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香囊
天才擦黑, 宫灯还没来得起扎上,就忽然下了大雨。据说雨势是从江南飘过来的,往北蔓延, 一路到京, 紫禁城上下雨声潺潺,在夹道上走着, 仿佛行在溪边。
石小诗刚从南书房出来, 带着张三一路直奔毓庆宫。明日六月初八, 正是太子夫妇回太子妃娘家石府的时候,康熙是过来人,知道新婚小夫妻的心思, 特特恩准了一日,今儿也没多留, 直叫皇太子早些回去做准备。
祥旭门一推, 便看见胤礽背着手站在惇本殿库房门前避雨,双眼盯着廊下七八个小太监收拾明日送往石府的东西。
说是回门,皇太子这样金尊玉贵的身子哪能在外头府上过夜?左不过是马车拉些赏赐过去说说话,用顿膳, 不过午时就要往宫里赶。
石小诗从穿越到进宫不过短短数月,即使对石家有感情, 那也是原身的影响,她自个儿对带什么东西反倒没有上回给众阿哥送礼上心。
而胤礽就不同了, 他太子爷要想在东宫这个位置上坐稳, 尤其是在军功上跟大阿哥的势力抗衡,往后少不得依靠石文炳父子在汉军旗的影响, 能趁此机会跟自家姻亲联络联络感情,光是叫胤褆和明珠背后咬牙不爽, 就已经叫他心头舒坦好几分了。
“您亲自监工,真罕见。”石小诗将象牙伞收了,看周遭没人,往胤礽身边站定。
胤礽转过脸皱皱眉头,“今儿散得这么早?”
“汗阿玛体贴我明日回门,这是恩准。”相处了一个月,石小诗自信对胤礽的心思摸透了,给他看一眼手中的奏本,“放心吧,他老人家对我今日的马屁很满意。”
胤礽淡眉淡眼揶揄她,“只可惜字还是写成那丑样。”
这位二大爷就是嘴上不饶人,实则性子还算得上体贴,信期过后他大概也懂得女子不易,便没再叫石小诗熬夜练字了,这半月来的奏报基本都是他亲自捉刀代笔。
因此她抿抿唇,选择不跟他置气:“您亲自挑了哪些好东西?”
“爷们一人一把木柄阿虎枪,女眷们一人一串十八子念珠,另有两箱金瓜子,两箱各色宝石。”
前头听着还算正常,那两箱金瓜子直叫石小诗眉心一跳,太子爷真是财大气粗啊,这些礼看似轻飘飘,实则足以与成婚前康熙帝指给石府的赏赐比肩了。
“会不会太多了些?”石小诗搓了搓手,她不是个张扬的性子,只怕传出去叫另外几位皇子嫡福晋心头不快。
“不多,再说我是开了毓庆宫私库,又不是伸手找汗阿玛要来的,”胤礽顿了一下,才很严肃的扭头看她,“我问你,最近的用度花销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石小诗不太明白,她并没大手大脚地乱花钱啊。
胤礽像四周看了一眼,伸手去拉她箭袖,奈何身量上差了一截,只能抓住她腰带上挂的白玉镂雕香囊。石小诗感到腰间一紧,然后不情不愿地被他拽进了库房。
他还伸手就把门给关了,屋子里没点灯,暗沉沉的,呼吸间都是尘埃的浊气。
“……你做什么?”门外雨声淅沥,石小诗眨巴了一下眼睛,低声问他,“别扯我的香囊了成么?”
胤礽一愣,外头宫灯已经挂上了,平和的暗黄从雕花的门扇上射过来,夏风随他动作而涌动,连她的睫毛也跟着轻轻颤动,分明面对着自己的脸,他却觉得那双眼底仿佛藏着丰姿千状,心头像是蹦了蹦,不明所以。
低头一瞧,这才发现手中还握着她的东西,又凉又硬,手一松开,有潮湿的雨意和清雅的幽香一起钻入鼻息。
胤礽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恢复理智,“我叫你来看样东西。”不去看她,径自走到桌案边点了灯,将先前翻阅过册本交到她手里,“这是毓庆宫、撷芳殿两处宫女太监名册、各处用器、库房册本。”
石小诗随手翻了翻,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毓庆宫的用度她是心中有数的,撷芳殿是侧福晋、庶福晋和两位格格在阿哥所居住的宫室,难不成是这里有什么幺蛾子?
她单拿出撷芳殿那一册,仔细对了一遍,可是同上月比较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出入啊。
“你看不出什么问题吗?”胤礽神情很严肃,一把拉下撷芳殿那一册,重重敲了敲毓庆宫的库房册本。
“看不出来。”石小诗很实诚地摇摇头。
“一来,本月毓庆宫的吃穿用度花销缩减了很多,”胤礽慢慢地解释,“这原因我倒是明白,汗阿玛的赏赐被你送出去一大半,你在吃穿上很节俭,从宫外和江南带回来的那些新鲜菜色吃法比寻常菜式的花销小了不少,也总穿半旧衣裳,内务府这个月送来的料子至今还搁在那架子上。”
“是……”石小诗有点惶恐,节俭难道不好吗?
胤礽像看出她心中所想,沉声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东宫开支忽然缩减,这消息传到外头去,叫旁人怎么想?”
他说的有道理,但这也不是没得解释。面对太子爷天然的气场压制,石小诗决定争辩一下,“就不能解释为太子妃入主东宫后……重新整理内务了吗?”
外头雨下得更大了,廊下还有小太监们成队匆匆而过,在脚步声和雨声的喧闹中,这只有他们二人的库房仿佛一方清净天地,没得叫他浑身不大自在。胤礽喘了口气才继续道:“这是一桩,尚可以以太子妃为借口……那么前天叔姥爷送来的皇太子仪仗冠服明明已经到了库房,你为何不拿来给我过目?”
原来重点是这个……石小诗目光突然幽深下来,“您确定要看吗?”
胤礽很不理解,“我的仪仗,为什么不能看?”
“好。”石小诗一把抄起案上灯烛,领着胤礽往放衣料的架子上找,一边说:“我记得您叫我读的书上有记录,我大清于顺治三年定仪仗之制,皇太子仪仗,设曲柄九龙伞三、直柄龙伞四、直柄瑞草伞二、方伞四,双龙扇、孔雀扇各四,白泽旗二,金节二,羽葆幢二,传教幡、告止幡、信幡、张引幡各二,仪锽氅二,以及龙纛、小龙旗、豹尾枪、弓矢、大刀、乐器、香炉、瓶、盆,是不是?”
她一口气很顺溜地背下来,又炫耀似的将那口大箱子在他面前打开,“您看看索额图大人送的仪仗,这能用吗?”
胤礽蹲下来一翻,怔住了。
那箱子上头是有曲柄九龙伞,只不过有四支,再往下翻,直柄龙伞有六支,直柄瑞草伞四、方伞六,双龙扇、孔雀扇各六,甚至有把明黄色的华盖……他忽得面色煞白,甩手不敢往下再翻动,起身直直盯着石小诗,“他……他怎么敢!”
仅仪仗种种已是大大的僭越,甚至与皇帝卤簿相差无几,石小诗一脚将箱盖踢起来阖上,又示意他看刚取出来的冠服,“您仔细瞧瞧,这件石青实地纱朝衣上绣的是什么?”
不用细看也知道,那明晃晃的九团五爪正龙石用金线绣成,在跳跃的灯火下十分刺眼。
皇太子的冠服没有定制,虽然比光头阿哥的肯定强些,但总体上与王爷补服相差无几,绣五爪金龙四团,前胸后背两条正龙,两肩各一条行龙,这已经是最高规格了,可这件竟用了九团五爪正龙,这是要与万岁爷比肩啊!
胤礽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你都仔细看过了?”
“查过了,跟皇帝冠服比起来,只在尺寸上有些许裁剪,”石小诗叹口气,“我不敢叫旁人知道,也不敢退回内务府去,还没想好怎么跟您张口,这不就被您发现了么!”
半晌没人说话,胤礽找了个箱子坐下,半张脸沉在昏黄的夜里,乌浓的长眼睛暗了暗。
上回来癸水时跟石小诗说了说额涅,这话闸子上的锁不知怎么就被她打开了。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如此推心置腹过,大概因为这个诡异的换身,或者说,大概因为她是他唯一的妻吧。
“小时候就是这样,”他声音低低的,“给我的东西总会稍稍逾越规制,我总想着是叔姥爷心疼我没额涅,汗阿玛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没想到他现在胆子愈发大了,竟做到这般地步,万一事发,参东宫的折子能堆满乾清宫。”
石小诗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似乎是心虚,但又不完全是心虚,忽然便决定提点他一下:“太子爷,今儿我斗胆想问您件事……如今惠妃和大阿哥的野心已经摆在明面上了,下头几个阿哥也渐渐成长,终有一天他们都会羽翼丰满,对这个皇太子之位蠢蠢欲动,您要做万全准备,可是打算将中枢交由索额图?”
“我……”胤礽其实很吃惊,他没想到这个“单纯”的太子妃想得这么深。
雨水忽然就停了,不知库房哪扇窗没关好,有一股惬意的凉风从外面吹入,帘影绰绰,映在她淡白的脸上,好似满室乌云散开,在清澈的昏暗中出现了星光。
胤礽从未觉得如此口干舌燥过。
他斟酌了片刻才开口,“明儿一早你我回石府,这两箱东西今夜就交给张三,让他找个没人的地方烧了,以免夜长梦多……至于你的问题,容我考虑考虑,放心,既然你问了,我必然会给你一个答案。”
不等石小诗回话,他很快推开了库房大门。外面是一整片药玉色的长空,虽无霁月,却有光风,吹在脸上身上,盛夏里也寒浸浸的。
石小诗落在他身后,只听二大爷又沉声嘱咐了一句,“我已有谋划……此事,切莫在外提起。”
第32章 回门
雨下了一夜, 这晚睡得还算凉爽香甜。天快亮时停了雨,于嬷嬷和德住带着几个奴才把轿舆备好,才请两位主子起床——“这是天公作美呢, 这趟出宫一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午后就回宫了, 能有什么。”石小诗淡然笑了笑,洗漱后去更衣, 不必穿朝服戴东珠, 这叫她松快不少, 可那边胤礽却还是得换上一身喜庆的吉服,光头上的冠子就有十来斤重,就这半天功夫, 也足够累人的了。
胤礽脸色有些苍白,扫了层胭脂才恢复神采——大半原因是昨晚他和石小诗在库房所见, 还得忧心怎么利用好石家在战事上的优势。最最关键的是他不能亲自去跟石文炳父子商谈, 少不得要全部设想一遍,等上了轿辇,再细细吩咐石小诗,好在经过昨晚, 他发现她真的脑子机灵,有些话甚至都不必解释, 轻轻一点,她便能理解其中要害。
趁着天光还没大亮, 路上尚且清凉, 一群人迤逦出宫。胤礽这边刚说了个开头,石小诗果然连连点头:“太子爷放心吧, 我都省得,另外还有一件事, 我看春烟那丫头呢,人是好的,只是心地太过实诚了些,说话也没个分寸,不若趁此机会让她留在石府,重新换个妥当的带回宫里。”
胤礽浑不在意,拿手中折扇一敲:“交给于嬷嬷办便是。”
自上回送胤禛出宫站在门口那么一望,石小诗对京城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还挺好奇的。从神武门过了筒子河后,离石府还有一会功夫,她从纱窗向外瞧了一路,只可惜外头有步军沿街设防,黄幔子架设起来,将如潮观者的人头统统遮住,只能听到叽叽喳喳的一片喧闹。
她拍了拍胤礽:“以前你跟着汗阿玛去南巡秋闱,也要这么一路遮起来?”
胤礽翻了页书,头都没抬:“自然。”
石小诗长长“哦”了一声,“这么大好江山风物都不给瞧一瞧,怪没劲的。”
太子妃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胤礽想了想,决定体贴体贴自己的正妻,“要是能换身回来,入秋上热河哨鹿我带着你一块去吧,那处地广人稀,倒是不用避讳。”
这么一来倒是有了盼头,就算这宫里真待不下去了,外出秋闱也是个溜走的好时机。石小诗满意了,撂下帘子迷糊了片刻,一路晃晃悠悠的,再睁眼时,已到石府门口。
石家早早将大门敞开了,四处熏香、八方点灯,香风涌动,胡同口黑压压一片,恨不得全家上下主仆一齐上阵跪迎,也不知候了多久,叫石小诗没得想起《红楼梦》里元妃省亲的场景,登时心疼起自家额涅阿玛来。
没等轿辇停稳,自个儿麻溜下去虚扶了一把:“都快请起吧。”
太子爷亲厚,石文炳哪敢当真!还不是领着夫人爱新觉罗氏、长子富达礼、次子庆德以及匆匆从辅国将军府赶回来的长女石小月及家中众女眷磕了个头,这才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其实不过一个月没见,石小诗却觉得恍若隔世,似乎额涅阿玛都苍老了一些,兄长姐姐又成熟了不少。
胤礽倒是很持重,叫了声“阿玛额涅”,便不声不响地站在旁边,叫爱新觉罗氏心里一阵酸涩:小诗这回真的有太子妃宽和淑孝的模样,再不是那个会黏在她身边撒娇的小女儿了。
“太子爷主子请随奴才到正堂吃茶。”虽是自家女儿女婿,在等级分明的阶级面前也得让步自称奴才,石文炳领着石小诗绕过垂花门,又对胤礽道,“太子妃主子,请您随府上女眷到花厅歇息吧。”
于是胤礽和石小诗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随众人分道——当然这在石文炳夫妇眼中,是太子和自家闺女新婚和谐的表现。
爱新觉罗氏很宽慰,拥着胤礽在花厅上座,自己和长女在下手陪着,先是慢着性子地问了问在宫中住得是否习惯。
大家心里明白,堂堂太子妃吃穿用度上倒是不用担心,总归是比在宫外强的,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都是过来人,担心的是皇太后以及康熙的宫妃们、胤礽的侧室们有没有给自家闺女上眼药。
“我在宫里很好。”胤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性情冷淡,挤了个笑容说,“回头我跟皇玛玛说一说,请额涅和长姐进宫坐坐。”
爱新觉罗氏皱了皱眉头,毕竟是自家养大的,有什么不对劲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虽说去年进宫被指婚后稳重了不少,但这次相见分明含着一些渊深难测的沉静,怕是这个月过得不那么顺心顺意。她跟石小月换了个眼色,斟酌着问道:“好是好,但主子和太子爷……一切还顺当吗?”
胤礽有些芒刺在背,含糊答道:“……顺当吧。”
妹妹能明白额涅的意思吗?石小月听着胤礽这不太明晰的回答,急得补充了一句:“额涅的意思是……太子爷每晚都歇在主子这边吗?”
这话问得也太直白了,胤礽脸颊发烫,又不能不答,不敢去看下手两人的眼睛,很快地点点头,“都在……除了信期那几天,她自己睡。”
哦,看来女儿是害羞呢。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放心了,那在这别别扭扭的,八成是因为来癸水那几天独守空房,没个温存,两人安慰道:“爷们有正经事呢,又年轻,哪能每天顾着,既然这头一个月没上外头去,已经说明太子爷对主子很满意啦,主子也要体贴些。”
胤礽赧然地张了张口,不知如何辩解。
爱新觉罗氏心里还惦记另一样,笑得讪讪的,“奴才这几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如今都放心了,别的不盼,只盼主子早日为太子爷开枝散叶,这才是正经。”
怎么人人都让太子赶紧生下嫡长子?胤礽觉得自己还正值大好年华,理当专攻政务,至少先把大阿哥的野心摁下去,让索额图远离毓庆宫,环境彻底安全了再考虑子嗣的问题。反正孩子啥时候不能生啊,宫里如今还在添小阿哥呢!
但是眼下他是太子妃,只能垂眸敛容,“我记着呢。”
爱新觉罗氏又耳提面命:“闲着没事就多抄抄佛经,我小时候也在宫里住过,大家都讲究这个,拿出去也好送人的。”
她这话说得没错,只可惜是老黄历了,尤其是康老爹,因为先帝的关系,他老人家对佛道之事甚至有些隐隐不喜,对后宫女眷的要求是做到即可,若是让他以为石小诗沉迷佛修,说不定自此对太子妃的印象就差了。
“杭州上回送了一批好缎子,做裙子褂子就糟蹋了,抄经正合适,”石小月顺着她额涅的话说,“等下回宫正好带着。”
“不必了,”石家太热情,胤礽无可奈何地说,“汗阿玛不喜欢佛修,皇玛法的事额涅都忘了吗?”
爱新觉罗氏顿住,想起京城中关于顺治帝出家的隐隐传说,“这倒是,我给忘了,幸好太子妃主子有主意。”
她细细一想,又察觉出石小诗的本事来,这才不过一个月,就连这等宫闱秘辛和万岁爷的喜好都摸清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自家闺女是天选太子妃啊!未来的皇后可不得有这种伶俐手段,包管把后宫治得服服帖帖。
这边胤礽和石府女眷们的对谈算平平安安地过关,正堂里,石小诗打起十二分精神,对阵石文炳为首的男丁。
石文炳是个纯粹的武将,忠诚正直的老实人,肚子里的计谋都用在沙场上,没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那么多弯弯绕。富达礼和庆德也是在军营里混大的,少年将军本事上没得说,情商却随阿玛,见到太子爷只会嘿嘿傻笑,这样的千金之子亲临府邸,恨不得咣咣磕头表示随时愿意为太子爷效忠,立下汗马功劳。
石小诗先恭维道:“听闻石将军和两位小将军是特意从漠北赶回来的,先头又一直在江南为我大清镇守江山,真是一家子英雄豪杰!”
石文炳笑道:“不敢当,情况太子爷也知道,我玛法是汉军勋旧,承蒙万岁爷不弃,愿意让石家出力,我们父子心里十分感激。”
石小诗连连摆手:“将军不必谦虚,石家的忠心万岁爷一直记在心上,这么些年军功赫赫,满朝没几家比得上,说句心里话,要不是将军在外镇守,宫里这么多章程哪能平平安安地落地呢?”
她琢磨了一下,时间不多,还是得直奔主题:“我的意思是,年底又要征讨噶尔丹,如今汗阿玛安排大阿哥上喀尔喀,这最大的军功自然是他的,而我留在宫里,明珠虽为散秩大臣,可威望仍在,文官集团也不站在我这边……”
堂下石文炳父子凝神聚气地听着,石小诗蓦地来了感觉,想到自己这两句话说不定能改变历史,不由心潮澎湃,声气儿也朗然如掷地美玉:
“从前我能放心是向着我的只有赫舍里一族,好在如今有石家……我心很诚恳,想借将军父子之力,近一点的,分去大阿哥在噶尔丹战事上的声望,说得再远点,能提拔些真正对我大清有力的汉臣,大兴汉学,澄清科举,让满汉真正融合,大清彻底强大,百姓彻底富起来,强大到让别的国家连造次的念头都不敢有,更遑论准噶尔这种蕞尔小国!”
第33章 程氏
石家男女眷并没有在一处用膳的习惯, 但太子妃的归宁宴也丝毫不马虎。
虽然只有三个人吃饭,但菜品摆了一桌子,酱爆肉丁外脆里嫩, 菊花炉肉软弹多汁, 芫爆蜇头清脆爽口,桂花鱼翅清雅鲜香, 再加上尴尬的事情已经说完, 在外也不像宫里规矩多, 胤礽这顿饭吃得很是松快惬意,直到外面秋筠低低提醒了一声,他才发现到时辰动身回宫了。
爱新觉罗氏眼圈立刻红了, 石小月不由得低声劝慰:“额涅不必伤心,主子方才说了, 回头让我们入宫跟她作伴呢!”
胤礽倒不哀伤, 他相信石小诗也不会表现得多难过,她是个体人意的女子,哭哭啼啼的只会更让大家伙心里都不好过。众人拜别后他慢慢踱出花厅,隔着一道薄墙, 听见于嬷嬷正在跟春烟说话。
“你留下吧,这也是太子妃的意思, ”于嬷嬷说,“你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性儿, 宫里头人多眼杂四处有耳, 没得叫人说太子妃治下不严。”
春烟很惶然,她爹是花木上头的管事, 娘是庆德的乳母,一家子虽是汉人, 但从江南就进了石府,作为家生奴才,打小儿就跟二姑娘小诗作伴。当时姑娘被指婚要入宫,大家还羡慕她是攀上高枝儿了,从此入了宫吃香喝辣,也不用做粗活,太子妃亲厚,说不定给她指个模样俊秀的侍卫,就算嫁不成,跟着太子妃老死宫中,也不至于短了吃喝。
可好好的前程就这么断了,春烟眼泪都要掉下来,“于嬷嬷,这怎么成呢,我会被大伙儿取笑的。”
于嬷嬷叹了口气,“早前儿我就叮嘱过你,不要什么事都管什么话都说,你就当耳旁风……再说留在家里不也挺好,宫里多少人想出来还没办法呢。”
这是一点回旋的可能都没有了,春烟六神无主,“于嬷嬷,我会沦为笑柄的,以后都没法抬头做人了,您就行行好吧,再跟主子说说好么?我一定再不乱说话了!”
于嬷嬷没说话。
“再说,再说我留在家里,那太子妃身边岂不是短了个贴心人?”春烟颤巍巍地说,“内务府送来的宫女,您敢放心让她们贴身伺候主子吗?”
“我方才已经看好了,夫人身边有个二等丫鬟宁秀性格稳重。”于嬷嬷慢慢道,“比你年长几岁,家里是庄子上的……”
春烟扑通一声跪下来,咚咚磕了两个响头,“于嬷嬷,求您了,这次就带我回去,我自个儿去跟太子妃解释,若是我再不悔改,您直接把我赶出宫便是!”
“于嬷嬷。”有人从后面绕出来,于嬷嬷扭头一看,正是太子妃。
“主子,春烟她知道错了,”于嬷嬷有些动容,显然于心不忍,“不如就按照她的意思吧,换人的事暂且等一等。”
胤礽看春烟的神色,这会也不哭了,眼底还有几分坚毅之色,直直地挺着腰板子,这才是能在宫里生存下来的模样,如果换了旁人,还要再去摸底细,有时他宁愿用熟人,慢慢培养起来的才放心,毕竟给太子妃当侍女也不是头一回就能胜任的。
“好,”他淡淡地答应了,“春烟跟着回宫吧。”
春烟这才哭出声来,鼻头红了,一抽一抽的,心底涌上数不清懊悔,自己从前怎么就这么糊涂呢!还好太子妃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往后她定会把错处都给改了,好好地给太子妃效力。
她揩着眼泪,跟着主子低头从廊下而过,没留意到那个原本迎来进宫机会的女婢宁秀就在树后,脸色阴沉得宛若幽井。
回宫的路上,胤礽先跟石小诗报告了女眷们谈话的信息,顺便将春烟这件事也说了。
石小诗点头:“这样也行,她若能改了,比换个新来伺候的强。”
此事抛下,胤礽还是在意石家男丁的说法,“石将军怎么说?喀尔喀他愿意去吗?不过你额涅必然舍不得。”
“先有小舍得,才有大团圆,”在前途大业面前,石小诗只能希望美丽额涅先忍一忍,“我阿玛已经答应了,两位哥子也会一同奔赴,不过我想着,既然他们愿意身先士卒,咱们也要做好后勤保障,过几天我得去趟火器营,给石家军分些好用的护甲、兵器和良驹,另外我打算让富达礼入毓庆宫行走,方便互通消息,詹事府能准的吧?”
贤内助事儿办得妥当,对后续计划的设想也很周到。胤礽听得连连点头,当即大手一挥,“准了。”
“就是石家这么得脸,索额图大人八成觉得您翅膀硬了,要脱离他的掌控,”石小诗抿唇笑道,“往后少不得常跑毓庆宫,不知道汗阿玛又会怎么看呢?”
小两口三言两语定了新计划,那边康老爹也是个随性的人。轿舆刚抬进毓庆宫,进了配殿坐定,张三就上来报称:“早朝时万岁爷临时决定巡幸畿甸,阅新堤及海口运道,建海神庙,明儿一早就走,半个月后方才能回宫,知道您今儿陪太子妃回石府,身体劳累,就不让您上乾清宫了,梁公公过来宣口谕,其间不早朝,请太子监国,有要事直接送到毓庆宫,太子定不了的就八百里快报。”
万岁爷临时决定出宫,也算是给他们二人暗自布置提供了方便,就是监国不容易,要样样维系好,哪能真叫在外奔波的康熙帝操心。
“我知道了。”石小诗觉得肩头担子更重,连茶都不想喝,沉沉叹了口气,忽然感到一双温暖的小手从箭袖边挨过来,牵住她小指。
扭头一看,是胤礽放软了语气,捏了捏她手心,“别担心,有我在呢。”
眼看两位主子要腻歪,张三立刻会意地躬身却行退出配殿,哪知刚走到廊下,就看见小丫头淡月脸色煞白地跑过来,朝他低声道:“撷芳殿小秋说程格格病了!嚎了一整个早上,非要报告太子爷。”
张三蹙眉:“两位主子刚从石府回来,太医来看过了吗?”
“看过了,说没什么大碍,但程格格说她额涅病死的时候大夫也说没大碍,然后转眼人就没了,”淡月也很头疼,“她只说求见太子爷一面,您说该怎么办呢,万一程格格真没了,临走前又没见到太子爷,岂不是要化成冤魂找你我索命?”
张三对鬼神之说向来不屑一顾,但他知晓程格格是皇商程世福之女,这程世福跟内务府和索额图很有些关系,万一叫他知道自家女儿好好的忽然没了,只怕往后对东宫的忠心就得打个折扣。
“我去禀告太子爷,你去吧。”张三应下,看着淡月拍着心口走了,这才扭身进配殿禀报。
“程格格?”石小诗丢了茶盏站起身,“眉心有颗痣的那个,她病了?请太医了么?”
“请了,但是太医……”张三微微摇了摇头,他这动作可以有很多解释,就看面前那人想不想跑一趟了。
“我这就去,”石小诗很着急,显然她把张三的摇头理解为人快不中用了,又拉了把坐在旁边看书的胤礽,“你也去吧。”
胤礽姿态优雅地放下书册,“我不去,我看她身体壮得很,能生什么急病?”
张三盯着他,冷不丁地冒出句话:“主子,您还是去一趟吧。”
胤礽古怪地看了他两一眼,又对石小诗说:“急什么,一时半会死不了。”他敲了敲书本,“正事要紧,反正不用早朝,明儿再去吧。”
男人果然就是狗,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人,还是自家侧室呢,怎么如此铁石心肠!石小诗撂下一句话:“我自个儿去,您就在这办正事吧。”
“你!”胤礽脸都气白了,腾地站起身,那张三也跟着石小诗掀帘子出门去了,就剩他独自站在配殿里,盯着一桌子的火器营图纸生闷气。
良久长出了一口气,还是跟着去吧,那些侧室口无遮拦,少不得使出浑身本事哄骗太子爷留宿。万一他不在场,他相信那石小诗很可能经不住甜言蜜语,要用他的身子宠幸旁人啦!
——
撷芳殿不大,正殿做起居之用,旁边两个次间住着侧福晋李佳氏和庶福晋林氏,再往旁边的梢间里则住了还没位份的程格格和王格格。
还没走近程格格住处,已听得一片愁云惨淡,李佳氏站在外头,扶着门框低泣,用全身演绎“弱柳扶风”,王格格瞪着眼睛,似乎还没明白程格格发生了什么,林氏远远地坐着,还是那种不关己事的容色。在一片请安声中石小诗踏入房中,只见程格格躺在床上,和伺候她的小丫头哭声此起彼伏。
“啊太子爷啊,”程格格梨花带雨,远看脸白得像纸,“奴才怕是不中用了!”
“哪里不舒服?你跟我仔细说说。”石小诗在她旁边坐下,拍着她的胳膊安慰她。
“肚子疼,肚子疼。”程格格拧起眉头,印堂处顺着纹路卡了一层粉。
“哦——”石小诗敏锐地发现程氏惨白面色是用比墙皮还厚的鹅蛋粉堆砌出来的,瞬间明白胤礽说得没错,这位是在装病呢。
但她又觉得程氏可怜,好好的人儿,做了这么一场大戏,不过是想让太子爷来看看她,说两句贴心话罢了。也怪自己这些日子忙着大事,都没主动来撷芳殿看看,小姑娘能不伤心吗?
“别哭,别哭,我帮你揉揉吧。”石小诗卷了箭袖,小心翼翼地将隔着衣衫在她肚子上缓缓揉动,也不敢使太大力气,万一真把她弄疼了,多过意不去啊!
“太子爷,隔着衣衫您多使不上劲呐,”程格格的哭嚎变成喘息,还含羞地望着她,顺手就要去解自己衣带,“要不您直接贴进来给我揉揉吧!”
程氏朝刚刚还蹲在地上哭的小丫头使了使眼色,那小丫头手脚麻利地站起身跑出去,又在外将门窗紧紧锁上。
整间房内只剩她和躺在床上乱叫的程格格,石小诗心头猛然一惊,明白了程格格装病的用意,可气氛烘托到这里,她有点尴尬,自己毕竟是个直女,就算有胤礽的壳子,有些事她真的做不来啊!
想到胤礽,她立即从床边跳起来,大叫了一声“使不得!”
第34章 撷芳
程氏眨巴一下眼睛, 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贴,还连连娇声道:“太子爷,怎么就使不得了, 我们不都是您的人……您顾念太子妃, 就不疼我们了么?”
石小诗有些懵头懵脑,没想好怎么回答, 就听到背后大门猛地被人推开, 扭身一望, 正是胤礽同志杀到。
只见他一把挣脱了企图阻拦的李佳氏,面色铁青,花盆底也没穿, 大步流星走进来,指着床上衣冠不雅的程格格质问石小诗:“你……你跟她……用我的……?”
“您放心, 没有的事, ”石小诗举起双手连连摇摆以示清白,“我正在劝说程格格,这个……使不得的。”
太子妃这是上门讨人来了!程格格发了懵,她从前光知道后宫明争暗斗, 这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直白了当的争宠啊!但是瞧太子妃这怒气冲冲的模样,瞧太子爷这唯唯诺诺的模样, 仿佛宠幸个侧室犯了多大过错似的,她在心里直叹气, 没想到这位往后要入主中宫的主子竟然毫无容人雅量, 往后日子该怎么过呀。
咽了口唾沫,看两位正主子的架势, 她苦心积虑的谋划已经失败了。程格格又懊恼又气闷,怎么千算万算, 偏偏没请李佳氏或者王格格去毓庆宫走一趟,哪怕把太子妃留在那儿分身乏术也是好的,总不会误了她和太子爷的好事。
“给……给太子妃主子请安。”这两个人都不说话,程氏只好披起外衣,遮住自己半露的香肩,从床脚溜下来蹲了个安,“主子别动怒,没得气坏了身子,奴才作为太子爷院里的格格,为主子分忧是责任,主子若是看不顺眼,要打要骂,冲着我来就是了,千万别叫太子爷为难。”
“不干你的事,”石小诗对着女孩子总是心软的,“这是我和太子……妃之间没商量好……”
“叫她出去。”胤礽没好气地嚷了声,像个暴躁的吉娃娃。
“奴才这就走。”不用石小诗张口,程格格立刻肚子也不疼了,声音也不娇媚了,裹着外衣三两下就跑出小小的格格房,还贴心地给他们关上门,留这对正头夫妻在里头大眼互瞪。
“我早就知道她存着这样的心思,”胤礽从鼻腔里闷哼了一声,“你看看!若不是我及时赶来,你岂不是就被她……?”
石小诗红了脸,一半是气的,一半还有点恼,“就不说我了,这程格格是你的妾,你又不是头一回跟她亲热,有什么不行的?”
“我……”胤礽恨恨地,眼神却躲闪开,“我并没有跟她亲热过。”
“啊!”这下轮到石小诗彷徨了,“那李佳氏她们?”
“也没有。”胤礽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丧气,又生怕她误会,忙解释道,“我对这个事还是有要求的,头一回还是留着……正经夫妻。”
他声音越来越低,其实这件事迟早要跟她说,只是不知为什么,在这间斗室谈这个问题,好像就没有先前预想的那么难堪和狼狈。
没想到石小诗却不是他意料中含羞而惊喜的表情,反而皱起眉一脸嫌弃地问道:“真的吗?我不信。”
“我堂堂太子爷有什么必要跟你说谎?”胤礽很吃惊,但还是硬气起来了,挺直了脊背,掖了下衣领。
石小诗觉得那个不属于她的玩意儿又很有劲儿地动了一下,和平相处了一个月,本来就只有晨起时它会刷一下存在感,不知道这家伙此时闹什么脾气,她凝了凝神才说:“于嬷嬷跟我说过,阿哥们大了,自然都有教导人事的宫女,再说您那四位侧室,时间最长的一位是侧福晋李佳氏吧?她都在撷芳殿住上五年了,别告诉我这五年您都只是上人家房里坐坐,借地儿留宿一下,盖着棉被纯聊天,都不带办事的。”
她等着看胤礽被戳穿谎言后恼羞成怒的模样,没想到他却在桌边坐下了,还伸手斟了两杯茶,自己抿了口润润嗓子,这才慢慢道:“我额涅的事你都知道,可是那会除了皇后,宫里还有那么些妃母,额涅走了,汗阿玛是不缺人伴驾的,可是我却知道,她们都不是我额涅……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至少在我现在还能做主,不想要一个侧室生的孩子,这些年那些庶子们对我的小动作,我不想在我的孩子身上重演了。”
他慢慢抬起眼眸,盯着她幽深如潭的眼睛:“至于你的疑问,从人事宫女到这些侧室,来便来了,我只是让她们叫几声让德住听到,然后在屏风外打地铺睡一夜,再威胁他们不准告诉别人,汗阿玛本就不会过问这些事,而我是皇太子,谁敢不听我的命令?”
说实话,胤礽的这个说法确有可行性,也很在理,但石小诗还是觉得有待商榷,她斟酌了一下才问:“美人在侧,您就一点儿都不动心么?难道您……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会轮到胤礽无语凝噎了,他上下指了指石小诗气鼓鼓道:“这一个月那玩意儿都长在你身上,是什么感受你能不清楚?”
石小诗噎了一下,她明白了,要从现代社会接受过的生物学知识来说,胤礽这小伙儿身体倍儿棒,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清楚……”她在心中默默双手举白旗投降,“我知道了,您的清白很重要,下回她们若是有这样的心思,我一定立刻马上当即逃得远远的,绝不叫她们得逞!”
“还有下回?”胤礽伸着手指轻叩桌面,“换身回来之前,你就别上撷芳殿来了。”
胤礽的担心她能理解,胤礽爱惜清白不乐意跟侧室生孩子她也能理解,但是这封建社会天潢贵胄的出身就这点不好,除了自己和太子妃,他就没把别人当人看,叫这些四个女孩儿白白当了太子嫔妾的名头,却不给人坐实身份,只能在阿哥所里枯萎终老,这不是害人么!换成是她,也得为了将来考虑,成天想办法骗太子爷上床睡觉的。
石小诗想了想,张口:“您看她们四个可怜见的,要不我得空了还是过来陪她们说说话,给她们找些事情做吧,有了陪伴,就不会动歪脑筋了。”
她倒是个菩萨心肠,再说腿长在她身上,真要往这跑,他也拦不住,反正只要底线问题不被冲破,胤礽决定退让一步,他再一次三令五申:“换身之后随便你,最好带个人跟你一起,不该办的事别办。”
事情就这么商定了,胤礽没等石小诗回答,就转身推门回毓庆宫去了。
石小诗还愣在程氏的房间里,抿一口茶,凉了,她却边喝边笑出声来。刚才两人剑拔弩张,这会才彻底回过味,想到胤礽这二十多年守身如玉,就想着跟太子妃一起比翼双飞,如此守男德的帅哥在是这个朝代简直是珍稀动物,她心头甚至有些暗爽。
外面程格格怯生生地问:“太子爷,奴才能进来了吗?”
“进来吧,”石小诗心情大好,挥了挥手道,“请侧福晋、庶福晋还有王格格都进来,我有话要说。”
程格格嘴上“嗳”了一声,转身出去叫人了,心里头还是发憷,太子妃来闹这么一通,太子爷怎么比从前更高兴了呢?还叫她们全都过来说话,莫不是太子妃就……有孕了?可这才一个月,哪儿就能这么快!
石小诗对程格格硕大无边的脑洞毫不知情,等四位侧室都到程格格房中坐下,她学太子负手说话的模样,站在窗前淡眉淡眼地说:“今儿要不是太子妃提醒,我差点儿忘了你们这些年不容易。”
四人各怀鬼胎地对望了一眼,太子爷这句“不容易”是什么意思,是终于良心发现,决定开始宠幸她们了吗?那她们是不是还得谢谢太子妃呐?
“程格格装病骗我这事,是你们几个一块策划的吧?”石小诗转过身问。
庶福晋林氏倒是先摇头,“奴才不知情的。”
啊,差点儿忘了这位有个性有脾气的御姐,肯定不会参加这等幼稚园宫斗行为,她伸手点过去,“那就是你们三个了?”
王格格“啊”了一声,还是傻愣愣地模样。程格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最后还是李佳氏有侧福晋担当,委屈巴巴地接过话:“是我的主意,但是我想着,太子爷上我那儿那样多次,连根手指头都不乐意碰我的,八成是对我很厌恶,因此就交由程格格出头,她模样儿好,万一您喜欢呢。”
“知道了,这回就算了,我和太子妃都不会追究,但这等莽撞之事不可再有下次。”石小诗一锤定音,原因不好解释,干脆就不解释,她斟酌一下措辞,“你们四个平常都是怎么作伴?”
“林氏通常在自己房内读书,王格格喜欢在膳房研究吃食,我和程格格没事会在一块说说话,做做绣活。”李佳氏回答。
原来林氏还真是位诗书簪缨之家的才女啊!石小诗天然对读书人和好吃鬼有好感,很想多跟人家亲近亲近,但胤礽明令在先,只好先按下不谈。
“读书是好事,你们三个也要多跟林氏学习,”石小诗想到上回送礼漏了自家侧室,又补充道,“毓庆宫新进了一批上好的缎子,太子妃提过,都怪我给忘了,回头我让于嬷嬷送过来,你们挑着做衣裳……还有啊,进宫这么久,是不是都没见过家人?这样吧,明儿我去跟内务府说一声,让你们几个的额涅都来撷芳殿留一日,往后若是表现得好,不给我东宫招惹是非,放你们出宫回家小住,也不是不可以。”
第35章 布库
太子爷这样体察人意, 大伙儿差点儿当场哭出声来。
要知道给皇太子当侧室是真的不容易,那人克承大统前大家位份儿都不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升上去, 也不如其他皇子的侧福晋们来得自在, 一辈子囚在深宫里头,唯一的盼头就是生个孩子, 偏偏太子爷他在这事儿又很不主动, 这几年日子不过表面光鲜, 背地里苦多着呢,四个人聚在一块打破牙齿和血吞罢了。
李佳氏暗暗想:看来太子妃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心狠,能给撷芳殿送衣服料子, 还叫太子爷开恩引家人相见,重见宫外天日, 这不比费尽心思求个孩儿强多了么!
于是当下带着那三个还在傻笑的拜下去:“太子爷说的话, 奴才们都记牢了,往后一定不辜负太子爷和太子妃主子苦心,再不给东宫招惹是非,您放心, 像今儿这样的事也不会再发生了。”
看看,女孩子多好哄, 人家也未必想勾引你太子爷,能过上快活日子, 谁还想汲汲营营苦心钻研宫斗心法及其一百八十种变形术呐!
石小诗恨不得把太子爷再提溜回来, 叫他仔细领会自己的培训成果,她目光变得悠远, 柔声道:“那我先回毓庆宫去了,过几天再来看你们, 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需要添置的,尽管叫小太监去毓庆宫报一声,放心,太子妃不会拦着。”
一直默不吭声的林氏来了兴趣:“想看的书和话本子,也可以打发人找太子妃要吗?”
话本子这种好东西,不仅林氏想读,石小诗自己也怪想看一看寻个乐子,她立刻点头,很高兴:“行啊,有词藻华美感情真挚的也可以同我分享一二,”她盯着林氏脸上愈发诧异的神色,只好补充一句,“我送去宁寿宫给皇玛玛解闷。”
撷芳殿事毕,从阿哥所出来的时候下午已过了一半,天色没那么刺眼明亮。她匆匆往毓庆宫赶,趁着还没下钥,第一件事是先让古庆去雍王府跑一趟,答应给胤禛送的礼还没忘,先前就吩咐下去,趁此次回门正好带进宫来。
石小诗精心准备的是一样胭脂红釉盘。这种低温红釉色的料子和烧制方法是从欧洲传入的,盘内及足内均施白釉,而外壁是昳丽的胭脂红色,均胎体轻薄,玲珑俊秀,保管符合这四大爷清雅别致的审美。
她一边盯着古庆往马车上搬东西,一边跟胤礽说撷芳殿那边四位侧室的安排。胤礽抱着手臂道:“倒也罢了,不必太过费心,让她们安稳在阿哥所里呆着就行。”
他的目光落到了石小诗腰际的香囊,又懒懒收回视线,耐人寻味地说:“至于放出宫这一桩,我看还是暂且搁置吧,太子身边没几个妾,我倒是不怕朝臣说太子什么,但是宫闱内外少不得要指责太子妃过于霸道。”
石小诗说也是,“我再想想吧。”说话儿功夫却见洞开的前星门外迈进热热闹闹的一大群人。又是那群阿哥们,这回人来得特别齐,从老四胤禛到老十四胤禵,除了腿脚不便的老七和不在宫中的老大老三,全都笑嘻嘻地揣着手朝他们走来了。
胤礽脸上掠过一丝烦闷,这帮人聚在一块还能有什么好事?他这毓庆宫先前从不欢迎其他阿哥,有什么事不能在外头说呢?没得扰了他的清净地……不过细想起来,好像以前他们也没有这么齐刷刷地上门找骂过。
“你叫他们上这儿来?”他百思不得其解,问石小诗,“汗阿玛可不在京中,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现在这副样子可保不住你。”
“您现在这模样多俊俏呐,就是胭脂太淡了,多扫些才妩媚动人。”石小诗冲他牵唇一笑,看胤礽眉头一挑,又要炸毛了,才赶紧解释:“阿哥们不是我叫来的,孩子八成是想找太子哥哥我玩吧,我去了啊。”
她才不管胤礽脸上是什么表情,整了整衣领,翩然朝众阿哥迎面而去。一片扫袖打千儿声中她看见胤禛麻溜儿爬起来,指着古庆问:“那就是太子妃嫂嫂烧制的瓷器吗?”
“是的,”石小诗点头笑道,“胭脂红釉盘,正准备送去雍王府供你赏玩呢。”
“好啊四哥,原来你从毓庆宫要了好东西,都不跟我们兄弟说一声,”胤禟拿胤禛打趣,“汗阿玛老说我精明善计,我看您才是个中翘楚!”
胤禛瞧他一眼,沉沉叹气道:“这好东西被你要去,估计也欣赏不出个所以然,我看今儿送到阿哥所九爷院子,明儿八成就流通到外头商行里去了!”
四阿哥很少放下身段揶揄旁人,这话逗得胤禟佯装发怒,大家好一顿哈哈大笑。哄闹过后石小诗才正经问他们:“大家怎么这会都有空上毓庆宫来了呢?可是汗阿玛不在,有什么要事商议?”
胤禩说不是,“您也知道,汗阿玛喜欢打布库,从前擒鳌拜那会,靠的就是哈哈珠子们合练布库才拿下那贼人,这么多年他老人家没事就上布库房去,早就练成专家了!我们几个虽心向往之,也不敢在汗阿玛面前班门弄斧……这不是想着如今那房空着,想要邀请太子二哥一同打几把,小阿哥们也想一睹太子爷风采!”
布库她从前看电视剧里演过,跟摔跤没什么区别,甚至连规则都很简单——摔倒着地即分输赢。
她扭头一望,胤礽这会早回太子妃寝宫去了,也不知道他从前打布库是个什么水平——这又不像骑射,有专人记录成绩,能经于嬷嬷之口流传到她耳朵里,打布库这花活儿在专门的布库房中,谁赢谁输的判断很主观,再说太子爷是半君,弟弟们就算再有力,只怕肉搏时多少也要礼让几分。
大家这么充满期待地望着她,石小诗只能先答应下来,“好,我今儿没什么事了,眼下就去吧。”
小阿哥们闹哄哄的拥簇着石小诗往布库房走,到了地方要先换短打窄袖衣衫,还有个房间摆了木桶以供沐浴,她觉得这地儿就跟上辈子去健身房锻炼似的。太子爷自然是可以避开众人,在屏风后单独更衣,只不过绕出来的时候,抬眸看到衣服换了一半的众阿哥们,石小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以为太子爷这身段这肌肉这宽肩细腰已是头一等的精致完美,无人可比,没想到康老爹真是教子有方,崽子们个个练出一副好身材,八块腹肌是标配,胸肌形状一个赛一个完美,最关键是精壮而不油腻,充满了少年人纤细美好的青春气息,宛若置身大卫雕像现场。
如果她还是前世那个石小诗,她发誓此刻就能召唤出一群姐妹集体犯花痴。
“太子爷,请吧。”老五胤祺笑着引她往最大的布库房里走,地板上铺着厚厚的藤草垫子,角落里堆满了练习用的皮人和沙包。她忍不住扭了扭肩膀手腕,感到这场有氧运动恐怕没那么悠闲轻松,也不像上回骑射那样随随便便就能应付过去。
如今能倚仗的,就只有自己上辈子拍动作戏的那点经验,和胤礽这具身体的素质和本能反应了。
热身结束,旁边已经站了一群围观的阿哥,四大爷摆摆手说暂时不上场,那么石小诗的对手就是五阿哥胤祺。他们两个人在场中央站定,点点头算相互行了个礼。
“五弟不必客气,”石小诗紧张归紧张,但还是要把场面话说到位,“虽然是一时兴起而来,既已言之,此时相较便不论君臣兄弟,且拿出你真本事来,痛快一场便可。”
胤祺秉性温和,也不长于布库这样的运动,兄弟们派他出场,多少也是存着不叫太子爷难堪的意思。但他才十六岁,毕竟少年血气方刚,听了太子二哥这一席话,便摆出架势,高声应道:“是!”
眼见太子一点头,胤祺选择先发制人,几步就冲过去,抓住对面那人的腰带,伸出脚绊住他,试图将他摔倒。
可他的想法太显而易见了,石小诗早就料到有这么一招,简直都要怀疑是不是胤祺在使诈,那边双手自然而然地扶上胤祺肩头,抬腿避过他的双脚,然后突然出手抓他小臂,向前轻轻垫步,左手已经从他腋下插入,抱住胤祺的后背。
胤祺心头大感不妙,此刻技巧已经用完了,他完全受制于太子爷,只剩下单纯比拼体力。虽然差了四岁,但他自忖太子近年专注政事,极少离开毓庆宫炼这样纯粹的武力,于是心里存了一丝侥幸——万一呢,万一太子爷的力气比不上自己呢!
两人四目相对,他努力站稳,抽出一只手来按在皇太子肩上,脚下再一次用力绊去:“太子二哥,胤祺逾礼了!”
石小诗弯唇一笑,立即向后转身,并屈膝俯身顶住胤祺髋部,腿上一使劲,将胤祺上半个身子背在背上。
胤祺还没反应过来,刹那之间,自个儿眼前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躺在地上了,左手一阵酸麻,而眼前的太子爷笑嘻嘻按着肩头说:“自家兄弟,说什么逾越不逾越的!”
众阿哥们发出一阵欢呼,胤祺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恼,好性儿笑道:“是,胤祺谢谢二哥教诲。”
石小诗走到案边,端起茶杯饮了口水,很舒心地一笑,看来这件事没她想得难嘛。
胤祺落败,更叫小阿哥们兴奋不已,随后老八老九老十又嚷嚷着要跟太子爷一较高下,但这些小孩儿到底身量不足,完全就不是胤礽这副成年男子身体的对手,石小诗也不想欺负小朋友,干脆坐在一边看比赛顺便做做场外指导。
夕阳西下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该散了,很尽兴,欢声笑语地往布库房外走,十阿哥胤礻我却张口要把石小诗留下。
“太子哥哥,打完布库身上多粘腻啊,不如就在此处沐浴,我帮您打胰子吧!”
第36章 灾银
石小诗脸都吓白了, 这群臭弟弟们怎么回事?前有四大爷要跟她一块儿上厕所,后有小十爷要跟她一块儿泡澡,甚至还主动要求担任搓澡师傅。
她不知道从前胤礽跟兄弟们是不是也这么相处, 就算换身已经一个月, 闭着眼也能用二大爷的身体沐浴,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想跟胤礻我这位活泼好动的小同志坦诚相对呐!
“不……不了吧。”石小诗脑筋开始急转弯, 为自己找个借口, “太子妃还在等我用晚膳呢。”
“哦——”十阿哥有点扫兴, 但是太子爷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说了不去,他也不敢强求。
左右扭头看看大家都走光了, 这才从怀里摸了个白玉卧虎佩出来,塞进石小诗手里, “说来稀奇, 我前儿机缘巧合得了件玉佩,虽然用料平平,不能跟御赐的比,但是它是宋朝旧物, 刻工亦称得上精美……我记得太子二哥肖虎,今儿也没包装, 就这么揣来了,想着上回东宫赐礼承情, 倒不如将这件玉虎转赠于您赏玩。”
胤礻我这小子真是出手阔绰, 石小诗望着手中样式寻常的小小玉佩,只觉触感细腻温润, 似乎无尽的历史岁月沉淀其中,修长的手指一拢, 亲自将玉佩挂在腰际,柔声笑道:“上月大婚后一直忙碌,加上手伤,又有大半月没去无逸斋,跟兄弟们反倒生疏了……十弟能记着我,我心里是真的感动的,你这段时日一切都好吗?”
这话一半是为了在众阿哥心中给太子爷树立兄友弟恭的美好形象,一半是真心想问的,毕竟十阿哥是她在这巍巍紫禁城中认识的第一个皇子,那天又是他额涅薨逝的日子,天然对这位弟弟的关注要比旁人多一些。
胤礻我很感动:“我一切都好,没想到太子哥哥这样记挂我……”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石小诗声气儿很温情,“走吧,今儿毓庆宫做茄鲞,还有小荷叶小莲蓬的汤,跟我一块儿吃去?”
“我是很想去,只是汗阿玛请了高士奇先生晚饭后来给我讲《资治通鉴》,”胤礻我脸上写满了想去毓庆宫蹭饭但不得不去上课的委屈,“请二哥替我向太子妃嫂嫂问好。”
“好说。”石小诗揉了揉他汗湿的小脑壳。
一路往深宫去,宫墙外探出来高大的梧桐树枝,深夏时节,叶子不再鲜嫩,绿得反常,微凉的风将树影投在被橙黄霞光铺满的夹道上,俨然有了萧索的意味。
夕阳很快落下去,新月升起,上下清森,如同幽深海底。这是个清冷的夜,月光抹在甬路深灰的砖地上,像结了薄薄的一层露,又湿又滑。胤祉从马背翻身而下,手中缰绳递给小侍从,自己则理过箭袖,向迎上来的人拱了拱手。
“银子……筹不到?”那人从暗影里现出脸来,是大阿哥胤褆。
火器营的旗幡随风猎猎而动,胤祉收回目光,摇头道,“汗阿玛将这桩差事安排于我,应当料到这般结局。”
“所以你干脆趁着汗阿玛离京时赶回京中。”胤褆阴恻恻一笑,“上我这儿来,是来借钱的?”
“窟窿太大,就算请大哥帮忙,我也补不上。”胤祉很实诚。
胤褆瞥他一眼:“那你怎么不急?”
“反正不管我如何着急,灾银都凑不到汗阿玛要求的数。”胤祉淡淡地说,“江南这几年光景不好,那些汉臣个个居心叵测,就算娶了个汉军旗的太子妃又有何用?只怕连汗阿玛亲去都要吃瘪。”
胤褆仿佛想到了什么,回身望了望火器营的大门,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让汗阿玛动用征讨噶尔丹的银子……”
胤祉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老三!”胤褆急了,“如果装备不行,军粮军马短缺,上了战场是会出人命的。我大清勇士可以战死,但不能被饿死冻死!”
“大哥急什么,”胤祉声调平平,气口儿却犀利起来,“上月东宫大婚,当时汗阿玛的赏礼那位不是拒绝了么。”
“是啊。”胤褆还没转过脑筋来。
胤祉眉宇间流过一丝不耐,“当时那位还夸下海口,声称要把赏赐全都捐出去,届时阖宫内外和八旗上下均会效仿,令捐银蔚然成风,大哥可还记得?”
胤褆想起来了,月影沉沉地投在他眼皮上,微波一动:“所以,有人效仿吗?”
胤祉牵唇:“这话是谁开得的头,当然由谁再提议呐。再说您不知道吗?我这趟去江南,上下官员都在夸那位好呢。”他望着神色犹疑的胤褆,决定把话说得再露骨一点,“大哥您想想,若是年底上喀尔喀,汗阿玛与您同去,留在紫禁城里监国的会是谁?”
胤褆没说话,眼光霎时变得锋利,犹如开了刃的刀。
他想了一会,才说:“老三,我也一直以为你是站在他那边的。”
胤祉舔了舔下唇,“……说直白点,归根结底,我额涅和惠妃母都是一样的可怜人,她们这辈子在汗阿玛心中都抵不过那个死了的赫舍里氏……你我难道也要重复她们的人生吗?”
胤褆眼眶微湿,沉默半晌才说懂了,“如果要挪军饷去赈灾,我一定请明大人帮忙,上奏叫太子爷带头捐款……唔,高士奇如今还算是个中立派,又得圣心,若是他来说,汗阿玛应当真能听进去。”
胤祉抿唇:“三弟我言尽于此,谨祝大哥万事顺意。”
他不再赘言,转身上马,沿着林道往繁华热闹的紫禁城驰去。黑风猎猎,很快就将甬道两端大阿哥和三阿哥的身形尽数吞没。
——
康熙这一回巡幸畿甸纯熟心血来潮,他老人家连个招呼都不打,将一整个家底儿都留给了正陪老婆回娘家的皇太子胤礽,然后拍拍屁股很潇洒地走了。
先是去新堤溜达了一圈,然后又去看了看海口运道,在长河入海口画了一个圈,点名在这儿建座海神庙。消磨了大半个月的时光,这才想起家里还有一大堆政事要处理,在梁九功一连三叠的催促声和皇太子每日一封的政务汇报奏折中,康老爹终于登上马车,不紧不慢往紫禁城去。
万岁爷抵京这日石小诗起得很早,匆匆洗了把脸,换了身清爽的月白色行装,又把红顶子找出来,叫张三帮她抹正。胤礽不满地揉着睡眼从屏风后踱出来,“起这么早做什么?”
“去接汗阿玛。”石小诗就这春烟的手吃了口茶,这丫头如今越发细心了,连茶水入口的温度都调得刚刚好。她看了眼胤礽眉头紧锁的表情,挑了个经典直男句式揶揄他:“你又怎么了?”
这叫什么话?还不准他不高兴了是么?石小诗这皇太子当得愈发顺手,他敏锐察觉到她连个“您”字都没用。二大爷的火气嗖嗖嗖上来了,但是满屋子奴才都在呢,哪能一大早起来就叫阖宫上下都知道太子妃跟太子闹别扭,于是硬生生将火气压下去,好声好气地说:“太子爷,没这个必要吧……您从前都不去宫外亲迎的。”
石小诗默默腹诽:二大爷你这个傻蛋,还不是你对你阿玛不够体贴,才弄得他老人家心怀怨念要搞什么制衡,否则哪儿来那么些阿哥虎视眈眈!
这段时间她让张三收集线索,也算是查明白了,康熙对太子的不满之心其实早就开始了。
那会还是康熙二十九年,她大概还在上辈子做快乐的剧组打工人,康老爹例行出塞巡查,染得疾病,病得起不来床了,太子胤礽和三阿哥胤祉一起去迎驾,二大爷没见到他爹就扑上去痛哭流涕诉说思念之情便罢,那三阿哥又是求神拜佛又是遍访名医,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守在康熙病榻前衣不解带地看顾照料。
这位保成大兄弟倒好,不仅脸上没流露出悲痛欲绝的神色,还在跟康老爹探讨新得的《几何原本》译文和监国时办得几件漂亮事。
石小诗听到这儿十分恼火,原来她的便宜夫君是这么一位高智商低情商的憨皮。
所以今儿这亲迎得办好,她从几天前就开始准备了,务必叫康老爹感受到比离家前还要热烈的温暖。
“瞧着吧,我这次去迎汗阿玛回宫,从此好多着呢。”再不管胤礽的杀人刀子眼神,石小诗昂首阔步往外头去了。
她方才观察过,这家伙今儿要去宁寿宫给皇玛玛请安,已经被迫穿上了走不快的花盆底,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他那张端正持重的脸蛋儿上闪现又气恼又无语的微表情了。
仰天大笑出门去,时近七月,清晨的风有萧瑟的凉意。石小诗紧了紧披风,扭头看,三阿哥胤祉也早早地侯在东华门外。赈灾这事办得很不顺利,回来交差的时候,即便坐着监国身份,石小诗也没为难这位小老弟——大阿哥有军功,自己现在是皇太子,上头两个哥哥如此出色,江南那些官僚自然不会相信三皇子有出息。
她从前也演过小配角,很理解其中的委屈。
御辇挨得近了,石小诗头一个迎上去,胤祉紧随其后,“儿臣恭迎万岁爷回宫。”
明黄的帘子一掀,露出康老爹万分惊喜的脸来,“好!好!朕的皇太子竟然亲自来宫外迎接了!”
看看,有好大儿保成当前,三小子就是浮云。
石小诗默默叹了口气,拉着胤祉的箭袖一齐登上御辇,“汗阿玛,我和三弟一起接您回宫,这些日子在塞外,圣躬安和否?”
康熙这才留意到三阿哥胤祉在场,于是腾出一只手来拍拍胤祉的肩膀,但很快缩回手,调转实现在石小诗身上:“朕躬安,你呢?都好吗?”
说完又去拍自己的额头:“朕是老了,记忆不如从前,你的信朕都收到了,样样按章办事,这样很好,往后江山交给你,朕很放心。”旋即转脸问胤祉:“灾银你是不是没凑够?好在有太子来信,这段日子他都想办法给你补上了!还不谢谢太子?”
这话一出口,胤祉的脸色忽如一夜秋风,扫尽万般颜色。
第37章 设宴
长风盈满了明黄色的华盖, 轻薄的纱帐高高吹起,胤祉忙将头垂下来,没叫旁人发现他迥异的神色。
按照胤祉的想法, 是想先为自己讨不到灾银在汗阿玛眼前演一出苦肉计, 然后拿军饷垫了灾银,借胤褆之手向御前递折子重提捐银之事, 顺便叫胤礽吃个苦头。
没想到他皇太子竟然提前料到, 手眼通天、不声不响地将这么大的窟窿给填上了。
棋差一着, 胤祉阴恻恻地望过去,正对上太子爷温和友善的目光。
“三弟,可是有什么不妥?”石小诗忽然有些担忧, 低低问道。
康熙淡漠地扭头看胤祉一眼,然后拉起太子手臂, 叫他陪自己一起走。
“无事, 只是想谢过太子二哥……没想到您竟如此……迅速。”
胤祉神情已经恢复平静,跟在万岁爷和太子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父子身后,沉默地踏过紫禁城的朱色大门。
其实石小诗倒也没那么料事如神,只不过江南一隅有不少石文炳的旧部下, 这些日子富达礼每日来毓庆宫奏报公事,早早和石小诗提了提胤祉进展不顺的消息。
富达礼对着自家妹夫也很拘谨:“看您的意思, 东宫是想帮一把?”
石小诗琢磨了一下:“要不想办法给他补上吧,怎么说也是亲兄弟, 怎能眼睁睁看他为难。”
思及自家兄弟姊妹, 富达礼也能理解这番好心,他在石文炳军中管着账务, 替太子爷这么一算,问道:“可这笔钱, 东宫出得了吗?”
说到银子石小诗就头疼,她学胤礽的习惯摸自己下巴,“是啊,毓庆宫哪来这么多钱呢?”
当晚回到寝宫,胤礽对石小诗的决定觉得十分诧异,当即表示:“帮他做什么?汗阿玛还能不赈灾?大不了先把军饷拿出来顶上呗。”
“话不是这么说的,国库银子就那么多,难免有意外时候,这会儿拆东墙补西墙,万一出征前军饷跟不上,积极性能高到哪儿去呢?”石小诗据理力争。
这话说得在理,胤礽其实也很赞同,只是在他心中,汗阿玛是那等英明神武的人,桩桩件件都早在意料之中,大概早有了应对的方法。
“那你有什么筹钱的法子吗?”胤礽将折扇一收,叹了口气,“银子又不能从天上掉下来,你莫不是打內帑的主意吧?”
“不是不是,”石小诗连连摆手,“我琢磨着,年底才上喀尔喀去呢,先把军饷拿出来垫上,这倒是没问题的,不过动了这笔钱,咱们自然要连本带利的还回去……”
“唔,给我半年时间,赚些钱还是有法子的嘛。”她拍着脑门眸光一闪,抬腿就往书房走,“我去给汗阿玛写信,您瞧好儿了吧!”
接下来这几天,胤礽连她影儿都见不到了。
据闻太子爷先是跑了趟火器营,秋筠传话回来说大阿哥虽然不情愿,但太子爷巧舌如簧,还是让石家军分了好些精良护甲兵器,再就是每天熬到极晚才回寝宫,天不亮人就屁颠屁颠地爬起来了,前段时间念书也没见她这么认真过。
他担着太子妃的身份,自然不便抛头露面,只能叫秋筠帮他打听——毓庆宫正殿被请来了几拨人,从石文炳富达礼这些武将、宁寿宫皇玛玛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容姑姑,到程格格之父程世福这样的皇商、户部尚书伊桑阿、内务府大臣凌普,最后甚至连时任左都御史的陈廷敬都被她请为座上宾了。
毓庆宫人缘从前没这么好过。胤礽不知道石小诗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有几回想把她从睡梦中揪醒一问,但见她睡得沉沉、眼底郁青,又不忍心扰了清梦,好在秋筠说太子爷日日都是喜上眉梢的模样,想来事情办得倒也算顺利。
终于到了汗阿玛回宫这日,送走一心要迎接汗阿玛的石小诗,他惴惴不安了一整天,连三福晋上门来唠嗑都打不起精神。
“我家三爷昨儿也回来了,”董鄂氏摇摇头,啧了一声,“不过我看他脸色阴沉得要命,吓得我一整夜都在侧福晋房里坐着推牌九。”
胤礽心说这么大一个窟窿,能开心得起来吗。他按了按额角问:“三阿哥也去迎驾了吧?”
董鄂氏很实诚地点头:“听说天没亮就起了,太子爷也去了么?想必这时候也该到乾清宫了。”
大概像要验证她的话似的,忽只听得朱墙外传来细细奏乐声,还有长鞭在空气中划过的声响,阖宫上下仿佛被一泓热汤注入的冷锅子,霎时变得咕嘟咕嘟起来。
“太子妃主子,万岁爷过乾清门了,还亲亲热热地拉着咱们爷的手呢!”古庆很高兴地进来汇报,“张谙达叫我回来传话,万岁爷说此次出巡顺利,太子爷又为他解决了一桩大事,今晚在乾清宫和交泰殿分设家宴,各位阿哥福晋都得去,这是要庆功!”
胤礽心头绷着的弦松懈下来,又开始好奇石小诗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哄得康老爹如此心甜意洽。
当然,为了晚上的大排场,三福晋笑吟吟地上钟粹宫荣妃那儿借地梳妆去了,秋筠春烟倒是一把将胤礽拉进寝宫,将素净的外袍舍去,翻了件嫩绿直径纱花蝶单袍给他套上,两把头高高梳起,戴了点翠嵌珍珠钿,耳上各簪了三粒西洋玻璃鹊首银坠子,整个人被衬得肌体雪白、眉宇清秀,双目明亮得像两颗星子。
“那些宫妃福晋格格,必定都比不过咱们主子,”于嬷嬷上下打量,深深感叹,“只是可惜了,今晚女眷设在交泰殿,隔着一条廊子呢,主子这副好打扮,太子爷要生生错过了。”
胤礽心不在焉地摸了摸把自己的脸蛋,老实说菱花镜里这张容颜是真的很美,但比起欣赏美人,他更想混到乾清宫的席面上,探一探石小诗和康熙究竟都说了什么。
摆驾交泰殿,黄昏的云像沉坠的乌金。这是一个好到令人拍案叫绝的天气,凉风有信,长空无边,高阁初上琵琶弦,弹破碧云天。若是李杜再世,怕是能为这样的好景色写出两百三十三首绝句出来。
当然,面对入夜前这样的好光景,胤礽和石小诗都不会想到,更晚的时候他们会再一次迎来传说中的五星连珠。
如今后宫之首是宁寿宫皇太后,那么交泰殿殿中宝座归她所有。太子妃虽是小辈,却是正经主子,于是在下首左边第一张桌前坐下了,惠妃多少有些不情愿,却也只能在他对面坐着,接下来是宜妃、德妃、荣妃等等宫妃,两位老太妃是不爱这种活动的,索性称病躲起来,带着几个小丫头在庭院里玩花牌。
殿内一众人坐定之后,就有小宫女送上茶水,大家开始客套又尴尬的寒暄。远远等到乾清宫外三声鞭响,这是宴席正式开始的信号,酒菜就通通端上来了。
敬过一轮酒,胤礽夹起一筷子锅烧鸭送入口中,便立刻锁紧眉头——这御膳房的厨子跟毓庆宫的完全不能比,习惯了鲜香清淡的南方口味,再好的宫宴也有些食不下咽。大概因备席的缘故,好多菜品都是御厨烧好后搁置一边装盘,直到开宴才能统一呈上,少不得油也冷了,菜色也乌了,更不提锅气这种奢侈的新鲜烟火气了。
可一群人盯着呢,还得硬着头皮吃。皇太后给太子妃赐御膳豆黄,他起来蹲安谢菜,只觉得眼前忽如其来的发昏。接着还有唱南曲的和跳蒙古舞的上来表演,殿内热烘烘的,胤礽更觉得控制不住的难受,心跳得很快,仿佛有大事将临的预感。
隔着菱花窗,依稀能看见廊子对面乾清宫里的笑语喧哗、觥筹交错,悠扬的凤箫声四处回荡,玉壶般的明月渐渐转向西边。
好像有人叫了声“太子妃”,回过神来,盯着对面宜妃一张一合涂了鲜艳口脂的脸,仿佛装了永动机般不会停歇,叫人想打瞌睡。
一切都只是刹那间,周遭一黑,好像有什么熟悉的红光白光再次从眼前快速闪过,耳边说话声嗡嗡沉沉的,连丝竹也变了曲调。
他神识猛地回转,扭头看向正在说话的人,竟然是胤禛。
“……太子二哥,您上回说太子妃有时扮作什么洋人渔婆道姑的,还给您算八卦,我同内子——啊不是乌拉那拉氏,是侧福晋李氏一提,她倒挺感兴趣的,”胤禛微微笑着,一脸的诚恳,似乎不觉得说出这些字眼来有什么羞耻,“等她出了月子,我让她跟着乌拉那拉氏,上太子妃那儿瞧瞧可好?”
“什么?”
胤礽懵了,不管老四那番奇谈怪论,先朝宝座上一望——是他帅得很有气质的康老爹,再低头瞅瞅自己打扮,捏了捏手臂大腿,顺便感受了一下某个重要部位的存在,最后四周打量一圈,果然对面的胤祉跟董鄂氏说得一样,脸色阴沉得能榨出一碗酱油了。
用石小诗那些奇奇怪怪的口癖来说,此刻他浑身上下的开心快乐舒坦激动真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有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在新婚之夜突然变成太子妃后的第四十八天,他爱新觉罗·胤礽又回来啦!
第38章 开源
“您还安好吧?”胤禛心思细敏地察觉到太子爷的不对劲, 歪过身子,向胤礽靠近。
“无妨。”胤礽这才反应过来,摆出他一如既往神游物外的淡漠神色。
大概是烛火金黄, 他又穿了件湖水碧色的马褂, 脸色有点儿发青。
方才还说得起劲,忽然就沉默下去。就算胤礽告诉他真相, 以四大爷这无比聪明脑瓜子也不敢相信太子爷和太子妃互换了身体这种奇谈怪论。胤禛摇摇头, 只当是自己哪句话触太子爷逆鳞, 再不敢多言,坐回位置抱着戗金碗吃玫瑰卤子点奶皮去了。
胤礽呢,从前跟这位四弟着实谈不上亲厚, 不知该如何回答。但是叫他更想不通的是,换身的这些日子里, 为了成全太子妃的体面, 他分明样样做得不差分毫,自认对内对外均是一样的无可挑剔,可在胤禛口中,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又爱装扮演戏, 又要算八卦,没事还弄块窑子自个儿烧瓷器的村姑哇。
这多损害他苦心铸造的美好形象!
这样的宴席是胤礽习以为常的排面, 这会儿没人过来跟他推杯换盏,他再仔细琢磨一回, 发觉此事最奇怪的是自己这个性格阴晴不定的四弟。真不知道石小诗先前跟他说了什么, 竟还套出他会对这些拿不上台面的玩意儿感兴趣。
胤礽有点欣慰,女子可教, 看来在他孜孜不倦的辅导下,石小诗坐镇东宫的这段时日还是摸出了不少门道的。
最后一碗酒酿绿豆清露端上来, 是宴席即将收尾的信号,他轻轻晃了晃头,决定把这件事扔出脑海,凝神屏气朝宝座上望去,只见他亲爱的汗阿玛放下象牙箸站起身,遥遥朝这边点了点头。
胤礽眉心没由来得一跳。
“朕这回出巡,见入海口海晏河清,是靳辅、陈潢、于成龙等人用束水攻沙之法治河取得的成效,朕心里实在是非常高兴,倒是可以将此方法用在直隶浑河上,倒可节省出一大笔银子, ”康熙负手在殿中缓缓踱步,目光巡视着自己的一众皇子,“但今儿也不全都是喜事,山西平阳府地震还没过去多久,老百姓还在吃苦,这江南的官员却借口困难,不愿多捐些银钱出来赈灾,朕没办法,只能东挪西凑,用军饷垫上了。”
天子犀利的视线从胤祉身上滑过,平静得像一泓湖水,看不出是不满还是失望。
“那么军饷少了一大半,朕又该怎么办呢?”康熙一扭身,盯着胤褆,“保清,你此刻是不是在心里提议,可以动用內帑啊,宫里有银子今儿摆庆功宴,难道还会眼睁睁看着士兵吃不饱么?”
胤褆也不知道他汗阿玛是几个用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若是没有胤祉那夜的一番谈话,这回事到临头,以他的脑子,的确只能想出开内务府用皇帝自己的钱这一个办法来。
“朕今日要告诉你们,这內帑不是不能动,而是动之前要好好想一想,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康熙的声音很轻,落在地上却仿佛有千万斤重。
胤褆登时紧张了,跪倒在地:“儿臣无能,想不出法子来。”
康熙没理他,继续说:“如今还在六月里,接下来是皇太后的千秋宴,温僖贵妃的棺椁要送入妃园陵寝,阿哥们都到了要成亲的时候,大选还选不选?秋狝哨鹿是大清惯例,还去不去热河行宫木兰围场?”
胤礽默然,其实石小诗说得对,汗阿玛事事都得想到,到出征前还有这么多样压在头上,处处都要用钱,这不是简单的拆东墙补西墙就能顶用的。
胤褆声气儿发颤:“汗阿玛,不如大选推迟一年?”
“你混账!”康熙恨恨指了指这个有勇无谋的大儿子,“老五尚可以一等,那你七弟呢?别忘了他的难处!”
七阿哥胤祐的额涅戴佳氏如今还是个没名号的庶妃,母族势弱,而他又是一个残废之人,天生脚跛,生性内向,大家几乎是默认了他不会有太多的功名利禄,只能靠早早成亲,出宫开府,等万岁爷心情好了封个贝勒爷。
众阿哥都在场,神色各异。胤褆挨了骂,再不敢多说一字了,胤祐脸色涨得通红,站起来道:“汗阿玛,儿臣不急,儿臣还想随汗阿玛一同征讨噶尔丹,为我大清立下汗马功劳。”
康熙摆摆手:“你有这份心,朕领了,但上战场血拼不是儿戏,容朕再考虑考虑。”
气氛很凝重,胤祉站出来:“汗阿玛,这都是儿臣和大哥的疏忽,请汗阿玛将儿臣和大哥一并治罪,重重地治罪。”
胤褆皱眉看胤祉一眼,胤禩胤禟几个聪明的已经看出来了,三哥这是在拉大哥一同下水呢。
康熙只是淡淡哼笑一声:“治罪的事不必再谈。”
胤祉朝胤礽看了一眼,沉声道:“汗阿玛,您今儿说太子爷已经想办法将灾银补上了,儿臣斗胆,请汗阿玛为儿臣解惑。”
康熙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一直对保成偏心,近年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冒尖后也多有收敛,但听见有人给他当中表扬好大儿的机会,还是控制不住地身心舒畅。
“皇太子每日给朕修书一封,确实建议朕拿出军饷,”天子的话锋一转,“但朕认为,保住內帑不止要节流,更要开源,好在皇太子也确实想到了几个办法。”
胤礽很着急了,不知道石小诗给万岁爷出的歪点子究竟是什么,他从没这样害怕被叫出来回答问题过,此刻面上虽还镇定,心中在快速思索石小诗近日叫到毓庆宫的人——石家几个武将、容姑姑、皇商程世福、户部尚书伊桑阿、内务府大臣凌普、左都御史的陈廷敬……
思及上回乾清宫拒绝赏赐大搞捐赠的操作,难道石小诗的法子是让各宫也出些东西捐出来?
他心中先有了一个答案,理了下思绪,正准备回答时,忽见张三悄没生息地从后头溜过来,将一本折子递到他眼皮子底下,低声道:“太子爷,这是太子妃主子叫奴才送来的,说是主子走得急,忘带了,怕是要紧呢。”
胤礽眉眼稍稍松懈,还好石小诗机智,提前将法子写下来了。
打开折子一看,忍不住轻轻皱眉,这字写得还是如蚯蚓般歪七扭八,中间还夹杂着简笔画的图示,还有折子末尾他看不明白的波浪线,小人脸……那人脸分明咧嘴在笑,怎么脸颊两边还落着大泪珠呢?
但是来不及想那么多,汗阿玛和阿哥们还在等他回话,忍住了唇角的抽动,胤礽朗声道:“儿臣向汗阿玛献上一计,就是让内务府开仓库点货,那些玉石毛料,可以请御用的工匠刻成器皿纹饰,那些布匹绸缎,则可以请精通绣活的女使亲手做些活计,诸如此类,将那些存在库房里日渐失去光华的废料重新得见天日。”
“太子爷的意思是……拿出去卖?”胤祉眯起眼睛。
“不是卖,是义卖,”胤礽淡淡一笑,“我已请皇商联系了全国各大富商,一个月后再京城最大的酒楼开席,吃住皆由官府出……”
“万一他们到了京城却不领这份情,只是观望,不花一分钱,或是干脆就不上京来,该当如何?”胤禛抱着双臂,首次张了口。
“四弟说得在理,如果只是单单一件自宫廷流出的玩意,未必比得上民间的东西新鲜,”胤礽看着康熙首肯的目光,继续说,“其实这些东西造得不必如何精美绝伦,只要有汗阿玛以及各位阿哥、宗室、女眷们的题字,那身家必然能翻上好几倍。”
“我们题字尚可,汗阿玛的墨宝何等金贵?还有宫中女眷的手迹,她们自己留着赏玩倒罢了,岂能登大雅之堂?”胤祉有些愤懑,却见宝座上的康熙不置可否,饶有趣味地听着他们兄弟辩论。
“三弟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据我所见,众妃母、姊妹各有各的才情,即便是为了每日抄写佛经,不少人也练出了一手极端丽的簪花小楷,”胤礽微笑点头,并努力忘记石小诗的简笔画,“宫眷之物自然不便流传在外,但书道清雅洁净,我提议让女使动手来做绣品玩意,却只让宫眷题字留画,既不会让宫闱才情就此消没,也不会坏了她们的名声。”
“这……也不是不行。”胤褆大概是觉得能让家里的伊尔根觉罗氏找点事做,不至于整天跟他怄气,倒是一件好事了。
“若能请明珠大人的公子纳兰性德为此赋诗,便更有汉人的雅趣了。”胤礽朝上头拱了拱手,“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得汗阿玛亲笔,那可是富商们求之不得的宝贝。”
“可这些富商终究是下等奴才,如此给他们脸,岂不是长他人气焰?”胤褆继续抬杠。
胤礽摇了摇头,“大哥此言差矣,士农工商皆为社稷根本,何来贵贱?再说正是因为从古至今商人地位低,可咱们大清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眼下这么一安抚,他们必然感激涕零,往后再叫他们捐款,只怕比从前容易许多。大哥啊,您说咱们是要面子,还是要里子呢?”
“要里子!”十阿哥胤礻我突然带头喊了一声,眼神中充满了对他太子二哥的敬佩。
其实石小诗提出这个法子,多少也存了提高商人地位发展清朝工商业的意思,但是此刻的胤礽必然不懂,也就没把这个理由写进给胤礽的锦囊妙计里了。
搞基建做买卖,石小诗不是专业的,这些想法也多是从电视剧和小说里来的,属于纸上谈兵,至于真正付诸行动,还是得康老爹和他的儿子们自己把握。
再也找不到太子这番主意的漏洞,胤褆胤祉胤禛都抿唇不语,殿内安静下来。
“商量完了?那朕说说。”康熙惬意地往龙椅上一坐,“太子想法很好,保清的质疑也不无道理,但朕觉得,太子想法如此新奇大胆,再不是从前照本宣科,照搬前朝知识用在今朝困难上的小太子了,倒是可以试一试的。”
他缓缓出了口气,眼神里带着对好大儿的欣赏和后继有人的欣慰,“朕这回出门,每日都能收到太子的信,信中所问甚周密而详尽,凡事皆欲明悉之意,正与朕心相同……看来朕年底御驾亲征,有太子坐镇京师,必当后顾无忧!”
这番话说得胤礽很感动,可他向来都是这样淡漠的性子,心里越翻腾,面上却是无话可说。
知道石小诗机灵,没想到能把如此英明的汗阿玛也哄得这般开怀。他咬着嘴唇思量,或许她在毓庆宫说过的话真的是对的,他从前对万事万物太过骄纵,天然而然、明目张胆地享受圣天子的偏爱,可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永恒不变的,如果他也学着石小诗的法子,多跟康熙撒撒娇,说不定大阿哥和明珠的小心思都不用他亲自动手解决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嗫嚅了一下,丰神似玉的脸上泛起一点笑,朝着宝座上拜下去,“有汗阿玛今日这番话,是保成的福泽,保成愿鞠躬尽瘁,为我大清江山社稷肝脑涂地!”
第39章 嫔妃
石小诗回过神来的时候, 嘴里还含了半块没吃完的豌豆黄。她下意识地往下咽,差点把自己给呛住。
“太子妃没事儿吧?”坐在对面的宜妃摆弄着自己面前的一碟子荔枝,雪白指尖露在袖口, 看似心不在焉地问她, “方才我还在说呢,今年要给胤祺挑一位嫡福晋了, 回头大选上, 还麻烦太子妃多看着些。”
这就换回身来了?
石小诗惊讶归惊讶, 但又很快接受了眼前发生的一切。毕竟她比二大爷多经历了一次穿越,称一声经验老道也不为过,发生的事情她已经可以很从容地面对了。
对面的宜妃在说啥?哦——是入秋大选的事, 万岁爷在往来书信中提过,要给老五和老七挑嫡福晋, 还要给各阿哥院子里塞几个侧室, 指不定撷芳殿里要热烈欢迎新成员的加入呢。
宜妃滴溜溜的大眼睛看过来,是在等她回话。
石小诗赶紧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微微笑着点头:“宜妃母放心吧,我一定帮五弟掌掌眼, 给您挑一位又贤惠又温柔的媳妇儿……至于美貌嘛,我看满京城待字闺中的姑娘, 都不能跟宜妃母的容颜相提并论。”
“太子妃真会说笑,”宜妃听得很惬意, 嘴上客气着, 还是忍不住唇角的笑意,“到底是老了, 不如年轻姑娘鲜活,万岁爷……有阵子没上我那儿去了。”
她声音低低的, 带着哀怨,不敢叫略远处的德妃荣妃和惠妃听见,石小诗也不好对康老爹的宫闱私事评头论足,忙打了个哈哈道:“宜妃母这是对自个儿高标准严要求呢,要知道宜妃母如今的风韵,是我这样的怎么修炼都到不了的境界。”
这话说得宜妃噗嗤一笑,“什么时候太子妃也学会这般说笑了。”
石小诗摆摆手,脚步开始往交泰殿门口方向蹭,“哪里用学?看到宜妃母这些念头自然就跑出来了……这里头怪闷的,我去廊子上吹吹风。”
这是要出门解手的巧妙说法,宜妃心照不宣地去佟佳氏那儿找乐子了。石小诗寻了出恭这个借口,其实是想到了困在乾清宫中的胤礽。
都怪这次换身太突然,他们还没事先对过线呢,决不能让头一次换身后的尴尬重演。尤其是这位太子爷,决计想不到她给康熙想出了多么现代先进接地气的挣钱办法,必须得在他露馅前把消息传递过去呐!
走到廊子上,往檐下一看,正巧张三沉默不言的站在一溜儿太监中待命。招招手叫他过来,然后迅速低声吩咐一番。
得亏她上辈子在剧组学的经验,再忙也要留一手纸质备份,以二大爷的才智必定一看就明白。望着张三往毓庆宫急急奔去的身影,她拍了拍自个聪明的小脑瓜子,晃晃悠悠回交泰殿席面上去。
结果转过弯就看见一个宫妃走上前来,很温柔地朝她蹲了蹲。
“奴才章佳氏,给太子妃主子请安。”此人生着一张白净美丽的脸,却有一种隐忍温顺的气质。
“章佳氏……”石小诗可没什么机会跟宫里的低等嫔妃接触,面前女子根本对不上号。
“奴才是十三阿哥的额涅。”章佳氏脸颊微微发红,声音也低低的。
胤祥的母妃啊,石小诗记得胤礽提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其实章佳氏怪会讨康老爹喜欢的,这几年生了一位小阿哥两个小公主,只是可惜在出身不高,是个包衣奴才,因而至今也没有封号,甚至不能将小十三养在身边。
“不必拘着,”石小诗笑盈盈拉她到廊下站着,“我常听太子爷说起十三阿哥,是好一位样样拿得出手的小阿哥,往后必有大前途。”
可不嘛,她对清史虽算不上精通,但胤祥同志在雍正一朝常务副皇帝的称号还是相当如雷贯耳的。
章佳氏很腼腆的一笑,唇边酒窝隐现,“奴才听十三阿哥提起,上回在御花园里跟十四阿哥起了些争执,多亏太子爷出手相助,还给他送了许多新奇的好东西,旁的小阿哥有的,一份也没给他落下……奴才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无以为报,只能请您代奴才向太子爷道一声谢,感谢偌大深宫还有太子爷这样清洁正直的君子愿意替十三阿哥出头,奴才一定悉心教导十三阿哥,不让他辜负太子爷的恩情。”
难怪章佳氏讨康熙喜欢呢,瞧瞧人家这说话的水平和素养,人美心善嘴还甜,比四妃合在一块都叫人浑身舒坦。
“您不必客气,”石小诗挥了挥手,十分爽快的说,“胤祥这样的好孩子,太子爷必会护他周全。”
说话功夫两人已经进了交泰殿。章佳氏是低等嫔妃,和其他贵人答应常在们一块坐在屏风外的长桌上吃酒,于是没再多言,朝她点点头过去了。石小诗习惯性地负着手绕过去,忽然想到如今身份,倒是不必假装,可以堂堂正正做个女子。
还是做女孩子好呐!浑身香香的,一身玲珑精致的装扮,自己看着也觉得赏心悦目。
不过这身打扮好看归好看,时间长了也像上刑。
太子妃要持重,坐在桌前得时刻保持挺直腰板伸长脖子端平双肩,高领口边上滚着刺绣,戳得脖子暗暗发痒,头更似千斤重,要知道胤礽已经挑了最简单的那个冠子了,可面前菜没吃两口,浑身已是腰酸背痛得厉害,怎么坐都不对劲。还要留神在皇太后的眼皮子底下不能有太多的小动作,更得打起精神来应付惠宜德荣四位妃母不时抛过来的话头。
“他塔喇氏怎么样?她长得好,只可惜阿玛是员外郎张保柱,”宜妃絮絮叨叨地在脑海中搜索可能要来参加大选的京中贵女,“我看硕色的女儿也不错,听说也是在南边儿长大的,又姓瓜尔佳,跟您是不是同出一族呐?”
“不是,这也算是大姓了,但祖上不在一个地区。”石小诗兴味索然地应付她。
“宜妃娘娘快别说了,太子妃都要被你闹糊涂了。”惠妃插进来,一双眼却看都不看石小诗。
宜妃一日不跟惠妃抬杠就浑身不舒服,“惠妃娘娘倒是管得宽,有时间还不如去关心关心大福晋。”她朝那边一指,“您看看,三福晋宁愿跟闷葫芦四福晋挤在一块,也不想挨着她坐,一个人孤零零的,多可怜呐。”
惠妃无奈地叹了口气,纵然她心气高,奈何儿子有勇无谋,儿媳性情乖张。
一对冤家在石小诗跟前说了三句话,立刻分道扬镳。面前终于安静下来,石小诗终于有机会打量其他人。荣妃始终没什么话,静静地坐在角落观察,而德妃则满心里都是她的好小宝十四阿哥,忙着从自己碟子里挑出小十四最爱的几样点心,吩咐宫女装进食盒给十四爷做夜里温书时果腹的点心。
外面的月色已经朗朗升到正中,四处点上金玉一样灼眼的宫灯,将殿中照得一片明亮,似比白日里更加盛丽繁华。
她觉得四处是热闹的,而这种热闹却又隔着层纱,有种看不透堪不破的朦胧。四周人声嗡嗡里,有人走到她身边,轻轻地说:“交泰殿外有一处小池塘,太子妃不如随我去赏赏荷花吧。”
来人有一双清明的眼,是庶妃佟佳氏,先孝懿皇后的妹妹。石小诗感念佟佳氏在她入宫协理温僖贵妃丧仪时的几回帮衬,于是立刻点头说好:“我也想出去静静呢。”
这小池塘在交泰殿后头,里面的水是从御花园里引出来的,不过一间房大小,在这深宫里也算得上极为奢侈,上面水亭小巧,正好容得下两人倚栏歇坐。
荷花开了半个池子,香气幽幽,汉白石的围栏沁着池水清波的凉气,还是这身沉重的行头,石小诗整个人要比在殿内松快多了。
佟佳氏笑笑,“人心这东西,奇怪得很,我头一次见着你就觉得投缘,只可惜我前些日子身体不适,你也忙于杂务,想着时日很长,过段时间再来说话也是好的,哪知一拖就拖了一个多月。”
石小诗知道她上月小产了,那胎儿怀上刚足月,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尚分不清男女,康熙和佟家都格外看重。就这么忽地没了,难免心情低落,她不敢打扰,只以太子妃的名义送去一些滋补药物和话本子,期盼能缓解她丧子之痛。
“不碍事的,我也很喜欢您,咱们现在一块儿说说话,这样多好。”石小诗很诚恳。
佟佳氏轻轻摇着团扇,“我头一回见你,只感叹果然是没在宫里待过的女子,咱们年岁相差不大,你在南窗下坐着,整张脸映在阳光里,却是那么神采飞扬。”她在回忆里沉浸了一会,抿唇笑道,“怎么大婚后再见,却一本正经,跟个小老太太似的,我还当你看不上皇太子,闷闷不乐地进宫来,可不得熬一身病么。”
石小诗也笑了,“我对太子爷可没意见,只是天天都要打足了精神应付一屋子人,到底累着了。”
她心道,还不是怪二大爷那个在外总是一脸古板的呆子,小姑娘都能被他扮成老太婆,只可惜佟佳氏见识不到他私下毒舌的一面,一定叫她惊掉下巴。
“……好在今儿见到,还是一如往昔,”佟佳氏的大眼睛里雾蒙蒙的,“我那处承乾宫虽在东六宫里边,但是跟四妃来往极少,成日一个人怪无聊的,你若无事,便来我那儿,咱们一块儿说说话。”
美女姐姐抛来橄榄枝,哪有不答应的道理,石小诗说好,“到时候您别嫌我烦就成。”
两人相视一笑,叽叽咕咕说了好半天,春烟和佟佳氏的女婢也着急忙慌的找来了。
“主子好会找清净地,倒叫我们一通好找!”佟佳氏的女婢是个直爽性子,“乾清宫那边已经散了,皇太后也叫散了,夜色深重,咱们还是赶快回宫吧。”
佟佳氏不好意思地笑,“是我的疏忽。”与石小诗匆匆道过别,接过女婢手上披风往廊下去了。
春烟见四周人走净,贴上耳边道:“主子,太子爷避开阿哥们,在交泰殿外头等您一块回毓庆宫呢。”
很好,石小诗摩拳擦掌,这一个多月她给东宫打下了如此良好的基础,为胤礽同志的前途大业做出重大贡献,还为大清的经济发展提出重要建议,现在,到了检验二大爷学习成果的时候了!
第40章 回房
听说太子爷要专门留下来等太子妃, 众阿哥都很识相地都走光了,胤礽止步,站在乾清宫前阔大的广场上。这一处光瀑漫不过来, 只有张三在两步外的地方为他提了盏宫灯, 远远看上去,近似暗地里的两块人形石像似的。
少顷有另一圈灯光鬼火似的往这边飘, 先踏进胤礽眼幕中的是那双月白色的花盆底, 上头绣了只鹅黄的蝴蝶, 分明是他不久前还穿过的,这会一晃神儿,只觉那蝴蝶像得了魂, 要飞起来似的。
“太子爷,”石小诗笑眯眯叫他, “可还顺利吗?”
远近走过了几个结伴的低等宫妃, 胤礽等人走过去了,才慢慢朝石小诗靠过来,神色淡淡:“张三来得及时。”
这就完啦?
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夸张三,对她提出来的好办法一点儿感谢和赞许的意思都没有呢?什么人呐这是!
石小诗咬一咬牙根, 又问他:“然后呢?”
胤礽漠然垂眸看她一眼,自己熟门熟路地负手往日精门外走, 张三也不吭声地跟上了,春烟看了石小诗一眼, 问:“主子, 要不您往前跟跟,同太子爷一道儿走?”
石小诗盯着那瞬间变得可憎的后脑勺, 撇嘴道:“谁要跟着他?走,咱们快些, 走到他前面去。”
春烟嗫嚅:“主子,这不大好罢?”
石小诗也不理她,噔噔噔地大跨步往前迈出去了,趁着出日精门转了道,一溜烟钻到他前面去,还装似洒脱地将自己沉重的头冠在他眼前甩了甩。
“石小诗,你慢一点!”她果然等到那人小学鸡一样发怒了,快步靠过来,恶狠狠地压低了嗓子在她耳边说,“刚才不安全,我怕有人听见。”
“那您也不等等我?花盆底儿您没穿过吗?不知道走不快吗?”直男真可怕,就算换身一个多月也照样学不会心疼姑娘家的不容易。
“我这不是想着……夹道上黑,你这么久没穿花盆底了,万一磕着碰着……我在前面,好给你引路。”有两个小宫女端着托盘擦肩而过,胤礽又把嗓门压得更低了些。
“成吧。”感受到了呆霸王的一丝丝宠溺,她得意洋洋地将脚步缓下来,不再多言语。
这会儿功夫他们已经转过奉先殿,夹道里变得肃静,天上月色皎洁,将深灰的宫道映出一片淡蓝的光晕。
离毓庆宫只有几步路了,内外都是自己人,张三和春烟交换了一下眼神,很有默契地往后退了几步,给主子们留出说话的余地来。
“我……”胤礽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口干舌燥,这到了能说话的地方,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句话来了。
这石小诗也真是,叫她别急着说话,她还真一声不吭,专等着看他尴尬似的。那双大眼睛还不看他,炯炯有神地盯着路过的每一条地缝,仿佛在为他选个宽敞地儿叫他钻进去呢。
胤礽定了定神,咽口唾沫。不就是成婚第四十八天暨换身回来相处的第一天么!他有什么好紧张的,简直有辱他皇太子的威风。
“我觉得很好。”他故意用了很冷漠的声线,“法子想得不错,汗阿玛也很赞赏。”
连声谢谢都不说,没诚意。石小诗轻轻摇头,问他:“胤褆和胤祉跟您抬杠了吗?”
“嗯。”绕过垂花门的时候胤礽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随着她小幅度的动作钻进他鼻腔里,“我据理力争,好在汗阿玛也很赞成这个主意……真是,多谢你。”
还算诚恳,石小诗满意了,又问他:“其实那会我想的法子可不止这一个,你想听吗?”
“想。”胤礽连自己书房也不进了,双腿实诚地跟着石小诗往太子妃寝宫走,还不忘转身吩咐张三,“守好门,别叫德住靠近。”
进门先摘了头饰,然后踢走花盆底,外袍纽扣一解,往美人榻上躺下,石小诗这惬意的感受和社畜下班解领带没什么区别。她把胤礽晾在一边,自顾自地拿玉如意锤腿,“这滋味,真酸爽。”
“你……”
这么不见外,叫胤礽先是害羞了好一阵,别过脸不敢看只穿了寝衣的石小诗。片刻后又反应过来,不对呀,都互换了这么久,也没什么必要遮遮掩掩,看来老婆大人这是在拿乔呢。
为了成就大业,他堂堂太子爷决定放下身段为小女子搞个服务。胤礽一咬牙,很懂事地接过玉如意,这辈子头一回卷起衣袖亲自给人按摩小腿,还不住察言观色:“太子妃,您觉得这力道成吗?”
“成、成。”石小诗被他挠得痒痒,忍着笑坐直了身子道,“哪敢真让您来呐,您还是上圈椅坐着吧,我这就跟您细细道来。”
得,胤礽作出了洗耳恭听的模样,石小诗也不藏着掖着:“我上回请了左都御史陈廷敬,就是想请都察院出马来个大工程——整顿吏治。”
这个主意是从她穿越前演过的一部主旋律电视剧中而得,清朝的大贪官她知道一个,那就是乾隆朝的和珅,贪了那么多钱,抄家出来的私产堪比国库,思及上回送到毓庆宫来的太子仪仗,想来索额图那几个也不干净,抓几个大贪官,也能起到差不多的作用了。
“吏治……如何整顿?”胤礽眉头一皱,他知道前朝末期吏治腐败,也有文官言官清流一党共同上书,请求惩治贪官,抄家的确是能抄出一大笔银钱,但本朝……有这样的官员吗?
“大老虎有没有,这个您必然是不知道的,但汗阿玛心里门儿清呢,”石小诗没敢直接点索额图的名字,到底是太子他叔姥爷,薄面还是得给几分,“你只管提出这个法子就成了,时间会给您答案的,只不过此事救不了一时之渴,却功在千秋。”
“功在千秋……”胤礽默默咀嚼这几个字眼,“那你说说,这整顿吏治,该怎么实施呢?”
“朝中官员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事急不得,”石小诗慢慢地说,“首先要培养出一批言官,最好是汉臣,跟满臣没有牵扯,才敢直言上书,都察院有个叫郭琇的,我观察了几日,是心地正直之辈。”
“嗯。”胤礽点点头,“还有呢?”
“大官员先放一放,像地方上的官吏,总仗着天高皇帝远,我听说汗阿玛发明了密折制度,这样虽然方便,但定有很多人有所忌惮,不敢对天子直言,不如从各地抽出一批官员聚在一处,微服到当地老百姓中去,充当天子耳目来听听万民的说法,岂不比在深宫中看大臣们互相弹劾的折子更叫人信服?”
这大概是搞一个纪律检查委员会的意思,但石小诗属于懂个皮毛,只能把大概意思跟胤礽说一说。
“这就是你上回跟汗阿玛说的以天下为公吗?”胤礽琢磨了一会,“倒是可以一试。”
“等地方上的贪官污吏惩治得差不多了,京城中的那些大臣多少也会坐不住的,”石小诗往下分析,“有几个爷们是干净的?六部里哪里没有几本阴阳册子?个个都张着嘴,等下头的人往他们嘴里扔肉吃呢。”
可是这么一来,长久以往,必会影响到索额图的实力。胤礽目前手上就赫舍里一族和石家这两张牌,现在还不是动索额图的时候。
他摸着下巴道:“我再想想吧。”
石小诗懂了,拍了拍他肩头,自己去斟茶润喉。
“今儿庆功宴上,汗阿玛称赞了我几句,”胤礽垂着眸子说,“说来也怪,你进宫之前,汗阿玛的称赞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可这回不知怎地,我心里挺感动的,好像他老人家是头一回如此真心地器重我、信任我……”
他转过头来,眸子里光华万千,属于皇太子的锋利劲儿跟这张脸更般配,“这一个多月,我真心感谢你,你这个太子当得挺好的,真的。”
石小诗一乐,手摆一摆,“只可惜我生了个女儿身,唉……这世上怎么就没有皇太女呢?”
“石小诗,你那些话儿跟我私下说说就罢了,在外头千万留神,我那些妃母可都不是好对付的。”胤礽无奈地苦笑。
“知道啦。”石小诗好心给他递过去一杯茶,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腰围,心说二大爷您这太子妃扮得可不咋地。
“合着每天我多吃两口就踢我小腿,您是不是成日躲在毓庆宫偷吃点心呢?把我腰都给吃粗了。”
“信期那几天,就是想吃甜的,嘴上忍不住。”胤礽低低争辩,唤淡月疏星去准备热水洗漱了。
好吧,捆在同一根绳子上的两个蚂蚱决定继续合作给对方打补丁。毕竟这一个多月里发生了这么多事,难免有对方不在场的情况。
石小诗舒舒服服地洗了个头,将薄纱小被拉到胸前盖好,扭头问磨磨蹭蹭走过来的太子爷:“您刚才朝窗外看什么呢?”
“天象,”胤礽吹灭了案上宫灯,爬到榻上,“这回换身怎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而且当时同我们头一次换身也完全不同,至少场上旁人都没察觉异常。”
石小诗点头说是,“您说下回我们不会又莫名其妙地再次交换身体吧?”
“也不是没有可能。”胤礽侧过身,撑着头看她,“睡吧,明儿我还要上朝呢。”
“嗯……”石小诗听话地阖上双眼,然后又忽地睁开,星子似的明眸直直盯住胤礽,“所以今晚是大婚后你我以太子和太子妃相处的第一夜。”
“是啊。”胤礽有点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怎么了?”
“那我又要问那个问题了,”石小诗拿肩头耸一耸胤礽的手臂,“要同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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