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冉完全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汇形容现在的心情。


    她不知道此刻乱跳的心脏是因为见到活生生的福尔摩斯而激动不己,还是在震惊于自己想要招揽的青年才俊居然会是近代文学史上的第一个超级反派。


    “苏小姐?”夏尼伯爵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勉强回过神来。


    “……抱歉,多了两位听众,我只是在想着如何把这个故事讲得尽善尽美一点。”她对着夏尼伯爵抱歉一笑。


    冷静下来的苏冉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正是福尔摩斯在听波洛的案件。


    前者是“侦探小说之父”阿瑟·柯南·道尔创作出的世界第一大侦探,理性冷淡,智商超群,情商稍欠,致力于在犯罪现场身体力行地寻找一切蛛丝马迹,通过层层排除、推理演绎的方法侦破各种疑难案件。


    后者则是“推理小说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最经典的神探,话唠幽默,擅长心理分析,对于猎犬式的侦查方式很是不屑,常常坐在椅子上听听警察报告或是采访疑犯,再用一用“小小的灰色细胞”,一切难题就迎刃而解。


    她的无心之举,竟然不小心让侦探小说中最经典、风格又迥然不同的两位大侦探隔空“见面”了。


    这是柯南·道尔对阵阿加莎·克里斯蒂?


    福尔摩斯pk波洛?


    苏冉刚刚平静一点的心情马上因为这个念头再次激荡起来。


    她不禁转眼仔细打量起这位传说中的福尔摩斯先生——那张白净的小脸线条柔软,双颊还带着点婴儿肥,鸦羽般的睫毛因为思考正轻轻眨动着。


    谁能想到眼前这位相貌清秀表情严肃的少年,长大后会变成流芳百世坐拥粉丝无数的名侦探呢?


    不过苏冉依旧很好奇,少年福尔摩斯虽然未开始他的侦探生涯,但聪慧如他,现在作为一名“读者”,到底能不能看破阿婆精心设计的诡计?


    《东方快车谋杀案》讲述了半夜被大雪逼停的东方快车上,一名美国乘客在次日清晨被发现死在自己反锁的包间内,身中十几刀而亡。车外漫天大雪,被打开的窗外没有脚印,杀人的凶手只可能在同一车厢内来自不同国家、有着不一样身份背景的十二名乘客和一位列车员之中。


    整个故事跟随比利时神探波洛的视角,从他为何会上车,车上有哪些乘客,死亡当夜他的经历讲起,到第二天对死亡现场的调查,和对十三个嫌疑人问询的展开,最终揭开了这个震惊离奇又合乎情理的事件真相。


    作为阿婆的代表作之一,这个故事的精彩之处就在于看似关键的线索和证据在故事发展中一个个被抛出,却又一次次被推翻。每个人的证词都天衣无缝,在案发现场取得的证据疑点重重,指向的每一位嫌疑人都可以被完全没有嫌疑的人证明清白。


    她还记得第一次看《东方快车谋杀案》的时候,心中怀疑的凶手对象几乎在所有乘客间轮着换了个遍。


    在这个案件里,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凶手,每个人似乎都有杀人动机。


    原因无他。


    因为这十三人每个人都是凶手。


    阿加莎·克里斯蒂在这个故事里首创了这个令人拍案叫绝,全人类只能使用一次的诡计。


    苏冉画的车厢平面图此时被福尔摩斯兄弟拿在手中,两个人正凑在一起,低头仔细研究着故事中各个人物在车厢中住的位置。


    见苏冉做好了继续讲下去的准备,迈克罗夫特便将手中的图纸礼貌地递了回来,肃正了神情,夏洛克则彻底转过了身子,浅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专注看着她。


    苏冉暗暗吸了一口气,心中燃起熊熊的战意。


    如果把这看作是一场两位推理大师的巅峰对决,那么现在她就要作为阿婆和波洛的代言人,与福尔摩斯一决高下。


    “先生们,听这个故事最大的乐趣莫过于亲身参与这场智力游戏。”苏冉微笑着,视线一一看过三人,在落到夏洛克脸上时,不自觉地停留了更久,“故事讲到这里,我们已经见到了所有出场人物,了解了案发当天的情形,以及凶杀现场的种种线索。接下来,我们的侦探先生波洛将对车厢内所有的乘客进行取证问询。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一问在座的各位,对于凶手的人选目前有什么想法和推测吗?”


    气氛安静了几秒,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夏尼伯爵作为年龄最长,也是地位最高的人,率先开了口:“这个案件疑点如此众多,线索却又互相矛盾,说实话我真是一头雾水。但如果一定要让我作出大胆的推测,考虑到死者身上十几处刀口的力度和用手习惯的不同,就像波洛先生和医生在调查现场时讨论的那样,我倾向于凶手是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再联系到故事刚开始时,明明相识的德贝汉小姐和阿巴思诺特上校却在上车后假装陌生人,我认为他们两人嫌疑最大。”


    夏尼伯爵的猜测几乎和苏冉当年开始的想法一模一样,但这样想下去很容易被阿婆设计出来的镜像所欺骗,毕竟接下来十三个人将串通在一起,互作伪证,上演一出自导自演的巨大假象。


    苏冉含笑的表情不变,点了点头,转而看向了福尔摩斯兄弟。


    夏洛克侧头看了一眼迈克罗夫特,似乎在等待自己的哥哥先开口。


    迈克罗夫特将十指交叠,抵在了自己微微上翘的下巴上:“我想先整理一下目前的线索,如果有什么遗漏和错误的地方,还请小姐您及时补充指正。”


    “当然没有问题。”苏冉颔首。


    他回忆着刚才看到的平面图,视线因为专注的思考而变得失去焦点,缓缓沉吟道:“死者雷切特先生住在一等铺位2号床,尸体被发现时,房间的链条从里面锁着,窗户被打开,他的房间内还有一道可以被闩上但和隔壁3号铺哈伯德太太房间相通的门。”


    “您说得没错。”苏冉给予肯定,车上各个乘客住的位置在整个案件中非常重要,这也是为何她一定要将车厢平面图画出的原因。


    随着大脑飞速的运转,他的眼里渐渐亮起一种如闪电般的敏捷光芒,语速不自觉地加快起来,仿佛这样才能跟得上他跳跃的思绪:“死者遇害时处于被麻倒的昏迷状态,身上一共有十二处刀伤,有一两处非常轻微,三处致命,其中有几刀是在死者死后才戳上去的。在尸体周围,发现了死者枕头下一把装满的枪,睡衣上衣口袋中一块被磕坏的金表,表上的时间显示为一点一刻。”


    迈克罗夫特极其清晰又富有条理地总结着,散乱不堪的线索和稍有不慎就会被漏掉的细节在他的组织下,变成一根逻辑鲜明的链条。


    “他的房间里同时找到了一条绣着h的女士手帕,一根烟斗通条,疑似凶手留下的一根烧过的扁平火柴,以及被烧掉的碎纸片。纸片上被侦探波洛先生还原出了「小黛西·阿姆斯特朗」这个名字,从而牵涉出了一桩多年前发生在美国的女童绑架勒索案,进而得知受害者的真实身份为‘凯赛梯’,是那件案子中杀害女童的凶手,当年因为钻了法律的空子,并没有受到法律制裁。”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几秒钟,似乎又在脑中过了一遍所有的线索,才问道,“我遗漏了什么吗,苏小姐?”


    “毫无遗漏,福尔摩斯先生。”苏冉感叹着,几乎想要鼓起掌来,“我深深地为您的记忆力和归纳能力所折服。”


    夏尼伯爵也因为这一连串条理清晰的总结露出赞叹欣赏的目光,举起手中的杯子向迈克罗夫特致意。


    苏冉本来在期待着少年夏洛克展现出的绝佳推理天赋,没想到却率先领略了哥哥迈克罗夫的风采。毫无疑问,作为名侦探福尔摩斯的兄弟,他也是一位头脑极为灵活的人物。


    “没有听到证词前,对于究竟谁是凶手下结论或许还为时尚早,不过我目前能确定的事倒是有几件。”迈克罗夫特神采奕奕,修长的手指扣在桌上轻轻敲了敲,“首先,凶手作案的动机一定与那一桩美国的陈年旧案有关,考虑到那件案子又间接导致了四个人惨烈的死亡,我个人倾向于这起凶杀是当年相关人士的复仇。


    “第二,凶手一定是从那被闩上的门中出入的,接下来我很好奇隔壁哈德比太太的证词。


    ”第三,侦探波洛先生虽然在前一夜一点差二十分时,被雷切特先生的叫声惊醒,并随后听到他对列车员讲话。但说话的声音讲的是法语,而我们都知道死者不会讲外语,否则他就不会聘请麦克昆先生做他的秘书。由此得出结论,那时讲话的一定不是死者本人。”


    “啊,我竟遗漏了这个细节。”夏尼伯爵懊恼地摇了摇头,“这么说那时雷切特先生就已经遇害了。”


    迈克罗夫特扬起嘴角,这是苏冉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脸上看到可以称为表情的波动,那一抹近似微笑的弧度里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狡黠:


    “我可没这么说,伯爵大人,我只能肯定说话的人绝对不是死者。”


    伯爵疑惑地挑起眉,似乎并不明白这两者到底有什么不同:“凶手在凌晨十二点四十分杀死了死者,为了混淆作案时间,故意将停在一点十分的怀表塞入他的口袋里当作干扰证据,却粗心地在作案要被发现时紧张地讲了法语而露出了马脚——这完全说得通。”


    如果说之前的话让苏冉惊叹于迈克罗夫特的记忆和总结的能力,那么他现在展露出的分析推理能力,让她觉得他丝毫不逊于夏洛克·福尔摩斯本人。


    正常人在得到这些线索时,很容易就产生和伯爵一样的联想,可这恰恰就是落入阿婆诡计的开始。但迈克罗夫特居然就这样小心轻松地避开了这个陷阱。


    苏冉不由地在心中重新审视定位了他。


    一直没有说话的夏洛克在此时突然加入了这场谈话:“如果死者在遇害时是昏迷状态,那么他不可能喊出声来,但如果他有能力发出那样一声惨叫,现场为什么没有丝毫反抗的痕迹呢?”


    夏洛克的嗓音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暗哑,他的法语讲得很慢,元音说得慵懒,所有r的发音都带着英式腔调特殊的严谨与矜持。


    “……”夏尼伯爵被问得哑口无言。


    终于听到夏洛克开口的苏冉不自觉地向前倾身,聚精会神,生怕错过了这位大侦探说的每一个字。然而对方反问完那个问题之后,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便不再说话了。


    迈克罗夫特饶有兴致地看着几个人的互动,见没有人再开口,才继续道:


    “最后,对于那十二处豪不统一的刀伤……”


    他慢慢说着,又露出了刚才那个狡黠的笑容,那双如鹰般的眼睛紧紧盯着苏冉,闪动着一种成竹在胸的自信,“在下其实有一个非常大胆的设想……不过在听完这十三位嫌疑人的证词之前,还请允许我暂时保密。”


    听到他特地咬重“十二”和“十三”这两个数字,还有那句语气深长的“一个非常大胆的设想”,苏冉的头皮产生了一种过电般的发麻感,脖子后的寒毛直竖。


    她觉得迈克罗夫特是在隐隐暗示着什么。


    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他已经“猜”到了真相。


    苏冉定了定神,觉得是可能知道谜底的自己过于敏感。


    阿婆真正的杀手锏是这十三位嫌疑人的证词,故事现在才讲了一半,她不觉得迈克罗夫特在听完那些证词后会一点怀疑动摇都没有。


    “小福尔摩斯先生有什么想法吗?”苏冉笑着转向了夏洛克,隐含热切地注视着他。


    他才是今天这场跨越时空决斗的主角。


    夏洛克面无表情地和她对视,灰色的眸子里似乎迅速闪过了一丝困惑,但一眨眼就消失不见:“在没有得到全面的证据前进行推理,很容易误入歧途,我希望听完所有人的证词,再告诉您我的答案。”


    为了考验一下两位福尔摩斯先生,苏冉在接下来的讲述中,尽量客观地从第三人称而非波洛的视角描述了十三个人的证词,然后在波洛开始进行解谜前停了口。


    整个诡计的面貌至此已经全面展开。


    “以上,就是所有人的证词。”


    苏冉抿了一口茶水,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喉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在静静思索的福尔摩斯兄弟二人,心跳因为期待和雀跃微微加快。


    “现在,有哪位先生已经推测出凶手的身份了吗?”


    这列从巴黎始发,途径克雷伊,终点为滨海布洛涅的火车鸣起长笛,拖着浓厚的灰烟中终于缓缓驶进了目的地的车站。


    “那么,我们稍后船上再见。”夏尼伯爵戴好礼帽,拿起手杖,含笑对着兄弟两人点了点头。


    苏冉眼神闪亮,也微笑着对他们行了礼,转身跟在伯爵身后走下了车厢,两位随行的仆人紧随其后。


    今晚,他们很凑巧地订了同一艘去往伦敦的汽船。


    迈克罗夫特隔着车窗,看着那位东方小姐伸手虚虚挽上身侧男士绅士抬起的手臂,扭头对还在沉思的夏洛克感叹道:“很有意思的一次旅行,不是吗?”


    夏洛克抬起眼,注视着自己的兄长,皱起的眉头显示着他依旧被什么问题深深困扰着:“……你刚才是怎么想到的?”


    迈克罗夫特看着比自己小七岁的弟弟,笑了笑,脸上流露出了一丝难得的温情:“首先要把一切不可能的结论都排除掉,剩下的可能无论多么离奇,也必然都是事实*。”


    听完迈克罗夫特的话,夏洛克垂下眼,再一次陷入到自己的思绪之中。


    “不过,你确定之前完全没有见过这位苏小姐吗?”迈克罗夫特提起脚边的旅行箱,忽然问道。


    夏洛克回过神,稳稳点了点头:“我十分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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