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殿。
因着皇后头风发作,殿内的香炉内安神烟香袅袅,萦绕直上,一旁摆着的花卉气味也被包裹其中,幽微恬淡。
宫女正在一旁替薛郁离按抚着太阳穴,动作谨慎入微,流畅而不失力度。
“娘娘,”大宫女折绵轻着脚步进了殿,在她跟前轻唤,“有消息传来了。”
薛郁离闻声,旋即抬手向身后一拂,宫女立即会意,便撤了手移动退下,殿内仅剩主仆二人。
薛郁离自幼便是美人,颜若渥丹,皓齿星眸。在深宫里依旧保养得当,眼底的细纹甚微。
她抬眸,神色平静,“怎么样了?”
折绵此刻有些愣忡。
“娘娘,国公府派人回话,说的是,公主昨夜歇在客房,与……六公主一起。”
薛郁离神情一滞,眼睛里透出沉沉的凌冽,“哦?”
折绵见状立即回应:“娘娘让五公主赴宴,公主本也按着娘娘的意思,是进了客房,而且彼时公主也微醺着……”
她眉心紧蹙,“是……实在不知……为何房中本该在的楚将军,变成了……六公主。”
薛郁离近来本就多思,如今更是头疼的厉害,“……想不到阿岁倒是越发聪明了。”
折绵见薛郁离缓缓闭上眼,立即在她一旁替她揉起额角,“公主也过了及笄的年纪,或许是更明事理了些,其实娘娘不必如此忧愁的——”
“她?”
薛郁离拨开折绵的手,怒斥道:“近来她在宫里宫外都做了什么你会不知,她再这么折腾下去,恐怕就要便宜许家那混头小子了!”
头上的珠翠也在她起伏怒意下摇曳起来,薛郁离的呼吸越发急促粗重。
十六年,她养了这个女儿十六年。
皇后唯一子嗣的风光也让她沾了许久,薛郁离也一直耐着性子培养着她。
宫中公主大多数由嬷嬷带着严加管束,但却只会教养成恪守严规,循规蹈矩的贵女,薛郁离一直带在身边,事事在一旁陪衬。对于文书典籍,四书五经,琴棋书画都不甚过于深究,终是将她养得随性散漫,娇纵固执。
也极是对自己言听计从。
她下了那么久的网,好不容易鱼儿即将入网上岸,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网却破了。
一向对自己的话唯命是从,那般没心没肺的孩子,却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心思。
薛郁离自己这须臾数十年都不曾为自己而活,又怎会轻易让自己唯一的筹码背离自己?
“可是娘娘,此事若成,对公主的声誉也是有影响的。”折绵在她耳畔低声道。
“这么多年来,你我,可曾教会了她半分礼数廉耻?”
声誉又如何?
薛郁离噙笑,“谁让她这般大逆不道。”
姜知妤甚少与京中贵女往来,便是她这些年来所谋,她只盼着这女儿如白纸一般,任凭自己手中的宣笔掌控。什么其余的后果,从来不是她在意的。
薛郁离抬眼望想殿内那副挂在墙上多年的千鲤图,终究是微微展眉,蜷在掌心的衣裙也微微舒展开来。
也罢,还有时日。总能促成。
“对了,昨日,哥哥府上的婚事可还顺利?”薛郁离叹息道。
折绵面色微霁,浅笑着启唇:“三公子成家立业,最后一位小公子也成了家,国公自然很是欢喜,与夫人一同在府中敬了不少酒。”
她眉心细不可察般轻蹙了一下,语气微涩:“也是,哥哥当是很高兴了。他身子不好,记得劝他日后少饮些酒。”
折绵听出薛郁离语气里的叹息,连忙提醒着:“娘娘,这事夫人自然会在国公爷身旁多加提醒的。”
也是,妻子关心丈夫,天经地义。她又有什么身份能去置喙评价呢?
“嗯,我知道。”
薛郁离面色恢复如常,目光继续循着墙上那画久久注视。
*
回宫数日,姜知妤都声称身体微恙,平日里午膳都在凤仪殿里用膳,近来也不曾去过。
而薛郁离也极其反常,并未让大宫女折绵前来探视。
仿佛知道她在装病一般,不闻不问。
姜知妤如今大概明白薛郁离为何非要促成此事,便是因为,她是皇后膝下唯一的公主,大显身份最显贵的女儿。
若是像姜湛那般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好归宿,也不该如此强求,也该听从她心里的意思。
先前母后待自己也算用心、亲善。可姜知妤才察觉,连下药这般肮脏龌蹉之事,也能用到自己身上了?这难道不是太过了?
当真会有这般的母亲吗?
盛夏的午后,含光殿内虽用碎冰镇在铜盆内,由宫人拨动着上方的几叶铜片,袭来丝丝凉意,但仍旧十分闷热。
姜知妤感到这几日越发郁闷,只想在花园随意走走,让近来颇为势头正旺的心火,随着风一同消散。
半夏端来一件藕荷色的襦裙,远远看去平平无奇,但却是带着流彩暗花的布料,在袖口还用针线绣上了一瓣瓣的桃花,随着摆动,在日头下熠熠生辉,煞是艳丽。
“公主,外头酷热,这套宫裙轻薄,不如换上这一件吧。”
姜知妤抬眼,顺手抚上了这件光滑的布料。
面上不带情绪。
昔日地方官员进献上来的衣料中,数这一套最是夺目,也仅有一匹。姜湛最初想着并不是宫中那些年轻的妃嫔,而是立即将此赏赐给了姜知妤。
只因为,她最是喜欢这藕荷桃红这类娇嫩些的衣裙,很是衬得她的肤色莹白似雪,活泼俏丽。
姜知妤还记得父皇将这衣物率先赏赐给了自己时,当时她是有多高兴。
这可惜,她后来便很少换上这看上去略带妖艳的颜色,反倒是着身一些湖蓝、姜黄一般不太活泼的宫装。
只因为,这一套宫装,她第一次与楚修辰见面之时,便是身着此衣。
桑枝见这许久不曾拿出的衣裙再次映入公主眼中,立刻察觉不妥,“半夏,你再选一套吧。”
“不必。”
姜知妤垂眼,“许久不穿这一件了,放着也只能是暴殄天物,明珠暗投。”
御花园千鲤池水仍旧潺潺,斑斓各色鱼儿恣意嬉戏其间,假山后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姜知妤正倚靠在秋千架上,凝眉失神。
脚底的力逐渐停歇,只是微微在晃荡着,姜知妤抓着一侧的绳索,微微倚靠着,身影略显落寞。
难道只是自己记忆错乱,又或者只是一场梦?
原本皇兄该在那次明州流民赈灾中,遭遇反贼的突袭,却终究未曾发生;而本该因风寒不得前往的许兆元,竟在那时去了皇陵探视柳君君。
似乎都与自己所料的不同。
“半夏,你推我一把。”
姜知妤轻声,终是有些心烦意乱。
身后的手在她后背轻轻推了一把,摆动仍旧不大。
“再使点力。”姜知妤微微有些不满。
身后的力微微有些大,总算是能荡起,姜知妤捏紧两侧绳索,稳稳当当地当坐其中。
繁杂心情被抚平,姜知妤扭过身道:“适才你是没吃——”
只见身后的半夏早就退到一丈开外,而身后之人冠服端严,姿貌甚美,一身玄色长袍衬得他更是身姿颀长。
姜知妤面色忽变,而身后之人也撤回了手,依旧身姿挺直。
姜知妤从秋千上下来,理了理仍旧难以平复的讶异,朝着身后走去,上下稍稍打量,“是楚将军?”
楚修辰的目光似乎在姜知妤跟前停留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声音清朗:“五公主殿下。”
此时的相见仍旧是一番窘况,姜知妤联想起前几日在舅舅府上那一晚,心便狂跳不止。
“听闻近来公主身体微恙,今日入宫正好想当面询问,不知如今是否大好?”
今天难不成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噢,很好。将军无需过分担心。”
姜知妤斩钉截铁,想甩个眼色让还愣在一旁的半夏到自己跟前,却见半夏的身旁,还跟着一个面容白净,怯生生的宫人。
姜知妤白皙的手搭在一旁秋千上,神态格外散漫,又将目光投向一旁垂首不语的小黄门,“不过将军今日入宫,所谓何事?”
“回五公主,今日是太后口谕,传楚将军进宫一趟,奴才正带着将军前往寿成殿。”小黄门嗓音颇为尖锐,弯着身子颤抖着回复。
姜知妤随手轻轻摇了摇秋千,浅浅嗯了一声。
“不知公主是否得空,可否一同前往?”
楚修辰凑近一步,他身上的清冽气息倒是与姜知妤身上的淡淡桃花香气交织在了一起。
原先他进宫偶尔与姜知妤匆匆相对,姜知妤便放下当前的事一路跟从着他,无论是去父皇那,还是到母后宫中。
可当真是痴情一片,热情似火。
“不愿意。”
姜知妤并不想给对方多少面子,“不过我倒的确有段日子未曾见皇祖母了,今日正好去看看她。”
半夏跟在两人身后,她不知为何,心里竟莫名欢喜起来。
她记得几个月前公主明明还不是这般的。
她会让宫人们,想方设法地创造一些机会与楚将军会面。
哪怕只是聊短短数句罢了。
“果真还是楚将军与我家公主相配些。”她朝着一旁的小黄门,用着近乎不可闻见的唇语说到。
小黄门朝着半夏浅浅一笑,不敢置喙与评价。
姜知妤许久没有像这般与楚修辰一同走在道上了。
或许是从她脸上失了笑,眸中淡了光,再也不曾将“修辰哥哥”挂于唇边后,便这般疏离了。
虽说衣裙材质薄如蝉翼,但依旧颇为繁琐,姜知妤步子缓慢。楚修辰倒也颇为照顾她,也慢了速度。
楚修辰默了半晌,缓缓开口:“不知公主当晚,可还安稳?”
楚修辰自然问的是那一夜。
姜知妤正想说‘无碍’,不过转念一想,当夜楚修辰如此糊弄自己一遭,他若是不谈倒罢了,一提及就不得不恼怒了。
“自然安稳。”
姜知妤朝着一旁点头示意,微绽笑意,“我让汐宁将在府上溜达的许统领叫来,说了半宿的笑话,睡得那自然是香甜的。”
她走到楚修辰面前挡住路,双手置于身后,偏着头继续道:
“那楚将军呢,可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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