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我也喜欢你

    目光所到之处, 皆是伏尸。

    血光浸染了天际,干涸的河床里淌的全是血水。

    黄沙漫天, 黑云压顶,四望无垠的荒地中央,昔日的祁宵月一身黑衣, 孑然立在焦土之上。

    她手里,拎着一把长刀,刀锋卷刃,冷光发钝, 自她握着刀柄的手上, 缓缓滑下数道血流,混入已被血气渗透的土地中。

    百年前,数万恶鬼临世, 地府鬼使全员出动清剿, 所到之处阴气肃清血流成河。

    数千人物中, 以副使祁宵月为首,遇鬼杀鬼,无人可以掩其锋芒。

    荒界这里,便是祁宵月斩鬼最多的地方。

    幻阵以入阵人内心所惧之事幻化成像,重现旧景, 重历旧事, 如若两小时内不能挣脱而出,便会被幻阵迷惑,深陷其中, 永留此地。

    而祁宵月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幻阵境内。

    但她不觉得这里所呈现出的旧事足以成为令她恐惧的记忆。

    她缓慢地吐着浊气,疲累扶额,持着刀柄的手已然有些脱力,虎口处是钻心的疼。

    她一把把手里的刀往地上一丢,尖刀触地,激起一阵尘土。

    “靠,我以前竟然会用这么重的刀,沉死了。”

    祁宵月怒火极盛,骂骂咧咧:“艹,什么狗屁玩意儿,怎么疼还疼得这么真。”

    她展开手看自己虎口处的伤,满是污泥的手几乎被挫去了半块巴掌大的血肉,没流血,但一直有阴气往外渗,看起来十分唬人。

    明明百年前真正经历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怎么现在重来一次就觉得这么疼呢?

    “在这破地方还铺幻阵的人是有毛病吗?”

    本来可以安心等应家人来救了,这下晕倒过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被找到,祁宵月现在是真的有点担心自己还没等到人来就流血而亡曝尸荒野了。

    狂风卷着沙尘胡乱吹,祁宵月艰难挪动着步子,四处围着的都是鬼尸,阴气逃窜,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百年过去,记忆早就被尘封,现在任她想也想不出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又是什么处境。

    还好,应三来得快。

    他可能是从远方急匆匆赶来的,裹着披风,身上全是沾染的风尘。他胸口起伏不定地喘着气,眼中冒着血色,焦急又惊忧。

    隔了数米远,祁宵月还看到他乱糟糟的头发,颈边和发边都有凝结的血块,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祁宵月一时有些怔愣,她竟然不知道应三还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他素来都是斯文矜贵,风光霁月,泰山崩于前眉也不动一动的,宛若一尊永远挂着浅淡笑意的雕塑,任谁都不能搅乱他那一湖静水。

    可偏偏,这个时候,这湖静水却像藏着万千汹涌波涛,几乎要将祁宵月吞没。

    黄沙四处吹拂,应三抿着唇,不发一言。

    他大步往祁宵月这边走,风吹开他额上的乱发,露出黑沉沉的眼眸。

    他紧盯着站在原地的祁宵月,一刻也不移开,好像生怕这人随时会跑一般。

    应三边走边解着披风,用劲抖落尘土,靠近时,臂展开,黑色披风在空中划过半圈,然后安稳落在祁宵月的肩上。

    披风中没有暖意,还有浅淡的泥土与血腥味,不好闻,但祁宵月却蓦地怔然。

    她突然想起,在洲际酒店的晚上,她看着窗外如水夜色,心头微动,忽的侧头问应三:

    “你喜欢我吗?”

    无端而来的问句,在脱口而出的那一刻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异。她瞬间就想收回话,却张不了口,只能僵着姿势观察应三的反应。

    头顶的吊灯晃眼,明光镀在应三的侧脸,宛若用金线勾勒着他的轮廓,清冷又贵气。

    他动作滞住,文件页脱手,陡然落回膝上。

    话音还在耳畔,应三静静转头。眉阔眼深,浅浅笑意浮在眼角,像春水卷着碎冰,冲破了一切冰冻的桎梏。

    他认真地看着祁宵月,在她注视的目光中,微微颔首。

    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没有戏谑调侃,也不装傻充愣,更不避这个听着有些尴尬的问话。

    他只是笑,然后轻声答:

    “是。”

    ——

    而现在,祁宵月思绪飘转,落回现实。

    百年前的应三正沉默地给她系着披风的结,修长的指节就停留在颊边,隔着几厘米的距离,温热源源不断,

    她看着他动作,稍稍仰头,眼神不偏不倚地落在应三脸上。

    这一张斯文俊秀的脸多年不改,也许是少经历了些风尘,还显得更稚嫩年轻一点。

    他微垂着眼,注意力全然留在手上,视线若再上移一分,就刚好能撞进祁宵月的眸子里。

    但应三不与她对视。

    结系好,他后撤了一步,扯开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轻手拍掉两臂落的沙土,淡淡抬头。

    他说:“别看了,先回去吧。”

    再看下去,他就真的绷不住情绪了。

    他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看不出任何的端倪,连举手投足都恰到好处,完美无缺到祁宵月什么都端详不出。

    祁宵月不知道自己百年前是怎样应对这幅场景的,但现在,她肯定做出了与百年前孑然相反的动作。

    她往前走了一步。

    极为郑重的一步,瞬间又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呼吸纠缠,风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扬起沙尘。祁宵月发现应三的眸子动了下,连一成不变的喘息声都慢了半拍。

    她比应三矮了半头,只能抬着下巴看他。

    她说:“我不知道幻阵为什么会把这个地方当做我内心最恐惧的回忆,也许是杀戮太重,见血太多,连幻阵都觉得该让我重新经历一遍让我永远记住自己的暴戾。”

    “但我平生见过太多血了,人的,鬼的,都见过太多了,这个地方连让我午夜梦回的资格都没有,又怎么能算得上是我内心最恐惧的东西呢。”

    “所以我思来想去,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我在这儿一定经历了什么。”

    “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看着面前的应三,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她微侧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后,轻声道:“这里,现在什么都没有,因为这是百年前的我。”

    “可恶鬼临世后,阎王爷就给我烙了一个印,红色的。他不告诉我缘由,我便不问,现在想想,这印肯定是和你有关,与我那段想不起来的却深深为之恐惧的记忆有关。”

    祁宵月眸子发亮,话音落在风里,飘飘悠悠。

    她本来还觉得是这幻阵百年不用成了废品,才会让她重返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可看到应三出现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

    也许在这里真发生过什么令她恐惧的事,才让幻阵将她拉进来,可阎王爷将她的一部分记忆锁住,她不清楚,自然也不受幻阵约束。

    可该存在的,还是一直留在那里,只是蒙了尘,暂时被压进箱底。

    但祁宵月并没有特殊的情绪,既不恼怒被封了记忆,也不怨恨这幻阵牵扯出来的潜藏的故事。

    她笑着,眉眼淡淡的,深红的血染在眉间,平白镀上了层瑰丽张扬的美,极为好看。

    她说:“我倒是很高兴能再见一见百年前的你,现在觉得,我真是错过很多。”

    祁宵月扬手,掌风化刀,犀利尖锐。

    在他对面站着的应三,对着她缓缓勾了勾唇,目光温柔缱绻,似没看见悬在头顶的攻击。

    风沙飞舞,遮天蔽日,披风猎猎作响。

    祁宵月轻声:“但我不能留在这里。”

    “所以,再见了。”

    话音刚落,她便挥手劈下!

    剧烈的灵气裹挟着攻击直冲应三而去,应三不闪不避,直接顶着她的攻击。身体在被触及到的那一刻,顷刻间化作零星碎片,四散开来。

    而随着他的消失,地陡然震动起来。

    整个世界震荡不停,头顶,无垠的天幕像玻璃一般,自祁宵月所在的中心处,蔓延出蜘蛛网似的裂纹。

    这个幻象世界被破了。

    祁宵月稳稳地站在原地,周围景色接连坍塌,目光中,黄沙、荒土、横尸、血流,均化作流光瞬间消弭。

    只听“嘭——”一声响彻天地的轰然颤动,整个世界碎裂开来!

    祁宵月眼前蓦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

    神思恍惚中,她听到有人在喊:

    “宵月——宵月——”

    “宵月!”

    是很熟悉的声音,好像听了很多年一样。

    她好像被什么裹着,暖融融的,发凉的指尖被攥住,自那热源中,传来足以让人沉眠的安心。

    挣扎地睁开一条缝,视线模糊中,唯有那人的脸清晰可辨。

    他蹙着眉,瞳孔里全是她的影子,也许是自己真的流了太多血,连他的唇角都擦上了一点,奇奇怪怪,但不难看。

    祁宵月蓦地想笑。

    她窝在应三的臂弯处,任他焦急的喘息落在脸颊,温热又舒服。

    微微靠紧,她的脸搭在他的颈侧,只要开口,话就正好落在应三的耳朵里。

    她脑中回想的,都是那日洲际酒店,应三给予的答复。

    “你喜欢我吗?”

    ——“是。”

    应三答得坦荡又真诚,他当时没有展开任何追问,他守了数百年,全是私心里的“一厢情愿”,他不欲也不屑将自己的爱意强加给祁宵月。

    祁宵月该是自由的,肆意的,不该被他的爱束缚,也不必为他的爱做出什么所谓的回报。

    这是他的想法。

    但现在,祁宵月却想回应他。

    她嘴唇翕动着,凑到应三耳边,用气音,说了句话。

    应三在林间疾步,焦虑又急切,听到声,他下意识问了句:“什么?”

    鸦声嘶鸣,脚陷进深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片杂音中,祁宵月一字一顿,缓缓重复道:“我说,我也喜欢你。”

    52、男朋友

    医院人不多, 长廊上充斥着消毒味,墙白, 灯光也白,行走在灯下的人脸上也罩一层惨淡颜色,唯有急救室的灯是亮的, 猩红得灼眼。

    应三在休憩区的椅子边站着,背对过往的医护人员,他的外套落在长椅上,上面沾的都是血。空气很凉, 他就穿了一件单薄衬衣, 背脊宽阔,线条流畅有力,黑发略有凌乱, 但身姿还是挺拔悍利。

    他眉眼敛着, 整张脸霜冻似的, 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势,手上还有血,鲜红一片。护士递来酒精棉片,他接了,慢慢地擦着手上痕迹。

    曾静白坐对面, 沉默平静地看着他, 她兜里有烟有火,沉甸甸的,但现在没那个心思抽。

    祁宵月刚被送进急救室处理伤口, 她来得慢,到的时候应三就是这番神情,空落落的,神思不属,全身带刺却隐而不发,唯有手上的血扎眼骇人,任谁都能看出来应三现在心情极度阴郁。

    她清了清嗓子,犹豫片刻,还是说:“是我和其他人先走了。”

    意思是她自责愧疚,并不准备在这件事上推脱自己的责任。

    应三微垂眼,看着她,目光中没有压迫为难。

    这个时候,他比曾静白还平静,语气也无波无澜:“应该的。”

    “她自己有分寸,这跟你们无关。”

    曾静白静静吐出一口气,消毒水为入鼻喉,熏得脑仁胀痛。

    她心里清楚,祁宵月能力身份都不简单,这一次能逃脱险境也全靠她。

    “我欠她一条命。”

    “慎言。”应三深沉的目光终于落在她眼里,“她不稀罕谁的一条命,你也不欠她,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了。”

    说罢,他似乎不想谈论这个话题,略微侧侧身,视线投向还亮着的急救室的灯,身形利落地站住,留一个侧脸对着曾静白。

    即使他没有表现出来,但曾静白还是感觉得到这个男人内心的焦虑和担忧。

    她心里滋味难辨,不是挫败,反而有些喟叹。

    这些年应三对外人永远都是风轻云淡的态度,万事不过心,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动一动眉头,现在碰到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他的神经,让他在浮世万千中多了分烟火气,细细想来,总还算是好事。

    “祁宵月,”她顿了一下,“不会有事。”

    她动了动,把兜里放着的手机拿出来,递过去。

    “这是她落在村里的,我让应家人找回来了,给你。”

    手机屏幕碎了一半,长长一条划痕贯穿竖屏,壳完全脱落,上面还有泥点血迹,看起来就像经历了一场恶战。

    应三沉默地接过。

    曾静白自己没什么伤,但她还要去看看应念和夏寄纤,应家那边还等着她说明情况。

    她低头掏出烟盒,在手心里磕出一支烟,夹在嘴里,没燃,安静地站起身,转头不发一言地往走廊对侧走。

    应三自然不留她,他的注意力全在祁宵月的手机上。还算新款的iPhone,离家前她自己买的,按亮屏幕,有密码,他没犹豫地输数字。

    祁宵月复杂也简单,她的密码永远都是123456,防不了人。

    密码正确,主屏跳出。

    应三呼吸滞了一瞬。

    祁宵月不爱设壁纸,一直是默认,但这次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换的,是一副雪景照片。

    一棵谢落叶的矮树,树杈上蓄着雪,颤颠颠地往下坠,簌簌碎雪下落,轻飘飘的,仿佛落在心上,凉飕飕的,心尖发颤。

    是之前应三拍的。

    ——“京市也下雪了吗?湛城这里下雪了,很小,挺漂亮的。”

    ——“是挺漂亮的。”

    ——“我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赏雪。”

    所有情意都有迹可循。

    应三手腕抖了一下,颈侧,女孩温热的呼吸似乎还留有半分触感,酥酥麻麻的,又软又暖。

    手上,身上,都是她的血,甜腥气扑鼻,像一把大手,紧紧提着他的心脏。

    满山腐叶湿土,他走得快,却还是听到她笑,轻轻的,擦着耳廓而过。

    然后说:“我也喜欢你。”

    应三酝酿半分,终于呼出一口气,低着头,沉沉地笑了声。

    数百年的暗恋,也算修成正果。

    恰时急救室红灯转案,门被拉开,祁宵月被推了出来。

    应三收回手机,大步走过去。

    祁宵月的胳膊已经被止血,缝合好,缠着纱布安稳窝在被子边。她的手背扎着针头,点滴慢慢往下落。

    祁宵月小小的一团躺在上面,被子就搭在她的下颔边,只露出一张精致漂亮的脸,唇也惨白干裂。她本就长得白皙,失了血色后更白得透明,唯有黑发散落在颊边,十分安顺。

    看着乖巧的不得了。

    应三眸子动了动,心里石头落地。但还是手心攥了攥,眼里都是心疼。

    医生在嘱托,祁宵月被推进病房,他亦步亦趋跟着,眼睛不离半分。

    “患者没什么大碍,没伤着骨头,但是伤口太深,可得遭点苦头,很大可能也会留疤,她要是太介意的话家属还是劝着点,稳定她的情绪。”

    “她现在还睡着,过一两个小时就会醒,家属陪着看一下。还有就是尤其注意饮食方面,发物什么的都不能吃,这个得细心照看,不能疏忽。”

    应三专注地听,点头。

    医护人员安顿好祁宵月,就出了病房,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现在将近凌晨了,窗帘没拉,零星的星子的碎光探进来,抵不过白炽灯的亮,顿时融为一体。病房内暖气充足,不干燥,惹人犯困,很适合休息。

    应三拉了个椅子过来,坐在病床边。

    祁宵月打着点滴,手很凉,他替她暖着,没别的动作。

    空气暖烘烘的,很舒服。

    ——

    祁宵月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窗帘被拉着,只有窗户下落了一道光斑。

    病房内没人,旁边有把椅子静静摆着。

    她的右胳膊裹着纱布,可能是麻醉的效果还有点残留,现在倒不怎么疼,可以忽视。

    另只手的手背上有针眼,用医用胶带贴了棉球,棉球有被下压的痕迹,看样子是有人在她睡着的时候有人帮她按着止血。

    到底不算是普通人,她完全忽视了自己的伤,如常地掀了被子,踩着拖鞋,往外走。

    病房门上有个窗,她听到声,隔着窗往外看。

    应三就在门外,叼着烟,碎发散在眉上,眼神很利,看着有些痞。他手里拎着饭盒,衣上带风,像刚从外面回来。

    有个秘书模样的人在跟他说话,低眉顺眼的,很恭敬。

    不知道说了什么,应三越听眉皱越紧,颇有些不耐烦。

    祁宵静静看,眼神不加掩饰,刚看了两眼应三就察觉到了这股视线,立刻下巴微抬,极为敏锐犀利地转向这边。

    对上祁宵月的面孔,他一愣。

    “行了,下次再说。”应三抬手,毫不犹豫地制止秘书滔滔不绝的嘴,夹下嘴边的烟,捻灭,丢进垃圾桶里。

    “诶,三少爷,等”

    秘书还没说完,他就一把拉开病房的门,没留半分眼神,直接踏步进去。

    手往后摆,他握着门把将门紧紧闭合,门边磕着框发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响动,完全把秘书隔绝在外面。

    门内,充足的暖气扑面而来,加湿器开着,不干燥。窗帘被祁宵月拉开,阳光洒进来,外面是晴天,雪化得差不多了。

    祁宵月已经自觉地坐在床上。

    两人没先说话,应三拉了床上桌,把手里的饭盒放在上面,一层一层接盖子,都是清淡有营养的,他按着护士给列的单子亲自买的,总出不了错。

    边防,他嘴里问:“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

    “怎么下床了?”

    “睡得身体麻,下床走走。”

    “伤口疼吗?”

    “还行,不算疼。”

    应三放盒子的手沉了一下,盒底碰着桌子,闷闷的一声响。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动作上的劲大了些,颇有些负面情绪。

    “怎么了?”祁宵月抬脸,刚醒转的眼神裹了层氤氲水雾,声音也哑,整个人软得不可思议。

    应三一看这张脸就没办法发出火来,仿佛一拳打到棉花上,无处发泄。

    他无奈地坐回椅子上,手交叉,肘部搭着两膝,目光紧紧注视着祁宵月,终于撇开这些粉饰太平,出声问:

    “你当时有没有想过这真的很危险?”

    他只祁宵月自己一个人对抗那个恶鬼的事。

    “我知道,”祁宵月点头,继续说:“但就是因为危险,我才要将其他三个小姑娘先支开,她们在那里,我万一护不住,她们就会丢命。”

    “但你也差点丢命。”应三的眸子如深沉海域,沉沉的,像潜藏着什么。

    祁宵月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胳膊,不在意笑笑,有意安抚:“没事,这不是没死吗,小伤罢了,养一段时间就行。我是大意了,也高估了人的身体能力。”

    “再说,我即使死了,也就是重新做回鬼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没损失。”

    “可我会心疼。”

    应三静静打断她。

    他语气很平静,也坦然,平日里一举一动都是模板的男人此刻蹙着眉,眼光流转,皆是担忧与后怕之意。

    他认真地说:“宵月,这件事你做得是对的,没人会因此责难你,你救了三条命,这是善念,也是功德。之前我们没有特殊的牵连,你不必考虑别人的感受,做事凭心便好,你认为该做的,便去做,这是应该的。”

    “但现在”

    他伸手,握住祁宵月微暖的手,手劲不大,但整个圈着,让她无处闪避。

    “但现在,我想自私一点,我希望你以后能多顾及一下我的感受。”

    “我所求不多,只希望你能平安。”

    空气微有燥热,钟表轻轻地走秒声也像被无数倍放大,应三说得诚恳温柔,甚至有些虔诚,每一句话都如重锤落在她的心口。

    手上都是源源不断的热意,柔柔的,将她紧紧护着手心里,仿佛一刻也不敢放开。

    ——“你喜欢我吗?”

    ——“是。”

    ——“我也喜欢你。”

    祁宵月蓦地眼眶发红,她浅浅笑着,眼如汪然静水,晶亮一片。

    她伸出小指,轻轻挠了一下应三的手心,眉眼弯弯,笑得大方又灼目。

    她说:“答应你也可以。”

    她上前倾身,鼻尖紧挨着应三的脸,紧紧两三厘米的距离,目光交接,似有磅礴情意迸发而出,两人对视,呼吸纠缠。

    她轻声问:“那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要求我这么做呢?”

    应三似有所感,唇角微微上扬,伸手扶住她的身体免得她倒,敛着笑意问:“你说呢?”

    祁宵月黑琉璃般的瞳孔里映的都是应三的影子,沉默了会儿,她说:

    “那就男朋友。”

    53、我照顾你

    “咳——”

    说完, 祁宵月似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 她撤身,重新坐回病床上。

    手顺势往外抽,动了动, 没抽出来——应三握着,不松手。

    手心里逐渐升温,肌肤相贴,刚才暖融的触感慢慢变得有些奇怪, 小臂半麻, 像被过了电一般,指尖都忍不住颤。

    应三刚才还只是松松裹着,现在他加了劲, 隔着手背祁宵月都能感受到那股不容躲避的力量, 紧紧束缚着她。

    热意上涌, 鼻尖空气粘稠又暧昧。

    她又抽手,应三还攥着,祁宵月瞪眼:“你干嘛?”

    “你躲什么?”

    “哪有躲?”

    她扬了扬手,带着应三的手往上挪,两只手像被胶水黏在一起似的, 没着没落地悬在空中, 两臂僵持,整个姿势有些诡异又好笑。

    祁宵月忍不住发笑:“你看我躲得了吗?”

    “如果我让你躲,你躲吗?”

    应三垂眸, 嘴角有隐隐笑意,他的唇很薄,色浅,像匕首的尖,看起来太过薄情,割人。除此之外,更多的还是潜藏的认真,白日光又亮又灼眼,掠在他的眉头,整个轮廓模糊且夺目,像淀在光里。

    她这话有点一语双关的意思,祁宵月懂他的意思,一时没做其他反应,先眯了眯眼,笑得狡黠。

    “你是我选的,我为什么要躲。”

    她歪脑袋,头发垂在额前,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应三,幽幽道:“我随便碰到的姑娘都是你的未婚妻,我还躲什么,我不得抓紧你吗。”

    调侃意味十足。

    应三知道她说谁,也弯了弯唇,不闹她了,松了劲,把桌上摆着的筷子放她手里,沉声:“先吃饭,一会儿再说。”

    “怎么还转移话题呦。”

    祁宵月笑嘻嘻,乖顺地拿着筷子夹菜,一边戏谑,倒不是真介意,就纯属要揶揄他。

    应三给她摆菜,也不抬头,顺着她的话答:“没有转移话题,你要想听,我现在就给你讲。”

    “那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说?”

    她指曾静白是他未婚妻的事。

    应三:“没必要。”他面色不变。

    “长辈出于好意订的,我回来之后就取消了。这件事隐秘,曾家还想借应家的势,不愿意往外讲,老爷子觉得愧对曾静白,就顺着他们,也没对外界解释过什么。”

    祁宵月喝粥,眼睛盯着桌上小菜,早餐吃得都比较寡淡,但应三选的餐馆味道还可以,她吃得开心,点点头示意自己听着,表示理解。

    “所以我就没告诉过你,”他叹气,装模作样故意道:“之前告诉你了你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看着就闹心,索性不说了。”

    这话酸死了,祁宵月叼着筷子,斜眼睨他。

    她突然想起来:“那几个小孩儿都没事吧?”

    应三说:“没事,先找到的她们,都没受伤,现在应该在安排的地方休息,委员会的人还得找她们问话。”

    “那就行。”祁宵月:“曾静白来找我没?”

    以曾静白的性子,现在估计内心煎熬死了,如果不是应三先在这儿守着,祁宵月一睁眼先看到的估计就是吞云吐雾的曾静白了。

    果不其然,应三点头:“来了,凌晨就在这儿等着,说欠你一条命。”

    “别了,受不起。”祁宵月咧咧嘴,皮笑肉不笑的。

    “我得谢谢她现在替我挡着委员会的人呢,要不然那些人估计现在已经闯进我的病房,准备对我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这话刚落,应三还没来得及回她的话,病房门就被敲响,咚咚咚三声,不轻不重,长短一致,蓦然阻断房间内平静温馨的暗流。

    应三眼一凛,转头往门口看,门没锁,是掩着的,外面人没直接莽撞地冲进来,还算给了面子。但应三没动,他好像透着厚厚一扇门看到外面是谁一样,沉着脸,话里一点也不客气:

    “不见,滚。”

    话落,门外静了一瞬,可没等片刻,病房门毫无预兆地直接被拉开来,外界冷风往里灌,嘈杂声中,两个人影一前一后伫立在门口。

    为首的男人满脸横疤,下颔瘦瘦尖尖,留着山羊胡,鹰眼尖厉,进门就往祁宵月身上看。

    后面跟着个微微俯身的男人,低眉顺眼,黑框眼镜,标准化西服,领带一丝不苟,正是刚才在门口跟应三说话的男人。

    “应三世侄,没想到你也在啊。”

    男人负手踏步往里走,下巴略抬着,黑眼珠往下瞥,眼皮叠了几层,语气淡淡的,嘴上叫着世侄,面上并不亲,眼神还只盯着祁宵月一个人。

    “曾叔。”

    应三不咸不淡地应了句,起身转了个面,光影移动,他直接用身体挡住祁宵月,左手撑着床上桌的一角,把她遮得彻彻底底。

    曾黄台侧脸动了动,露出一个不太在意的笑,善意不足,只是轻蔑。

    他还是负手,不往里走,颇有些自恃,话慢慢往外蹦:“应三啊,刚才小刘来传委员会的意思,说让祁小姐配合一下我们的调查问话,你怎么直接把小刘给拦外面了呢。”

    应三笑,完美无缺的应付笑容,他伸手去拿自己放在桌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戴上,摆正位置,斜斜一瞥后方沉默低头的秘书,语气也不冲:

    “小姑娘受了这么重的伤,这才刚醒,委员会是被火燎屁股了还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这上赶着就要进行审问呢?”

    光线浮动,划过他的镜边,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痕,刀刃似的,直接刮在曾黄台的脸上,凉意渗人。

    曾黄台呵呵笑着:“世侄,你不是我界人,还是不要插手这种事的好。”他眉抖了抖,像两条黢黑的蠕虫。

    “万一被应家主知道,免不了又要说你多管闲事了。”

    “闲事?”应三没理会他的威胁,慢悠悠插着手,他稍稍移身,曾黄台随着他的挪动而目光偏转,掠过他的肩颈往后面看。

    冷着脸的祁宵月露出面。

    她板下脸比应三还凶,虽然精神不高但血气重,眼一利就让人腿软,现在没吃饱还有人上赶着找事,心情更不好。

    应三张着手,搭在祁宵月的发顶,轻轻揉了一下,除了安抚,还是做给曾黄台看,目光锁定他,轻笑道:

    “这是我女朋友,在我这里,这件事就不是闲事。”

    他展臂,方向直指洞开的门口:“我只要在这里喘着气,您就带不走她,也问不到东西。为了不浪费时间,您还是先回去吧,等宵月伤好了,我自然会送她去委员会说明情况,若委员会现在急着查,应念还在休息处,您尽可去问,她一定知无不言。”

    气氛凝滞,外面有人走动,人影匆匆,声音细细索索,独属于医院的消毒水味飘进来,淡淡的。

    “呵呵。”曾黄台搓了搓手,喉咙里滚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他的眼神落在祁宵月身上,又徐徐挪到应三脸上,眯了眯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既然世侄这么说了,那我也不为难了。”

    他精明地笑笑,退一步,抬手向后挥了挥。秘书看到,沉默地转身,往后走。

    曾黄台还没走,还有话说,但不是对应三,而是对他身后的祁宵月。

    “祁小姐。”

    他依旧是负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病床上的祁宵月,目光凛然,精光尽闪:“您实力不俗,在宜陵山还舍身救了静白,这令我很感激,如果之后有时间,曾某希望能有机会和您聊一聊。”

    他倨傲,话里诚恳,面上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祁宵月冷眸对他,果断回绝:“算了。”

    “曾先生想必也是委员会的人,等我伤好去说明情况时,有什么话便在那时说吧。”

    这些人心里打的都是什么算盘她尚不明了,广袤京市,只有应三一人可信,其余都是明里暗里看不透的人,多接触不是好事。

    况且祁宵月也好歹是经历过几百年的人物,这些人,无论地位再高,再如何德高望重,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小辈罢了。

    既然是小辈,还不是喜欢的小辈,那就不必给脸面。

    她眼神往门外递,语气沉沉,跟应三一个态度:“曾先生,不送。”

    曾黄台收笑,苍老的面孔上扯出纹路,没等体会出什么意思,他便一挥袖,毫无留意地往门口走。

    应三淡声接话:“麻烦曾叔顺手带上门。”

    “嘭——”门被拉上。

    两人的身影被掩在门外。

    这段小插曲没有打扰到两人的兴致,祁宵月继续吃饭,应三帮她整理开的药。

    伤口已经缝合好,没伤到要害,也不需要住院,吃完饭就可以走了。

    应三边把瓶瓶罐罐小盒子收到袋子里,边跟她说:“我开了车,一会儿我带你走。”

    这话谓语不对,祁宵月敏锐,瞬间抬头:“去哪儿?不回酒店吗?”

    “不去酒店。”应三道:“住在酒店那里我不放心,侍应生再周到也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我们不回那里。”

    祁宵月似有所感,静静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应三看了看她,又伸手拨了拨她的发丝,捋开,露出白净漂亮的一张脸,他轻轻捏了捏,柔声说:

    “跟我回家,我照顾你。”

    54、怀疑的人是你

    应三并不住在应家, 自他成年后就自己一人住在外面,只有偶尔才回家陪老爷子吃顿饭。

    京市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 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应三自己一人独享了一间200坪的顶级公寓,正好坐落千湖水边。

    应三把车停进地下车库, 带着她进电梯,按下九层。

    这里私密性极强,一梯一户,九层就只有应三自己住。

    门是密码锁, 他按着数字, 祁宵月歪头看,按下的数字正好是“9426983”,乱七八糟的, 没什么规律。

    她没说话, 头挨着应三的手臂, 应三感觉到颊边蹭上来的毛茸茸的脑袋,侧头,轻笑道:“偷看啊?”

    祁宵月才没有被抓包的自觉,理所当然地回答:“光明正大地看。”

    她伸着指头,问:“这都能用指纹, 你还费劲输密码。”

    祁宵月了解应三, 这人仪式感极强,与其有关的任何事情都没有随心随手一说,这串密码数字也是, 不可能没什么指代。

    应三专心按,微垂下的眼陷在阴影里,光彩柔软。他声音清朗温和,身上的温度更暖。

    “输给你看的。”他说,“嘀——”一声响,门锁开动,他顺手牵着祁宵月往里走,边问:“密码记住了吗?”

    “9426983。”祁宵月下意识答。

    “对。”应三沉沉笑,目光多情。

    “什么意思?”她顺势问。

    应三弯腰从鞋柜里拿拖鞋,放在她脚边,自己把车钥匙丢玄关,扯着领带,若无其事地答:“你的名字。”

    祁宵月一愣,“?”

    她没反应过来,眼睛睁得圆圆的,路上受了点凉风,鼻尖微红,整张脸窝在白色羽绒服中,看起来十分灵动。

    应三看着她的目光里带着点宠溺的戏谑,觉得她这幅模样有点罕见地单纯。

    不为难她,应三解释:“拼音九键对应上的数字,你的名字。”

    xiaoyue,对应过来正好是9426983。

    话落,祁宵月瞬间领会,心里一暖,但面上还是没留情地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嘲他:“俗,太俗。”

    她绕开应三,踩着棉绒拖鞋往里走,应三笑着伸手,想去揉她的脑袋,祁宵月躲得快,一歪头让他的手直接落空。

    他的声音追在身后:“那你说个不俗的,我下次做给你看。”

    祁宵月侧头递给他一个眼神,又娇又媚,下巴微抬,宛若一只翘着耳朵的小狐狸,她用另一只手捋进头发,扬出一个小弧度,洗发水的香味尽往外散。

    这动作极其做作,祁宵月做得倒一点也不显尴尬,一番下来姣丽魅惑,简直婊到心里去了。

    她的小指头点点,稍带着股风情,白嫩泛粉的指尖好像就抵着应三的额间,或是喉结。

    “讨好女孩子这种事还是你自己想吧,我可不是你的外援。”

    应三的目光顺着她的侧脸滑到她通透明亮的眼瞳中,喉咙一松,忍不住滚出一声沉稳缓和的笑,发自内心的,眉梢上都是舒缓的愉悦。

    “好。”

    应三的家装修简约,但不乏点巧心思。主色调也看着柔和顺心,窗帘没拉,阳光直接透进来,铺满整个客厅,宽敞明亮。

    祁宵月四处看了几眼,然后就没半点生疏地往里走。她虽然是第一次来,但她能闻能看,直接循着屋里残留的气息往主卧去。

    应三正卷着袖子开冰箱,余光瞥见祁宵月直接握着门把开了他的房间,眼一弯,没说家里有很多客房,直接提醒她:“空调打高一点再睡,免得着凉。”

    “知道了。”祁宵月答得理所当然。

    她拧开门把,进门。

    应三的房间也如他的性子一样,看着简单,陈设也少,但明里暗里玄机很多,除了进门处的符咒,就连床头柜上都下着禁制,只要不是应三允许的人,谁都进不去他的门,也翻不出他的任何东西。

    祁宵月无甚在意地看了看,叹道:“活得真累。”

    应三屋里窗帘紧闭,棉麻材质的,极其遮光,床很大,看起来就软,特别适合睡觉。

    祁宵月把空调开到26度,一点也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直接甩掉拖鞋,栽进被窝里。

    她将胳膊落在外面,被子盖到下巴处,暖烘烘的,很舒服。

    枕头上还留有应三的气味,带着股清淡稳重的香,仿佛绵软的钩子,勾着祁宵月的意识一直往下沉。

    这是最令她安心的味道,这一刻好像摆脱了所有的桎梏枷锁,可以让人安然沉眠。

    空调机运作着,细微的声响嗡嗡,钟表走秒,在过分平和的底噪中,祁宵月闭上眼。

    ——

    祁宵月一觉睡到了大中午,正好赶上饭点。醒来时空调被开到了28度,加湿器也被打开,正徐徐地往外喷水雾——这些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桌上有杯水,还是温的,祁宵月喝了口润喉,缓解了刚醒来的口干。这一觉补足了精神,她揉揉眼,趿拉着拖鞋往外走。

    开门,厨房有声音,是菜下热油的噼里啪啦声,很激烈地冲击着锅底。顺着走廊出来,走入客厅,电视开着,放着不知名的综艺节目,应三正摆着两条大长腿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厨房里又是一声响,锅铲碰锅壁,一番操作迅猛洒落,有人开始掂锅,砰砰乓乓毫不收敛。

    应三看见她:“醒了?”

    把刚切好的苹果递给她一块:“来,坐着休息,等会儿就可以吃饭了。”

    祁宵月顺从接过,填进嘴里,没有感情地嚼,目光往厨房瞥:“家里来人了?谁在做饭?”

    这苹果还挺甜,她咂咂嘴,应三又插了块递她嘴边,边回答:“小黑。”

    祁宵月叼过去,腮帮子鼓鼓的,听到他话一怔,下意识反问:“谁?”

    应三重复:“小黑。”

    “诶呦大人您叫我啊?”

    厨房门边正好探出来一个黑黝黝的脑袋,坚毅的脸上青白尸色明显,顶着的寸头流氓又痞气——正是黑无常。

    恰与祁宵月对上眼神,黑无常锅也不掂了,嘴一扯,笑容满面,凸着骨头的手合在一起极为响亮地一拍,谄媚:“哎呦!这不是祁大人嘛!您啥时候来的啊?”

    祁宵月冷言冷语:“比你来得早。”

    黑无常打眼一瞧她脚上的拖鞋,秒懂,笑里瞬间暧昧,“哎呦呦,我这可真是来得不巧,这当了回电灯泡了这是!您说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我们祁大人来趟京市还住应大人家里了?莫非住酒店不舒服,还是钱不够,这孤男寡女的,要是传到那些小鬼耳朵里可成什么话了啊!”

    他扯着腔,语调一唱三叹阴阳怪气,摆明了要调侃。

    祁宵月眼刀往他脸上甩,瞅一眼黑无常身上的花围裙,皮笑肉不笑:“小黑,我看这给你配一身黑西装办公还是浪费了,你身上这围裙就不错,穿得比西装还妥帖,这做饭的活你干的也比勾魂索命靠谱。”

    “我说你要不考虑考虑,什么时候准备转行啊?”

    “哎呦我的乖乖这话可不能乱说!”黑无常知道自己又说多了,急眼:“祁大人您可真会开玩笑,我这不是空闲了来孝敬孝敬应大人嘛。”

    “您就当我不存在,当我不存在。”

    说完,他也不敢继续出声了,直接缩回脑袋,连带着关上厨房门,锁得严严实实的,怂的不得了。

    祁宵月撇嘴,转回身,应三整个人闲闲散散地倚着靠背,手一搭半环着祁宵月的肩,他一直在闷笑,不知道是看电视看的,还是听她俩相声听的。

    祁宵月感受到他的轻微颤动,上手一掌:“笑什么,别笑。”

    她问:“小黑到底干嘛来了?”

    应三轻咳,收了表情,继续递苹果,顺口答:“来汇报点事儿,顺便让他做个饭,他厨艺不错。”

    “你不是会做饭吗?”

    应三诚恳:“不如他,他给小白做饭做几百年了,有些门道,等会儿你可以尝尝。”

    祁宵月点头,眉一扬,重新扯回正题:“他来跟你说关于那个暗阵的事儿?”

    “猜到了啊,聪明。”应三对她的机敏面露赞赏,没隐瞒:“确实是。”

    “曾静白刚发现那个暗阵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着手查了,之前几个月没消息也是在忙这件事,关于这个暗阵幕后之人委员会那边很看重,但四大世家光会磨嘴皮子,多方拉锯之下一直没什么进展,我就亲自去看了看,感觉不太对,就让小黑帮我盯了一段时间,直到现在他才查到了点东西。”

    祁宵月一激灵:“什么消息?”

    “你记得之前你让小黑查过在湛城遇到的那股妖风?”

    “这俩有关系。”

    “对,是同出一源。”应三沉声:“这幕后之人在大范围内布下了他的力量,不光湛城京市,还有周边省份,都有痕迹。他联合阴魂怨气厉鬼精怪,所图甚大。小黑追踪了数道气息,在这数道气息身上,发现了独属于人的味道,所以说”

    “这幕后之人不是阴界中人。”祁宵月接话。

    “没错。”应三笃定。

    “气息皆以京市为中心汇聚藏匿,说明这布局的人就身处京市,并且有可能就是参加这次玄学大会的任何一个人。”

    祁宵月皱眉思索,应三看着她,又不明不白地加了一句:“这些事情,我可以查得到,委员会那边几个老谋深算的老头子自然也可以查得到。”

    他不再说,祁宵月留神听着,灵光一闪,陡然想到一种可能性。她如被冷水兜头灌醒,猛地伸出手指,面向自己指了指。

    她没说话,但意思明显。应三嘴唇敛了一下,笑意很淡:“所以你知道为什么你一醒就立即有人要来带你走吗?”

    “因为委员会那边怀疑的人,是你。”

    55、这是什么?

    祁宵月毫不掩饰地翻了一个白眼, “委员会找不到人就要拿我开刀?”

    应三:“不只你。”他向后倚,长腿搭在膝上, 悠闲接话:“这次来玄学大会的人,只要是身份不明了的,他们都暗中查过。而且我给你的那张邀请函太招摇, 再加上那晚你在酒店教训了杨毅一顿,出了很大风头,没去宜陵山之前委员会那边就已经有人注意到你了。”

    “所以这次所谓的随机分组也是内部操作?”

    “对,估计是想看你反应, 只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祁宵月不解:“我都救了曾静白她们, 委员会怎么还会怀疑到我身上?”

    “就是因为如此,你的嫌疑才更有理有据。”应三慢慢说:“他们会以为,你是故意作出这场戏来蒙蔽他们的。”

    “你若仅仅只是一个年轻气盛、资历尚浅的小辈也就罢了, 但光凭你能从那恶鬼手下逃脱这件事来说, 你的实力就不俗, 肯定不是个简单人物。而且玄学界近乎全部的修士委员会那边皆有记录,即使是隐世家族他们也都知道一二,在这个紧要关头突然冒出来一个身份神秘,谁也未曾有过耳闻的你,那帮老头子可安不了心啊。”

    这话说得清楚明白, 情况也的的确确如应三所言。玄学界现在虽表面和谐, 但内里已现乱像。

    光看曾静白这类最耀眼的年轻一辈,提到自家时也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便知,现在的势头就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小辈察觉不到暗流,但长辈尤其是高层人员个个可不是单纯之辈,委员会四大世家各怀鬼胎,竞争矛盾也逐渐浮出水面,加上暗阵幕后之人的身份尚不明显,所查到的信息还将矛头指向了自家人,这难免就会让人疑神疑鬼,寝食难安。

    祁宵月服气了,暗道做人真比做鬼麻烦。

    “那接下来该如何,我总不能暴露身份去跟他们去交涉。”

    应三看着她,摆出一副稀奇的模样:“你担心?”

    “那倒没有。”祁宵月伸手要去拿果盘里的橘子瓣,应三稍稍一拨,把苹果块移到她手下。

    “橘子是发物,吃苹果。”

    祁宵月隐秘地撇撇嘴,不吃了,继续说:“没有证据就直接扣帽子这种事委员会也做不来吧,充其量就是旁敲侧击一下我的身份,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再说了,即使他们非要从我身上查出点什么,又能怎么样,把我关起来严刑逼供吗?我若亮出身份,他们又该怎么跟地府交代?”

    简单来说就是,她有后台,不必care。

    应三觉得她这服自恃身份的小模样很可爱,又适时补充道:“倒不必走到自报身份这一步,应家在委员会的话语权还是很大的,只要老爷子护着你,他们就不敢直接对你动什么手脚。”

    祁宵月侧脸,目光幽幽:“应爷爷信我?”

    她眉睫颤颤,两把小扇子似的,轻轻扇在应三的心口上。

    应三开始意味不明地笑,他没戴眼镜,所有神色毫不收敛,目光里都是溢出的温柔笑意,碎光一般泄出眼角。

    顿了两三秒,他还是诚恳地回答:“不信。”

    他舒着气,整个人有些懒散,浅灰色的居家服让他看起来多了分恬淡的闲适感,气势并不迫人,吊儿郎当的更有些富家子该有的样子。

    “他信的不是你,”他弯弯眼,下巴微敛,坦诚说:“他信的人,是我。”

    “既然我要护着你,老爷子便信我的判断没有错,就会在委员会那里替你说话,自家爷孙,惯没有互相拆台的道理。”

    “而且,”他搂着祁宵月的肩,把她往自己这边带,力量不大,却不容抗拒,“你可是他未来孙媳妇,就这一个,他若不护着,丢了谁赔?”

    这话太滑腻了,油嘴滑舌像在哄小情人似的,祁宵月定定地盯着他,突然转移话题:“你现在怎么这么贫嘴了?”

    之前他们虽然也很熟,但应三与她相处会拘着自己,不会用这种话来打趣她,一直恪守着男女之间该有的距离,绅士有礼。现在坦白了,在一起了,言谈举止间他就暴露了自己的流氓痞气,矜贵公子的皮下,还是有斯文败类的本质。

    应三耸耸肩,没反驳祁宵月的形容,靠近她,伸手捏她的脸:“大概是无师自通吧。”

    有了女朋友的男人,总会在某些方面陡然被点明七窍,比如口头上的耍流氓。

    耍嘴皮子耍到这儿,厨房门被突然拉开,祁宵月懒得回应三,直接顺着声往厨房门口看。

    门边上,小黑小心翼翼探出脑袋,他眼神飘忽,似乎想往这边瞟,又不敢,只能瞪着个铜铃似的眼珠子往侧边瞥,战战兢兢地抖着长舌头说:“那那啥,饭做好了,两位大人,您俩吃饭吗?”

    “嗯,先准备吧。”祁宵月点头,挣脱应三的胳膊,起步往洗手间走,应三跟着起身,亦步亦趋地随着她的步子,祁宵月回头:“你跟着我干嘛?”

    “帮你洗手。”他指指祁宵月被纱布裹着的手臂,“怕你沾了水,会发炎。”

    其实祁宵月伤口虽然看着骇人,但并不严重,再加上她受伤惯了,自己没把这点小伤放在心上,也不觉得疼,随便养两天就能好。

    但应三觉得她得被照顾。

    有人顾念着你,祁宵月总不会拂了好意,她点点头,没说什么,继续往卫生间走,应三也跟进去。

    洗完手出来,小黑已经把碗筷摆好,餐桌上整整齐齐摆着菜,两荤三素,色香俱佳。

    祁宵月养着伤,各种忌口的东西比较多,小黑搭配得菜品卖相不错,看着就有食欲。

    他没摆自己的碗筷,围裙也被摘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候在餐桌旁。应三上桌,替祁宵月拉开椅子,顺道看了一眼,问他:“你不吃吗?”

    “嘿嘿,不用了。”他笑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祁宵月坐上椅子,挑眉看他,尖酸话张口就来:“你这样让应三显得像一个剥削底层劳动人民的恶毒地主。”

    “祁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黑无常笑得极为真诚,但从眼神中可以知道他觉得祁宵月说得十分正确,应三就是一个毫无感情只会压榨它们这些小鬼的狠辣上司。

    饭都逼着做,你说这哪儿有天理。

    “能为应大人分忧这是小鬼的荣幸,也是应大人对小鬼的信任,这怎么能说是剥削呢,这明明是对小鬼的嘉奖。”

    全地府属黑无常拍马屁的能力堪绝,老母猪戴胸罩,官话说得一套又一套。

    他继续嘿嘿笑,微弯下腰:“那两位大人就慢慢吃,小鬼还有事儿,得外出走一趟,若有所需,您两位尽可传唤。”

    “嗯,那你去吧。”应三点头,准许。

    反正这里也没他什么事了,杵在这里也是当电灯泡。

    黑无常俯身,在应三面前他不敢搞自己极为土味装逼的那一套退场,只打了个响指作为代替,“啪嗒”声响,黑雾漫上,近两米的高个子逐渐淹没在一片乌漆嘛黑之中,陡然消失不见。

    祁宵月夹起根青菜慢慢嚼,味道确实不错,没有青菜的苦味,带着清香,她随口问:“你怎么知道小黑做饭好吃的?你吃过?”

    “没吃过,只见过他给阎王爷蒸菜。”应三答:“阎王爷挑嘴,就爱去他那里蹭饭,蹭久了不好意思,怕下属说他爱往别人家跑,就让他有空就做好了送阎王殿里。”

    “我还真没听出来阎王爷哪里不好意思,这老头子够厚脸皮的。”祁宵月默默吐槽,“他可比你还爱压榨苦力,在地府工作太需要全知全能了,没点手艺还真混不下去。”

    应三听她絮叨,微微笑,没在意顺带捅到他的一棒子。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又接话:“说起这个,他当初可偷了你屋里的不少花做酱,阎王爷默许的,你有空可以找他算算这笔账。”

    祁宵月动作滞住,立刻放下筷子猛地往桌上一拍,脸上顿生阴郁:“这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他进过我屋子。”

    “恶鬼临世之后的事儿了,你昏迷了很多天,自然不知道。”

    “我都昏迷了那个老头子还有心思撺掇小黑来偷我的花给他做菜?”

    应三浅笑不语,慢条斯理地夹菜吃饭。

    祁宵月磨着后槽牙,她觉得阎王爷本质上也是个不着调的,偌大地府就像个草台班子,一个不靠谱的班主领着一群爱好吃喝玩乐夜店醉酒的小弟,除了应三和她自己,就没有正常人,也没有正常鬼。

    “别生气,这是好事。小黑这些年藏了那么多好东西,正好有由头给他全抖落出来。”

    祁宵月了然,继续扒饭,心里小算盘打得贼响。

    应三看着她越来越亮的眼睛就知道这小姑娘肯定又算计着什么,估计等下次见面时她就会再从小黑身上扒下一层血皮。

    两人一时没有交流。

    气氛温馨,饭香扑鼻。

    应三心情舒缓,旁边祁宵月吃饭声音细细索索的,听着就让人安心。

    兜里有手机在不停震,一阵接一阵地,他拿出来扫了一眼,全是来旁敲侧击祁宵月真实身份的,从委员会里的长辈到他两个亲哥,一条一条消息往上叠,不厌其烦连环轰炸。

    他没管,不甚在意地看完,随手一划删除,然后退出,关机,一气呵成。

    他刚把手机放回兜里,一直埋头吃饭的祁宵月突然喊了句:“应三。”

    “嗯?”他下意识应,抬头,对上祁宵月澄净平和的目光,她手里还握着筷子,表情正常,好像只是随口喊了句,想要闲聊。

    应三手一紧,有种预感。

    果然,祁宵月的下一句话就坐实了他的担忧。

    她微微侧了侧脸,指了指自己的耳后,那里,有一块极小的红色烙印,被碎发掩着,却红得妖冶显眼。

    她轻声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56、除你之外,都不值得

    应三可能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有一个习惯, 那就是他永远无法对着祁宵月的眼睛隐瞒什么。

    只要是她想知道的事,应三永远讲给她听。

    自很早开始, 他几乎就对祁宵月没有秘密。

    祁宵月看向他的目光干净柔和,澈然无波,眼尾往下垂下一个小小的弧度, 看着温柔,眸子上浸了层水光,汪然勾人。她素面朝天,颊上有热气熏出来的红晕, 黑发散着, 还有些凌乱,面容极为平静,好像自己问出的话只是兴致来了的闲谈而已。

    就像应三从未对她有过任何逼迫一样, 她也只像随口一问, 似乎并不强求什么答案。

    应三没有及时应答, 他将筷子搭在碗边,双手交叉,双肘抵在桌上。

    桌布因他的动作微褶出一个晕开似的波纹,绣织的花纹攒聚在一起,贴着他的小臂处。

    祁宵月轻轻掀了眼帘, 两人目光交接, 她感受到了认真,随即也放下碗筷。

    空调风徐徐吹,热意蒸腾, 暖融的空调在周身裹挟。

    祁宵月并不感觉到冷。

    在幻境中,当她得知到自己有可能被偷偷消除了记忆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到愤怒。

    有这个理由并且有这个能力做的人,一个是养了她几百年的阎王爷,把她视如亲女,爱护有加。

    还有一个就是应三。

    应三与她相知相交数百年,又暗中爱了她不知多少岁月。这两人都断不会有害她的理由,所以祁宵月不会为此生气。

    但她还是想知道那段失去的记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怎样的事让幻境都可以将它看作她毕生最不愿回首的经历。

    应三开口,声音稍哑:“我知道这个印记。”

    他顿了一下,某些一闪而过的惨烈画面拂过眼前,他摩挲了下指腹,语气沉郁:“它是我烙上去的,在恶鬼临世之后你昏迷的那段日子。”

    祁宵月静静眨眼,“为什么?”

    “为了封住你的记忆。”

    “什么记忆?”

    应三不作响,罕见地他微低下头,他与人说话从不回避,这是第一次。

    身上气势陡然变得尖锐,像触及到了记忆深处的一些回忆,他遮掩了自己顷刻间变幻的眼神,气氛转瞬直下。

    沉默了有一分钟,他略显颓然地往后靠,无声地注视着祁宵月的脸,目光从她的眼角滑到唇畔,流连缱绻。

    声音很低地响:“你真的想知道吗?”

    “想。”祁宵月回。

    “好。”应三点点头,哑着嗓子,不答反问:“你还记得你战后昏迷了多长时间吗?”

    “记得。”祁宵月想了想,“大概三个月吧。”

    当时她醒来时应三也在,他正坐在她的窗台边看她插的花,当时阳光炽盛,透过薄纱的帘掠在他的侧脸上,透过祁宵月迷迷糊糊的视线看过去,这人宛若整个镀了光边。

    他似有所觉地回头,手停滞了数秒,才慢悠悠地说了句:“可算醒了,你知道你睡了三个月吗?”

    祁宵月记得非常清楚。

    应三知道她会回答这个答案,他食指尖抵着桌布,笃笃地敲,只是闷响,看起来似乎在组织语言。

    隔了好久,他才说:“若我说你其实不是睡了三个月呢?”

    祁宵月蓦地蹙眉,她聪明得很,立刻意会到意思,反问:“你告诉我的是假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我到底昏迷了多长时间?”

    她还是有些急了,音调高了些,听起来像质问。

    应三闭了闭眼,脱口道:“十年吧。”

    他半阖着眸,目光深邃悠远,看着祁宵月的眼神中含着抱歉和喟叹,怜惜之意泄露眼角。

    他想起了百年前的地府,那时血光漫天,满天满地都是烧红的颜色,骇人又空茫。

    战后,恶鬼被铁刃扫荡,可到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地府伤亡也十分惨重。

    当时的副使祁宵月命悬一线,昏迷在荒界,与她一同被发现的,还有同样躺倒在血泊中的应三,一样生死不知。

    两人被立刻带回地府救治,应三身上是刀伤,伤口深,却也不难治,休养了几个月之后就恢复了元气。

    但全身只有几处小伤的祁宵月却一直醒不过来。

    应三缓缓说:“医师说是你潜意识在逃避什么事情,所以一直不愿醒来。”

    “我等了很久。”他说:“一年两年三年,你都没有醒。越来越多的鬼想要上门看你,络绎不绝不厌其烦,阎王爷忙于地府重建修整事宜,就让我守着你不让其他鬼打扰你休息,他们来了,我就一个一个帮你打走。”

    阎王爷本来准备直接下令禁止有鬼靠近祁宵月的地方,让应三守得轻松点。

    但应三不同意,他说这群鬼来看望时会带花,宵月喜欢花,就让他们来吧,不让进就是了。

    “那丫头一屋子的花了,你还惯着,花又不败,收那么多你往哪儿搁?”阎王爷吹胡子瞪眼,“难不成你还要给她买栋房子放花?”

    应三只是轻轻笑:“她喜欢就行了。”

    她不能亲自收,他就替她收着,她醒来就能看到,只要开心就好。

    应三的凶名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远扬的,他之前整日冷脸铁血无情,下手狠辣点也不觉得有什么违和,但自大战后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突然变得爱笑起来,一边扭断鬼的胳膊一边扯嘴角,那景象极其诡异。

    遭过他打的都如见阎罗,再也不敢登门。

    祁宵月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压抑,对坐的应三沉沉垂眸,情绪也低落。

    她对这个事实有些惊异,但更多是心疼。她当时沉睡着,并没有什么感觉,自然也不知道眼前这人近十年的孤守。她抽了抽鼻子,蓦地感觉到心口有些酸,眼眶都红起来。

    祁宵月自明了自己的感情后就大概知道了应三对她的所有偏爱。

    但是她没想到,原来除了她知道的任何明目张胆与蛛丝马迹外,在她记不起的角落里还潜藏着更多的汹涌爱意。

    但现在并不适合细究这个问题,她收敛了一下情绪,继续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当时是因为什么醒不过来。”

    这不是问句,是陈述。

    话落,应三手抖了一下,答案不言而喻。

    应三抬眸注视她,也不隐瞒:“我知道。”

    “为什么?”祁宵月问。

    应三抿唇,这个问题他听了无数遍,从祁宵月昏迷的第一年,到第十年,从医师到阎王爷,都问过他这个问题。

    祁宵月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她如此恐惧,让一个一惯肆意张扬的人都不敢去面对。

    所有人都想知道。

    所有人都认为他知道。

    他一开始其实也想不明白,可在经年累月的孤寂中,他才慢慢地,一点一点摸索到了答案。

    应三嘴唇翕动,面容终于带上了点波动。

    他眸子剧烈地颤动着,缓了片刻,才强自压着声音,缓声答:

    “是因为你差点杀了我。”

    “是因为,我当时身上的那一刀,是你刺的。”

    那是很无情的一刀,没有任何留力,是饱含杀意,下了死手的。

    当时应三正将自己的披风搭在祁宵月的肩上,那柄刀的刀尖就对准了他的心口,周围黄沙漫天,四处伏尸,血气冲天,那一刻,狂风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那刀刃就顺着风势毫无犹豫地插进了应三的身体。

    应三没有防备,只凭意识躲避,但还是慢了一步,那刀依旧划到了他的身上,刀痕深深嵌着,血液喷涌。

    祁宵月红目狠厉,长发飞散,黑衣凛然。那阴暗的眼神直接刻进应三的眼瞳里,那是恶鬼的模样。

    可陡然间,这一切又似镜花水月般瞬间卷风而去,她又恢复意识似的,瞳孔扩散,阴气泄去,眼里有逐渐清明之色。

    应三忍着身上剧痛,立刻挣扎着劈掌而下,直接打晕了她。

    他不知道他当时为何这样做,可能是不想让祁宵月看到自己的狼狈样。

    更何况还是她下的手。

    这一掌使他完全泄力,意识昏沉间,他只来得及向地府发送了求救信号,随即也昏迷过去。

    “是我?”话落,祁宵月眸子骤缩,搁在桌上的手忍不住颤起来。

    应三覆上她的手背,他手心很暖,他目光中带着宽慰的力量,一点一点驱散着她的恐惧:“是你,却不是现在的你。”

    “阎王爷之前对你说过,你戾气太重,所以建议你插花以作修身养性,你把它当玩乐,但这其实并不是玩笑话。”

    “大战中你一人屠鬼数千,日浸血气,又受阴气侵染,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被戾气控制,不认识我了,所以你刺我的那一刀,并不是你本意。”

    “之后我想通了这件事,便将原因告诉了阎王爷,在他的默许下,我封了你的记忆,让你挣脱了那段记忆束缚,重新醒转过来。地府不辨年月,我就告诉你你只睡了三个月,是怕你对时间起疑。”

    “前一段阎王爷找我说话,重新谈起这件事,他说他总隐隐感受到人界阴阳之气并不平衡,怕有异动,重现当年的事,便将你送到人界来,脱离鬼身,以防万一。”

    “宵月,”应三温柔地看着祁宵月,声音如浪波一点一点抚慰着她:“我将这些全部都告诉你,一是要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封了你的记忆,二是我想告诉你,那件事情并不是你的错,也不值得你去恐惧,成为你的伤疤。”

    “你比我见过的所有鬼或人都要自由,都要耀眼,你不该被这种事束缚,这不值得。”

    他抬起另一只手,在她耳畔轻轻一点,那红色的烙印上突然飘起细碎的光点,从边缘处,逐步消弭。

    不过两秒,那个痕迹便消失在了祁宵月的耳后。

    祁宵月平缓了呼吸,她收了表情,此刻无比镇静。耳后微热,她从未有过任何时候像此刻一样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

    应三手心太暖了,势如破竹一般冲破了她心中所有惊惧。

    她眼角有泪,应三伸手为她拭去。

    祁宵月喉咙微微哽咽,语气却无比放松舒缓:“你说得对,这不值得。”

    她看着应三,目光侵略性极强,似要将他深深刻入眼底:“除你之外,都不值得。”

    57、委员会

    第二天, 应三给祁宵月带来了个消息,因试炼会出现人员伤亡, 所以玄学大会延迟半月举行。

    这倒不是为了祁宵月专门作出的决定,而是自她回来的第二天,就有其余任务小组的人遭遇不测, 甚至还有小辈失踪,至今都未找到。

    委员会那边一个头两个大,现在忙着调查事故始末,一时半会儿也没心思放在玄学大会上。

    祁宵月在应三家修养的第五天, 委员会的人再次找上门, 请她一叙。

    应三本还想赶,但被祁宵月拦住了,反正这一趟早走晚走总是要去的, 三番两次拒绝总会让人觉得她心虚。

    她又没什么不能说的, 还能被一群老头子问倒?

    委员会总部就在京市, 高楼大厦多了,它反其道而行之,就窝踞在陋巷一隅。

    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合院,红木门,门框列一道金线, 两边春联有些旧, 翘着角,左批:“百世岁月当代好”,右批:“千古江山今朝新”, 看起来再平凡不过。

    挺重要一个地方,门外也无人守着,只蹲着两只石狮,呲牙瞪眼,毛发飞扬,看起来极凶。

    虽不是活物,但有灵气,祁宵月刚走上前两步,石狮的眼珠就盯着他,她动,眼珠也跟着动,一直紧紧随着她的动作,像忠诚的护卫。

    祁宵月若是现在做出什么危险举动,保不准那石狮就要立刻暴起,张着爪子将她驱赶出去。

    她笑笑,举步往门前走,反手在木门上扣了两下。

    “咚咚——”两声,里面有人应:“谁呀?”

    “祁宵月。”

    她不咸不淡地答,没两秒,木门无风自动,吱呀声响后,在她身前开了一个仅容一人进去的空隙。

    门后无人,也不知是谁开的门,她挑挑眉,暗道这不愧是玄学界人搞出来的事,什么都神神秘秘的,随即顺势踏进去。

    进门便是院落,现在雪刚落没几天,墙角堆了不少扫过去的雪堆,正化着,蓄了数道水流往四面八方淌。院落不算大,放着一个石桌,周围是散落的石凳,看起来很干净,应该是有人擦过。脚下石砖铺得齐整,四四方方的,还雕着细密的纹路,看起来像符咒。周围各屋门前都摆着常青树,近一人高的植株,叶肥油绿,看起来生机勃勃,十分惹眼。

    门都闭着,也不见人,只有正中堂前的门敞开着,风往里灌,日光入射,映亮堂前墙上挂着的一副画像。

    祁宵月穿过院落,抬步跨过门槛,负着手,静静环顾这间屋。很普通的地方,木桌木椅,颇具古意。左右侧两边都有帘幕挡着,看不出后方景象。

    收回视线,她略微仰头看正前方那副画。这画应该是有很久历史了,画面有些泛黄,但保存得很好,画上人物清晰入眼,栩栩如生。

    是一个面容模糊的老人,长袖流云仙风道骨,拂尘扫着身侧,淡雅出尘,隔着几米距离,祁宵月能感受画面上微微波动的力量,柔和沉静,又如大海般深不可测,她站在画下,老人的目光仿佛就放在她身上。

    她大概猜到了这老人的身份。

    画下立一香案,供着香,摆着水果,烟雾袅袅,沉香气息浓郁扑鼻。

    祁宵月正专注看着,两边突兀一声怒喝:“行礼!”

    这声音稀奇,就响在头顶,不知道从哪儿传过来的,威势震人,如重锤猛击在头顶,斥责之意明显。

    周围气息猛然波动,四方有力量侵袭而上,直要攀上祁宵月的背,似乎想要强按着她行礼。

    祁宵月冷眸,不为所动。她没去寻是何人说的话,只是注视着画上的老人,轻声反问:“我为何要行礼?”

    “祖师爷在上,尔等小辈自当大礼相敬!”

    这声音粗犷迫人,话里恼怒。

    祁宵月面容平淡地整了整衣服,两臂画半圆,双手交叠在胸前,微微伏下一个弧度,面对画像施下一个小礼。

    这倒不像是崇敬,反而更像是平辈之间的客套。

    这礼又惹怒了那道声音,它说话声更气冲冲,大吼道:“你放肆!你竟敢对祖师爷不敬!”

    话音还没落,气息震荡。

    “你才放肆!”祁宵月眸子犀利,直往梁上看,好像锁定了声音的位置:“在祖师爷面前还敢大呼小叫,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就敢借势作威作福!”

    “若祖师爷对我行的礼不满,那也应该他亲自来教训我,你又是哪来的资格来斥责小辈!”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那声音竟然一哽,半天没想起来怎么回话。

    祁宵月咧咧嘴,似笑非笑。

    算算年龄,其实她活得年月也跟这祖师爷差不了多少,行礼也是她真实尊敬这个老人,若要被人逼着行大礼,那祖师爷受不受得起还得另说。

    寂静了有半分钟,左侧幕帘后,忽的走出一个人。

    那人不高,身形却挺拔,腰杆极直,白发花花,眼神平和慈祥,拄着根拐杖,笃笃敲地。

    正是应爷爷。

    祁宵月略微讶异地扬眉:“应老先生。”

    “宵月,你来了啊。”应爷爷笑眯眯,称呼亲昵:“路上不冷吧。”

    “不冷。”祁宵月笑。

    应爷爷举着拐杖,指指房上横梁:“你别在意,这横梁成精了,就一老古板,说话没点好气,见谁都要训,别理它。”

    祁宵月装作惊奇:“那得有几百年历史了吧。”

    “可不是吗。”应老爷子笑得咧嘴:“也算是符合它本性了,木头脑袋的杠精,别与它计较,气不过你也骂它就好了。”

    应老先生眯眯眼,和善慈祥,他对祁宵月的态度比上次还要亲热,祁宵月想了想,估计是应三把他俩在一起的消息透给家里人了。

    应老先生现在看她跟看孙媳妇没什么两样,自然亲热。

    祁宵月弯弯眼,改口改得十分顺嘴:“那应爷爷,委员会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应老先生扯开幕帘,朝她招手,“来来来,进来这里谈。”

    幕帘后是一片很大的空间,可能是出于保密的原因,这一圈都被屏障遮着,任何声音都透不出去。空间内光线也昏暗,没灯,只有圆桌上的一盏蜡烛燃着,火光摇摇曳曳,映出在座人的脸。

    桌上有三人,祁宵月竟然还认识一个,就是她在宴会厅见过的曾家长老曾天荥,其余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杨家和叶家的人。

    应老先生依次向她介绍:“曾天荥曾理事,杨旬杨理事,叶长鸿叶理事。”

    说罢,应老先生直接拉开正中主座对面的椅子,按着祁宵月的肩,手上力量轻柔,让她坐下。

    他拄着拐杖,慢慢坐回祁宵月对面,烛光幽幽,应老先生柔和的目光看向她,眼睛中带着安抚的力量,似乎在告诉她:不要怕。

    虽然这个场面极其像审讯犯人,但祁宵月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曾天荥先开口:“祁小姐,非常抱歉麻烦你走这一趟,委员会只是对宜陵山一事有些存疑,需要你解答些问题,希望你能配合。”

    曾天荥留给祁宵月的印象很好,这个老人对小辈很好,对她也客气,语气沉稳,不含什么压迫感。

    祁宵月点点头。

    并没有罗里吧嗦的步骤,自祁宵月坐下的那一刻,问话就开始了。

    杨旬用指节扣着桌子,笃笃响,他近乎逼视地看着祁宵月,第一个抛出的问题就极为犀利:

    “请问祁小姐,能说一下你当时是怎么从那恶鬼手下逃脱的吗?”

    话一出,气氛陡然凝滞,曾天荥垂下眸,叶长鸿端着杯子的手也略微一顿。

    火苗左摇右摆,一抹红色沉在每个人的眼底,舔舐而上。

    应老先生淡淡往杨旬脸上一瞥,神色不喜不怒。

    杨旬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问题,而且是必然要问的,但却不应该作为第一个。

    祁宵月这次作为年轻一辈参加试炼会,却有能力从恶鬼手下护住三人,还能捡回性命,这与她的年龄相悖,说重了就是她虚报能力,隐藏身份,难免会让人起疑这人到底是有何图谋。

    杨旬刚开始就问出最让人疑惑的问题,这不是口快,这是要破掉循序渐进的步骤,上来就要坐实祁宵月有别的意图。

    祁宵月先前打了杨毅,杨旬现在明显是要为自家人找场子了。

    有理,但未免有点掉身份。

    祁宵月镇定地看着他,不卑不亢,面容上没有任何惊惶之意,淡然自若:“杨前辈,小辈也是侥幸。”

    她扬了扬自己还裹着纱布的手臂,给几位看,语气平静:“算不上逃脱,当时它在追我,林子幽深,气息杂乱,它才追丢了人。但即使如此,我也受了重伤,多亏应家人来得及时,不然我怕是也不能坐在这个地方了。”

    “那你是如何一见那恶鬼面就断定它是鬼王级别的东西呢,要知道连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曾静白也没有这个眼力。”

    祁宵月笑笑,火光下,她嘴角的弧度有些诡秘:“杨前辈,您可不能用曾静白一个人的见识去衡量别人的见识啊,她不认识,就不许别人认识吗?”

    这话极其不给面子,杨旬被她一噎,面上有些不悦。

    应老先生坐在对面,事不关己地看看笑笑,并不搭话。

    杨旬停了几秒,继续追问:“那你当时为何要将其余三人支开,莫非是你认定了自己能解决那个恶鬼,曾静白实力不俗,留下她不是更有逃生机会吗?”

    这句问话有点偷换概念,杨旬看过来的眼神中也带了些威压,似乎非要逼迫她说出点令他满意的东西。

    祁宵月不怒反笑,目光悠悠:“杨前辈,如果我说我这是舍己为人,您愿意信这个答案吗?”

    两人对峙,眼神相接,火花四溅。

    杨旬沉着脸听她说:“当时情况紧急,恶鬼实力难以抗衡,我情急之下让她们三人先走,心里想的是死一个总比死一群划算,怎么,这种想法有错吗?”

    “若要按杨前辈的意思,我当时想的就应该是为了增大自己的逃生几率,将其余人也拖进打斗,这样才符合正常人的想法,对吗?”

    她突然笑出声,嘲讽之意脱口而出:“杨前辈,原来你们杨家人被灌输的都是这种怕死观念啊——小辈真是大开眼界。”

    58、袭击?

    此话一出, 在座人都意识到,面前这个女孩拥有着远超她这个年龄段的人的成熟和稳重。

    她不入套, 还反将一军,还没两个来回杨旬和杨家就平白被扣了一个贪生怕死的帽子,在座人都是混了大半辈子的老前辈, 且互相都不怎么对付,这下看了笑话,一个一个都隐秘地扯了扯嘴角,看向祁宵月的眼神中添了分探究端详, 不再轻视这个仅仅刚成年的女孩子。

    杨旬苍老浑浊的双眼瞪过来, 祁宵月好整以暇地勾勾唇角以作回应,她眉眼清亮干净,瞳孔里没有半分阴翳之色, 好像刚才的话只是童言无忌, 不该认真。

    这个模样一摆, 杨旬若想找她麻烦可就是真的不顾身份了,再怎么说也是家族之长,对一个小辈斤斤计较也太过丢份,更何况这里还坐着其他三家人,要真再为难难免会让外人诟病。

    所以即使祁宵月这样说, 杨旬也不知该用什么话反驳。

    众人互相丢眼神的寂静中, 还是应老先生先行打破了这种诡异气氛,他笑得像尊弥勒佛,语气轻轻柔柔的, 给了杨旬台阶下:“瞎说什么呢宵月,快给杨先生道歉。”

    祁宵月知趣,对着侧方杨旬眯眯眼,露出小白牙:“对不起杨前辈,晚辈胡乱说的,杨前辈不要介意。”

    她尾音上扬,调子短,听着像尊敬,可一点也不走心,一听就是糊弄敷衍的随口话。

    杨旬阴沉沉看她一眼,面上不悦之色更加明显,他高位坐久了,第一次见到这样狂妄到不加遮掩的小辈,也不知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人物,真是让人看着就生气。

    这一打断,后面的问题自然就不该杨旬来问了。

    曾天荥自然而然地接过这个话头,他微转了下手心里的茶杯,先温和地开了口:“祁小姐是从湛城来的吧?”

    这才是正常询问该有的流程,曾天荥这个人态度上好似有些偏向祁宵月,毕竟曾静白是她救的,曾老先生自己也是个温柔无私的老前辈,对小辈一向爱护,自然不会太过为难她。

    祁宵月点点头:“是。”

    “那祁小姐可否告知师承何处呢?我年轻时也住在湛城,说不定还与令师认识。”

    祁宵月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她适当地表现出一丝惊讶,继而笑笑:“家师只是闲野道士罢了,没有什么名气,怕是说出名讳曾前辈也不一定听过,而且我学艺不精,家师也不让我在外打着他弟子的名号,名讳怕是无法告知了。”

    她编瞎话编得也没有一句卡壳,几个老狐狸互相看看,眼神中皆有了然之意。

    若祁宵月答得是她师承名门或是自学成才,这才值得深究,要知道委员会也是个手眼通天的地方,哪里小门小户的家族都有记载,祁宵月不在记载之内,就说明她不出自家族内;若是自学成才,能年纪轻轻到她这种地步怕是神鬼也不敢想,这种说法根本没有可信度。

    相较之下,拜入闲散道人门下反而更取信于人一点。

    曾天荥顿了顿,又突然转移话题问向了别的事:“祁小姐当天到酒店的时候是不是去过宴会厅?”

    “是。”她眨眨眼。

    “怪不得看小姐面善。”曾天荥和蔼地笑笑,面上文人气十足,十分儒雅。

    他话音一转:“听说祁小姐这次来参加玄学大会拿的是VIP邀请函?”

    这点没什么好隐瞒的,祁宵月大方点头:“对。”

    “从何得来?”

    “自然是应三。”

    杨旬斜看了一眼应老先生,意味深长地嗤笑了声。

    应老先生端坐主位,笑得风轻云淡万事过耳,仿佛这讥讽不是冲着他应家来的。

    曾天荥面色不变,话音依旧柔缓:“那能请祁小姐解释一下应三少爷为什么会给您VIP邀请函吗?”

    这问题与宜陵山无关,但他问了,其他人也没拦,尤其是杨旬,甚至还举着茶杯往她这边看,眼神不善,似乎想看到祁宵月被为难到的表情,无论她答或不答,他都可以借这个问题发难,给她扯上借机黑幕的名头,顺带还能拉应三下水。

    可是祁宵月并没有如他想象地做出什么反应,她只是稀奇地睁了睁眼,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问题,继而高声回答:“当然是因为我是他女朋友啊!”

    她说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眉高挑着,精致娇丽的脸上露出一股莫名其妙的神色,好像觉得这是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她还睁着那一双晶亮深邃的眼睛,不解地反问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祁宵月一点都不避讳自己跟应家的关系,也不在意这群人是怎么想她和应三的关系,她想说,那便说了,至于其他人怎么琢磨,那就不是她的事了。

    曾天荥倒是没想到她能答得这么干脆,一时没想好该做什么反应。

    她这么坦白,仿佛这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是他们这一群老骨头大惊小怪,像个土包子似的。

    曾天荥尴尬地抚了抚胡子,杨旬不知从何处下口,应老先生用拐杖敲了敲地,替祁宵月补充:“是我让应三给宵月的,有问题吗?”

    应老先生声音有些沙,话也缓,但威慑力十足,话音落下,所有人都略微垂了垂眸子,不辨神采。

    若杨旬刚才还想顺势找负责人的茬,这一句又把应三从以公谋私里摘出来了。

    应老先生从一开始就没掩饰自己对祁宵月的偏袒,即使在座人都知道这是假话,但它假得合情合理,没人愿意拂了应老先生的面子。

    既然如此,曾天荥也不好追问,他又将宜陵山一事的细节问了一遍,祁宵月半真半假地回答,所有情节严丝合缝,也让人挑不出什么违和的地方。

    曾天荥问罢,冲祁宵月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三堂会审,最后一个是一直未曾发言的叶长鸿,虽说应曾叶杨同为四大家族,叶家还在杨家之前,可叶家人一向低调不争,又是专门修行道学之家,都不太爱管事,也烦摊上这种麻烦事。

    这几个老狐狸,有想保的有想毁的,还有中立方看不出是何态度的,各方人各方心思,谁都想在这潭浑水里沾一脚。

    反正不管这个小姑娘到底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或是身份,叶长鸿都不太想掺和这种事。

    道法自然,我叶家人急着修行,哪里来的功夫管这些破事?

    他不咸不淡地问了几个表面问题,索性摊摊手,就算完了。

    曾叶杨都已问完,剩下一个应家,不用说也知道态度。

    祁宵月靠着椅背,看着那豆烛火,眼帘中,四方人神色幽幽,漆黑难辨,正中的应老先生神秘莫测地看着她,眼中虽有笑意,可远远没那么简单。

    沉默之后,应老先生单手拍拍自己的手背,微弱地响,他清清嗓子,喉咙却依旧沙哑。

    “既然没话可问了,那今天就到这儿吧。”

    他示意祁宵月:“宵月你可以回去了,自己出去便可,我们这群老头子便不送你了。”

    祁宵月起身微笑:“应爷爷客气。”

    掀开幕帘,空气流通,声音回归,外侧阳光正好,雪化着,有些冷,扑面而来的凉气刮着脸,痛感细密,却很真实。

    祁宵月离开,帘幕后,应老先生咳了两声。

    “是吗?”

    “不是。”杨旬一瞬间没了初始时阴鸷的神色,他面无表情地喝了口杯里已经凉掉的水,不明不白地说了句:“不简单。”

    “呵,自然不简单。”应老先生哼气答,面上却隐隐有骄傲之意:“应三那小子看中的,能是个简单的?”

    叶长鸿手中团着瓷杯,来回转,置身事外般口气闲散道:“你也算享福了,老三不愿意接衣钵,正好还找了个能接衣钵的媳妇,真是造化弄人。”

    “呵呵,你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了。”杨旬笑里带刀似的,跟之前模样大相径庭,“这个姑娘,估计还看不上应家那点家底传承。”

    这话似夸似骂,应老先生瞥他,不作声。

    曾天荥慈祥笑笑,眼角都是褶,眼里神采一闪而过:“你们这群老头子这次怀疑错人了吧。”

    “这不是没查到这小孩的身份吗,怀疑一下正常操作而已,又没真给她扣帽子,应如安这次专门在这儿盯着,不就是怕我们欺负他孙媳妇吗。”

    曾天荥歪了歪头,可能是光线原因,他嘴角的笑正好落在火苗里,显得有些诡异。

    半刻后,他半阖了眼,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只听到他喟叹:“真是个好孩子啊。”

    话到此处,这个“好孩子”刚刚走出四合院门口。

    那两尊石狮现在又变了模样,听到祁宵月走出门,他们眼珠动了动,斜着视线往她身上瞥,龇牙咧嘴的,十分骇人。

    若要有人经过这里,怕是要被这幅景象吓坏。

    “瞪什么瞪啊,你又动不了。”

    祁宵月欺负它们现在只能困于石身,十分不客气地往狮子毛发上抚了一把,触感沁凉,倒真如摸真毛皮一般柔顺。

    石狮怒目,尖齿外露,怒火噌噌往上冒。

    祁宵月笑笑,拍拍手,插着兜准备走。

    刚走了两步,她突然瞥见视线前方,有辆车不知何时停在胡同口。

    就隔着十数米距离,车窗紧紧闭合,黑色车身十分低调,刚才她来时还没有,应该是刚刚停在那儿的。

    停在那个地方十分挡道,不知车里是否有人,祁宵月蹙蹙眉,感觉有些奇怪。

    她神色如常地走,这条胡同住的应该都是与委员会有关的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在小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祁宵月路过那车,留了分神,看了看车牌号。

    可还没看两眼,车窗突然缓缓下落,她被吸引了目光,往车窗处看,一个戴着黑墨镜的人脸渐渐露出来。

    可还没等她分辨清是什么模样,她便突然不受控制地向后扬倒而去!

    身后有一股蛮力,死死地勒住了她的脖子!

    59、做戏

    祁宵月下意识向后狠狠来了一肘, 撞击声砰砰闷响,后方人吃了一击, 手上的劲稍松,却还紧箍着祁宵月的脖子,死命地往后拽, 好像要置她与死地。

    耳边喘息声十分粗重,一击不倒,祁宵月眼一利,直接抬脚往身后人的脚背上踹。

    这一下下了狠劲, 隐隐约约听到了细密的骨裂声, 后方人吃痛地闷吼一声,手上卸力。

    祁宵月反客为主,完全不顾自己臂上的伤, 立刻侧身一转, 反剪着歹徒的双手, 膝盖砸着他的腿弯,拽着他的头发往车玻璃上猛砸过去。

    “嘭——”巨响一声,男人的头毫不客气地对撞在窗,他整个人瘫趴在车身上,唾沫混着血, 直往地上倒。

    祁宵月好似没闻到自己周身的血腥味, 她脸上煞气很重,扯起那人的领子横着臂扣住男人的脖子,把他夹在夹缝间, 掼在车后方,厉声问:“你们是谁派来的!”

    这歹徒长得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丢在人群中都不会被发现。祁宵月断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人。

    歹徒不答,他整个人是懵的,满脸血流,额上青紫渗人。

    车还未走,就停在胡同口,刚才一番动作闹出这么大的声响,竟然没有一人出来看是发生了什么。

    祁宵月凛目,脖子上有一圈刺目的红痕,她没管,只盯着面前人,语气很凶,再次问:“到底是谁要杀我?”

    话落,窸窣的摩擦音从前方传来,她往车的前身抬头,正看到刚才半开的车窗重又阖上,驾驶座上那个带着墨镜和口罩的男人只是往后瞥一眼,仿佛对眼前景象视若无睹。

    侧方有开车门的声音,脚步踏下,“噌噌”微响,听声音像刀匕擦着外鞘出刃的声音。

    祁宵月敏锐抬眼,视线恰巧与后方绕来的几个黑衣高大的男人对上,他们戴着皮手套,一只手反扣在身后,不用猜也知道他们手里拿了是什么利器。

    这群人,是真的来取她的命的。

    因刚才的剧烈动作,祁宵月手臂上未好的伤口又裂开,鲜红渗透纱布,看起来极为骇人。

    她斜睨着逐渐接近的众人,面上没有惊惶之色,这时候她反而熄了怒气,手劲松下,扯着被制服的那个歹徒的后颈领子,直接用力把他甩回对面人群里。

    甩完,她往胡同内撤了两步,突然平静开口:“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不等对面人回答,她先说:“这里是玄学界委员会总部所在地。”

    走在前方最高大的男人稍稍落了半拍,他好似被祁宵月的话震住,抬抬眸,饶有兴趣地问:“那又如何?”

    祁宵月歪头看他,袖口内,渐渐有血顺着指缝流下来。

    她神色未变:“如何?当然不如何。”摇摇头,继续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下次若要杀我就选个好点儿的地方。”

    “毕竟这个地方,不□□全。”

    话音刚落,她蓦地转头,声音撕裂般地朝四合院门口喊:“都到现在了现在你们还装什么死啊!”

    “再不救命那群老头子就只能看到一具尸体了!”

    祁宵月喊得没有一点顾忌,她边喊边撒腿往后跑,停住的几个男人被这话弄懵了一瞬,但随即就反应过来。

    领头的男人点头示意,众人齐刷刷地抽出后摆的手,尖刃露相,笔直地杵向前,泛着银光的刀尖对着祁宵月的后背。

    “杀!”

    众人没半点犹豫地急步追上去!

    其实只有不到两秒的时间,电光火石之间,一直蹲守在委员会门口的两尊石狮陡然动了动,一头伸颈呲牙,一头横目露爪,四只硕大如铜铃的凶狠瞳孔瞬间瞪过来。

    狮口大张,周围只见一阵扭曲的气流波动,下一刻,两尊石狮转着脑袋,突然冲着飞奔跑来的祁宵月,还有她身后紧追不舍的一群男人,猛然发出一声惊天撼地地怒吼:

    “吼————!!”

    这一声犹如霹雳惊雷,瞬间炸醒了整条胡同的人。

    两侧门仿佛如触发了什么机关一样,咚咚咚一扇接着一扇地兀地洞开,都是老旧的红木门,牙酸的咬合声接连不断,回旋在整条胡同内。

    不到一秒,自那木门中,忽的匆匆涌出大波人。

    眼前一片缭乱,只见数道身影凭空出现,又翩然落下。

    他们或手拿罗盘,或身环符咒,或直接持一柄刀冲出,广袖道袍纷飞过眼,浮尘飞剑越墙而出。

    然后个个面色紧张,蹙眉瞪眼地堵在了胡同内。

    ——都是修士。

    空寂寥落的一条胡同,三秒前还是秋风扫落叶的萧瑟,现在,举目望去,皆是乌压压的一片人头。

    祁宵月是没见过这种场面,当即愣住。

    身后跟着她的一群人更是没见过这种场面,几人低头看看自己手里不过一掌长的匕首,又看看对方漫天飞舞的刀枪斧戟,沉默地停住步伐。

    场面一时寂静,在这股极致的寂静中,竟弥漫着淡淡的尴尬气氛。

    “发生何事了?!”人群中,有道声音窜出。

    几个拿着匕首的人低着头,暗暗互相使了个眼色,还没等祁宵月反应过来,他们便突然折返方向,撒腿就往胡同口跑!

    他们速度极快,甚至于还快过刚才追祁宵月时的速度,眨眼之间就已经跑到了胡同口。

    “何方歹徒!还敢跑!”

    这群被惊动的修士本来还迷迷瞪瞪的没搞清楚情况,但他们这一跑无疑就指明了目标,半腾空的那个修士眼尖,举着罗盘就往前追:“在那儿呢!道友们!快上!”

    话音刚落,铺天盖地的符纸突然就掠过祁宵月的头顶,嗖嗖向前飞去!

    剑气不甘落后,噼里啪啦不要钱似的全往胡同口甩。

    祁宵月略有惊愕地看过去。

    各色攻击擦着她的两颊而过,祁宵月只听得一声接一声的迅疾声响,随后便有亮光乍闪,直奔几人攻去!

    但那几人还是跑了快了点,胡同口停的那辆车仿佛就是结界一般,所有攻击打在上面都只震荡出圈圈涟漪,并在顷刻间消弭,看不出半点攻击过的痕迹。

    几人托着瘫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直接将他甩上后座,随即窜上车厢,将门甩上。

    车身启动,说话的那个修士跑得快,两只手刚刚摸到后备箱,正准备将罗盘砸下去,可那车竟像长了眼一样,就在他指尖刚要摸上的前一秒,车就如离弦之箭一般直接飚了出去。

    喷了那修士一脸的车尾气。

    寒风瑟瑟,风过声止,小小的胡同内,恢复和平。

    祁宵月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她的面前,是乌泱泱看着她的修士人群。

    盯————

    石狮耷拉着眼皮舔毛,吼了一声好像把这两只吼疲了,任祁宵月捏他们的耳朵也不为所动。

    云过,天朗气清。

    两方人大眼瞪小眼,寂静了有那么十秒钟,祁宵月先后撤一步,面对着一群或站或飞,姿态千奇百怪的修士低头行礼,“谢谢前辈们出手相助。”

    刚抬起手,余光中瞥见指缝间的鲜血淋漓,又不好意思地收回去,面上尴尬。

    “不谢不谢不谢。”

    所有修士齐齐让开,说实话他们现在还在迷惑着,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像还没开始打,就让人给跑了?

    人都没抓着,这哪好意思受一个小姑娘的谢啊。

    众位修士害臊。

    外面折腾这一番,里面自然听得见,没等再说什么,四合院那个小小的木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背着光,几个身影走出来。

    众人不约而同地躬身行礼。

    打头的就是应如安应老爷子,拄着拐,走得极为利索。

    他不动声色地左看看,右看看,视线下移,瞧了眼靠着石狮像站的祁宵月,语气稍沉:“我刚才听到狮吼声,不放心出来看一眼。”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祁宵月惹出来的,自然她来解释。

    “那个应爷爷,”她组织着语言:“就刚才那里停了一辆车,我刚出胡同口,从那辆车边上路过,觉得气息有点奇怪,就多看了两眼,就这两眼,突然就有人从那辆车里走出来,直接冲上来杀我!”

    “我身上有伤打不过,没办法就往这里跑。没想到没想到这俩石像忽然吼了一声,然后胡同里就突然窜出来这么多人”她弱弱看了一眼这群人,有点像被吓到的小姑娘,“然后那群追我的人就被他们吓跑了”

    这事儿前后听起来太诡异了,但却是也如她说得那样,没有哪里不对。

    曾叶杨三个前辈站在门口,负着手听,白花的头发在风中丝毫不动。

    应老先生没作出什么反应,他先仔仔细细端详了祁宵月好几眼,看见她手上的血,才蹙眉心疼道:“哎呦乖乖,这是手又破了吧?”

    他走过来,伸手扶了一下祁宵月的肩膀,带着股不容抗拒的劲,把她往胡同口边上送:“我先让人送你去医院,你看这血流的,这件事等你处理完伤之后再说。”

    她身后,有位修士走过来,低着头将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东西递到应老先生面前。

    是刚才那位差点用罗盘砸到车的修士。

    他手里的,是一串编起的黑绳。

    应老先生接过东西,那一刻间,祁宵月看见他眼底暗光拂过,顷刻即逝。

    他面上平静,随即覆手,隔绝了众人好奇或探究的视线。

    “都回去吧,没什么事儿。”应如安用拐杖敲敲地,声音不大,却足够威慑众人。

    又转头对祁宵月说:“快去,别担心,爷爷帮你解决这件事。”

    祁宵月乖巧地说:“应爷爷不用派人送我了,医院离这里不远,我自己可以去。”

    应如安慈和地拍拍她的背,不强求:“那就快去处理吧,别落了疤,晚会儿我让应三给你拿药,祖传的,最治这种伤。”

    “那谢谢应爷爷了。”祁宵月微笑。

    话罢,她快步往胡同外走,应爷爷的声音还在后方追着:“小心点啊,别再伤着。”

    祁宵月摆着另一只手以作回应。

    拐弯,出胡同,光线转亮。

    出了胡同口便是一条稍窄的路,也许是有隔绝阵法,直到走了有一百米才渐渐有了人声。

    窄路尽头就是宽阔大道,声音逐渐嘈杂起来,车笛吵闹混杂,生气腾腾。

    祁宵月遮着手一路走,却没往大路上转弯,而是在十字路口时,沿着行道树走了十数步。

    那里,早早停了一辆黑色的车。

    低调又隐秘,过往行人都没有把视线投向那里。

    祁宵月脚步不停,目标明确。待她走近时,车的后门应声而开,她连车牌都没看,直接低头坐了上去。

    一股淡淡的香扑面而来,瞬间中和了她身上的血腥味。

    有道力量直接拉住她刚探进去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搂紧怀里。

    光线扫入,祁宵月抬头。

    清清冷冷的眉目正对着她,下颔坚毅,轻轻抵住她的额头。

    是应三。

    应三没说什么,他护着祁宵月伤到的那条手臂,沁凉的气息从她的指尖传入,正在流血的伤口瞬间被堵住。

    他拍了拍斜前方的驾驶座,语气淡漠:“去医院。”

    “得嘞大人。”开车的人应声。

    把着方向盘,开车人突然向后转头,祁宵月正好坐在他后面,这一抬眸,恰巧撞上一张用黑墨镜黑口罩裹得严严实实的脸。

    他蓦地伸手扯住口罩边,往下拉,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黑无常呲着白牙笑嘻嘻,情绪高昂又兴奋:“大人!您看我刚才演得不错吧!给您找的演员是不是值回票价了?”

    60、我就是在邀请你

    应三冷冷睨他, 视线薄锋如刀,直接琁着黑无常的脑袋过去。

    小黑缩了缩脖子, 陡然把头扭过去。

    车驶上大道,两边窗落下,空调风上下吹拂。

    紧闭的空间里淡香萦绕, 光线有些许昏暗,尤其是后座,几乎完全被阴影笼罩。

    祁宵月倚着后座小声地笑,应三感觉到怀里人微微的震动, 淡淡瞥她。

    “伤不疼了?还有心思笑?”

    “有一点, 不太疼。”她没在意,“我是想到那个场面了,幸亏那几个小鬼跑得快, 不然估计真的会被那群修士逮回去。”

    “那可不是。”小黑适时邀功:“这不得看看是谁找的人吗, 我专门给大人您从鬼吏里挑的, 那几个生前都是特技演员,耍点狠舞会儿刀还是演的来的,这戏份可没有难度,他们跑得还快,绝对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他透过后视镜看到祁宵月脖子上的一圈红痕, 还沾沾自喜:“之前我就嘱咐过了, 得下死手,逼真!您看这效果是不是很好,价钱也不贵, 真是划算买卖。”

    祁宵月夸他:“这次活儿干得不错。”

    “那是。”黑无常美滋滋。

    应三听他俩一唱一和,不发表看法。景色飞逝,单向玻璃挡住了大半日光。

    幽幽光影中,应三单手搂着她,不发一言。

    祁宵月往他颈边蹭了蹭,音调软和下来:“生气啊?”

    应三低头,淡淡看她一眼,眼神中不含责备,但确实是低气压十足,黑沉的眸子里掩住情绪,深邃又摄人。

    “没有。”他答。

    话里说没有,实际上不开心都要破出眼眶了。

    祁宵月移着手,四指小指头前后挪动,沿着应三的前胸划上去,去捉他抵在侧脸边的手。

    应三没躲,任她抓着,四指交叉,握在软软的手心里。

    她轻声:“别生气,我之前都跟你说过这件事了,受伤是免不了的。”

    祁宵月确实在实施这个想法前就给应三报备过了,她知道应三不喜欢她拿自己冒险,所以就先征求了他的意见。

    但应三能有什么意见,她想做什么,应三永远都不会拦着她。

    但该担心的还是会担心,该生气的还是会生气。

    当时她说时,应三正削苹果,话落,苹果皮擦着刀锋而过,直接断裂。

    祁宵月没注意,继续想:“你看,既然那幕后之人要杀我,我就先安排一场明面上的刺杀,祸水东引,引向其中一家,这样无论这场刺杀主使是谁,都会让幕后之人怀疑他的目的是什么。”

    应三面上看不出喜怒,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是放了水果刀,轻声问:“你准备引向哪一家?”

    “曾家。”

    她隐藏身份来京市短短几天,这布局之人就能轻而易举知道她的所有动向,除了委员会,她想不出还能有谁有如此权利。

    而且那暗藏的阴气范围如此广大,根本无法凭借个人力量办到这件事,除非是那幕后之人,背后有深厚的背景以及权势支撑。

    她也一直记着小白喜欢的那个女孩突然暴毙的事,这件事与曾家脱不了干系。

    综合这些因素考虑下来,曾家的嫌疑也最大。

    “你的打算是什么?”

    “简单。”祁宵月精明一笑:“丢个曾家的信物就行。”

    应三:“太过刻意,没人会信的。”

    祁宵月摇摇头:“本来也没打算让人信。”

    她坦言:“我的目的不在于泼脏水,我就是要把有人要杀我这件事牵扯出来,这样在这一段时间内,无论哪家心虚,有意对我动手都要冒着顶嫌疑的风险,想动手,就要看他们担不担得起这个名头了。而且不光如此,那幕后之人也不会再对我轻易有什么动作,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任何一点的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的警惕,不调查出来到底是谁要抢他一步动手他不会放心的。”

    一番言论没有半点卡顿,应三看着她,表情淡淡的。

    祁宵月疑惑:“怎么了,有错漏吗?”

    应三不答,他的眼神太过沉重,像刀锋划过银光,甚至有些冷。

    隔了好一会儿,祁宵月才听到他说:“你是打算拿自己去冒险吗?”

    祁宵月一愣。

    她瞬间明白了关键在哪。

    她从沙发边蹭过去,挨在他身边,认认真真地说:“不,我不是冒险,这只是做戏。”

    也的确是做戏。

    就是做戏做得有点过于真了。

    那一圈红痕太过显眼,像一条锁链似的横着她白皙秀气的长颈环了一圈绕过去,应三沉默着,目光不偏不倚地看着她的伤。

    他当时也在车上,透着单向玻璃,就看到祁宵月薄红发狠的眼,像头凶兽,气势骇人。

    演歹徒的小鬼尽职尽责,下手力大,几乎要勒着她的脖子将她悬空提起。

    那一刻,隔着厚厚一层玻璃,应三几乎听到了祁宵月痛苦的喘息声。

    当时他真的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自己想要冲出去的冲动。

    祁宵月知道有点玩过火了,于是主动示弱:“没有下次了,真的。”

    暗光流转,应三的瞳孔上罩了层薄光,他是不高兴,但倒不会真的对祁宵月生气。

    声音哑哑的:“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祁宵月笑笑,往他怀里窝,“你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

    祁宵月眨眨眼,不信他的话, 她又想起来:“你也别再背着我去找那个小鬼的麻烦,它只是拿钱办事。”

    应三挑眉,反问:“我是那种人吗?”

    顿了下,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叫‘再’?”

    祁宵月挠他的手心:“别以为我不知道啊,当初我昏迷时你就背着我打了不少追求我的鬼使,你上次还撒谎说是为了让我好好休息。”

    “不对吗?”

    “对什么,你就是吃醋。”

    在祁宵月没有意识到他心思的那些时候,应三也不是什么都不干的。

    即使他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也不能让别人摘走他的月亮。

    所以动点手也无可厚非,毕竟没什么,是打一顿解决不了的。

    反正他得守着这弯月亮。

    祁宵月脸昂着,漂亮干净的脸对着他,应三笑笑,不置可否。

    目光交接间,温度升高,摩擦也变得暧昧。

    应三眸子乌沉,如果注视着人,眼神就极为深情,仿若万千翻腾的情绪都藏在眼底,不欲人知。

    祁宵月被这样深情的目光笼罩着,刚想问他看什么,可话还没出口,应三却突然低头。

    眼前忽暗,他独有的气息肆无忌惮地裹挟过来。

    应三垂眸,静静地,在她颊边碰了一下。

    很轻很轻地碰,一触即分,好像只是用羽毛扫了一下,柔软温和的触感只留了一刹那。

    应三人清冷,唇也薄,却软,融融暖意顺着刚才那顷刻间的触碰渡来,宛若料峭寒意中沁骨的一道热流,祁宵月立刻被这股暖意冲得有些烧。

    他亲了她一下。

    以近乎虚无的力度。

    昏暗的后座,两人对视。

    应三翘着嘴角,笑意明显。祁宵月直视他,眸子里润着水光。

    暖风拂过,冷意冲散。

    应三身上淡淡的木香淀在呼吸间,周身萦绕的都是安心舒服的味道。

    这个时候,祁宵月偏要调侃他:“感觉怎么样?”

    应三配合地说:“很软。”

    祁宵月:“软什么,你都没碰到。”

    应三不为所动:“你这样说我可以理解为你在邀请我吗?”

    祁宵月目光灼灼:“我就是在邀请你。”

    应三高深莫测地笑,手里捏着祁宵月的指头。

    祁宵月勾勾唇,侧回头,重新倚靠回他怀里。

    小黑目视道路,强装镇定地开着车,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车尾巴,目光一点儿也不敢飘。

    他现在恨不得自己原地目盲耳聋,好让他能忘掉刚才看到听到的虎狼之词。

    直接撞上两个顶头上司的调情现场,他这是要凉的节奏啊。

    此时此刻,光天化日下,他觉得自己为地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生道路还没开始,就要夭折在这辆车上了。

    然而显然这两位大人心情很好,并没有注意到前方胆战心惊的黑无常。

    一路顺利地到达医院,应三让黑无常把车停在停车处,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回去了。

    黑无常拜别,跑得极快,如果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不能搞消失,他估计连跑都嫌慢。

    应三将祁宵月送进急诊室处理伤口。

    委员会这边,刚经历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风波,几位老前辈都有些不耐。

    转回幕帘后,应如安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那串编起的黑绳扔在圆桌上。

    烛光明灭,几人一齐将视线挪过去。

    下一刻,杨旬扯了下嘴角,嗤笑:“真是个好玩意儿,老曾啊,你们这又是得罪谁了?”

    曾天荥略微苍老的面容上有些无奈,在场众人里,不会有人比他更加熟悉这个东西是什么。

    家族皆有信物,就像应家的信物普遍是灵木枝一样,曾家的比较特殊,是一串编织的黑绳。

    由长辈亲手编起,赠予后辈,代代延续,绳上皆有符咒,可避妖邪,保平安,很有代表性。

    “这是要向我曾家头上扣虐杀后辈的帽子啊。”曾天荥依旧温雅慈和,话里却有冷意。

    烛火曳曳,沉在他眼底,一半侧脸匿在阴影里,一半深沉阴郁。

    应如安平平淡淡地看他一眼,不表态,叶长鸿半阖眼,仿若要睡着一样,也不搭腔。

    曾天荥想去拿那串黑绳,应如安快了一手,先他一秒将黑绳收回自己手里。

    “老曾先别管这事儿了,我交给鉴定的那边看看,得给那小姑娘一个说法。”

    他这样说,其他人自然不好说什么。

    曾天荥看着应如安,也许是光线原因,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莫名奇怪。

    他语气缓缓地,又沉又闷,嘶哑瘆人:“那就麻烦应老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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