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雪闻声,起身迎驾,看对方好似街头小贩似地提着食盒,露出一丝笑容,“太后管着我不要紧,只要弟弟惦记就行。”
伸手去接,对方却收了收,径直往廊下走,“太重了,仔细姐姐的手。”
他在她面前从未端过帝王的威严,别管多么高高在上,只要见着十七公主,仍旧是那个追着姐姐跑的少年郎。
就连从食盒里取菜也舍不得假手他人,必要亲力亲为,一盘盘摆好了才落座,比自己用饭还上心。
李琅钰惯会看人脸色,站在长廊外面的树影下朝几个侍女挥手,众人会意,施礼退下,给皇帝与公主片刻闲暇。
皇帝开始绕有兴致地报菜名,金乳酥,暖寒花酿,龙凤糕一大堆,重中之重讲了透花糍的做法,白透糯米包着红豆沙雕出的花型,仿佛一朵花在中间若隐若现,知道姐姐喜欢又甜又好看的东西。
“外面淋着的甜浆味道也不错,我还一口没吃,拿来与姐姐共享。”
活脱脱又像个酒楼小二了,这个弟弟总能让自己开心,茜雪拿起筷子夹一块,揶揄道:“陛下圣驾降临就为送几样菜,承香殿真是担待不起。”
“姐姐以后再私下里称呼陛下,我可真不来了。”
皇帝本名棠檀桓,乳名檀儿,素来最喜欢听姐姐唤一声檀儿,总能忆起无忧无虑的孩提时光,这是独属于两个人的亲昵。
茜雪忙不迭认错,“我不敢了,檀儿别气。”
对面人立刻眉宇舒展,姐姐认错也是撒个娇,十七公主何曾错过。
他瞧着她娇憨可爱的模样,粉面桃花,举止一派天真,虽是姐姐,不过也就年长几岁,总觉得还不如自己大。
尤其吃东西的时候,完全就是个小姑娘。
如此独一无二的姐姐,怎能随便找个人嫁了。
檀桓压压眸子,并未动筷,而是捡了块雪梨吃,淡淡地:“姐姐,弟弟有件私事与你商量。”
正儿八经的语气,茜雪愣了下,抬起眼睛。
对面人却不看她,眼神落在白生生的脆梨上,继续自顾自地讲:“前几日朝会上,南楚国提出和亲,宫中适婚又无婚配的公主只有姐姐——”顿了顿,余光瞧一眼又很快收回来,“不过你放心,弟弟绝不会让姐姐嫁到草原。这里有个权益之计,多亏苏供奉机灵,他奏议选一个驸马定亲,便可给那边交代,我觉得……”
“谁——”
话被陡然打断,檀桓忍不住看对方,眸子里全是风起云涌,胸口不停起伏,脸颊通红,可见有多生气。
他就怕这个,见不得她着急,赶忙解释:“姐姐别怕,这个人选弟弟一定谨慎,如果……”忽地噎住声,想说如果姐姐不愿意,此事就此作罢,或者先订亲做个幌子,以后再从长计议。
可惜天子之诺不是信口开河,何况自己还未具备这个能力。
茜雪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目光逐渐凌乱,咬着嘴唇问:“谁?你说谁!”
他才反应过来,答:“工部侍郎,修枫。”
十七公主才不关心什么驸马人选,怔怔地问:“我是说……谁递的奏议?”
对方一愣,哦了声,“苏供奉。”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牙根都打着冷颤,“哪个苏供奉!”
“还能有谁,姐姐最熟悉之人,翰林院新恢复职位的苏泽兰。”
茜雪的脑袋嗡一声炸开,周围一切声音都飘散而去,和亲之事不是没想过,但猜不到会出现这种局面,面前的弟弟要自己嫁人,嫁人的奏疏是苏供奉起草,突然有种被人合伙出卖的感觉,还是身边至亲之人。
她放在心尖的两个人。
春天微风吹着发丝,阳光依然明媚,落下的光晕打在地上,一圈圈在紫檀案几边闪得厉害,浑身冷津津,半晌说不出话来,那是从心里生出的寒意。
他们到底不懂她,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成婚和嫁到草原,根本没有任何区别,相比之下和亲还可以避免边境百姓受苦,至少履行作为一国公主的义务。
弟弟也罢,苏供奉也是,不过拿她当一只金丝雀,只要养在身边便可,还说是为了她好,全然不顾本主的想法。
尤其是苏供奉最让人伤心,终身大事竟一点没与自己商议。
她心口直往下坠,如拴着千斤重石头,手上拿起筷子,紧紧夹着块透花糍,一动不动。
对面的皇帝也慌了神,姐姐素来喜怒哀乐全在脸上,尤其在自己面前,如今这般不喜不怒却压着不吭声的姿态,着实让他猜不透。
“姐姐,弟弟还未准奏——你不要过于忧虑,我不过来商议此事,若要避免和亲,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话音未落,余光瞧见杏琳从廊下绕过来,犹豫一下来到近前,作揖道:“陛下,公主,苏供奉在外面求见。”
檀桓试探地瞧了眼姐姐,只见对方冷冷地抬起头,斩钉截铁道:“不见——”又仿佛才想起他似地,扭头说:“陛下,我累了,想小睡会儿,和亲的事容我再想想。”
脸色苍白,语气冷淡,比怒火冲天的样子还让人心怯,他想宽她的心又无计可施,只恨自己还未掌权,做不得主,轻声嘱咐:“姐姐多睡会儿,不舒服就让御医来瞧。”
眸子里全是关切之情,渴望能有个眼神交流也好,茜雪却始终没有看过来,施礼离开。
杏琳仍站在原地,皇帝没开口,她不能去回话,直到对方兀自叹口气,走下长廊才又问了遍,“陛下可要见见苏供奉?”
他修长的身影挡住落下光线,神色深不可测,静默半晌,问:“人在哪里?”
“回陛下,就在殿外,奴可以将供奉引进来。”
“不用,朕到外面瞧瞧。”说着快步走出去,刚踏出承香殿大门,果然看见苏泽兰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正蹲下逗猫儿玩。
李琅钰跟在身后,皇帝示意不要声张,独自绕过一排未开的兰花,笑着到了近前。
“没想到供奉也喜欢猫,和十七公主倒是很像。”
苏泽兰连忙起身,“臣唐突,不知陛下在此。”
皇帝笑了笑,瞧几只猫儿乐悠悠地趴在树下等鸟儿,那天真无邪眸子里没有一丝对猎物的贪婪,但只要对方稍有破绽,便能一跃而起,将无辜小鸟衔在口中。
怎知对面人会不会如这些猫儿一样,面上温雅,内心狡诈,保不准又是另一个段殊竹。
“今日阳光甚好,爱卿与我往雪兰湖边走走,自打你出来后,咱们还没有好好说过话。”语气亲昵,还伸手拍了下对方手臂。
苏泽兰说是,侧身跟在后面一步的距离,不敢僭越。
对方却故意放慢脚步,几乎与他并肩,缓缓道:“供奉这些年在兴庆殿受苦了,朕其实早想彻查此案,但总没个头绪,幸而善恶终有报,终于还是沉冤得雪,多亏了枢密院办事周到,你要好好谢谢段主使啊。”
天子年少,心思却不年轻,说老谋深算不足为过,此时提段殊竹,那是为了试探自己心意,他虽然离开朝堂已久,灵敏的嗅觉还在。
权力之下历来容不得第二个人,面上再亲昵,皇权与枢密院永远都不可能站在一边。
苏泽兰心知肚明,恭顺地回:“臣自然要谢段主使,但臣认为这都是托了陛下的福气,自古言为政者,莫善于清其吏也。臣前几日才去翰林,已听到陛下有意整治贪腐,实乃大棠之幸事,正是有了如陛下这般明君,才会有段主使那样的贤臣,天下清明,何止臣受益。”
又是滴水不漏,不只捧高自己,还不得罪段殊竹,顺便夸一下大棠盛世。
皇帝好悬没乐出来,顺耳的话谁不愿意听,抬手不打笑脸人,开始相信这人自有一番本事,怪不得父皇喜欢。
“供奉过誉。”忽地叹口气,声音随即低了下,又显出不同的意味来,无奈道:“我如今亲政不久,纵使有开天辟地之心,却心有余而力不足,还要依仗各位朝臣们。本有意尊段主使为仲父,留在长安辅政,他老人家又不愿意。供奉有所不知,朕总觉得身边无亲信,好比早想整治贪腐,至今也挑不出可信之人去办。”
他们驻足在雪兰湖的落兰亭中,两边的玉兰花先开了,如云似雪坠在枝头,风一吹,便颤悠悠飘下几朵花瓣,打在山石之上,落入碧波湖中。
春景醉人,皇帝立在雕龙刻凤的朱红栏杆边出了会儿神,怨不得姐姐喜欢雪兰湖,平日总独自在此发呆,美丽如仙境般飘逸,相比外面热闹的太液池,这里幽静超然得多。
直到有只天鹅扑腾羽翅落了水,他才回过神,身后的苏泽兰一直未吭声,或许是自己给的暗示不够多,他就是想试试他的心。
“供奉,我虽然与你算不上旧相识,那会儿母后出事,供奉被牵扯其中,我的年纪还小,不明是非。但碍着十七公主的缘分,在心里与你却十分亲昵,这次有关公主和亲之事,也是供奉提出权宜之策,我心里明白,孰轻孰重。”
苏泽兰垂眸低首,并不露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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