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大年二十八,梁倾六点从办公室直奔机场。
飞机落地时是晚上十点多,江城和她记忆中一样,冬季湿冷极了。
她拿了行李往出口走,远远看见个顶着红帽子的人在远处冲她招手,兴奋得上蹿下跳。
是林小瑶和林韬来接她了。
“舅舅,这么晚了,不是叫你们不要来。明天不是还要早起么。”林韬数十年如一日的勤快,他家粉店开在一个九十年代的家属区里,全年无休,连过年都开到年三十才歇业。
“姐,我可想你了!呜呜呜。”林小瑶夸张地往梁倾身上蹭。
都说外甥像舅,梁倾长得不像林韬,倒是林小瑶和林慕茹年轻时长得越来越像。
她今天穿着见毛茸茸的白棉袄,带着红帽子,圆脸,尖下巴,天生一双月牙儿似的弯睛,从小就是人见人爱。
“今年提早歇业啦。你这么久没回,好生陪陪你。”林韬是个最朴实敦厚的性子,接过她的包,说:”怎么瘦了,你舅妈在家给你包了馄饨做宵夜。”
经他一说,梁倾才觉得饥肠辘辘。她觉得自己好久没这么有食欲了。
林韬开一辆五万多买的小两厢车,那车还是她高中时夫妇俩咬牙买的,一是为了进货,二也是因为她高中远,为了接送她上下学,不至于要在路上折腾。
如今这车修修补补的还在开。
梁倾坐上副驾驶,那换挡器上的皮革早已开裂,空调也半天暖不起来。心里不是滋味儿。想着这两年咬咬牙,给林韬换辆车。
“姐,南城好不好玩,你怎么老不回我微信。”
“我还想问问你呢,你一高三生,怎么还有空老来找我聊天。”
“我那不是看书到深夜无聊嘛。”
林小瑶成绩一直不差,但也不算拔尖儿,在重点高中里排名中等偏上,偶尔也窜进年级前列,但她自己都说,那是‘偶然事件’。她生性乐天,并不争强好胜,林韬夫妇对她也并非望女成龙的心情,唯盼她开心健康。
林小瑶坐在后座,倾身往前,掐掐梁倾的肩膀,又摸摸她脸,说,”姐,你是真瘦了。你老板是周扒皮么。”
梁倾笑。想起林小瑶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她刚来江城念高中,两姐妹挤在一个房里,林小瑶老要摸着她的耳垂才能睡着。
“阿倾,明天等你休息好了,带你去你妈妈那儿看看。”林韬顿了顿,又说“对了,那天医生说起,明年...”
“舅舅,缴费的事儿,您就别操心了。前两年都靠着您,我现在赚得不少,手头比以前松多了,年终奖一发也是好几万,我前两天刚把明年的费交了...我爸那边也分了些钱出来,过两天就能到。”
梁坤去世的事,林家也是知道的。车内一时沉默。
“姐姐,前两天我们刚去看过姑姑,她状况挺好的,虽然没认出我来,但是认出了爸爸呢。就是她老觉得我爸才十几岁,一个劲儿叫他小名。韬宝,韬宝。笑死我了。”
林小瑶说得绘声绘色,梁倾也跟着笑,车内总算暖起来。
林家安在江城的一个九十年代的职工小区。林家在望县很普通,父母那辈靠开个五金杂货店养大了林慕茹和林韬姐弟。林韬高中毕业后就没有再读书,南下打工了几年,九十年代末回了江城开了这家粉店,攒了几年钱。林韬的妻子叫余娟,两人是自幼相识,后来又在江城重逢,之后相恋成家,都是朴实纯善又踏实肯干的人,在林小瑶出生前一起买下了这所房子。
房子拢共二室一厅,但带一个小阁楼,前户主用来养鸽子,里里外外封窗翻新一下就成了林小瑶的秘密基地。
梁倾到家的时候,余娟已将馄饨摆上了桌。林家速来节俭,冬天里也只用电炉取暖,今日梁倾回来,家里却早早将空调开了起来。
一走进门,便是鲜香扑鼻。
梁倾吃馄饨,余娟便在一旁看她吃,说:“怎么瘦这么多,黑眼圈这么大。贝贝,南城不好待,咱要不还是回来吧...你爸爸走了,你也没牵挂...何必要去吃那些苦...小瑶要去读大学,这房间也空出来了...”
“你这人,让孩子好好吃口饭。”林韬从厨房出来,端了个小碟儿,里面是刚煎好的鸡蛋。
林小瑶在一旁嘎吱嘎吱一边吃浪味仙一边跟着电视节目傻乐,闻言说:”就是就是,妈,你别唠叨我姐了,你给我也下一碗馄饨呗。我长身体呢。”
梁倾笑。
“晚饭刚吃两大碗,真不知道你那点肉长到哪儿去了。别打岔,我跟你姐姐说话呢。”
“舅妈,我这瘦了还不好,别人还得花钱吃药才能瘦呢。”
梁倾吸溜着馄饨口齿不清。
余娟知道她是说这些让她放心的,但也知梁倾素来有主见,不会听她三两句劝。
吃完宵夜,又和林家夫妇谈了会儿天,十二点不到便困意连连,也是奇怪,在南城熬夜那么多,夜晚工作时虽也疲惫,但却极少有这种绵绵的困意。大概是回到了亲人身边,身体也变得松弛惫懒。
梁倾和林小瑶睡一块儿。
林小瑶好不容易放寒假,作息颠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原以为梁倾睡着了,刚准备掏出手机偷偷玩,却听梁倾翻了个身,似是也没睡着。
“姐。”
“嗯?”
“睡不着啊?”
“有点。”
“那你跟我说说,你在南城有木有艳遇呀。”
谈起艳遇,自然想到周岭泉。可林小瑶还是祖国的花骨朵,总不能说‘我给自己找了个帅哥当炮友吧。’
“你这还有半年就高考了,还想七想八的呢?”梁倾敲她脑袋。
“姐!我这是关心你...”
“你先操心操心你自己这个过山车似的成绩吧。”
林小瑶被点了穴似的蔫下去,嘟嘟囔囔一阵,说,”对了对了,你说你那个南城的弟弟,也今年高考呢?”
“嗯。”
梁倾想起梁行舟,一时心里百味杂陈
“你放心,我肯定比他考得好!给老林家争光!打败刘家!”
梁倾被她这空穴来风的胜负欲逗笑了。
两姐妹在床上叽里咕噜又说了一些话,客厅里祖传下的老座钟敲了十二下,那声音极空旷辽远,听的人并不觉得心惊。
倒有种见证时光流逝的镇定。
她似乎回到了高中时代,过着有些枯燥但有人嘘寒问暖的日子,在这张床上做了许多关于未来的梦。
“瑶妹儿,我问你,家的人还来找过你们吗?舅舅从不提,你得跟我说实话。”
林小瑶转过来,像只猫儿似的把额头抵在她肩膀上,说:“真没来过了,姐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
年前的医院人较平时少了许多,近了年关人都似乎迷信起来,轻易不往医院跑。
林韬本要送她过来,被梁倾回绝了,他想着他们母女二人,大概有些体己话要说,也也就随她了。
不过一年时间,护工和护士们又换了一波,好容易才找着一个熟面孔,是个姓吴的阿姨,她见了梁倾,愣了一愣才说:“哎呀,小梁来了,回来过年呀?”
梁倾冲她笑笑,问:“我妈呢?”
“刚起没多久呢,志愿者来陪着折了会儿纸,现在应该在小花园里坐着呢。”
“花园?这么冷?”梁倾皱了皱眉,说:“我妈她体质不好,下次别让她去了,当心着凉。她也不晓得喊冷。”
“拗不过林姐啊。医生也说让她多出去走走有好处。”
“辛苦你们平时照顾。我去看看她。”
梁倾说着,将手中两大盒糕饼和茶叶放在前台,那糕饼是江城这两年时兴的店做的,早晨新鲜出炉,“我也没别的好带的,给你们带了些吃的喝的,劳烦您一会儿招呼大家来吃一些。”
疗养机构里这些护工护士千万要搞好关系。从前梁倾还在江城时也几乎是每周都要提些蛋糕水果来。
“小梁,林姐今天状态不是很好,你跟她说话耐心些。”有个相熟的护工叫住她。
“好。”
花园不大,还有护工看着,方才出了一些毛太阳,便没有了早上那么冻了。零星有些病友在散步,有个老人窝在轮椅里打盹儿,周围有几个护工远远坐着,在嗑瓜子儿。
远处有几株腊梅,林慕茹穿了件灰色的长棉衣坐在长石凳那儿,仰头看花。江城的冬季总是灰蒙蒙一片,她似乎也掉进这阴沉的背景里。
梁倾有种想伸手将她拉出来的冲动。
腊梅的香气生动。她记得望县的冬季往山上走一些,到处都是这种腊梅,霜雪淬过的清寒幽香,萦萦绕绕,是春夏的热闹花卉比不上的一种风骨。
林慕茹最爱这种花,从前每年过年在山上折了拿回家插瓶里,还能开十来天。
林慕茹似乎又比从前显得苍老佝偻些,她不懂得保养,医院里的人肯定也顾不上这些。梁倾见她额前的头发有些发灰了,却因生了病,脸上有种孩子般懵懂的神情。
“妈。”
林慕茹反应了一下看过来,呆滞了几分钟,这才似乎认出她来,说:“贝贝(小名),你来了?”
梁倾面上自持,吸了吸鼻子,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哄孩子似的,问:“妈妈,最近好些没。”
“学校放假了?”
“是。”
“楚楚和南佳呢?她们都回家过年了吧?”
林慕茹的完整记忆截止于梁倾大学毕业之前。细枝末节,她小学数学老师的名字,大学室友的名字,林韬一家的出生年月,诸如此类,她都记得清楚。
“是啊。要过年了。”
“过年要把房子收拾收拾,三十要去给你外婆外公挂坟,这事儿你嘱咐你舅舅千万别忘了。”
“好。”
自此无话,她初中时林慕茹再嫁,她高中时就离开了望县,自那之后母女二人日益生疏,逢年过节重聚也是如此般无话可说。
林慕茹病情一直不稳定,医院之外的刺激源太多,医生反对他们节假日接她出院。这一番对话她过会儿也就忘了。
时间对于林慕茹来说像没有出口的迷宫,是凝滞的,重复的,混乱的。
“贝贝,最近你曹叔叔怎么没来看我?我问你舅舅,他也不说。”林慕茹突然问。
梁倾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便是一坠,面上却只是和蔼地安抚,说:“可能他最近忙吧。”
“你别骗我。你告诉我,他是不是欠钱,躲债去了。我早就跟他说了不要借,他不是那块料。我早就跟他说过!”
林慕茹越说越激动,忽地掐住她的肩,失声大嚷起来。
吴姨这时听了动静跑过来,和颜悦色安抚道:“林姐,你怎么又忘了啊。你最近身体不好,来这儿养病啊。你老公前两天还来看过你。你不记得了吗?”
林慕茹信任她,只是痴痴地问:“是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姑娘要去上学了,别等会她迟到了。我们进去吧。”
吴姨给了梁倾一个眼神。
林慕被她搀着往里去,再未回头看梁倾。
那两个护工中的一个叹了口气,说:“小姑娘,你妈好一阵坏一阵,你来得多不一定是好事。你们这些家属看着难受,其实你想想,他们病人脑子里搞不清楚,比你们更烦躁更痛苦的。”
护工走后,梁倾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医院清清静静,冬日难得一见的阳光铺满了梁倾的脸,留下一种温暖的刺痛。
新年换旧年,围墙外车水马龙,一年一年,流行新鲜的事物层出不穷,围墙外每个人都在极速地往前奔着,把那些好的或坏的都留在身后。
除了林慕茹。她的记忆和人生都留在了六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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