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晏兴致勃勃地从车辇上下来时,在风雪中入目第一眼,是饮雪剑庄萧索却不乏威严的庄门,以及庄门旁边,正握着扫帚的少年身影。


    也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少年微微抬头,目光沉静地盯着枯枝上的积雪,如同静默了一般。直到那枝头实在承受不住雪重,落了雪星,砸在了他的鼻尖上,他整个人才如被惊扰到的兔子般,霎时有了生气。


    人本身太过安静的话,稍微一动,就会让人觉着是在撼天动地,看得闻人晏忍不住笑弯了眼。


    或许是刻进了他身体上流着的闻人家血液里,闻人晏头一回来到饮雪剑庄,怎么都说不上一句喜欢,甚至有些讨厌。但远远地见着这位在庄前拿着扫帚静思的殷寻时,却又能让他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半点欢喜。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闻人晏原本以为要进庄子找殷寻得费上不少劲,没想到人直接就在门口等着他了。


    他们两家关系不对付,这一点闻人晏心知肚明,自然不会嚣张到直接亮明了身份来饮雪剑庄拜访。


    稍一思索,就给自己编好一套世家小姐来报恩的说辞,开始给自己点染红妆。这一染直接给他玩出了兴趣来,愈发觉得自己红妆粉黛的模样最能讨得他自己喜欢。


    闻人晏抱着一长木盒跳下车辇,水色长裙犹如海浪层叠,其上挂着许多零零碎碎的海珠,在日光的照射下,仿若水面粼光,看着灵动秀美,一下就能抓住人的目光。


    他小步跑到到殷寻跟前,迎面就直接笑盈盈地喊了声:“殷少侠,好久不见。”


    殷寻只稍愣神就认出闻人晏来了,对他这身打扮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礼貌地点头道:“闻人兄。”


    也不等殷寻开口询问他来做什么,闻人晏便自顾自地拨开怀中长匣的锁扣,向殷寻呈上里头放着那柄剑身通体流光的长剑,开门见山道:“此剑名为’天问‘,是我费了很大功夫才得来的,感觉……与你和你的剑法都很是相配,舞起来肯定好看,今日特地过来送给你,你可要好好珍惜。”


    天问剑为前朝铸剑大能耗费了半生心血所锻造出的唯一成品,能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曾为旧时神兵榜前列,是千金难遇,万金难求的宝贝。


    殷寻目光落在天问剑的剑身之上,眸色微动,闻人晏能看得出,他显然是很喜欢的。


    在七井口酒庄时,闻人晏看得清楚,殷寻手中所用的剑,是最为普通的剑,甚至比不上以往他见着的其他饮雪剑庄弟子手中的剑要名贵。


    可殷寻思忖了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推拒道:“此礼过重,我……”


    “不重!哪重了?倘若没有你,我现在就是任南风的掌下亡魂了,你救了我的性命,若不让我以礼相谢,我心难安。这人心一旦难安,就容易因郁结在心而茶饭不思,染疾生病……”


    “再说了,这也不只是谢礼。”闻人晏眼眸微弯,直勾勾地看向面前的这位小少侠:“生辰快乐,殷少侠。”


    “生辰?”殷寻一愣,才恍惚想起今日原来已经到了冬月十一。


    往常庄内从来无人与他过生辰,所以他自己也没放在心上,此时忽而被闻人晏提及,一时竟失了往常处变不惊的能耐,唇齿张合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回答一句:“……多谢。”


    “不用谢,要谢,就把礼物收下。”说着,闻人晏把手中这柄名贵的宝剑不由分说地硬塞进了殷寻怀里,而后十分反客为主地向前挪了一步道:“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来时见大雪封路,想说,能不能在你们庄子借住几日。”


    殷寻指腹摩挲着怀中的木匣,闻言有些为难,但许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他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我房中……有一多出来的小塌,你若不嫌弃,可以与我同一屋歇息。”


    闻人晏瞪了瞪眼,难以置信道:“你们这么大一个庄子,连客房都没有吗?”


    “有。但那不是我能安排的。”殷寻轻声答道。


    闻人晏上下打量了殷寻一番,想起他手中原本那柄破铜烂铁,想起自己往常从来没听过饮雪剑庄有他的名号,又见他这生辰日大雪天一个人站在外头拿扫帚扫雪的样子。他顿时明悟过来,心想,或许殷寻只是这庄子里的一个怎么起眼的小弟子,并不怎么受待见,所以才说自己不能安排。


    “行吧,我不嫌弃。”一时间有种诡异的欣喜酝酿在心口。闻人晏心里头开始惦念起,他是不是可以把人给拐到均天盟去,嘴上却在小声嘟囔别的:“不过你这么安排,要是个姑娘家,清白名声都要没了。”


    “但你不是姑娘家。”殷寻疑惑地望向闻人晏。


    “我扮得还不够像姑娘家吗?”


    “像。但是即是,不是即不是。”殷寻将原本握在手中的扫帚放到一边,说道:“我带你进去吧。”


    却又听闻人晏找茬道:“说起来,你这拿着扫帚不是要扫雪吗?不扫了吗?”


    “要等我扫完再进去吗?”殷寻疑惑。


    闻人晏刚想说“也不是不行”,结果见霜城凌冽的寒风一吹,直刮得他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江南霸子,闻人晏霎时没了意气,灰溜溜地跟着殷寻进了庄子。


    然而,闻人晏并没有真的跟殷寻住到一块去。


    殷寻领着这么大一个漂亮“姑娘”进庄子,但凡是个长眼睛的庄内弟子都能看见,自然也把此事报给了庄主,等闻人晏搬出自己是前来答谢的何家小姐的说法后,十分及时地给他安排了厢房,及时制止住了这么一桩男未婚“女”未嫁就共住一屋的伤风败俗事。


    闻人晏后来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可惜到令他心痛。


    心痛的还有另一件事。


    原本还惦念着能不能趁着几天相处,用花言巧语把殷寻从饮雪剑庄拐走的闻人晏发现,殷寻在庄内不受待见是真的,但他却并非什么庄内的普通弟子,而是庄主殷梦槐的儿子。


    如果说闻人晏是被均天盟上上下下捧在手心里的明珠,那么殷寻则是被饮雪剑庄肆意差使的扫帚。且还是个被看管得很紧的“扫帚”。


    闻人晏对殷寻这人本就蓄着的一小湖好奇,此时更是发了大水,总揣着些许隐晦的心思,想从他口中多撬出点关于他自己的事,且要撬得从容,撬得合时机,撬得不惹人生厌,好让他能够仔细瞧瞧,这对诸事淡漠的殷少侠心中,到底藏了些什么事。


    闻人晏在饮雪剑庄赖了十日,倒还真让他撬出来了点什么。


    比如说,他知道了殷寻的剑法并非殷梦槐所授,而是庄内一位姓沈的老先生,耄耋之年,身体却矫健非凡,常常在饮雪剑庄厅前扫雪,是个不折不扣的世外高人。


    殷寻带着闻人晏一同去拜会时,沈老先生还一脸狡黠地问说闻人晏是不是阿寻未来要娶的媳妇。


    当时闻人晏就极有先见之明地点头称是,弄得一旁的殷寻颇为无奈。


    再比如说,原来殷寻以往都是不过生辰的,直到自己的胞妹殷茵出生,殷梦槐在她生辰时大摆宴席,殷寻才知道,原来生辰是要庆祝的,会吃长寿面,会讲吉祥话。


    殷寻对此虽无嫉恨,但生疑惑。


    闻人晏也疑惑,怎么会有父亲的心偏成这样,但他没办法跑到殷梦槐面前质问,去给殷寻讨个答案,只能在心里既蛮不讲理,又乐滋滋地想,既然没有旁人给你过生辰,那就由本少爷来大发慈悲给你过。


    但闻人晏自个实在不喜欢饮雪剑庄这个地方,又得知殷梦槐不给殷寻随便出去,他之前出现在七井口酒庄,是趁着殷梦槐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的,后来也受了惩罚。


    所以,他才开始琢磨起各种或针对殷寻本人,或针对殷梦槐的法子,去哄骗殷寻与他一块出去游玩。


    一开始,只是想名正言顺地把殷寻带出去过生辰,想年年与殷寻说上一句:“阿寻,生辰快乐。”


    后来……就变成了只要想见他,就挖空了心思想法子。


    但这些千头万绪,闻人晏从未对殷寻诉诸于口,他只说了做月团的始末,后来又提了一嘴在饮雪剑庄见到殷寻时的情景,道:“你知道我头一回去到饮雪剑庄,可嫌弃了。像棺椁披白帘,死气沉沉的。”


    说着,又歪头笑了笑,那象征着成年的发冠在他的动作下偏了位置:“但你站在那,我就又觉得,雪似万花丛,满堂皆是春。”


    “我当时看着阿寻你,就在想,这是哪来的神仙下凡。”


    殷寻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有你会把我当作神仙。”


    两人停在闻人晏的房门前,闻人晏转身面向殷寻,轻道:“那你就只做我的神仙。”


    适时。殷寻长睫轻颤,莫名感觉心下微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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