怒意,“然而就在年初,我的兄长突然提出了一门婚事,逼迫我嫁给一位平民富商。那个男人不光出身低微,人品更是败坏,为了利益可以不择手段——我和他的结合不过是他为了获取更高社会地位的跳板罢了,他已经有了一个私生子!……在我发现无力改变哥哥的决定之后,便拿了一部分自己的嫁妆,在好心神父的帮助下买到了船票,辗转到日本,从那里搭船来了巴黎。”


    夏尼伯爵专注地听着她的故事,已经很久没有去碰手中的酒。


    当苏冉第一次在报纸上读到夏尼家族和杜巴的矛盾时,她一眼就看穿了这其实是法国当前社会两个阶级势力之间直接斗争的体现。在她决定走出地下,并准备以这位伯爵作为步入这个世界的切入口之一时,她就开始琢磨究竟要讲一个怎样的故事才能在感性上打动他。


    工厂亏损是夏尼伯爵的痛点,解决问题是她谈判的筹码,但找到他认为重要的东西,让他卸下心防接纳她,才是一切的关键。


    她吸了一口气,语调归于平静,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我的这番行为在您眼里或许太过离经叛道,惊世骇俗,但直到今天我也丝毫不后悔做出这样一番决定,我实在无法接受兄长为了钱财作出这等放弃底线,辱没家族门第的事。”


    伯爵听到她最后一句话,动作很小地点了一下头,虽然细微,但还是被苏冉迅速捕捉到了。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柔软的思绪之中,湛蓝色的眼波闪动,像是一片波涛起伏深邃的海。


    听着苏冉的描述,夏尼伯爵想到了已经出嫁,现在生活安逸幸福的妹妹。杜巴对芙罗拉的求婚,简直是这位小姐经历的另一个翻版。如果他在当时答应了杜巴的请求,芙罗拉会不会也黯然神伤,对自己这个哥哥失望透顶?还好她的性情一向温顺,断然不会做出如这位小姐这般激烈的决断和选择。


    当然,他也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夏尼伯爵不禁将视线放到眼前这位神色淡然的小姐身上。


    东方人的骨架比高卢人要纤细许多,束起的腰肢看起来一折就断。他很难想象出,就是在这样一具如花朵般娇柔脆弱的身躯里,竟然蕴藏着如此刚强的心志和勇气。


    苏冉静静给了对方思考消化的时间,在夏尼伯爵重新看向她时,才继续从容不迫地说:“这就是我的故事了。听到这里您一定会质疑,一位年纪轻轻、经历又平淡无奇的异国小姐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解决连您都感到棘手的难题?”


    看到夏尼伯爵眼中被挑起的兴趣,她终于抛出了这场谈判的重点:


    “我现在虽然无法拿出任何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我的能力,但我想请您先思考一下这笔交易中您能获得的预期收益和将要承担的风险。”


    “预期收益和风险?”听到这两个词,夏尼伯爵放下手中的酒杯,坐直了身子,方才眼中蓝色的柔软再一次变得敏锐果决起来。


    “是的,收益和风险。”苏冉笑着,像是强调般又重复说了一遍,“您需要承担的风险,是假设我不能履约,未来三个月内产生的新的亏损金额和与之对应的时间成本。”


    夏尼伯爵飞快地思索着她的话,缓缓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您的预期收益,则是三个月内产生数额为正的现金流。我大胆猜测您正在用手头的现金或试图借债在填补亏损?如果我看到的消息准确的话,现在的利率稳定在5%,而我只抽取您净利润的1%。”苏冉眨了眨眼,“这是我的诚意。”


    虽然夏尼伯爵还需要帮她安排一个合法的身份,但她对这个身份没有任何要求,可高可低,主动权全在他的手上。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收益远远高于风险的交易。


    夏尼伯爵此刻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其实就在刚刚,他心下已经打定主意,就冲着这位小姐的这份果决勇敢,他也愿帮她解决身份问题,他很少如此欣赏一位年轻的女性。


    可她接下来的话让他迅速意识到,眼前这个人这绝对不是一位简简单单的贵族小姐。他从来不敢相信,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能从一个女人口中听到如此冷静理性又一针见血的分析。


    一向沉着稳健的他几乎马上就要被说服了。


    他彻底严肃起来,放开了身上刚刚收敛的气势,充满压迫感地紧紧盯住她的眼睛,在心里下意识地将苏冉放到了和他对等的位置:“这听起来对您可不是一笔公平划算的买卖。”


    苏冉笑意不改,眼神毫不退缩:“如果您愿意给我这个机会,那么它就是公平的。”


    两道目光在空中无声地碰撞。


    夏尼伯爵看着那双明亮的巧克力色眼睛,心中渐渐升腾起一种淡淡的想要探究的欲望。他伸手端起酒杯,朝着她的方向微微示意:“您说服我了,苏小姐。”


    拿下了。


    苏冉不露喜色,嘴边的笑容扩大了一些,对着夏尼伯爵轻轻点头回礼,那根一直高度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


    沉重的话题结束,整个会客厅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您现在住在哪里?”夏尼伯爵忽然问道。


    苏冉愣了一下,决定还是如实相告:“我在圣但尼订了旅店。”


    伯爵沉吟了半晌,虽然用了邀请的口吻,说出的话却毫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如果您没有觉得不便,未来三个月我邀请您在此住下,我会让吉拉德派人去旅店取您的行李。”


    一天内连中了两次彩票也不过就是这种感觉吧。


    苏冉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感谢您的邀请,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倒不必麻烦管家先生,我并没有任何行李。”


    他的眼中飞速地闪过一丝惊讶,却很有涵养地没有多问什么。


    苏冉突然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一样,脸上又浮起了工作时特有的认真肃穆的神情:“您有专用的律师吧?拟定合约文件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闻言夏尼伯爵一愣。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像是看到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那张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最后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东方的小姐都如您这样……有趣吗?”


    苏冉被夏尼伯爵的这个笑容彻底惊艳到了,即使她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笑什么。


    伯爵这个年纪男人的杀伤力已经不再流连于皮相,丰富的阅历和手中掌握的财富权利将浅薄的英俊本身变得如一杯经过时间沉淀的佳酿,醇厚醉人,深沉入骨。


    苏冉在心中不停地告诫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自己顶头大老板,相处时一定要时刻保持专业冷静的态度。


    伯爵还想说些什么,会客厅的门在这时又轻又缓地被敲了三下,一名男仆推开门,站在门口朗声通报:“德蒙·詹姆斯·德·罗斯柴尔德男爵的马车已到花园。”


    夏尼伯爵的视线扫过壁炉上的座钟,脸色一变,迅速地站起身来。


    苏冉也跟着马上站起来。


    罗斯柴尔德?是她想的那个罗斯柴尔德吗?


    因为刚刚听到的名字,苏冉脸上的表情十分微妙。


    伯爵垂下眼,金色的睫毛颤了颤,再抬眼时,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矜持冷淡的表情。


    “今晚我将宴请罗斯柴尔德男爵,不知您可听过这位人物?”


    “……略有耳闻。”苏冉谦虚地回答,心中的小人却差一点尖叫起来。


    罗斯柴尔德家族在现代简直是如雷贯耳的重要阴谋论代言人,不过抛开这个不谈,埃德蒙·罗斯柴尔德,是她曾经准备pitch的第二号对象——


    如果在夏尼伯爵这里失败的话。


    “或许您会对今晚的晚餐感兴趣。”夏尼伯爵侧头看着她,眼中的蓝色变得幽深,“正如您之前猜测的那样,我确实在试图借债周转,罗斯柴尔德男爵有意向我贷出总额为五十万法郎*的十年贷款。”


    苏冉闻言瞬间收起了自己飘散的思绪。


    “基于我们刚刚的交易,看来我似乎需要暂时将这份贷款推迟到三个月后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苏冉自信一笑:“我不喜欢把话说满,但有很大几率您永远都用不着它。”


    伯爵静静地看了她两秒,对着她突然提出了一个令她措手不及的邀请:“待会的晚餐还请您赏光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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