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朱窗半开, 沁入凉凉桂香。

    秋风猎,张牙舞爪的蟒龙衣摆在舒筠面前翻飞。

    舒筠属实难以想象, 那被奉若神明的帝王, 会与自己玩过家家的把戏,愣是鼓起勇气,又偷偷瞄了一眼,

    没错, 是他。

    那样一张俊美到极致的脸,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舒筠彻底绝望, 额尖死死磕了下去。

    斑驳的记忆慢慢涌现,过往的一幕幕变得格外清晰。

    “您是驯马师吗?”

    “算是吧”

    “家中七兄弟, 排行第七, 是幺子”

    真是好一个幺子呢, 原来是太上皇的幺子。

    雨刚歇, 天色忽亮, 大殿内静得出奇。

    头顶繁复宫灯飘转, 映不出他眼底深处凝结的秋寒。

    舒筠偷瞄那一眼,被裴钺捉了个正着,指尖久久按在圣旨不动, 直到一旁太上皇轻咳一声,他方漫不经心将明黄的绢帛撩开,一眼落在“舒氏讳筠”四字, 指腹缓缓挪上去, 来回摩挲片刻。

    “赐婚?”

    “是。”裴彦生愣愣地点头, 亦不敢与这位年轻的皇叔对视, 裴钺自来性情冷肃, 又是太上皇唯一的嫡皇子, 大家并不敢亲近他。

    裴彦生也没料到祖父会让皇叔来赐婚,大约是大伯与皇祖父给他和舒筠的恩典。

    一想到舒筠,裴彦生心里仿若被塞了蜜糖,格外的甜,自然更有勇气,

    “皇叔,我与筠妹妹情投意合,还请皇叔成全。”

    裴钺眼神极深,面上几乎不见多余的表情,只慢慢捏起圣旨问,“情投意合?”

    裴彦生丝毫没嗅到皇叔语气里的冰冷,他看了一眼伏低的舒筠,笃定地点头,“是。”

    “哦”裴钺平平静静应了一声,视线不咸不淡往舒筠掠去,

    “舒姑娘也心慕朕的侄儿?”

    这话暗含锋利。

    与他往日温和的语气迥然不同,舒筠怀疑只要她点个头,今日怕是不能活着出皇宫,也不能拆裴彦生的台,只软软地叩在地上,不敢作声。

    从他的角度望去,雪白的天鹅颈低垂,柔美的线条顺着妍丽的衣裙慢慢延伸至纤细的腰肢,似折翅的蝶,搁浅的一尾美人鱼,只需轻轻一折,便可掐在掌心。

    淮阳王旁观片刻,担心两个孩子嘴笨,惹恼裴钺,笑融融上前来朝裴钺拱了手,

    “陛下,是臣兄做的媒,两个孩子性情相近,年龄相仿,最是般配,臣兄的眼光陛下该信得过,这么好的姑娘不是随处可寻来的,她家也是书香门第,父亲任国子监司业,孩子貌美贤淑,堪为皇家妇。”

    裴钺淡淡瞥着他。

    性情相近,年龄相仿,最是般配

    他脑海里回旋这几个字,俊脸慢慢浮现笑容,只是笑意却不及眼底,“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姑娘。”指尖微微往圣旨一叩,慢慢将其挪至刘奎的方向,

    “刘掌印收好圣旨。”

    裴彦生松了一口气,只当裴钺是应下的意思,跪着再拜道,

    “叩谢皇叔天恩。”

    这是答应了?

    舒筠浑浑噩噩,还跟做梦似的。

    也对,藏书阁那段密辛大约只是人家皇帝午后的消遣,裴钺能不计较,自是最好。

    刘奎深深看了一眼舒筠,弯腰将圣旨合上,捧在掌心,

    “奴婢遵旨。”

    淮阳王带着裴彦生和舒筠缓缓往后退。

    短短一瞬,仿佛耗尽舒筠一生的精力,她下台阶来时,额尖的汗珠已密密麻麻布了一层。

    重新回到席案落座,恍若劫后余生。

    数十名宫人捧着食盘鱼贯而入,等到舒筠回过神来时,面前小案已搁了满满一桌的菜肴,有清蒸桂鱼,爆炒鸡丁,乳鸽枸杞汤等等,换作平日舒筠定是大快朵颐,眼下身心疲惫,惶惶不可终日,哪里提得动筷子。

    一旁的裴彦生只当舒筠紧张地不敢下嘴,凑过来小声劝道,

    “别怕,皇叔都应下了,明日下了圣旨,咱们便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妇,你放心大胆吃。”

    舒筠直愣愣看着他,心里却没这么容易踏实。且不说旁的,皇帝随意拧出一个罪名便可将她置于死地,她只能祈祷他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她一般见识,至于婚嫁,她不敢奢望。

    她算什么身份,即便入宫,也会淹没在三千佳丽中,届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嫁给裴彦生,至少是安安稳稳的正妻。

    就怕她没这个福分。

    舒筠眼底如覆着一层苍茫的烟雨,急一阵缓一阵,哽咽难言,最后吸了吸鼻子,悻悻道了一声好,垂眸搅动下汤勺,强撑着抿了几口汤裹腹。

    太上皇爱热闹,钟鼓司准备了歌舞奏乐,锣鼓声,辗转低吟的戏腔,连着那一阵阵此起彼伏的觥筹交错声,慢慢没入夜色里。

    这场宫宴持续许久,因是家宴,太上皇便没那么多顾忌,老人家闻曲起舞,游走入大殿中,与那些跳着胡旋舞的异族男子共舞,王爷们仿佛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也齐齐簇拥父亲而去。

    简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场面异常喧闹丽嘉。

    女眷便矜持多了,最多是临近几位交头接耳,唠个家常。

    舒筠坐久了,身子僵硬得很,悬着的心未放下,心口又酸又闷,想起身出去透口气,昏昏懵懵中,抬眸往御座望了一眼,皇帝竟已悄然离去,舒筠绷紧的身松懈下来,干脆撑案而起,扶着墙往外去。

    崇政殿环水而绕,烟波浩渺,层层叠叠的水汽交杂着绰绰约约的苍翠,犹如九天仙境,寒风扑面而来,褪了些心头的躁意,舒筠长吁一口气,倚着廊柱凝立片刻,少顷忽觉腹痛欲出恭,张望四周,见一宫女守在殿角门,遂走去含笑问她,

    “姐姐,恭房在何处?”

    宫女见她貌美温柔,语气极是和善,“您跟我来。”遂引着她过了一段白玉廊桥,折往西边去。

    沿着狭长的小道进去,便是一临水而建的抱厦,皇家家宴历来在崇政殿举行,为方便女眷,故在此地建了一抱厦,供女眷出恭更衣,舒筠来到抱厦外,便见两位公主结伴而出,先前在学堂打过照面,舒筠屈膝行礼,二人一笑而过,舒筠提着裙摆进了抱厦,大约一盏茶功夫出来,刚刚伺候的宫女不知去了何处,另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竹影下。

    那唤作玲玲的小宫女上前施礼,

    “姑娘,主子有请。”

    舒筠脸色一白。

    她惶然往崇政殿方向望了一眼,有些懊悔出来。

    刚刚圣旨都收了,这回儿寻她做什么?

    秋后算账?

    舒筠欲哭无泪,混混沌沌跟在宫女身后。

    此地清幽,人迹罕至。

    越往林道深处去,越是悄无声息,夜色明净,圆圆的月盘破云而出,流烟倾泻,满地斑驳,待越过林子,来到一条巍峨的宫道下,一排齐整的月桂倚墙而栽,月色越发明亮,与墙角的宫灯交相辉映,四周廊檐红墙均被镀了一层光晕。

    行至一宫道交叉处,小宫女在一重兵驻守的宫门处停下来。

    内宫门格外庄严厚重,重重宫门下,十来位银甲侍卫肃立,个个器宇轩昂,气势勃勃,为首之人看了一眼小宫女手中的宫牌,甚至都没敢往舒筠瞥,连忙恭敬地退至两侧,垂眸放二人进去。

    穿过深长的甬道。

    周遭气象顿时一变,一栋极其宏伟的宫殿,矗立在正北方。

    广袤的夜风从四面八方灌入舒筠的鼻尖,她差点呼吸不过来。

    一百零八阶白玉石台延伸至奉天殿,舒筠每走一步,膝盖便软一分,这里每一处无不彰显帝王无上的尊荣。

    不知走了多久,方行至奉天殿廊庑,她双手双脚已冻得发麻,却浑然不觉,只扭头朝前方望去,壮阔的官署区跟棋盘似的整齐排列在脚下,星辰倒映,灯火缥缈,人更显得渺小。

    小宫女担心她冻着,轻声提醒,“姑娘,外头冷,快些进去吧。”

    舒筠回神,跟着她后殿门进了奉天殿,身后传来掩门的声音,舒筠听得心轻轻一颤,硬着头皮随宫女来到门廊外。

    刘奎立在门口,笑眯眯撩开明黄的帷幔往里一指,“姑娘,圣上在里头等着您呢。”

    舒筠无助地望着刘奎,眼含艰涩,“公公”开口便是哭腔,

    刘奎知她骤然认出皇帝,定是吓坏了,连忙悄声安抚,“傻姑娘,不要怕,陛下要见你,问什么你答什么,可千万别答错话。”

    舒筠听得心神绷紧,拂了拂眼角的泪光,一咬牙迈了进去。

    帷幔被放下,隔绝了外头的一切。

    也绝了她的退路。

    面前是一面三开的苏绣花鸟座屏。

    透过轻纱,隐约瞧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倚坐在罗汉床上。

    舒筠深吸一口气,低头从屏风后绕出,缓步上前,径直跪了下去,

    “臣臣女给陛下请安。”她将螓首深深埋下,

    上方倒是很快传来动静,

    “起来吧。”

    语气寻常,倒是辨不出喜怒。

    舒筠直起腰身,不敢抬眸,勉强含着镇定,

    “臣女不敢”

    余光里,那人手指书卷,视线慢慢落在她身上,煞有介事问她,

    “为何不敢?”

    他这是非要逼她说出来嘛,舒筠懊恼地瘪了瘪嘴,低垂着小脸,

    “臣女不知陛下何故召见臣女,臣女心中惶恐,故而不敢。”

    “哦”听得她这一声埋怨,裴钺心情仿佛好转一些,慢慢溢出一线笑,手指搭在小案,有一搭没一搭敲着。

    舒筠为他动作所吸引,顺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下,心跳险些漏了半拍。

    不大不小的方案,搁着两样东西。

    一方叠好地绣着双面兰花的手帕,一册《世说新语》书籍。

    舒筠瘫坐下去。

    原来他都记得呢。

    那手帕还沾了一抹暗红,正是摘星阁那晚被她咬破的血迹。

    《世说新语》书册里夹着一张字帖,上头写着三字:大骗子。

    是她那日气不过,写下来夹在书中以来泄愤。

    如今都成了她一桩桩的罪证。

    轻则大不敬,重则伤君,哪一条都够她死个好几回。

    舒筠伏低在地,抽抽搭搭不敢吱声。

    皇帝看她这没出息的模样,兀自笑了一声,“你怎么还委屈上了?”

    舒筠哭得更大声,袖口拭了一次又一次,泪水却如泉涌怎么都止不住。

    “臣女无状,冒犯了陛下,陛下大人大量,饶了臣女一命,臣女上有父母,下有”舒筠骇惧交加,恍觉失言,咽了下口水,“臣女家中只我一女,还请陛下恕罪。”

    她紧张了大半日,这会儿到了断头台,情绪积聚到了极点,哭得格外伤心。

    皇帝被她气得哭笑不得,“朕有说要治你的罪?”

    舒筠眼眶红彤彤的,往小案睃了一眼,心想那您搬出这些罪证作甚。

    皇帝看着傻乎乎的小姑娘,险些气出好歹来,她也太娇气了,哭了这么一会儿,双眼肿若红桃,双唇嘟起,红艳艳的,布满了水光。

    这半年,朝中内外交困,他甚是忙碌,后搬去通州行宫果真是已决定彻底丢开她,既是不愿,他也不想勉强。

    方才在崇政殿,她毫无预兆闯到他跟前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本以为可以不在意,看着她眉目炽艳与旁人站在一处,娇滴滴唤她一声皇叔,心底燥意翻涌。

    “你想嫁他?”

    “啊?”皇帝话题转得太快,舒筠还回不过神来,茫然望着他,水盈盈的一双眼,如蒙了一层雾气,任谁被她看了一眼,都要夺了魂去。

    裴钺眼色深了几分。

    舒筠吓得躲开他的眼神,琢磨着如何回他的话。

    到了这个地步,很多事已不能掌控,嫁与不嫁根本不由她做主。

    她想嫁,他肯么?

    舒筠的心思明明白白写在眼底,裴钺薄唇绷直。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会答的话,干脆不答。

    舒筠瘫坐在地,揉了揉发僵的手指。

    裴钺眼色一动,移开视线,望向窗外,

    “平身。”

    舒筠跪得膝盖疼,便慢腾腾站了起来,“谢陛下。”悄悄往侧边退了几步,刻意隔开一些距离,双手交错在腹前,尽量显得得体。

    想是惊吓过度,她身姿娇柔,气息不稳,柔柔弱弱立着,如同一朵被雨浇湿的花。

    裴钺的心又软了下来,往她身后圈椅一指。

    “坐。”

    舒筠其实是不敢的,只是偷偷觑他一眼,他眼神格外严肃,她便不敢违抗,挨着圈椅坐了小半个位置。

    午膳压根没用多少,又到了晚膳的光景,舒筠饿得发虚,只是这会儿压根顾不上饿不饿,满心想着如何活着出这奉天殿,又怎么能央求着皇帝放过她,不要与她计较。

    只是舒筠这人,本没多少城府,不知要如何讨好他,想了半日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反而不禁怀疑,七爷当真是皇帝吗。

    她至今不敢想象,当朝皇帝会逗她,惯着她,陪着她闹。

    于是,她再次看向裴钺,

    脸还是那般俊美无双,眉梢平和,乍然看过去不觉得凌厉,只是眼尾稍垂,天生便有一股不怒自威,回想半年前,他低眉浅笑,哄着她读书,一言不发给她撑腰。

    舒筠视线渐渐模糊,总想将记忆里的七爷与面前的男子重叠,不能了,也不一样了。

    藏书阁那段时光,终究是一场荒诞的梦,那一身明黄的龙袍,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她与他彻底隔绝,也将她藏在心底深处那一丝不可企及的情意斩得干干净净。

    恍觉盯了皇帝太久,舒筠怯怯地缩回视线,拘谨地坐在圈椅里。

    裴钺看着她跟个小乌龟似的缩了回去,心底稍稍有些失落,他摆了摆手。

    刘奎领着数名宫人鱼贯而入,三名内侍提着食盒到了她跟前,很快四四方方的桌案上摆满了各色珍馐。

    一道糖醋里脊,一道酥骨鱼,一盘徽州豆腐,一碗芙蓉鸡蛋羹,林林总总十来样,每样分量不多,香气逼人,勾得舒筠吞了下口水,

    她有些摸不准裴钺的心思,这是放过她了呢,还是放过她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吃?”裴钺重新拾起书卷,语含嗔怒。

    舒筠迟疑着不敢动,“臣女不敢。”

    裴钺眯起眼,半含无奈,“想抗旨?”

    舒筠小脸垮得更厉害了,怯生生道,“也不敢”

    裴钺气笑了,“都饿了两顿,受得住?”

    舒筠呆了呆,“您怎么知道我饿了两顿?”话落想起什么,舒筠羞得红了脸,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为了掩饰尴尬,她二话不说,抓起银筷捧着小碗开始扒饭。

    裴钺看着她,唇角慢慢勾出愉悦的弧度。

    以前这小丫头片子天不怕地不怕,再苦再累,一瞅见吃的便挪不动步子,今日午膳愣是没动几筷子,他都替她急。

    暖阁里很静,唯有舒筠清嚼的声音,舒筠饿坏了,吃得很快。

    裴钺看了一会儿书,终于等到她吃完,宫人进来收拾碗筷,还给她准备了一碗参汤。

    裴钺道,“喝了吧,压压惊。”

    舒筠对上他清润的视线,委屈后知后觉溢出来,她吸了吸鼻尖,捧着碗小口小口喝着,喝完她也不敢放下瓷碗,水汪汪的眼骨碌碌来回转动。

    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能不能给她一个痛快?

    巴掌大的小脸被瓷盅遮了个干净,裴钺真有被她气到,

    这么大了,还干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

    “你还要藏到什么时候?”

    舒筠将瓷碗搁了下来,干笑了一声,“没有。”

    皇帝也没问她话,舒筠也不敢吱声,皇帝盘腿闲适地坐在罗汉床上看书,舒筠往窗外偷瞄了一眼。

    灯芒炽艳,掩盖住窗外的天色,大约时辰不早了。

    幼君姐姐定已出了宫去,她该怎么办?

    舒筠再迟钝也猜到,皇帝大约不会治她的罪,却也没打算饶了她,这么吊着她不知何意,总不会要留她下来吧。

    她可不要入宫,那李瑛,谢纭和崔凤林,哪一个又是好相与的,凭她那点城府,根本活不过三日。

    不不不,打死她都不入宫。

    舒筠下意识,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那模样儿,一身憨气。

    裴钺搁下书卷朝她望来,“这又是怎么了?”

    裴钺没下定论的事,舒筠不会傻到自己往坑里跳,

    “没,没呢大约是脖子有些酸了。”她干巴巴解释道。

    裴钺眼尾稍稍撩起,“唤名宫人来伺候你?”

    舒筠听得莫名心惊,拼命摇头,“不要”膝盖一软,身子已从圈椅滑下,跪了下来。

    裴钺看着这样的她,眼底闪过一丝锐色。

    “过来!”

    舒筠眼底交织着忐忑和茫然,昏昏懵懵往前挪了几步。

    裴钺盯着她,那张脸生得太好,灿如春华,薄薄的一层红晕仿佛要滴出来,他伸出手指轻轻捏住她下颚,缓缓往上一挑,勾着她问,

    “想出宫?”

    舒筠双睫轻颤,覆着一层水光,本能地点头,“是”

    那么娇弱的姑娘,在他的逼视下,眼神没有一丝犹豫。

    裴钺心头滚过躁意,手指一顿,慢慢松开她,顺手托着她胳膊将她扶起,脸上的愠色在一刹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朕送你回去。”

    舒筠绷紧的那根筋慢慢松懈下来,眉目垂下,“臣女谢陛下恩典。”

    片刻,舒筠被那名小宫女送到东华门,出乎她意料,王幼君竟然还在宫门处等她,“幼君姐姐。”舒筠看到她眼泪差点迸出来。

    王幼君连忙将她搂在怀里,捏了捏她通红的脸颊,“你呀,怎么这么顽皮,透个气都能迷路,那宫人也算伶俐,说是已请嬷嬷去照看你,让我在此处等着你呢。”

    舒筠便知是裴钺派人帮她周全,这么看来,裴钺根本没打算留她下来,心中的后怕也散了大半,连声跟王幼君道歉,两位姑娘相携上了马车,王幼君先送她回舒家,再折回自己府邸。

    舒筠离开奉天殿后,刘奎进来伺候裴钺,

    “陛下,时辰不早,您别看花了眼,早些歇着。”

    裴钺依然保持着看书的姿势没动,淡声问道,“那道圣旨呢?”

    “哎哟。”刘奎夸张地掌了自己一掴,连声告罪,“都怪老奴不小心,捧着圣旨回奉天殿时,不小心撞倒了香炉,那圣旨被烧了一个洞,怕是不成了,还请陛下恕罪。”

    裴钺平平无奇看了他一眼,将书卷一搁,起身往内室去,“自个儿去跟太上皇请罪。”

    刘奎笑嘿嘿地对着他背影作揖,“奴婢这就去。”

    太上皇喝了些酒,到夜里便有些不适,没有回寿康宫,就留在养心殿安歇,刘奎进去时,老人家刚吐过一轮,神色十分虚弱,刘奎赶忙凑过去,亲自服侍老人家漱口再着人煮了一碗蜂蜜水给他,太上皇喝下一碗蜜汤,脸色总算好看少许。

    “这么晚怎么过来了?”太上皇不拘小节,拍了拍床榻一角让刘奎坐,刘奎岂敢,连忙跪在了脚踏上,告罪道,

    “奴婢是来请罪的,请太上皇恕罪,临川王世子的赐婚圣旨被奴婢不小心烧破了些,怕是得重拟。”

    太上皇闻言脸色一变,“你怎的如此不小心?”

    刘奎又故技重施,来回给自己抽巴掌,“是是是,奴婢罪孽深重,请您降罪。”

    刘奎毕竟是宫中老人,又是司礼监掌印,太上皇不会真的怪他,“行了行了,那就重拟吧。”虽说有些膈应,却也不算大事。

    刘奎先是应了一声,旋即扶着他老人家躺下,亲自给他掖好被褥,冷不丁开了口,

    “有句话奴婢不知当不当讲?”

    太上皇冷觑着他,“怎么了?”

    刘奎面露忐忑,“奴婢觉着,要不要让钦天监给世子与舒姑娘合个八字?”

    太上皇眼神一顿,沉了下来。

    刘奎忙解释道,“您可别怪奴婢多嘴,实则是今日宴席上,奴婢听闻舒姑娘不小心摔了王妃给她的见面礼,您想想,好端端的金镯子怎么会摔断?又不是玉镯,奴婢觉得蹊跷,偏生,这圣旨也无缘无故给沾了灯油被烧了一个洞,哎,奴婢呀,就是爱瞎操心,总觉得吧,万事还是稳妥些好。”

    太上皇自然听出刘奎言下之意,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信一些,裴彦生毕竟是亲孙子,不可不慎重,遂断然开口,

    “明日一早,你先去钦天监合八字,若八字合,再下旨不迟。”

    刘奎笑着应下。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桂香,露珠挂在枝头要落不落,临川王妃站在厅口听得宫人口谕,满脸狐疑,“合八字?”

    瞧昨夜的情形,婚事已板上钉钉,难不成还有转机?说来王妃昨个儿与临川王唠叨了一个晚上,只说镯子断了不详,心中郁碎,恨不得不结这门亲,如今峰回路转,王妃心中升起一些希冀,二话不说将儿子八字给了宫人,又遣人去舒家要舒筠的八字。

    “要八字?”

    苏氏的嗓音已比往日要高了几分,她是个极有眼力劲的,直觉这事不对劲,倒不是她非要攀着临川王府这门亲,只是女儿娇滴滴的,花容月貌,断不能由得人家蹉跎。

    起先不肯,后来宫人道是太上皇的意思,苏氏再怒,也拗不过皇权,冷着脸将八字递了过去。

    刘奎亲自坐镇钦天监,结果可想而知。

    两个孩子命理都极好,皆是大富大贵之命,可惜就是八字不合,倘若硬凑一起,恐碍子嗣。

    这年头哪家不重子嗣,临川王妃逮着这机会死活不肯要这门亲。

    淮阳王差点气晕去,他苦口婆心劝舒家应下,结果又生生耽误了人家姑娘,这下是真的没法给舒澜风交待了,淮阳王径直入宫去寻太上皇,太上皇也很犯难,不过老人家却是拿定主意,

    “长痛不如短痛,此事是我们皇家对不住舒家,咱们想法子弥补舒家,婚事还是作罢。”

    淮阳王没了法子,回去便病下了,一口气没地儿出,瞅着罪魁祸首裴江成光天化日要出去斗酒听曲,拧起板子将儿子给揍了一顿,出气后,淮阳王一把鼻涕一把泪枯坐在书房,抬手将自己压箱底的锦盒拿出,吩咐管家道,

    “本王已无颜面对舒家,这是本王在城南一栋别苑,你赠予那姑娘,权当是我给她的赔礼。”

    舒澜风是个有骨气的读书人,岂肯收这份礼,非要退回去,倒是苏氏冷笑一声接了过来,

    “皇家三番两次作践我家姑娘,岂可没个交代?收了作罢,从此跟皇家一刀两断!”

    舒澜风看着斩钉截铁的妻子,一时红了眼眶。

    苏氏也气狠了,情绪从不外露的妇人,扶着高几落了泪。

    舒筠猜到是何缘故,只是半字不敢提,左瞅瞅,右瞧瞧,抚着母亲的双肩抱住她,笑嘻嘻宽慰道,

    “娘,这是好事,咱们不嫁那皇家,反而落得一身轻不是?”

    心里却想,这可不是一桩好事,嫁给裴彦生总比给皇帝做妃子要强。

    裴钺这一出手,就是傻子都该明白了。

    他不会让她嫁人。

    大约对她还存了些心思,想让她入宫。

    舒筠先将父母宽慰好了,又故意欢快地捧着那份地契在屋子里打转,活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苏氏再心酸也被她逗笑了。

    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婚事艰难。

    罢了,不嫁便当儿子养,招个婿,实在不成,便回江南去,在江南有外家扶持,总能给女儿挑个合适的女婿。

    这么一来,阴霾散去,也渐渐丢开了。

    三日过去,舒筠见父母已不再伤怀,开始琢磨如何应对皇帝。

    小姑娘郑重其事搬起一高足锦凳,托腮坐在窗下。

    天色湛蓝,秋光明澈,凉风频频送来一阵阵桂花香,窗口搁了一个用旧的笔洗,里头塞了些泥沙灌了一池水,种着一盆君子兰,舒筠捏着一颗石子轻轻投下,小小的池中荡开一圈涟漪。

    她想个什么法子杜绝皇帝的念头呢?

    装死远遁他乡,躲回江南去?

    不成不成,这事难度太大,万一被发现便是欺君大罪,全家抄斩。

    得想个风险极小且稳妥的办法。

    舒筠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让皇帝主动放弃她。

    她与裴钺相处过一段时日,对他真性情却并不算了解。

    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舒筠几乎一无所知。

    连这几日,舒筠忐忑不安,每日均要遣人往门口打探,生怕皇帝派人来宣旨,问都不问便一纸诏书将她抬入皇宫。

    苏氏只觉女儿最近有些蹊跷,见她频频往窗口瞥,问道,

    “你最近怎么总是疑神疑鬼的?”

    舒筠回眸望着她笑,“哪里,我在家里闷得慌,盼着幼君姐姐来寻我玩呢。”

    舒筠与裴彦生的婚事已是阖城瞩目,骤然又出了岔子,舒家被推至风尖浪口,苏氏怕女儿听人闲话,便拘着她不许出门。

    苏氏心疼道,“那娘下帖请她来?”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苏氏遣出的婆子还没出门,那头王幼君风风火火带着婢女进了舒家大门,舒筠迎着她进来见了苏氏,二人又挪去舒筠的闺阁说话。

    王幼君擅长制香,每回一来便要检查舒筠的香盒,瞧见不合适的便要替她扔掉,舒筠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忙活,“姐姐,你说如何让一个很喜欢你的人,变得不喜欢?”

    王幼君不接着话茬,上下打量她,似笑非笑道,“你莫不是指的裴彦生?”

    舒筠一怔,裴彦生正是现成的筏子呢,“是呢,我怕他难过”

    王幼君摇头一笑,将手中的香盒扔下,拉着她在罗汉床坐下,两位姑娘倚着引枕干脆凑在一处说悄悄话,“我替你打听了,他这几日在府上闭门不出,几乎是不吃不喝,正难过着呢。”

    舒筠听了心里不好受,想起自己婚事诸多波折,顿时神色空茫。

    王幼君见她情绪低落,连忙转移话题,“依我看呢,若是让一人不喜欢你,最好弄明白他的喜好,你反着来便是了。”

    舒筠见问到点子上,慢慢将话题往那日宴会上引,寻了个契机便论起裴钺,

    “咱们陛下为何不娶妻,你说,什么样的女子会入他的眼?”

    王幼君半个身子靠在她身上,百无聊赖回道,“我这位皇帝舅舅呀,性情深敛,谁也探不出他的心思,依我瞧,他那么庄重的一个人,定然喜欢端庄稳重,性情贤淑,甚有才情的女子。”

    舒筠闻言双颊鼓如鱼鳃,她哪一条都不符合啊。

    莫不是她表现得不够明显?

    回想在藏书阁,裴钺绞尽脑汁逼着她读书,给她讲述一堆读书的大道理,可见他喜欢饱腹诗书的女子。

    反着来,就意味着他不喜欢轻浮的人。

    舒筠定了主意。

    又过了一日,来到一个艳阳天,舒筠正在书斋里画画,门房来了人告诉她,

    “三姑娘,王家遣了一嬷嬷来,说是幼君小姐邀请您去花市玩呢。”

    舒筠想起那日与王幼君商议去花市挑些盆栽,回头好安置在别苑,二话不说便换了一身出行的衣装,带着芍药出门。

    待至门口,瞥见那熟悉的小宫女笑融融立在马车旁,舒筠神色轻晃,险些站不稳。

    也不知那宫女使了什么法子,芍药自上了车便晕乎乎地睡着了,马车外面装扮极是低调,内里却布置十分奢华,用的是一张紫檀软塌,铺着厚厚的锦毯,上方安置着同色系的木案,摆着一套笔墨纸砚,上回裴钺教她的那本《世说新语》便搁在里头。

    舒筠抚摸着斑驳的书脊,皇帝能有多喜欢她呢,无非就是见她有几分颜色,心底占有欲作祟,陪着他耗一段,不新鲜了也就丢开了。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奉天殿下方的丹樨,舒筠被小宫女引着进了御书房。

    舒筠深呼吸数次,几番调整心情,方在进去时,镇静地给皇帝行了跪礼,

    “陛下万福。”

    裴钺正在批阅奏折,抬眸看了她一眼,眼梢含着温煦,往旁边指了指,“你先坐,朕有几封急奏,待处置好再与你说话。”

    舒筠起身慢腾腾坐在东窗下的罗汉床,眼珠儿来回转动,开始思索该如何表现得轻浮,

    轻浮也得有个度,太过了,反而惹得裴钺生怒,最好是将将引起他反感,慢慢对她淡了心思才好。

    宫人给舒筠奉了茶果点心后,均悄悄退了出去,书房内,窗明几净,静谧祥和,唯有朱笔唰唰的声响。

    趁着裴钺专注批阅奏折,舒筠开始打量御书房的布置。

    东窗开得极大,光线透进来,显得书房十分敞亮,西边陈列着几排高大的书架,上头摆着密密麻麻的奏章,最外是一个博古架,每一个格子里搁着各色精美的瓷器古董。

    端庄的女子只会坐在这儿乖巧地一动不动。

    她若走来走去,晃晃他的眼如何?

    舒筠于是提起裙摆,先是绕至博古架观赏一番,又折回东窗下拾一块点心塞入嘴里,小嘴啾啾嚼动,刻意发出一些声响。

    然后偷偷望了一眼裴钺。

    裴钺忙了一会儿朝她看来,舒筠嘴角沾了满满的糕屑,跟个偷食的孩子,看到熟悉的画面,裴钺忍俊不禁,就喜欢看着她闹看着她笑,令人愉悦。

    舒筠明显察觉到裴钺并没有动怒。

    于是,她一点点试探他的底线。

    慢慢摸到博古架旁,御书房的古董必定是价值连城,舒筠才不会蠢到去动它们,她来到后面一排的书架,四下寻了一眼,见一拂尘被搁在角落的小桌旁,她悄悄拾起来,装作替他清扫灰尘,

    然后突然哎哟一声,不小心将一叠折子拂落在地,

    “陛下”舒筠装出一副惊慌的模样,愧疚望着裴钺。

    裴钺听到动静抬眼看过来。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隔壁一叠折子受到牵引,慢慢往东侧倾斜,突然插过舒筠的肩撞去东面的博古架。

    舒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天青色三脚香炉往地上砸去。

    她头皮一炸,慌慌忙忙伸手去救,可惜没救到那个香炉,指甲反而戳到书架,破开一道口子,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舒筠却顾不上疼,看着满地的碎片惊慌失色。

    听到动静,宫人齐齐涌入,裴钺也在第一时间奔来,二话不说将吓呆的舒筠给扶起,握住了她受伤的手指,血殷殷地从指缝里冒出来,他神色凝重,

    “来人,取药箱。”

    扶着舒筠来到对面的罗汉床,裴钺执起香帕替她止血,看着面无血色的小姑娘,温声道,“很疼吗?”

    “不不不”舒筠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喉咙滚动着,颤声指着指了指地上的碎瓷片问,

    “陛陛下,这香炉是不是极为珍贵?”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往下砸,她心虚又懊悔。

    裴钺看着梨花带雨的她,指腹覆上她面颊,轻轻替她将泪水拭去,

    “一件死物值得你慌张?”

    舒筠顾不上脸红,像个犯错的孩子,不停的摇头,“是臣女御前失仪。”

    宫人紧忙提了药箱来,裴钺急着替她清理伤口,都顾不上安慰这个小迷糊虫。

    刘奎听说舒筠受了伤,匆匆赶来御书房,只当宫人服侍不周,正待训斥,却听得舒筠眼巴巴问,

    “刘公公,那香炉价值几何?”

    刘奎不明里情,瞅了一眼宫人收好的碎片,回道,“此炉乃宋朝钧窑所制,钧窑存世的香炉仅此一只。”

    舒筠差点昏过去,裴钺将将替她包扎好,抬眸剜了一眼刘奎,沉声喝道,

    “你吓她作甚?”

    刘奎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跪下请罪。

    裴钺又细心地将她手指周身的血渍擦拭干净,看着那根被缚得粗粗壮壮的中指,轻轻叹了一声。

    舒筠不敢直视裴钺的眼,低声嘟囔着问,“陛下,我是不是过于轻浮了?”

    她嗓音格外黏腻,丝丝缕缕,又脆又甜。

    裴钺反而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瓜子,语含宠溺,

    “你哪是轻浮,分明是笨了些。”

    舒筠:“”

    事情不是这样发展的。

    一件孤品,就这么被她摔碎了,舒筠懊悔不迭,懊悔的同时更感受到裴钺的宽容甚至是纵容,他眼神自始至终都没往那香炉看一眼,一心一意替她包扎伤口,这份触不到边界的宠爱,令她倍感压力。

    计划失败了。

    舒筠颓丧的功夫,御书房已恢复寂静,她的手掌不知何时被裴钺包裹在掌心,他手掌过于宽大,显得她的手十分娇小,尺寸根本不合,裴钺似乎很介意那道伤口,盯了许久,后又不轻不重揉捏着她的手背,她的手背肥嘟嘟的,捏起来格外舒服。

    粗粝的指腹,一圈又一圈摩挲着她的指根。

    舒筠只觉耳梢发热,猛地抽回了手。

    裴钺下意识想捉住,却落了空,他也不在意,看着刻意隔开几步的舒筠,第一回入宫便吓得受了伤回去,可见这姑娘心里有多不安,还需小火炖粥,慢慢来。

    他不敢多留,着人送她回府。

    *

    舒筠在家里恹恹地躺了两日,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最后只能画画打发时间,直到王幼君神神秘秘来探望她,她趴在舒筠书房的窗口,往内探出半个头,

    “我上回大约是说错了话。”

    舒筠狐疑问,“什么意思?”

    王幼君神色凝重道,“你是不是按我说的冷落了裴彦生?”

    舒筠喉咙一哽,不知该如何作答,“发生什么事了?”

    王幼君从廊外绕了进来,坐在她桌案对面,面带担忧道,“裴彦生说要去和尚庙做和尚。”

    舒筠:“”

    她什么都没做啊。

    若是裴钺肯做和尚放过她就好了。

    这话她可不敢说,

    “其实,我后来想了想,你上回的话也不全对。”

    “没错。”王幼君也纠正自己,“就拿我皇帝舅舅来说,他老人家常年生活在后宫,见多了端庄贤淑的女子,喜欢风情别样的也未可知。”

    舒筠虎着脸,声音发木,“可不是?”

    竟然看上她这样不学无术的笨人。

    “不过呢,”王幼君笑嘻嘻凑了过来,趴在她跟前,“我不能断定他一定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却可以肯定,有一类姑娘所有男人都不会喜欢。”

    舒筠眸色发亮,忙倾身而问,“什么样的姑娘?”

    王幼君一字一顿道,“不苟言笑,死气沉沉的姑娘。”

    舒筠嘴里念叨着那八字,越嚼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她若获至宝,“嗯,若今后裴彦生再寻我,我便这般去应付他,他迟早也能被我磨得死心。”

    “言之有理。”王幼君拍了拍舒筠的肩,一副看好她的模样,“我等你的好消息。”

    舒筠心里发苦。

    *

    舒筠受了伤,裴钺一直记挂在心,怕耽搁她养伤,不好接她入宫,便微服出行来到舒家附近一间茶楼,寻了借口将舒筠给约出来。

    舒筠牢记王幼君那八字方针,任凭裴钺问她什么,她不是“臣女知道了”便是“臣女有错”,哪怕裴樾关心她的伤势,她也似个锯嘴的葫芦,半晌憋不出一句好话,裴钺再好的性子也被她磨得有些心塞。

    舒筠看着对面的年轻帝王,一副拿自己没辙的模样,暗暗给自己鼓劲。

    大约再坚持两回,裴钺也该失去兴致。

    裴钺心里着实有几分不快,他已经尽量不在她面前摆半点帝王架子,甚至许她不用行礼,她偏生跟换了个人似的,一不抬眼,二不吭声,仿佛他是洪水猛兽,以前那鲜活俏皮的姑娘哪去了。

    二人暗中较劲。

    第三回,裴钺遣人将舒筠接到了摘星阁。

    舒筠到底面儿薄,没法心安理得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她闷闷地饮了一杯冷茶,逼着自己平复心情,继续守住八字诀窍。

    裴钺看着对面的小姑娘,她今日穿了一件湛蓝缠枝花纹的缂丝褙子,梳了个百合髻,老气横秋,通身无饰,活像一个偷穿长辈衣裳的孩子。

    他若还没看穿舒筠的把戏,这皇帝就白当了。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裴钺抬了抬手,大约二十来名侍从陆陆续续进来,每人依次往舒筠前面的长案摆上一道膳食。

    爆炒田螺,口味虾,脆皮酸萝卜,七珍汤,蜜饯红樱桃,香芋粉蒸排骨,还有她爱吃的水晶脍,积翠膏,最后在她眼皮子底下安置了一盘大闸蟹,大闸蟹被破开一半,金灿灿的蟹黄香艳欲滴,仿佛要流出来。

    现在正是吃蟹的好时节,昨日她还央求爹爹遣人给她买蟹,管事的扑了一个空,说是去晚了,铜锣街漕水两岸的菜市早被勋贵人家定了个干净,后来好不容易从一老汉手里买了两只蟹回来,还格外的小,那蟹黄堪堪挤出一小勺便没了,吃得十分不过瘾。

    而面前却摆着五只足足半斤大的大闸蟹。

    其他佳肴美味,皆是精致至极,不胜枚举。

    舒筠用力拽了拽拳心,水汪汪的大眼睛潺潺而动,艰难地将视线挪向窗外,眼神可以避开,菜香却无处不在,每一缕香气犬牙交错地冲击着她的味蕾,舒筠馋得快要哭了。

    裴钺看着泫然欲泣的小姑娘,无声弯了弯唇角,他好脾气地不与她计较,甚至挪坐过去,亲自勾出一勺蟹黄递到她嘴边,

    “乖,张嘴。”

    ◉ 第 19 章

    银勺轻轻叩进她的齿关, 黑漆漆的双眼四处游移,跟个温顺的猫儿似的, 也不知哪日会不会亮出利爪, 狠狠抓他一把。

    紧闭的樱唇被他一点点撬开,蟹汁滑入唇尖,她尝到久违的滋味, 小舌猛地一吸, 一口给它吃掉,唇角沾了些汤汁, 他抬手替她擦拭,恰恰那舌尖儿往外一舔, 滑过他粗粝的指腹, 湿漉漉的颤栗窜至他心口。

    皇帝手一顿, 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来。

    舒筠破功, 万分懊恼, 罢了, 吃一口跟吃一百口又有何区别,她干脆捧着面前枸杞红枣粥大口喝着,先垫个肚子好用螃蟹。

    静谧的午后, 雀鸟啾鸣,阳光绵长。

    皇帝陪着她用了一些,时不时看她一眼。

    也不知是被她招惹后的占有欲作祟, 抑或是因她生得貌美可爱, 与她相处偷闲自在, 竟是他征战杀伐人生里难得的一丝慰藉。

    那夜她袅袅婷婷与人成双成对出现时, 他脑海闪过一线成全的念头, 可转念想到她会倚在旁人怀里笑, 偎在旁人怀里哭莫名便觉得,不如,还是由他来。

    舒筠吃饱喝足,捧着红扑扑的面颊躲在窗下晒太阳,想是露出了破绽,继续伪装不下去,她干脆装死,懒洋洋地窝着不动,越发像个出师不利的猫儿。

    一面骂自己不争气,一面怪皇帝狡猾。

    皇帝坐在桌案后,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额尖,手执文书,正在思量朝事,听得她嘀嘀咕咕,问道,“你在唠叨什么呢?”

    舒筠闻言扭过半个身子,温煦的阳光在她周身铺上一层绵密的光,她贝齿轻咬,粉面含春,即便衣裳再不相称,那一脸的天真烂漫遮掩不了,

    “臣女没唠叨。”

    皇帝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眼梢含笑,“朕还没聋。”

    非要她说?

    成。

    舒筠哼了两声,从高足软塌上挪了下来,规规矩矩朝他施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暗藏几分狡黠,

    “臣女在想,陛下如此宽和体贴,竟是让我想起爹爹了,我爹爹从不骂我,若我犯了糊涂事,他最多责我一句傻姑娘,若我不高兴了,便拿路边的葱油炊饼哄我。”

    皇帝脸色一黑。

    这不是拐着弯骂他老么?

    皇帝给气走了。

    小姑娘憨归憨,正事却不糊涂,这是委婉告诉他,他们不般配。

    舒筠心底交织着得罪皇帝的后怕与扳回一局的得意,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出了摘星阁。

    皇帝恼归恼,还是着人将她安全送回府邸,舒筠暗想,皇帝若要面子,大约不会再来寻她。

    她所料不错,整整半月,宫里再无任何动静。

    这半月舒筠也没闲着,母亲收回的两间铺子,一间卖江南运来的丝绸成衣,一间是粮铺,可是近些年粮铺不挣钱,苏氏前段时日便试着改卖女孩子用的胭脂水粉,舒筠闲来无趣,捎带做一些花灯,画上一幅美人画卖。

    她画艺出众,寥寥数笔,美人儿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每逢有人入店选购胭脂,便被那一盏盏别具一格的花灯给吸引,最后都要捎带一盏回去。

    花灯有限,渐渐有些供不应求,舒筠偶尔画上几盏,总被一抢而空,慢慢的竟也积攒少许名声来。

    九月初三的朝晨,舒筠如常去正院给老太太请安。

    自孙女与皇家定亲后,老太太愣是寻人买了几件像样的古董摆在博古架充场面,又遣人将纱窗焕然一新,学着那勋贵人家熏沉香,倒也算得上红廊窗绿,暗香浮动。

    家中几个姊妹聚在东厢阁说话,寻常长姐舒灵所坐的位置今日却被舒芝给占了,舒芝坐在老太太下首,手里不知拿着什么,神色十分得意。

    舒筠给老太太行了礼,便退去最末锦杌坐着,每回她只略坐一会儿便借口离开。舒筠的婚事一波三折,弄得老太太对她的态度也三起三落,如今再看着她,除了厌烦已无过多情绪。

    舒家四姐妹,除了长房的舒灵与舒芝,三房的独女舒筠,二房还有一庶女,名唤舒菁。

    舒菁常年被二夫人杨氏管束着,性子温吞文静,几乎是指东不敢往西。

    舒筠与舒菁在家里均不太受待见,二人走得相对亲近些,凑在一处把玩舒筠新买的镯子。

    舒芝瞅着她们二人,扬了扬手中的皇帖,

    “太上皇每年秋均要去西山行宫狩猎,今年也不例外,淮阳王府今日送了请帖来,可惜只有三张,恐委屈两位妹妹商量下,看是给哪个去?”

    以往,这是舒筠才有的待遇,如今换成舒芝,屋子里的气氛便有些尴尬,舒菁抿抿嘴,垂下眼来不敢接话。

    舒筠几乎不假思索,淡声道,“让四妹妹去吧。”

    舒菁有些怯生,拉着她衣角,“这怎么好,还是姐姐你去吧。”

    舒菁只比舒筠小一个月,生得肖似二老爷,面白消瘦,看起来反倒像姐姐。

    舒筠回握她的手,“我是真的不想去。”

    对面一直未做声的长姐舒灵道,“你们俩去吧,我不去了。”

    舒芝脸色便垮了下来,只觉没劲得很,去年舒筠拿着请帖回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抢,今年轮到她,一个个推却,丝毫不觉得沾她的光。

    舒芝抢这门婚事,除了不想便宜了舒筠,更是想跟长姐打擂台,同为长房嫡女,凭什么舒灵被所有人供着,

    “姐姐是我嫡亲姐姐,若你不去,岂不是不给妹妹面子?”

    舒灵待要反驳,上方的老太太沉声开了口,

    “行了,灵儿婚事虽已定下,柳家来往却不勤勉,你趁着这个机会,去探一探柳家的口风,婚期将近,该要预备的柳家也要预备了。”

    舒灵慢慢牵了牵唇角,起身应是。

    老太太又转过视线落在舒筠与舒菁身上,这两个孙女,一个俏皮不听使唤,一个跟个闷葫芦似的打一棍下去也没个声响,老太太均不喜欢,只是舒菁平日小心谨慎来上房伺候她,舒筠却懒得没影儿,她几乎是毫不犹豫便把最后的名额给了舒菁。

    舒筠摊摊手,离开了上房。

    她以为自己躲过一劫,到了傍晚,宫里来了一位公公宣口谕,

    “准舒家三姑娘随驾行宫。”

    一没说是哪位主子的意思,二没个请帖,把舒家给弄得一头雾水,舒家人猜来想去,只当是淮阳王替舒筠说了话。

    舒筠气得悄悄朝小太监的背影吐舌,心里将皇帝骂了个遍。

    阖家姑娘要出行,一家人齐齐出动准备行装,苏氏也给舒筠预备了骑马的劲装,舒筠在一旁抱怨,“我又不会骑马,您别白费功夫了。”

    “让幼君教你,女孩子在外头总该有一些本事。”苏氏笑吟吟激将她,“你又懒又笨,回头若被人拐了,至少能骑马回来。”

    舒筠见亲娘埋汰她,气得起身绕了她三圈,虎着脸道,“娘,我怎么会被人拐跑?”

    母女俩闹了一会儿,总算收拾了一箱子行装。

    原先苏氏十分不放心她,到了初三夜里,舒澜风回来高高兴兴说,“秦太傅服丧回朝,打算在世家子弟中寻一关门弟子,太上皇让他老人家随驾行宫,趁着机会让世家子弟都去,也好彰显我大晋文武并举之风。”

    “陛下高兴,准国子监师生伴驾,我名列其中,正好,也可看着娇娇那个小丫头。”

    苏氏就彻底放心了,又重新给父女俩加了一箱子衣物,到了初八当日,整了两辆马车,随着各家车队浩浩荡荡赶往西山。

    舒家由大夫人方氏领衔,带着大少爷,二少爷与四位姑娘出行,舒澜风则跟着国子监师生,父女俩虽不在一处,中途停驾扎营用午膳时,舒澜风还是早早托了人情,给女儿送来食盒。

    女儿什么都可马虎,肚子却饿不得。

    待他欢欢喜喜提着食盒来到舒筠马车外,却听得里面的姑娘吃得热火朝天,

    “这盘虾尾可真好吃,是用辣油爆炒的吗?”

    “奴婢觉得最好吃的是这味鳝鱼汤”

    “嘿嘿,我知道你喜欢吃鳝鱼,我就不跟你抢了,我把这两只闸蟹吃掉,对了,你别跟我抢闸蟹”

    舒澜风看了一眼手中的食盒,这里头两个葱香炊饼,一叠桂花糕,还有一碗小粥。

    不对劲。

    他悄悄掀开车帘看一眼,却见自己那娇滴滴的女儿吃得满嘴油光,再扫了一眼桌案,唬得不轻,“筠儿,你这是哪来的?”

    舒筠没料到被父亲抓了个正着,呆呆看着他,“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舒澜风不可置信。

    舒筠心虚地眨眨眼,“我确实不知道,我不过去了一趟恭房,回来这食盒便在我马车里。”

    芍药倒未大惊小怪,“老爷,奴婢猜,怕是有人送错了。”

    “送错了,你们俩也敢吃?”舒澜风急得跳脚,回眸扫了一眼,四处营帐炊烟袅袅,穿着各色高阶补子的官员来回穿梭,这里头随便拧出一人均可压死舒家,舒澜风气得不轻,打算让女儿还回去,再看那风卷残云般的桌案,他扶额道,

    “你最好祈祷没事。”

    下午舒澜风便跟国子监祭酒告假,骑马护在舒筠车外,生怕有人来寻女儿麻烦,好在一路风平浪静,他方揩下一头冷汗,傍晚抵达行宫时,他将女儿托付给长嫂,赶忙去国子监安顿学生。

    女眷这边,马车均停在行宫前面的草坪上,等着内廷的公公挨家挨户领着入驻。

    舒筠悄悄拉着芍药躲在马车后面说话,“叫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芍药挨着她耳根回道,“奴婢只瞧见一驾皇辇,后来一问,说是太上皇的车驾,姑娘,您打听陛下作甚?”

    “嘘”舒筠生怕被人听见,连连朝她摇头,“别声张,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舒筠寻思得了机会得跟芍药坦白,除非裴钺放过她,否则这桩事根本瞒不住芍药。

    天色将暗,晚霞齐天,红艳艳的火烧云铺了大半个天空。

    各家陆陆续续离开草坪,好半晌方轮到舒家,大夫人着嬷嬷清点人数,一行人抬着箱笼随内侍进入行宫后院。

    西山行宫甚为宽阔宏伟,正殿乾坤殿后星罗棋布排列着大小二十来间院落,或依山而筑,或环水而绕,景致优美,能住入这里头的不是重臣官眷,便是得宠的皇亲国戚,除此之外,行宫东西两侧亦单独建了几排院子,方便安置普通官眷。

    舒家身份不上不下,恰恰分到西苑第一间院子。

    下人将行李全部抬至厅堂,方氏坐在上首,开始分派房间。大少爷和二少爷要参与国子监的选拔,全部跟着舒澜风住,方氏先吩咐下人将他们仨的行李送去国子监的署区。

    人多地稠,少不得有些姑娘要挤在一间,方氏自己住正房,两个女儿分住两间厢房,舒筠和舒菁则安置到后罩房去了。舒菁习以为常,舒筠则不在意。

    正要抬箱笼进去时,上回传口谕的那名小公公来了,他年纪不大,白白胖胖,生得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给夫人道安,太上皇给三姑娘的恩典,说是姑娘身子弱,准去琉安宫住。”

    大夫人脸色微变,这西山行宫她也来过两回,无意中听人提起过,琉安宫有一方温池,最是养颜安神,当年艳冠后宫的梅淑妃每年均要在此处住上数月,将那身细皮嫩肉养得跟凝脂似的,后宫无人不妒。

    每每行宫狩猎,琉安宫成为皇妃公主必夺之地。

    舒灵暗暗瞥了一眼舒筠。

    舒芝脸色有些难看,她才是皇家未来正经的孙儿媳,太上皇竟只惦记着舒筠?

    她给自己找补,“上回妹妹因八字不合被退婚,太上皇心中过意不去,估摸着特意给妹妹这个恩典,算是补偿。”

    小公公拢着袖笑而不语。

    方氏能说什么,只神色寻常吩咐舒筠,“你去吧,切记循规蹈矩。”

    舒筠道是,跟在那小公公身后往琉安宫方向去。

    行宫内游廊穿梭,四通八达,灯芒不绚烂,也不冷清,光晕如烟被风载动,衬得整座行宫如缥缈的天宫。

    为了照顾舒筠的步子,小公公刻意放缓脚步,芍药拧着贵重首饰,忐忑地跟在舒筠身旁,身后跟着两名小内使,替舒筠抬箱笼。

    芍药年纪不大,心思却灵敏,太上皇竟然让一个姑娘单独住那什么宫,此事过于蹊跷。

    舒筠几番想跟小公公打听皇帝行踪,却顾念着芍药在侧犹豫不决。

    路子越走越偏,沿着游廊往上攀走,慢慢的已离开了主建筑群。

    游廊弯入半山腰,忽然急转直下,来到一处地势低凹的殿宇,殿宇并不大,被层层叠叠的樱木遮掩,只隐约有些光芒透出来。

    刚迈出游廊,来到琉安宫的大殿外,却听得西南方向传来一片嗡嗡声,芍药瞥了一眼,只见一堆红衫柳绿的姑娘挤在下方一水泊边,往这边指指点点。

    “成将军,我看了司礼监的名录,琉安宫空置,我已让祖父寻太上皇恩准,此宫由我住,你让开,我要进去。”当中那人一身华丽紫裙,正是李瑛。

    那唤作成将军的都指挥使,穿着一身褐甲,双手环胸,嘴里嚼着一口薄荷叶,痞里痞气地回道,

    “李姑娘,琉安宫是没安排人,可不意味着你能进去。”

    李瑛近来读书勤勉,脖颈十分酸痛,听闻汤泉能松乏筋骨,便央求祖父去司礼监递个话,将她安排进去,不成想事儿没成,她不甘心,半路打听到琉安宫无人,方才便带着人直奔此处来。

    面前这位虎贲卫都指挥使负责这次行猎的防卫,是跟着裴钺从战场厮杀出来的悍将,此人是个硬茬。

    谢纭向来与李瑛不对付,二人每回均要为住处闹个不休,今日自然也争起这琉安宫来,她见李瑛罕见吃了排揎,心中格外痛快,痛快过后,对上成将军那双桀骜的眼,也觉头疼,

    李瑛此人端着架子,不懂得虚以为蛇,于是谢纭温声软语开始套近乎,“成将军,三年前与蒙兀谈判,是成将军陪我父亲出使,我父亲回来一直称赞将军风采”

    “别别别”成将军抬手打断她,“谢姑娘,莫要攀交情,我是陛下的臣子,只为陛下当差,风采不风采的话就别说了,今个儿这琉安宫,什么人都不能进!”

    谢纭被闹了个脸红,余光恰恰瞥见琉安宫殿前人影浮动,隔得远,瞧不清是何人,却可断定是一女子,谢纭顿时大呼小叫,指着舒筠的背影问,

    “成将军,你别睁眼说瞎话,既是什么人都不能进,那个又是谁?那不是人吗?”

    成将军啐了一口,将那口薄荷叶吐出,扭头顺着方向瞥了一眼,他唇角高高扯起,吊儿郎当道,“没准人家是仙女?”

    谢纭:“”

    作者有话说:

    晚安,么么哒。

    ◉ 第 20 章

    琉安宫并不大, 十来间房紧凑精致,窗牖皆用琉璃, 窗明台净, 廊道以帷幔而饰,微风涌动,光影交错, 有曲径通幽之妙。

    殿内温暖如春, 舒筠将鞋袜蹬下,迫不及待越过层层帷幔去寻那温汤, 方才趁着芍药去收拾衣物,她已悄悄问过小公公, 皇帝不曾来行宫, 不仅如此, 每年狩猎只太上皇捎着几个大儿子醉生梦死, 皇帝勤于政务, 从不参与。

    舒筠便放心下来, 傍晚在马车填过肚子,此刻还不饿,舒筠打算先泡浴, 去去身上的湿寒,在屏风后褪去衣衫,宫人替她披一薄薄的轻纱, 夜风从窗隙了漏进来, 流云浮动, 浩渺的温池殿雾气袅袅。

    舒筠雪白的脚丫轻轻踏进水面, 身子也慢慢往下沉去, 身上的轻纱遇水粘连, 浮在水面,随着她往池中一滑,被那圈涟漪给荡开去角落,玉臂轻轻撩起一片水花,水面微波轻荡。

    舒筠舒适极了,一人在温池里嬉戏,也不知她开心些什么,竟也有清脆的笑声传来。

    暮色渐浓,松风阵阵,吹得四周林木飒飒作响。

    芍药将舒筠衣物收整停当,出来外间不见舒筠踪影,这琉安宫常年有一老嬷嬷与两名宫婢伺候,宫婢不知去处,只有那老嬷嬷在门口候着,瞥见芍药便告诉她,

    “姑娘沐浴去了,帮姑娘备好衣裳,待会我去伺候她。”

    芍药也着实累了,重新入内将换洗的衣裳捧出来,洞开的大殿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十分挺拔的身影被灯映照几乎铺面整个内殿,随着他步伐越来越近,影子也渐渐收紧。

    芍药心下一惊,正想问是何人如此大胆,擅闯此地,那赤皇的龙袍明晃晃地映入眼帘。

    芍药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跌跪在地,吓得魂飞魄散。

    难怪主子打听皇帝行踪,那模样分明是往来已久,再回想先前数次迷迷糊糊睡着,或被舒筠刻意遣开,所有疑惑都得到了解释。

    宫人无声屈膝行礼。

    芍药双唇打颤,心头骇浪滚滚,哪还顾得上开口,裴钺也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并不多言,径直往里去。

    随着他步伐再迈,芍药这才猛地想起主子正在沐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捧着衣裳,飞快往内厅门口一拦,毫无预料地挡在了裴钺跟前。

    随行的内侍与宫人均唬住。

    皇帝也愣了下,那双清明的眸子直直看着芍药,并不见明显喜怒。

    芍药知道自己这么做无异于拦驾,可主辱奴死,姑娘还未出嫁,皇帝如何能这么待她,这一进去,姑娘清白定没了,虽说天子临幸是荣耀,可姑娘并不知道皇帝要来啊。

    哪怕是死,身为奴婢也得维护主子的尊严。

    老嬷嬷面露惶色,立即挪过来欲拉芍药,用严厉的眼神制止她,芍药却死死不动,她不配在皇帝跟前说话,可她却倔强的用行动甚至是生命来捍卫舒筠。

    裴钺出生便被立为太子,养尊处优,这是头一回有奴婢拦他的路,恼怒在一瞬间闪过,取而代之的是欣赏,欣赏她这份维护舒筠的勇气,裴钺步子未动,话却温和,

    “朕只是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别无他意。”

    芍药绷紧的身子缓缓松懈,浑身冷汗淋漓,她不是不怕死的,她从未见过皇帝,更不知他是何性情,听他这话,倒不像个强人所难的暴君。

    即便如此,芍药依然不想让皇帝进去,只是一国之君已在让步,她若再莽撞,怕是后果难料,芍药忍着泪水,缓缓将膝盖挪开,退至一侧。

    皇帝踏入内殿,张望一眼,未见人影,忽闻西边的雕窗内传来撩水的声音。

    他心神一动。

    原来他来的不是时候。

    手心拽了拽,打算转身,那道笑声被烟波侵染,带着潮气,震得他胸膛隐隐发烫。

    修长的身影似嵌在殿中,步子并未挪动,眼神隔着白纱帷幔望去,他个子高,恰恰能从雕窗的一格缝隙里窥进去,隐约瞧见一道倩影仰靠在池边,雪白脖颈修长而凝白,水波轻载雾气缠绕她周身,雪峰若隐若现,她阖目,伸出骨细丰盈的玉臂撩起一片水花,水花一行行跌落她面颊,惹得她频频生笑。

    她偏首,去躲那水珠儿,顺着水浪转过身来,玉背如同出水芙蓉忽的浮现半个,又很快随着她身子往下沉陷进去,满头秀发被挽成一个随云髻,只用一木簪束紧,露出莹玉般的肩颈,温汤漫过她锁骨,她捧着水花洗了一把脸,忽如一尾美人鱼仰身跃入身后的水泊,曼妙的娇躯就这么彻底消失在水面。

    裴钺下意识伸手,少顷,他闭上眼,侧过头,冷声吩咐门口的老嬷嬷,

    “进去伺候!”

    不能任由她这么玩下去。

    他也只是个凡人。

    老嬷嬷连忙从芍药手里接过衣裳,迅速往殿内去,刚踏上石阶,舒筠已从另一处水面跃了出来,瞅见老嬷嬷她笑着招手,“嬷嬷。”嗓音跟绸缎一般黏腻。

    老嬷嬷心也跟着软了,瞥了她一眼,她年纪虽小,性情娇憨,身子却生得风华正茂,正当时。

    亏皇帝忍得住。

    老嬷嬷连忙行至另一侧的池边,匍匐下来低声提醒她,

    “姑娘,陛下来了。”

    舒筠心猛地一咯噔,双眼骨碌碌瞪起,“我不见!”

    旋即跟个受惊的兔子,一头撞入水中。

    老嬷嬷唬了一跳,慌忙往外看了一眼,又循着水中舒筠的身影,急得团团转,

    “我的主儿,您快些出来,别闷坏了自个儿,这可不是好玩的。”

    池中光溜溜的人儿,只发出一串串闷闷的鼓泡声。

    给老嬷嬷急出一身冷汗,她连忙将衣裳丢至一旁,出去寻皇帝拿主意,

    “陛下,陛下,姑娘一头栽入水里,不肯出来呢!”

    裴钺如被当头一击,胸中一时滚过千头万绪,恼怒浮现眉间,大步跨进去,他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虎的姑娘。

    裴钺提着衣摆进了雾气腾腾的温池间,扫了一眼,哪见舒筠的踪影,

    “你出来,否则朕下水来捉你!”

    这话很管用,离着裴钺最远的一角,慢慢浮现漆黑的小脑袋,她将自己掩在水下,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眸眼,“陛下,您是君子,不能下水来捉我。”

    倒是会给他戴高帽子。

    裴钺寻到她,还没捕捉到她的模样,却见她又一头往水里躲,裴钺连忙背过身去,

    胸口生闷道,“朕若不是君子,你以为你还能好好在这?”

    “那陛下为何来这琉安宫?”她声音仿佛近了些,裴钺手指蜷起,喉结微滚,嗓音放轻,“朕只是想来看看你,陪你用晚膳,谁知你这个时辰就在泡浴”

    舒筠的衣裳就在裴钺脚跟旁的长几上,她慢慢游过来,看着面前跟山峰一般伟岸的男子,问道,

    “陛下说话算数?真的只是来用膳?”

    舒筠有着跟芍药一样的担忧。

    那软糯的腔调而已近在迟尺,裴钺瞥了一眼长几上女孩子的柔软衣物,平平静静回道,“君无戏言,朕这就出去,你换好衣裳出来,好吗?”完全是哄的语气。

    舒筠轻轻嗯了一声。

    裴钺提着衣摆立即出去了。

    正殿内摆设不多,一炉水青色的景泰蓝香炉,清香满室,靠窗的高几摆了一对双耳鲤鱼戏水的梅瓶,里头插上几珠水仙秋菊,红妍交错,苍翠欲滴。

    舒筠穿戴整洁出来,帷幔轻动,一驾苏绣屏风作隔,那道修长的明黄身影正等着她。

    舒筠迈了出去,跪在他脚跟前五步的位置,“臣女请陛下安。”

    裴钺本在奉天殿操持朝务,忙到酉时初刻,算算时辰,太上皇车驾该也抵达了行宫,鬼使神差的,连晚膳都未用,便策马赶来西山。

    西山离京城并不远,快马加鞭,来去只消一个时辰。

    念着她还未用晚膳,特意着人捎了美食给她,到了她这儿,倒是被她当贼防。

    裴钺气得不轻,单手撑额正在闭目假寐,听得她一声请安,缓缓睁开眸子。

    她换了个凌云髻,将所有秀发高高挽起,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

    想是来不及装扮,她连个耳坠都未戴,一对晶莹剔透的耳垂跟琥珀似的,被温汤熏得娇艳欲滴。

    刚从温汤了熏出来,整个人泛着一股潮气,双眸微醺,唇赤如丹,眉梢含春不露,活像刚刚蒸熟的水蜜桃,任谁瞧了恨不得咬上一口。

    裴钺目光略深,直勾勾看着她,“平身。”

    舒筠站起身来,粉色的襦裙一垂到底,遮盖住那雪白的玉足,双肩披上一条浅紫的薄衫,琉安宫有地热,比外头要热上不少,芍药便给她备了夏裙,时间紧迫,也不好让皇帝等太久,舒筠顾不上换别的衣裳便穿戴出来了。

    腰间系上一条粉色的绸带,腰线拉高,衬得她无比秀逸婀娜,当真是出水芙蓉,天然无雕。

    她这是在考验他的定力。

    裴钺朝她伸手,“过来。”

    舒筠摇头不肯,小嘴高高翘起,悄悄往一旁堆着几个食盒的桌案瞥。

    裴钺自然看出她的小心思,他语气无波无澜,“不是不饿吗?你后颈的发梢还在滴水,朕帮你绞干。”

    舒筠暗吸一口凉气,他的眼神明明是平和的,偏生给人不容置疑的威慑力,看着那只宽大有力的手掌,舒筠不受控地缓缓往他挪去。

    粉白软糯的小手被他握住,他稍稍让开了些位置,就这么将舒筠带过来坐在他身侧,舒筠绷紧了身子,挨着圈椅坐了一点点,一大一小的身影就这么挤在狭小的空间内。

    裴钺拿着桌案上的雪帕,开始给舒筠擦拭后颈的水汽。

    到底是在惩罚她呢,还是惩罚自己。

    左手不轻不重给她擦拭,右手却捏住她发红的耳珠,侧眸看着几乎被他笼罩的小姑娘,她长睫轻轻在颤,

    “怕什么,在摘星阁,你胆子可是大得很。”

    终于旧事重提了吗?

    舒筠撩了撩耳发,腰身坐得挺直,绞尽脑汁给自己开脱,“我咬的是七爷,不是当今圣上。”

    裴钺胸口闷出一声笑,信手将绣帕扔下,扶着她双肩将人给掰转过来,那双颊气鼓鼓的快鼓成鱼鳃,

    “姑娘,是亲,不是咬。”

    只见她抬起小鹿似的眼,凶巴巴瞪着他,蛮不讲理,“就是咬!”

    “哦?”裴钺语气平平静静,“那你让我咬回来,那桩事咱们便清了。”

    舒筠:“”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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