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绿茶
正遐想间, 忽见四阿哥胤禛迈着方步踱进梢间来。他向来有一种少年老成的端方稳重,也因这份稳重而很得康老爹信赖,但饶是这么个人, 见了胤礽还是连连摇起了头。
“太子二哥, ”胤禛朝他拱了拱手,“我家四福晋总跟太子妃嫂嫂一块打牌, 她上次回来, 说太子妃嫂嫂教过她一句江南土语, 您猜是个什么说法?”
胤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摇头说不知道。
胤禛看了眼外头,小太监已经走远了, 压着嗓子说:“好绿茶啊。”
“什么茶?”胤礽摸不着头脑,“江南的绿茶, 莫不是西湖龙井?”
胤禛摇了摇头, 有一种心怀连太子爷都不知道的小秘密的快活,“这是形容人的,您待会看着吧,三哥这次事儿办得呀, 就很贴合这句土语。”
这关子卖得胤礽心头七上八下,一时间梁九功来报——“万岁爷请太子爷入内说话啦”, 他也不好拉着胤禛追根刨底,只好正了正脸色走进去。
“保成啊, 来得正好, ”康熙笑盈盈地歪在炕桌边,指着金绸里的一沓奏本, “这是胤祉呈报的人选,我看了, 可都是有真才实学的,我大清虽说每年都开恩科,但选上来不过寥寥数人,多少豪杰都被耽搁在翰林院里了,如今能有这个修明史的机会,将这些人挑出来,也是我大清之幸事。”
胤礽眉心一动,他记得胤祉先前同他说过,会将此次修《明史》的人选写成名单,呈报到詹事府供他筛选后再报送至乾清宫。他用余光朝奏章上一瞥,这么多人,当中是否有浑水摸鱼的,是否有胤祉私心塞进来的,可真不好说啊!
“三弟是直接送来给汗阿玛过目的?”胤礽也不想藏着掖着,脸上挤出了一个客套的微笑,“汗阿玛命三弟与我共同办理此事,先前你我也说好了,这名单先由你擢选,再由我挑选,最后请汗阿玛拟订,三弟这么绕过我去,多少有些生分了。”
康熙将目光转向胤祉,“你没给保成看过吗?”
胤祉似乎早就料到有这么一问,用一种很稀松平常的语气回答,“太子二哥别责怪我,臣弟只是见您近日实在忙碌,我也往詹事府去了好几回,回回您都不在……大概是在陪太子妃嫂嫂,或是汗阿玛吧……臣弟实在是不敢打扰啊。”
话锋间的夹枪带棒已经是长了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的了,胤礽一皱眉,朗声问道:“我日日散朝后都在詹事府,一直到晚膳前才回毓庆宫,三弟究竟是何时登门,烦请细细说来。”
这是要撕破脸皮的架势,康熙大概是觉得没必要如此上纲上线,低声呵一句,“好了,兄弟间也没必要分得这么清楚,老三,下回注意。”
胤祉含笑说句好,然后朝康老爹温声道:“汗阿玛,我今日也是凑巧,正好身上带了这名单,本意是请安,顺便将人选呈报,省得耽误了工程……毕竟您上回也说了,从热河回来,此事便要大张旗鼓地操办起来,让天下百姓都知晓我大清的宽大和公正。”
话正说到康熙心坎儿上,那奏章上的名单便也没看个究竟。九五至尊到底也是凡人,喜欢听别人夸赞,也会对日复一日的案牍之劳形而感到厌倦,望了望外头深秋清爽高洁的长空,康老爹发出最终指示:“就按胤祉的奏章办吧,保成,热河之行就在眼前,咱们父子也该出去散散心了。”
习武木兰,毋望家法,这是刻在满人骨子里的大事,是岁举。
钦天监算好了出发的日子,秋狝的消息传到宫外,满城的旗人子弟无不兴奋莫名,只是胤禔如今还是那个浑浑噩噩的模样,懒怠动弹,剩下的兄弟里能武的年岁都小,是以胤礽除了詹事府中的日常公务,还要负责带着十三十四两个小阿哥操练禁卫军,筒子河边聚集着豹尾班、御枪处、鹰狗处、粘杆处,一团团穿紫的穿青的穿蓝的,身上都粘着各种字样的牌子,来区分是不是自己人。
一堆爷们儿聚在一处,其中又有许多浑身恶习的八旗大爷,少不得因训练场地大小、伙食好坏、武力高低而生出事端,说是操练武艺,胤礽最头疼的实则是在各营各处间协调关系,而统领粘杆处的不是旁人,正是胤礽眼中的前情敌——纳兰揆叙。
这日偏生又是粘杆处的三五个侍从欺负了一个御枪处的小兵,还抢走了他的火药,全都洒进筒子河里,御枪处领头的直接找到胤礽,请求一个公平,毕竟这火药比前朝用的烈性多了,配方是从西方搞来的,在大清还非常贵重,足以让这小兵倾家荡产。
人证物证都在,自然是粘杆处的错,胤礽二话不说,直接上城外营帐找纳兰揆叙问个明白。
“纳兰二爷,”两人寻常其实碰不上面,但是想起去年冬天他和石小诗第二次换身后揆叙说得那番话,胤礽就打心眼儿里犯恶心,“粘杆处扬了御枪处的火药,这事必得有个说法。”
纳兰揆叙呢,自从延禧宫那位和大阿哥倒了台,明珠失去了扶持对象,整个明府在朝中地位大不如前,他也算是受了些人间冷暖,咬咬牙,放下从前那点身段,从二等侍卫调进粘杆处,苦干了大半年,终于爬上了统领的位置,人瘦了黑了,神色冷冽了,文人的气质磨去大半,但还是保持着没事读点书的雅好。
“哟,太子爷,稀客啊!”他“啪”地一声合上手上的书,打了个千儿,“难道您亲自上我这处来,地方简陋,您千万海涵。”
手头事多,胤礽只想速战速决,没跟纳兰揆叙客套,“是哪几个侍从,您看如何发落?”
揆叙笑一笑,“这等小事,何须劳您大驾,那几个小子都已经绑起来了,如今在外头跪着反省,我的想法是,每人领十军棍,然后不准随行,您看这样妥当吗?”
他办事很爽快,胤礽点头说可以,“领完军棍后,再去御枪处给那个小兵赔礼道歉,扬了的火药,折算过多少银钱,让他们赔给御枪处。”他肃容补上一句,“往后粘杆处不可再生事。”
“您放心。”揆叙皮笑肉不笑,胤礽这话也有怪罪他统领无方的含义,但谁让人家是太子爷呢,只能诺诺地挨批评。
此时帐中无人,揆叙的胆子便大起来,刻意为太子爷找点不痛快,“太子妃近日还好么?”
胤礽有些诧异,他还从见过一个外臣,如此直接地提起宫中女眷,丝毫没有半点避讳的想法。
“你以什么立场问她?”胤礽眼波里含着一道高深莫测的怒意。
“自然是……同窗发小。”揆叙也定定地看着他。
倘若换成从前,他大概早就对揆叙这句冒犯之语大发雷霆了,但是自从和石小诗有了更近一步的发展后,他反倒觉得,有些事,不必要说得那么清楚明白,如果一点就着,反而中了旁人奸计。
“她很好,”胤礽笑出了一点春风得意的模样,“纳兰二爷的问候,我会向内子转达的。”
这下轮到揆叙无言以对了,只好寻了个借口,将皇太子亲送出营帐。
转身的时候,胤礽余光一瞥,看见搁在桌上的那本书不是兵法更不是闲书,封皮上写着三个大字——《明会典》。
他有点疑惑,揆叙为什么会读这本书,难道说,胤祉也让他参与到修《明史》中去了?
当然此事不便细想,外头又是豹尾班的统领来找他议事,这个念头从他心上一过,便被万千思绪抛在脑后。
上热河是个大工程,出发前半月,胤礽便开始在詹事府向各队将校们发出指令,有几队得先行,率领兵丁熟悉行营途径,有几队负责肃清道路,还有几队靠后,指点当地百姓官员跪接圣驾。
终于到了出发这一天,车马仪仗绕着紫禁城,从东华门起沿着宫墙停放,排成一直蜿蜒到西华门上的长队。石小诗是天没亮就被春烟扶上了马车,太子爷这一路都要在最前面,没法与她同乘,她呢,也乐得自在,最近总是觉得困顿,怎么睡也睡不够,独自一人享受整间马车,更方便她想吃就吃想睡就睡,随时随地补上一觉。
春烟和秋筠两个人跟她出门,两个小姑娘没怎么见过宫外风物,尤其是可怜的秋筠,小小年岁就被石家送到宫里来了,不知道外头是如何繁华自在的天地,因此她们一路上又是买糖葫芦纸风筝拨浪鼓,又是看小胡同小买卖小杂耍的,叽叽喳喳兴奋非常。等出了宫再出了城,到了鞍子岭住下,石小诗才发现一点不对劲。
“春烟,我问你,”晚上睡觉前,趁着二大爷在沐浴,石小诗鬼鬼祟祟地招来贴身丫鬟,“我上次来月信是什么时候?”
春烟掐指一算,脸上一慌,“得有……一个半月了?”
她这事儿一直很准,所以从前也没有算过日子,她心里叫一声坏菜,“我不是怀上了吧?”
春烟又激动又兴奋,磕磕巴巴地说:“那我这就去告诉太子爷!不对,是不是要先请太医来把脉?”
“别急,”石小诗沉声,打断小宫女无比雀跃的心情,“咱们这才出来两天,万一确认怀了,他们会不会让我回宫?”
春烟眨巴着眼睛,“您得回宫歇着,这可是皇长孙!皇太孙!您必须得日日在床上躺着,千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是啊,可是咱们难得出来一趟,你想就这么回宫吗?”石小诗觉得自己可能没法跟她解释孕妇也要适量运动的医学观念,“再说我现在月份还小,一路上都是乘坐马车,等到了行宫,和宫里住着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的声腔里带着诱惑的味道:“好春烟啊好春烟,帮我瞒着吧,回头我让小太监给你烤野鹿肉吃,好不好?”
第92章 喜信
春烟一直都很听石小诗的话, 再加上她也没什么伺候孕妇的经验,又觉得此次出宫确实机会难得,于是便老老实实答应了自家太子妃主子, 没将此事报给二大爷。
但是石小诗忘记这孩子是个实心眼子, 春烟是没告诉皇太子,却在第二天一早上路时, 转头就告诉了秋筠。秋筠呢, 比春烟年长几岁, 又在宫里见过这么多妃嫔待产,当下就钻进马车,一脸严肃地和石小诗说:“主子, 此事不能瞒,您还是尽快请太医来瞧一瞧吧。”
说罢, 她也不等石小诗应允, 径自就上外头请太医去了。
石小诗头很大,扔下手中吃了一半的桂花马蹄酥酪,撩起衣摆亲自下车,将忧心忡忡的秋筠追了回来。
秋筠这丫头平素就一本正经, 认真起来,连她都不敢硬刚。石小诗想了想说这样吧, “等我先同太子爷说了,再请太医, 你看这样成吗?”
秋筠想了想, 说好,又再三叮嘱, “您可不能拖。”
石小诗嘴上答应着,可每天都找了许多借口, 什么今晚不舒服想早点睡啦,太子爷白天太累了一到营房就歇下啦,说了些别的大事忘记提这桩啦,总之在秋筠姐姐再三横眉瞪眼地强调重要性后,石小诗选择在进热河行宫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将此事告诉了二大爷。
但是二大爷这个榆木脑袋还没反应过来:“月信晚了是几个意思?可是这路上颠簸,你休息不好,累坏身体了么?”
“不是,”石小诗眨巴着眼睛,琢磨该怎么说这个事能显得浪漫些,“我的月事向来很准,你也知道,现在它已经迟到二十多天了,这说明……”
她用满是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又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二大爷这个纯直男终于反应过来了,脸上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笑容,“我们有孩子了?这么快?”
“还没请太医把脉,但是我有预感,应该是这样没错。”石小诗看着胤礽将脸颊贴上她小腹,是一种初为人父的快乐,心中也涌上奇异的完满和感动。
其实从察觉到月信推迟至今,她还没有很多特别的感触,也许吧,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她腹中孕育,孩子的阿玛爱恋她,所有人都会将这个孩子视若珍宝,捧到至高之处。可是这个孩子会过得一生幸福顺遂吗?
石小诗不敢深想,到了当母亲的这刻,她才明白天下为人母的心情大抵相同——不求孩子多有出息,只要她/他平安就好,快乐就好。
太医得了信,很快就提着药箱过来了。帘帐拉下来,石小诗伸出一只手,露着雪白的皓腕,胤礽期待地满屋子里踱步,不停地拿眼神催促太医。
那太医呢,在重重重压之下,额上沁出了一层汗珠,不过这事他不敢着急,必须得探出一个确切的脉相,才好向太子爷和万岁爷禀告。好在太子妃这喜信儿大概已经有一程子了,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同珠滚玉盘之状,他收回手指,抖一抖衣摆,朝皇太子拜下去——“恭喜太子爷,太子妃有喜啦!”
“好!”胤礽先让春烟伺候石小诗歇下,再让秋筠带着太医上外头开方子,自己则连端罩都不穿了,穿过秋夜凉爽的风就去跟他汗阿玛报喜。
果然不出石小诗所料,康老爹简直比自己添了个儿子还高兴,立刻就吩咐给太子妃加派人手,添置嬷嬷宫女,太医十二时辰轮班候着,若不是已经到了热河行宫门口,石小诗百分百确定,康老爹一定会把她送回毓庆宫待产的。
这消息当夜就在行军队伍里传开了,简直比大伙儿一齐入住热河行宫还叫人激动,当然孕妇本人倒不觉得自己有多特殊,她现在吃嘛嘛香,除了比平常更困点,还没什么特殊反应。
石小诗歪在床上,满意的拍了拍小肚子——里头的这位小同志,可真够给面子啊!
正式踏进热河地界,已经是第二天午后,行宫的建筑又不同于紫禁城的辉煌,这里建得很质朴,不再描金画银,反倒有一种宁拙舍巧的雅致。而且皇宫里极少见到高大的植物,唯有嫔妃的庭院里种着那么一两株海棠芍药,同行宫里处处是苍松古柏、垂柳老榆、芭蕉梧桐的景象比起来,少了自然的趣味。
过了丽正门后,康老爹和众亲王阿哥们还要换上吉服,接受热河官员和石晨们的迎驾朝拜,而女眷就松快多了,有一直驻扎在此处的嬷嬷上前领路,石小诗作为重点关照对象,被春烟和秋筠一左一右两边掺着,在石道上慢悠悠地走。
“太子妃是头一次上行宫来,自然要慢慢看,”嬷嬷们指着宫室一一介绍,“这个是澹泊敬诚殿,是万岁爷批阅政务、处理朝政的主殿,后头那间叫烟波致爽,是他老人家的寝宫,往前走是松鹤延年,太后主子通常住这里,再往前头走就是湖了,这行宫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大小湖泊共有八处,周遭一圈儿宫室,万岁爷说这儿景色好,命太子爷和阿哥们就歇在这里。”
嬷嬷将石小诗引到了一处写着“月色江声”的院子里,这里应当就是皇太子和太子妃的住处了,一座精致的小四合院,廊子连着几座亭台,一直蜿蜒到湖边,因此每当月上东山的夜晚,皎洁月光便会照向平静的湖水,湖水轻拍堤岸,让临窗而眠的人做上一个好梦。
她对这处“月色江声”非常满意,既然安置下来,只是人手带的不多,向来不做粗活的春烟和秋筠也要开始手忙脚乱地归整带来的行李。
石小诗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看了一会儿,便站起身卷了袖子想加入家务大军,然后便被春烟一把按回了床上,“我的好太子妃,您还是歇着吧,我可不想被太子爷掀掉脑袋。”
她摇着头说不会,“我会跟他好好解释为什么孕早期适量运动有益健康的。”
春烟听不懂,只当她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术语,挠着额角去干活了,那边胤礽却是忙完了参拜回来,脱下外氅,整了整翻起的箭袖,“我这就回来了,你说吧。”
真要科学解释这件事,也实在是为难从没涉足过妇科的纯艺术生石小诗女士了。
她咂摸了一下唇瓣,拿手指比了个圆,想办法解释道:“太子爷,您想想啊,生孩子,那就是从有限大小的地方,把一个六七斤的东西挤出来,倘若我从现在开始,一直躺着不动,整日胡吃海塞,那么这个东西就会变得特别大,挤出来的时候,就会变得很困难,那么如果我合理运动,有意识地锻炼这个圈儿的大小,合理吃饭,那么这小胎儿就不会养得那么大,这个圈儿也能伸展地更广阔些,如此一来,这生孩子不就容易多了吗?”
她这话说得离经叛道,让秋筠和春烟都傻了眼。秋筠赶紧放下手中活计,凑过来小声道:“主子,您不能想着好生养,就让未来的皇太孙殿下挨饿啊!”
所以说古代就是这点最不好,为了繁衍后代,把女人看作容器一样。石小诗不欲跟秋筠辩解,抬眉望向二大爷。
这件事上,二大爷的态度很关键,倘若他骨子里还是这么个男尊女卑子比母贵的想法,那么这个人便不值得她爱得轰轰烈烈,乃至附上性命的赌注。
胤礽静静地站在那,将她的话反复咀嚼,思考了片刻。
“太子妃说得在理,”他用修长的手指将她从床榻上拉起来,“我只是想到了我的额涅,当年她怀着我的时候,如果有人愿意同她说这句话,是不是如今,她也能上这行宫里看一看湖光山色。”
石小诗暗暗掐了一把大腿,是啊,自己光念着给二大爷科普生理知识,全然忘了先仁孝皇后难产而死这桩往事呢。好在胤礽也只是暗暗伤神了一瞬,很快就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他的太子妃和未出生的孩儿身上来。
“那也不可贪多,你每日就在这廊子里走一走。”胤礽扶住石小诗的腰,搂着她往岸边的亭子里行去,“你今儿有什么想吃的?魏珠也跟着来了,我方才特意从汗阿玛那儿讨了请示,你的饮食是重中之重,便交由魏珠料理,最是放心不过。”
“魏珠也来了?”石小诗有点惊喜,“从前他那道灯影牛肉就做得很地道,我想配着碧莹莹的米饭吃!”
“是,万岁爷带的太监不多,从乾清宫跟着出来的,只有梁九功和魏珠两人,”湖边风大,胤礽将自己的外衣给石小诗披上,顺便刮了下她挺翘的鼻梁,“你可真是为我寻了个厉害人物啊。”
石小诗仰脸看他,夕阳淡金的日光下,眼中光芒无边。
如此良辰美景,即使不说话,也足够他们站上半晌,二大爷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想好了,就叫弘晏吧。”
“什么鸿雁,还是红燕的?”石小诗眨巴着眼睛,“就算是小名。叫这个也太随意了吧?”
“是我给皇太孙想的名字,”胤礽眉眼弯弯地看着她,“他这辈从弘,晏字,取得是海晏河清的意思,愿他的来临,能让大清天下太平,让你我身边,一切安定。”
第93章 哨鹿
石小诗叹了口气, 她觉得二大爷实在是想太多了,如今尚不知肚子中这个是男是女,能否平安落地, 这会就巴巴地把大名起了, 倘若生下来的不是他们心心念念的皇太孙,可有得失望呢。
她倒是无所谓的, 平心而论, 自己还更偏爱女孩儿些, 女孩子总是跟当母亲的心贴着,还能将自己在片场学来的那么多打扮人的手艺一一付诸实践,让小姑娘成为整个紫禁城最飞扬明亮的小公主, 想想都觉得高兴。
胤礽在一边看着,“你怎么兴致不高, 累了么?”
她说没事儿, “饿了,让魏珠上晚膳吧。”
胤礽正了正她脖子上的狐裘毛领,说好,“只是今晚汗阿玛要设宴, 女眷都不必到场,我却不得不去, 好在时辰还早,我还可以陪你片刻。”
他盯着她红润的脸颊叹了声, “真想陪你们母子一同用晚膳。”
石小诗鼓了鼓腮帮子, 自动忽略掉“母子”二字,拉着他重新回到“月色江声”的暖阁里。
魏珠进门的时候, 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温馨美好的画卷。暖阁里的窗半开着,淡金色的夕晖一点一点挪进来, 南炕照得一片明亮。芝兰玉树一样的皇太子殿下,和他婉若丽树穆如清风的太子妃,一个端坐在左边看折子,一个歪在右边读话本子,窗外的湖上飞来一只肥胖的灰雀,喜滋滋地,停在窗坎儿上吃食盒里的松仁,大概这就是人人渴求的、岁月平和的完满况味。
这样的景象,和随在万岁爷身边时时绷着的感觉很不相同,叫看者心中都很舒适温情,他脚步轻快地绕过屏风,敛神打了个千儿,“太子爷,太子妃主子,晚膳到了。”
石小诗把话本子一扔,很高兴地招他过来,上下打量着,“半个月没见,你怎么还瘦了,想来是御膳房的油水不多,不如毓庆宫养人。”
魏珠憨笑一声,“从前在毓庆宫,只要管好两位主子的膳食就成了,可是御膳房还要料理值房内大人们的伙食、娘娘们留宿用的点心,还有中秋家宴,奴才也包揽了一部分席面,可不得忙瘦了么!”
说罢,他连身唤身后的小太监将食盒送过来,“这几道菜是奴才跟着御膳房大师傅新学的手艺,据说好几位娘娘孕中都爱这些,请主子尝尝,若您喜欢,奴才便依着这个口味,每日送来。”
石小诗将食盒掀开一看,最上面的是她点的灯影牛肉和土陶蒸熟的碧粳米饭,掀开来,还有一笼鲜虾干蒸麦,宫里头的寻常做法,这烧卖里包的馅儿,上面一两个完整的虾仁,底下却有一半猪肉打底,而魏珠奉上的这笼呢,却一点猪肉不放,纯纯地拿虾肉剁碎成泥。
“猪肉有味儿,许多主子这个时候都吃不惯,我便将猪肉舍去了,您吃着可还爽口?”魏珠问。
“很好吃。”石小诗连连竖起大拇指,心里想着这简直就是虾滑嘛,下回吃锅子时,干脆直接拿这个虾泥馅儿烫熟沾麻酱,一定可口。
除了这笼鲜虾干蒸麦,食盒里还有一碗洁白如雪霜的蒸酥酪。
“这蒸酥酪是用鸡蛋和水牛奶做的,您尝尝,奶皮子比寻常吃口更醇厚些。”魏珠很有眼力见地上来解释。
这不就是双皮奶嘛,石小诗根本没指望在大清吃到上辈子的美味,双眼热泪盈眶地挖了一大口,就是这个味儿,又厚实又香甜!
最后一碟是鲳鱼烧年糕,有了前两个打底,石小诗这会的食欲已经被塞满了,不过这道菜味道就没那么惊艳,酱香口,很清淡,胜在鱼肉格外新鲜。
不过食物有时候就是这么一回事,健康的都不大好吃,好吃的不大健康,又得留意食物相生相克之理。作为孕妇餐,魏珠能把这健康和美味平衡成这样,也足以看出确实花了许多心思,就连二大爷也跟着扒拉了两口,和她一块静静坐在槛窗下同吃,也有家常的温暖。
放下筷子,他评价道:“若不是今晚上有大宴,我真想留下来吃完这顿。”
魏珠神情谦卑地说:“奴才能得太子爷赏识,并为我兄长之死查明真相,心里非常感激,这是奴才应当做的,能得到两位主子称赞,奴才比得了赏赐还高兴。”
外头天色已经晚了,华灯初上,澹泊敬诚殿方向已经传来了人声鼎沸的热闹,既然此处有魏珠春烟和秋筠伴着石小诗,胤礽也不该继续磨蹭下去了。他换了件玄色绣金蟒的袍子,一步三回头地往屋外走,引得春烟和秋筠连声叹惋:“我要是能找着这么一位俊俏又贴心的夫君,真是吃多少苦头都值得呀!”
石小诗对这种论调持不同意见,“你们两个都是一等一的好姑娘,倘若看上哪家才俊,千万别觉得自己配不配得上,我直接请太子爷给你们下旨赐婚,包管都风风光光嫁出去。”
秋筠和春烟听得眉开眼笑,能跟着这么开明爽快的主子,就连魏珠也真心替大伙儿感到高兴。
胤礽呢,就算这顿吃得香,心里还记挂着石小诗能不能住得舒坦,这头刚走进大宴的殿堂,那边还在吩咐张三给“月色江声”里多拿几个炭盆子。
行宫里的宴席比在皇宫里的要随意些,底下除了宗室子弟、文武大臣、八旗禁卫军、蒙古贵族等,还有许多地方官员,万岁爷要犒劳热河地界上诸臣工一年的辛苦,不单有酒有肉,还有例行的伴歌伴舞。
胤礽其实不大喜欢这样的场面,然而就算不喜欢,还是得应付。他坐在康老爹下首第一个位置上,耳边乐声不绝,众人推杯换盏,敷衍地久了,难免疲乏,就连宝座上的康熙眉宇间也有了劳累的神色。
但是台下臣子们的敬酒不能不回,听了旁人的恭贺不能不笑,这就是身为九五至尊所要面对的生活吗?胤礽叹了口气,倘若他终有一天要沦陷在这样的场面里,他宁愿当个光头阿哥,安安稳稳地守着妻儿,就着他们的笑声吃一碗蒸酥酪。
当然,堂上的君臣还在不知疲倦地说各自的趣闻,这一处每年有十一个月都人丁寥落的殿室,总算有了人气儿。
康熙骑了这么多天马,到底不胜酒力,胤礽就只能起身,代汗阿玛向众人一轮一轮地敬酒,还好腹中有先前吃过的鲜虾干蒸麦和鲳鱼年糕打底,这烈酒入喉,便显得没那么烧心。
酒过三巡,才有了结束的趋向,康老爹最后宣布:所有人在园中修整一夜,明日午后,女眷们留在行宫,其他人向木兰围场开拔。
出狩的仪仗自然比上热河来又要简略,康老爹骑着纯白的骏马,身后的侍卫们执掌九龙曲柄明黄圆盖,后面就是骑乌敏达的胤礽,然后是胤禔、胤祉、胤禩、胤禔和胤礻我。
木兰围场就在伊逊河的西岸上,东北为翁牛特,东及东南为喀喇沁,北为克西克腾,西为察哈尔,南为热河。
这里林木葱郁,水草茂盛,群兽聚以蕃息,不过有粘杆处、豹尾营在前头清道,这一路上走来,却是无惊无险。行了两天一夜后,康老爹最后选中河岸边的一处开阔地驻扎,百余禁军压后,在这远大疏阔的地界上,除了林间鸟啼,就只上剩天上无边无际的星河。
正式出营是在第二日五更,康熙首先宣布——此次哨鹿,以活捉梅花鹿为吉兆。随后一声令下,只留了十来个护卫守在原地,皇帝当然是最终裁判,而其他参与围猎的人则被分成小队。
胤礽站在进发的前沿,他的战绩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威名远扬了,此次哨鹿,并没存着拔得头筹的想法,因此当出发的哨声响起时,他只是避开了战马扬起的尘土,一边欣赏着远山壮阔的景色,一边悠然地领着詹事府的几个人进了林子。
北方的林场有一种宏大的美,树木笔直地插入云层,风起风过,一点儿摇晃的意思都没有,等清晨淡蓝色的薄雾散去,林中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兔子,豺狼,梅花鹿,还是猛虎?胤礽对前两者已经不大感兴趣了,倘若能射中一只老虎,将皮毛剥下来给石小诗做毯子,倒也不枉费他走上这么一遭。
他俯下身来,架起弓箭,朝着声音来源处凝视,透过层层深绿色的树叶,他先是看见了一双细长的白色马蹄,然后看见了骏马额上的标记和马背上丧眉耷眼的人。
原来是银点和它的主人胤禔。
胤礽松了一口气,一来大阿哥在骑射上没比他逊色多少,这么多年的斗争,让他始终避免同胤禔争个高下,更何况延禧宫出了事后,他几乎没在这位大哥脸上看过笑容——因此这次,无论猎物是鹿还是老虎,就让他一回,也没什么的。
他调转马头,往更高处寻找其他猎物的踪迹,只是没走几步,就听见了胤祉阴恻恻的声调。
“大哥,您如今得了这个彩头也没用,不如就将这梅花鹿,让给三弟我吧。”
第94章 弊病
胤礽看不见胤祉的脸, 却能望见一匹瘦小的马慢慢靠近银点,
“三弟,我为何要将这梅花鹿让给你?”大概是对方气势太盛, 即便是威武如银点, 也慢慢朝后挪了一步。
空中飘来胤祉的冷笑,“大哥, 你额涅已经给你断了前程, 再怎么邀功, 也没有越过太子的可能了,不如帮一帮弟弟我,若是大事能成, 以后我也好提携提携大哥啊。”
胤禔好半晌没说话,过了片刻, 只听他有气无力地说:“三弟, 我如今这副模样,还不能给你教训么?那些本就不属于你我的东西,何必要强求呢?”
胤祉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银点的马蹄不安地在地上踩来踩去, 就在此时,空气中传来嗖嗖两声空响, 俨然是利箭射出去的声音。
胤礽眉心一动,这是他们在合围那只梅花鹿吗?或者是, 胤祉向胤禔射了一箭, 胤禔向胤祉射了一箭?
兄弟阋墙,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从前和胤禔的斗争始终在水面之下,倘若胤禔和胤祉在密林中真刀真枪地打起来, 他就不能这么明哲保身了。
拧过头,他朝张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在原地等候,然后自己一夹乌敏达的腹部,缰绳在手中绕了几圈。乌敏达也很迅速地捕捉到主人的意图,马蹄迅猛而轻巧地接近方才传来声响的那片密林。
绕过一片屏障,他看见胤禔还好端端地坐在银点马背上,只是一脸灰败,双目圆瞪地注视着灌木丛中,看见胤礽过来,他也并不稀奇,朝那后头一指道:“……梅花鹿,三弟猎中了。”
看来还是被胤祉抢了先,难怪气成这样,胤礽将乌敏达留在原地,自己从马背上滑下,踩着一地松散的黄叶走到灌木从中——
那只梅花鹿背朝外,半躺在一棵硕大的长柏树下,体型很大,身上的花纹也很精美,随呼吸微微起伏,胤祉则站在它身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梅花鹿的眼睛。
他神色古怪地转移视线望向胤礽,“太子爷,我好像射中了它,可是它……大概快要死了。”
梅花鹿于旗人而言,是一种具有神性的动物,今日哨鹿的吉兆便是活捉梅花鹿,倘若此鹿被利箭射死,对神明是大大的不敬,万岁爷知晓此事,必会震怒。
胤礽快步绕到那鹿身前,蹲下一看,果然见到它眉心正中一箭,汨汨地流着鲜血,喉头发出悲哀沉重的低鸣,而那双温柔善良的大眼睛已经睁不动,微微阖着,似乎很快就要彻底合上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胤祉慌里慌张地摆了摆手,“我只是想叫它留在原地……”
他将染了血的双手在柏树干上蹭了几下,然后失魂落魄地往另一个方向走远了。
胤禔不声不响地走过来,站在胤礽背后:“这鹿要死了。”
“是啊。”手下的呼吸起伏已经越来越微弱,胤礽感受到皮毛之下的体温渐渐凉去,生命在流逝,无力挽回,无可补救。
他想了想,伸手合上梅花鹿的双眼,然后慢慢站起身,“此事……”
“只要老三不说,我便不会告诉汗阿玛。”胤禔抿了抿干涸的嘴唇,转身回到银点身边,“你我争了这么久,也没想到后面还有个胤祉吧。”
胤礽没说话。
“以后,我不会再碍你的眼了,”胤禔抓住银点颈边的麻绳,翻身一跃而上,“我只求安安稳稳,带着我额涅的那份活下去……不过,我也不会帮你,太子爷,你从此就自求多福吧。”
他不等胤礽回答,便调转马头,朝密林的另一边行去。
只听得此刻清角声扬,远林呦呦,是召唤集合的号角。张三追过来,问:“太子爷,我们都是见证,您可要将此事告知万岁爷吗?”
胤礽想了想,望着地上已流尽了鲜血的梅花鹿,脚下有片刻的犹豫——“我同老大一样,只要老三不提,我便不提。”
他们顺着来路往驻扎地去,在外跑了一天,太阳已经偏过来,下半晌早已失去温度,风渐大,一阵阵寒意攀升,地上枯叶变为细草,细草再变为乱石。
终于到了营地跟前,却看见胤祉一脸沮丧地向康熙禀告:“儿臣看见了一头好大的梅花鹿,连大哥和太子爷都想跟我争一争,只可惜……”他一眼看见领头怒目相向的胤礽,话头拐了个弯儿,“只可惜儿臣学艺不精,到底是让那梅花鹿给跑了。”
胤礽觉得自己从前真是小看了这位三弟,竟是个如此说话不打草稿的能人。他朝胤禔看了一眼,人还在营帐门口坐着,就着灯火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自己的弓箭,既如此,他便也懒怠搬弄是非。
只是对于胤祉,从此往后便要留个心了,他若再培养些势力,只怕比胤禔、那拉氏和明珠加起来还难对付。
如果石小诗在就好了。胤礽开始想念自己足智多谋的太子妃,如果她在这儿,一定知道怎么暗搓搓给老三使绊子上眼药,伸手一拍乌敏达的马背,决定了,一回到行宫,他就立即把这次哨鹿之旅告诉她!
只不过又是两天一夜往热河赶的路程,等刚回到行宫,他逃了一半的庆功宴,正走在回“月色江声”的路上时,就被暗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一道人影吓了一跳。
“郭琇?”胤礽眯着眼,用手中的宫灯打量来人的样貌。
“正是微臣。”堂堂都察院御史郭琇没穿官服,便服外头套了个深灰的麻布斗篷,兜帽戴得整整齐齐,将脸庞遮住一半,仿佛戏台子上要去夜奔的红拂似的。
“你不在福建两广查税银,上热河来做什么?”胤礽朝周遭一望,确定没人看过来,忙领着他往“月色江声”里走。
“微臣刚从福建回京,听闻万岁爷正在热河行宫的消息,便没做停留,直接过来了。”郭琇的性子,说好听点是刚正不阿,说难听点就是愚笨鲁直,不知变通,但都察院这种查自己人的机构,需得用这样的人,才能成大事。
石小诗刚用过晚膳,坐在湖边廊下看魏珠指导春烟秋筠两个小丫头钓鱼,猛地看见胤礽带着一个打扮得仿佛暗探一样的人走进来,忙站起身看个究竟。
“你就老实在那坐着,别乱跑。”胤礽脸上的神气是皇朝储君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又想起来,在旁人眼中,石小诗和郭琇是从没打过照面的,于是介绍道,“这是都察院的郭大人……”
“郭大人请。”石小诗稳稳地接上了二大爷的戏,将人往暖阁里引,“您怎么亲自上行宫来了?”
“是太子爷命臣查的案子,如今已有了眉目。”郭琇脑中根本就没有避讳这一条,直笼统地往圈椅上一坐,从袖子里抽了张纸出来,递到胤礽眼下。
“臣见此事重大,牵扯又广,想来就算是要上达天听,也要先跟太子爷禀一声才好,”郭琇神色很郑重,“毕竟这事的源头是从太子爷这里开始的,朝中没有整顿吏治的先河,臣也想跟太子爷商量一二,此事是明着来,还是暗着来?”
胤礽展开纸来查看,起先神色尚算平静,渐渐的,眉心就锁起来,和他肩头的四爪金龙一样醒目而狰狞。暖阁里很静,静的没半点声响,石小诗抓心挠肺地想问胤礽纸上到底说了什么,可郭琇那一脸老神在在的模样,叫她只能屏息凝神,安心等待太子爷发话。
终于胤礽的手腕落下来,往桌上狠狠一拍,将刚斟好的茶水震翻了一半。
“小诗,那次索额图送来的太子仪仗卤簿,如今还在毓庆宫的仓房之中吗?”胤礽将纸张用力一握,团成一个纸球,然后抛进湖水之中。
“还在。”石小诗这会也明白了,一定是索额图已经有所动作,这动作还叫人抓住了把柄。
“我行事如何,都在汗阿玛眼皮子底下,索额图送来的那些东西,也原原本本地收在仓房之中,大人尽管去查,”胤礽虽气,声腔还是稳的,朗声向郭琇道,“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打着我的名号,在外头招摇撞骗,骗完盐政上的,就骗到钱粮上去。”
石小诗琢磨了一下,“官员贪污贿赂的弊病,不是本朝才有,也不是只有本朝严查。”她握了握胤礽的手,像是给他一个鼓励似的,继续说下去,“郭御史,东宫没做亏心事,您要查便查,只是我有个建议,明着来也未必查得清,索大人在京中这么多年,早有遮天蔽日的手段,还不如将眼光放到外放官员上去,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些盐政钱粮上短缺的去处就自然有下落了。”
太子妃这么明事理,郭琇捻着胡须边听边点头。
夜色已深,郭琇也不能久留,最后胤礽给此事下了定论,“郭大人,您是清官,当明白王朝鼎盛,不是挖出一两个蛀虫就足以摆平的,哪头都不能短,一旦有了漏洞,朝廷就会受到掣肘,您清楚我和索大人的关系,从亲情上来说,我下不了这个狠心,但是为了大清百姓,也请您务必彻查到底,必要时……杀鸡儆猴。”
第95章 论迹
石小诗在热河行宫的大半个月过得很舒适, 胤礽从木兰围场回来后,康老爹先是论功行赏了一番,然后又大摆宴席, 接见蒙古使臣, 当中又有一位蒙古王爷见皇太子殿下俊美无双,想把自己的幺女送来当侧妃, 当场被康老爹和二大爷一口回绝。
胤礽拒绝侧妃这个缘由石小诗还能归功在自己教夫有方上, 康老爹那边她是真想不明白了, 直到魏珠照旧给她送孕妇餐,这才道出实情来。
“当然是咱们太子爷不同意呀!”魏珠一边将饭菜往膳桌上摆,一边说, “我在澹泊敬诚殿外头等召唤,听见太子爷朗声跟万岁爷说, 他已经觉得东宫里人太多了, 往后添了小皇孙,哪里有位置给旁人住!再说如今太子妃正怀有身孕,万岁爷还往毓庆宫塞人,想气死人就直说。”
他学了个绘声绘色, 叫春烟和秋筠笑得前仰后合,“咱们太子爷当真是这么说的?这还是头一回跟万岁爷对着干呢!”
魏珠说可不是么!“我在外头都听傻眼了, 真替咱们太子爷捏一把汗,不过大概是因为提到了小皇孙, 万岁爷也觉得此事不妥, 就按下没提了。”
石小诗慢慢点头,心里可没那两个缺心眼的傻丫头那般高兴。康老爹想给东宫塞人, 这是去年大选时就冒出来的念头,先让皇太后旁敲侧击了一回, 只是胤礽嘴硬没成,这次是直接提了,但有小皇孙当借口,可是这孩子终究是要从肚子里出来的,身为天潢贵胄,开枝散叶是本能,她和胤礽,又能负隅顽抗到几时呢。
她百无聊赖地叹口气,望着“月色江声”外看得有些腻歪的风景,感觉自己这趟出宫也并不是很值当。
因为太医说头几个月最凶险,千叮万嘱叫她养胎,因此出发前一心期盼地爬山徒步等娱乐休闲活动被迫一一取消。
好在出了宫,总归是自由松散的,也不用早起请安隔几日就要上皇太后和贵妃那儿开早会,每日可以伴着湖光山色睡到日上三竿,石小诗反而觉得这段日子是她穿越到大清朝后最舒坦的一段时光。
秋天很快滑过去,只可惜总归是要班师回京的,后面还有冬至祭祀、筹备年节种种事宜。回宫路上,竟然下起了康熙三十五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二大爷不容分说地爬上马车,要跟她平分软垫靠枕和小食盒里的点心。
那马车其实是为她一个人准备的,虽然宽敞,但两人共乘到底拥挤,她愤懑不平地扯开帘子朝外头张望,没有风,雪片子分扬坠地,路上霜露成冰,的确不适合骑马赶路,连康老爹和其他阿哥们也进了软轿,她只能勉为其难地挪了挪屁股。
胤礽担心挤着她,大高个儿缩在门边的角落里,那小心翼翼委屈巴巴的样子还挺好笑的,因此尊贵的太子妃殿下想到他力拒侧妃的光荣事迹,便拍拍身边的软枕,示意他坐过来些。
车轮碌碌滚动,外头的雪下得寂静,胤礽又单独叫了辆小车,让春烟和秋筠也上车里坐着,不必跟着走路遭罪,这才揽住了石小诗的腰。
说起来,出宫后难得有和二大爷独处的时候,“月色江声”的屋子不大,张三住围房,两个丫头都睡在外间,她和胤礽就算有话想说、有事想办,都不能尽兴。
果然二大爷先对着她的樱唇猛啄了两口,然后便把憋了一肚子的事一股脑儿倒出来。
头一件得邀功,说了蒙古王爷的称赞和他幺女差点当上太侧妃的事,虽然石小诗早就听魏珠转述过了,但夫君的面子还是要给足,连着给他树了好一阵大拇哥,哄得二大爷心甜意洽亲自为她切了盏哈密瓜。
不过重头戏还是落在了木兰围场上胤祉的反常举止上。
胤礽拿浸湿的帕子慢慢擦拭自己的手指,“他从前那么一副养着文人清客吟风弄月的模样,竟然也干的出来落井下石之事,欺负胤禔?如果一年前有人跟我说老三有这么个胆儿,我保准不信!”
软轿里烧着炭炉子,暖洋洋的,这样的燥正配得甜蜜的果子。石小诗不声不响地啃着手中的哈密瓜,想了想道:“他是想夺嫡的吧?可我也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将夺嫡之心明目张胆地挂在脸上,太明显,倒叫我心头生疑了,再说,延禧宫和大阿哥那会有明珠,有兵权,他手上有什么?一群修《明史》的文人,有这个胆子和能力聚众逼宫吗?”
胤礽摇摇头说不知道,“但还是得防备着,我有种预感,胤祉可比胤禔难对付多了。”
石小诗嘟着嘴嗯了声,细细思索穿越前她从来没仔细研究过的清朝历史,以及为拍摄那部清宫剧所做下的功课。
三阿哥胤祉,在九子夺嫡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出来蹦哒过几回。但是嘛,给人的印象也不是很深,没有大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他们那几个有声望,更别提后来当上皇帝的四阿哥胤禛以及他的好弟弟小十三了。她依稀记得胤祉不算是个文武双全之人,能力上比其他几位弱了一大截,他也不是皇长子,荣妃母家平平,朝中没什么势力,到了九子夺嫡的后半段,基本上就不到他的身影了。
找不到突破口,就只能安慰二大爷,“好在四弟、八弟那几个都是向着咱们的,汗阿玛又那么英明神武,就算老三真有什么想法,他老人家会看不出来?”
胤礽摇了摇头,苦笑着说:“你是没看见他在汗阿玛跟前阿谀奉承的样子,老四说用你教他福晋的话,怎么说来着,就是个西湖龙井!”
石小诗噗嗤一笑,二大爷应该没弄明白绿茶作为形容词的真正含义。想不到三阿哥竟然在大阿哥失势后还开发出了这个技能,若是能教一教她家钢铁直男二大爷就好了,有时候她也挺想看这位光风霁月的太子爷撒撒娇的。
“等回了宫,我去钟粹宫荣妃和三福晋那儿探探口风。”她眨巴了一下眼睛,给二大爷求个心安。
所以说康老爹这么优秀的基因,龙生九子真是各有各的本事。上辈子的历史里,胤祉一直没冒尖过,大概是被过于出色的兄弟们压制的结果,而这个时空呢,偏生命运给了他机会。
有时候啊,并不是人想要玩弄权术。在这皇宫中和爱新觉罗家的人生活了快两年,她也算明白一个道理,皇家就是这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退着退着可能就把小命给退没了,所以说身为天潢贵胄,可真没外人看起来这么舒坦,事情到了跟前,只有硬着头皮往上。往上,不仅是求个富贵,更求活下去的机会。
一路在风雪中颠簸,终于回到了紫禁城。宫里还是老样子,不过太子妃有孕的喜信儿早就传遍了六宫,石小诗安顿好后,先得上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然后去承乾宫看望佟佳贵妃。
这位名义上的妃母实际上的好闺蜜早就激动得不行了,把她每日的晨昏定省给免了,又拨了许多人手,把太医院里能弄到的补品全给毓庆宫送去,石小诗只能连连推辞,“真不是跟您客气,夏天那会太子爷受伤,汗阿玛赏赐的还堆在仓房没吃完呢!”
于是佟佳贵妃这才作罢。按照石小诗和胤礽商量好的计划,她还得去钟粹宫套话,套话前得先做些功课,于是问佟佳贵妃:“荣妃母可还好么?”
佟佳贵妃不知她好端端地怎么问起了荣妃,想了想说就那样吧,“哦对了,马贵人你晓得么?和郭络罗贵人一个宫室的,是荣妃族妹,前儿殁了,我请信使讨了万岁爷的意思,万岁爷命用荣妃的仪仗出殡,想来她到底心情欠佳,因此最近也没怎么出来。”
石小诗啊了一声,这康老爹喜欢娶姐妹花的癖好可真害人。
她想了想说:“那我去钟粹宫见见她,听说二公主如今在漠南蒙古过得很好,我便说太子爷思念二姐了,也不至于被赶出来。”
这番借口在荣妃耳中听来自然很恰当,她微笑着将石小诗引到钟粹宫正殿坐下,“荣宪就比太子爷大了一岁,他们姐弟两个,小时候还在一块儿玩过御花园的泥巴塘呢。”
石小诗想象了一下小小的二大爷蹲在地上玩泥巴的模样,觉得这画面足够她当作一整年的笑料了,然后才把话题往胤祉身上引,“我听太子爷说,三阿哥在哨鹿时表现十分英勇,没想到他一个玉面文人模样的阿哥,竟也能挽弓射狼,真不愧是爱新觉罗家的男儿啊!”
荣妃似乎没察觉什么异常,含笑道:“可不是么,老三这孩子,心眼实在,昨儿一回来,就巴巴地送了狼皮狐皮过来,说是给我天冷了做袄子,只是这孩子到底不如他哥哥,说是遇到了一只梅花鹿,奈何技艺不精,没讨到活捉梅花鹿的彩头。”
石小诗说不碍事,“有这份心思,比什么都重要。”
荣妃说可不是么,“只是我也有件事要拜托太子妃,老三家里那个福晋董鄂氏,我知道她出身好,打小就没受过委屈,可是为人妻,岂能有这么娇纵的性子?听说她很听太子妃的话,只盼太子妃得了空,为我劝导两句,我心中必然感激不尽。”
话说到这个份上,岂有不答应的道理?石小诗在钟粹宫里又坐了片刻,她和荣妃到底不熟,也没话继续往下聊了,只好寻了个借口准备离开。
荣妃送她出宫门,路过庭院时,她看见廊子上似乎挂了几张刚写完不久的大字,正迎风吹着,等待墨迹干透好拿去装裱。
“这是您的墨宝?”石小诗眯着眼凑过去,但见最前面一张写着《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后面还有《蜀道难》《将进酒》,都是李白的诗。
“是啊,佛经抄腻了,我最近在读唐诗,李太白真是古今第一诗人!”荣妃站过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恶。
她话说得轻巧明快,石小诗的后背上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刚看到这几张字,她就觉得眼熟,如今多看过几眼,她就更确定了。
这字她是见过的,以她被胤礽强迫练了那么久的书道发誓,荣妃的字迹,与是那僖贵妃床头暗格里,那张写着“汝施恶行,必得恶终”的发黄草纸上的,一模一样。
第96章 冬至(康熙三十六年)
后来在钟粹宫, 荣妃和石小诗说了什么,她已经不大记得了。
两世为人,她自忖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但还是没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扰乱了心神。
可眼下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就这么一眼,联想到两年前温僖贵妃的死, 甚至是二十年前安嫔和敬嫔不明不白地被打入冷宫, 眼前这个以贤良淑德而在宫中立足的女人绝对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她在心中盘算如何全身而退, 却没想到荣妃直接将话头挪到了那拉氏身上。
“我前儿得空,去了趟逍遥宫。”荣妃慢悠悠地整理着衣摆上络子,“那拉氏怕是不大中用了。”
石小诗猛然一惊, 打起精神来,“中秋节后我也去过一回。”
荣妃说是, “她都跟我说了。”
她抬起那双狭长的眼帘, 毫不掩饰地打量石小诗的神情,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石小诗不敢在这个时候露怯,她不知道那拉氏和荣妃说了多少,有没有提起过温僖贵妃、安嫔和敬嫔, 只能轻轻点头,装出白纸一张般的神情。
“那逍遥宫不是个人呆的去处, ”她选择将话题往那拉氏的处境上引,“缺吃的短喝的, 弄得一身病, 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了。”
荣妃盯着她看了好半天,最后才缓缓张口:“你也知道, 我和她是一块进宫的,自然比跟旁人感情深些, 她把后事都交代了,不让埋在乱葬岗,也不让送回娘家,毕竟戴罪之身,怕他们不愿认,她说要一口薄棺,就在火器营边上埋着足矣,她求过万岁爷,胤禔这差事丢不掉,她在地下也能日日陪着儿子。”
石小诗心里发苦,这就是宫中女子的命运吗?
可归根结底还是因果报应,她低低说了句:“不害人性命,那拉氏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是她不够聪明。”衣摆上的络子都梳通了,荣妃忽然站起身,“我该去抄经了,太子妃,慢走不送。”
石小诗立刻说好,就算她对自己的演技再自信,在这个演了一辈子的人面前也觉得像班门弄斧。
她不敢再逗留,匆匆走出宫门,回头看,钟粹宫和延禧宫其实离得很近,延禧宫自从出事后大门便再没开过,如今已经染上冷宫的色调,衰败的枯草从朱红宫墙上伸出头来,仿佛这个气象万千的宫阙间,凭空生出了一块颓唐的荒地。
可是她知道,要不了多久,还会有源源不断地新人住进那间宫殿,以青春和血肉,供养这个王朝的延续。
下过初雪,便算一只脚踏进了冬天,她终于开始了孕吐的反应,吃啥啥不香,还不容易进一点就吐个精光,人也瘦了一大圈,二大爷心疼得厉害,要不是魏珠有花心思换着花样给她准备膳食,可能小崽子还没整出来,她就要去见西天如来佛祖了。
不过这孕吐的反应也很奇怪,忽然有一天,食欲又自己回来了,胳膊脸蛋都丰润起来,肚子也开始显怀,大得有些过分,用宫里嬷嬷们的话来说:“啧啧啧,这肚子,这形状,一看就是个小皇孙!”
尊贵风太子妃殿下终于过上了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出门遛弯以保证运动量的舒坦日子,可就像现代社畜一到年底就要冲业绩一样,胤礽也比先前忙了许多。比方因修《明史》这个大工程,康老爹点名要皇太子出阁读书,不再是无逸斋中和弟弟们一起插科打诨的日子,转而去应付隔三差五的经筵日讲。
于是他要起得更早了,早朝前得把日讲的内容备好,装在小书箱里让张三背着,再去乾清宫上朝。下了朝,得先上文华殿升座,底下一帮子侍班、侍读一起开嗓子念《四书》,然后听侍讲讲解内阁再三复议书目的内容,接下去就是没完没了的练字,石小诗觉得胤礽的书道已经是整座紫禁城里最出挑的那一个了,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课业就得这么日复一日地重复下去。
她有时候心血来潮,大概是心疼二大爷日子难过,还会在睡前跟他说一说有个叫西西弗斯的西方人被神明惩罚而日复一日推石头上山的故事,二大爷对此不屑一顾,表示:“推石头怎能同我处理政务相比,至少我是在造福百姓呐!”
不过他很快就被打脸了,到了春节跟前,康老爹派他去主持祭天祭地祭祖宗。
石小诗从嫁进来的第一天就发现了,胤礽同志很有些被发展成为社会主义接班人的潜力,比如他无师自通地持有无神论者的观点,就像他老爹康熙一样,注重生前作为,私下里对佛道之事相当嗤之以鼻。
是以到了今年,这些乱七八糟的祭祀活动又被父子两踢皮球一样推来推去。
“朕从热河回来就偶感风寒,此事还是交给保成吧。”康老爹鸡贼地在朝堂上一边咳嗽一边甩锅。
“汗阿玛,儿臣尚且年轻,哪能担得起此等重任!”胤礽知道自己无力抵抗康老爹,但总归还得用谦虚大法尝试一下。
“皇太子不可妄自菲薄!”康老爹根本不给胤礽讨价还价的余地,“此事就这么定了,有拿不准的,尽管问庄亲王和索额图。”
好吧,二大爷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了,又是一顿忙碌筹备,到了除夕前夜,他又得天不亮就起床,直忙到中晌才能回来,他的太子妃该多落寞啊。
石小诗呢,倒不觉得落寞,只是太子爷要早起,整个毓庆宫都得跟着忙里忙外,很是扰了她这位祖宗的清梦。
醒了便醒了,她用胳膊撑着脑袋,缩在胤礽从木兰围场上给她带回来的老虎皮毯子里看他穿礼服,这身礼服她有印象——大婚那天,他们互换的头一回,穿得可不就是这件!
胤礽微抬着下巴,展开两臂,看黄铜镜中的小太监小心翼翼为他披上衮服,扣上玉带,扭头一瞧,正对上她红彤彤的脸,满是盈出来的笑意,不明白地伸手在脸上抓了一把,到底是直男,没有女孩子心思细敏,还以为是自己打扮得太过隆重,叫她觉得好笑。
不过人靠衣装这话说得真没错,再清贵的男子,也得打扮起来才好看。按照章程,外头要佩挂一串长长的朝珠,穿杏黄色的大襟长袍,两肩及胸背部各绣正龙纹,襞积绣行龙纹,衣摆最下头是五色云纹,外头除了端罩还有披领,都是紫貂皮,袖端则用薰貂皮,整个人愈发衬出龙章凤姿,眉目如画。
“今天我先去天坛,然后祭拜祖宗,你等我回来,再去奉先殿一同祭拜母后。”说起先仁孝皇后,他的眼底终究还是闪过一丝郁色。
“好,正好给她老人家报个喜信儿!”石小诗乐呵呵指了指肚子。
他听了微微一笑,步出寝宫,“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她如今有身子,许多事便也不像第一年那么手忙脚乱,趁着胤礽出去祭拜,她老老实实上宁寿宫给皇太后问了安,然后再同二大爷一起去奉先殿。流程终归大差不差,于是除夕之夜甚至比去岁还要其乐融融些。
新年来得干脆又爽快,烟花爆竹响起时,胤礽还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万岁爷说明年,哦不对,已经是今年了,去南巡。”
石小诗眼光一亮,上辈子她可是南方人!可穿越来后,对于江南的记忆只存在于脑海中,但那是属于原身那个石小诗的记忆,并不是她实实在在的体验,如果能有这么个机会,走出深宫,上江南溜达溜达,也算成全了她走遍天下河山的半个美梦。
“带我一块儿吧!”石小诗搂住二大爷的胳膊,“杭州的路我可熟了,我领着您逛河坊街,带您去逛西湖,去看我从前念书的学堂!”
胤礽却想起粘杆处的纳兰二爷来,没头没脑地来了醋意,“你就这么想回纳兰揆叙待过的地方?”
石小诗伸指一弹他结实有力的胸肌,色迷心窍道:“有您在,那家伙啊,我早就忘了!”
胤礽对太子妃的回答很满意,但是这事儿早先他就和康熙商量过,算一算太子妃预产期,再估摸一下出发去江南的时间,父子两对望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次南巡,太子妃不能去。
“可是你五月就要给我生小皇孙了,”胤礽摸着她鬓角的额发,柔声解释道,“去江南也是五月,难道你想在路上生吗?就算带上稳婆和太医,到底不是在宫里,处处都不方便,更别提孩子生下来要照顾,你还要坐月子了,就算你能逞强,我和汗阿玛也是一万个不同意。”
最后,他使出了早就想好的最终武器:“等过了这回,下次我一定带你去江南,我皇太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说好不好?”
他说得样样在理,自从她有了身孕,二大爷简直都快化身妇科专家了,对什么坐月子之类的事项都已提前细细研究过,简直让石小诗挑不出毛病来。
“好吧。”主要是搬出了万岁爷这尊大佛,她肯定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那我可以提前把想吃的想要的一一记下来,请你帮我代些土产么?”
“这次就给董鄂氏吧,”胤礽低头吻了吻她鼻尖,“我决意留在宫里陪你,汗阿玛便让三阿哥和三福晋跟随南巡。”
石小诗茫然地“啊”了一声,她又想起了钟粹宫廊下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想起了那个永远是一幅波澜不惊模样的荣妃,她知道胤礽放弃南巡意味着什么——三阿哥,终于得到去江南发展势力的机会了。
第97章 新春
新春过后, 大概是太子妃日渐隆起的腹部给了太子爷无与伦比的满足,太子爷后顾无忧地勤政起来。
春节还没结束,他就跟他汗阿玛一起提前开始理政。管理一个偌大的国家可不容易, 即便这两年风调雨顺, 但依然每天有无数外地奏报陈条经内阁和值房送入乾清宫。除此之外,还有康熙他老人家弄出来的密折制度, 每回有那小小的盒子送入京城, 南书房众大臣无不提心吊胆——这回又是哪个倒霉蛋要惹祸上身了呢!
胤礽倒是一点儿都不怵, 瞧瞧,这就是不在外头培植党派的好处,反正除了索额图, 他如今手下一个人都没有,石文炳又是纯武将, 不会干那些吃里扒外的恶心事情, 而就算有人弹劾到了索额图身上,胤礽也只会掸一掸袖口,朝他汗阿玛毕恭毕敬地躬下身子:“此事儿臣全然不知,但凭汗阿玛定夺。”
其实说全然不知, 到底有欺君的成分在里头,有些事他甚至是暗中露出破绽送到郭琇眼皮子底下的。毕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若是样样完满无缺,只会让汗阿玛疑心他权力过大手腕太强, 少不得寒了皇帝的心呐!
在这分寸的把握上, 也有他爱妻太子妃殿下的功劳,于是康老爹的赏赐跟流水似的抬进毓庆宫, 恨不得把家底搬空送给儿子,无论是怎么拒绝都没用。
石小诗摸着肚皮站在明窗前感叹, 这下其他皇子们心中一定眼红得要命,但眼红归眼红,如今唯一能跟皇太子抗衡的大阿哥已经没半点可能了,其他皇子要么早就被石小诗怀柔处之,早早成为铁杆粉丝,对亲爱的太子哥哥佩服得五体投地,要么就是手上既没兵,也没权,更没钱——但这并不代表那人不会自己想法筹谋大局。
修《明史》的场子定下来了,设在三阿哥府邸边上,起了个蒙养斋馆的雅称。修史的文人班子也组建起来了,三阿哥牵头,明面上看,手底下都是上回跟康熙报过的人选,暗地里是不是这么回事,胤礽甚至懒得去查,他甚至希望胤祉的人能聚得全乎些,反正这些人能在此时向三阿哥投诚,八成眼神不大好,并不值得重用,如此一来,以后一网打尽的时候,方不会有漏网之鱼。
不过他还是担着和胤祉一同修《明史》的衔儿,既如此,他每日将收上来的奏本中凡是与蒙养斋馆有关的,挑拣出来逐一归纳好,送至御前请汗阿玛过目。
知子莫若父,康老爹也不是看不出来两个儿子的明争暗斗,但他这程子着实没精力管,去年在古北口受了凉,虽然修养了数月,但时时有头疼的毛病,又值寒冬腊月之间,保暖做得好些,头疼发作的间隔就久一些,保养做得不好,连日来便是天翻地覆地呕吐和头晕。
这毛病石小诗大概知道,经纪人韩姐一直有这个问题,就是所谓的美尼尔氏综合征,不致命,但也没什么根治的办法,而且她对医术一窍不通,只知道韩姐随身背着眩晕停之类的药物,那药方是什么,根治的原理又是什么,全然超出她能力范围,只能嘱咐二大爷多去关心关心汗阿玛,按时看着那位九五至尊好好用药了。
所以当胤礽冒雪进西暖阁的时候,康老爹裹着大氅,还歪在明窗下的椅子上看折子,毕竟是快五十的人了,所谓老当益壮,也不过是底下大臣阿谀奉承之语,英明如康熙也懂得顺应天意。
见皇太子进门,他放下手中奏本,按了按额角道:“保成,帮我把火盆挪过来些。”
胤礽应了声,将地上火盆朝窗下移了移,顺便站到康老爹身后,用手指慢慢替他的汗阿玛揉着太阳穴,这是他跟石小诗学的招数,先前已经在自己身上实验过,很有缓解头晕目眩的功效。
果然康老爹也很受用,他满意地“嗯”了两声,然后顺便将手头的奏本递过去,“保成,你看看。”
胤礽应是,恭谨放下双手,接过折子细看。
大半年过去,漠北蒙古那场由噶尔丹引发的叛乱已经被彻底平息,百姓们休养生息,春耕秋牧,一片欣欣向荣的好景致,其中大多调令都从毓庆宫发出,安排得当,损耗减到了最低。
康熙很欣喜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朕原先还担心,胤禔那件事后,你到底没什么经验,未必能把此事办妥,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胤礽弯唇一笑,“一切依着汗阿玛先前惯例,哪里有办不好的?何况詹事府幕僚个个饱学,四弟、七弟他们也多有帮助,才会有如今万口称赞的局面。”
康熙若有所思地点头,半边脸颊被炭火熏得微微发红,“太子妃一切安好?”
“她很好。”胤礽笑得眉眼弯弯,“昨儿太医例行把脉,只说一切安稳如常。”
“如此甚好,延禧宫那件事,到底是给朕提了个醒儿……”康熙慢慢道,“就算你坐上东宫,也难免有人觊觎,此次太子妃若诞下麟儿,朕会立刻发出旨意,将他封为皇太孙,绝了旁人的心思。”
这荣耀来得太突然,叫胤礽心头一惊,立时拜下去,“汗阿玛厚爱,但……”
没穿龙袍的皇帝缓缓摆手,胤礽看在眼中,只觉得他与天底下任何一个普通的父亲没什么不同。
“你到底是她留下来的唯一骨血,”康熙一把拉住他的手,握得紧紧的,“朕只希望你能一直平安。”
胤礽没说话,垂下眸站起身来,其实他能理解康熙的苦心,可他只怕一旦皇太孙的旨意发下去,只会更加刺激某些人的心思。
反正离临盆还有好几个月,等时局到了那里,他只怕康老爹未必还抱存这个打算。
躬身从乾清宫退出去,外头雪倒是停了,穹隆顶上乌梢梢的,广场上白茫茫一片,巍峨楼宇很安静,只听得见风声呜呜咽咽。回到毓庆宫时,正看见石小诗坐在灯火下做针线,他觉得稀罕,提袍踏进门槛,双眼往那绣活上一瞧,绷不住笑了。
“这绣的是个什么?”他仿佛从没见过如此有趣的东西,双手拈起那玩意细看。
“你别乱动,这叫连体开裆裤。”石小诗才不会说那是后来很常见的婴儿衣服款式,把一切金都往自己脸上贴,“我琢磨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弄出个大体模样。”
“哦——”胤礽坏笑着将手上东西放下,顺便抖一抖脚上的雪泥,“汗阿玛今天还问起你了,我说你好着呢,请他老人家且等着听喜信儿。”
石小诗却不大在意万岁爷的期待,双眼盯着他的皂靴在地摊上乱踩,“你把这块地方都弄湿啦!”
胤礽不甚在意,“让奴才们拿去洗了便是。”
“主子说起来容易,这样冷的天,让他们在冰水里洗这么大一块地毯,多受罪啊!”石小诗顺便给二大爷耳提面命来个人权教育,“别不把奴才当人看,大家不都是爹生娘养、肉体凡胎的么。”
胤礽对石小诗的话向来很能听进耳朵,刚才还威严不可一世的皇太子殿下麻溜地上外头门槛上蹭干净靴子,然后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石小诗亲手给二大爷倒了杯茶,冲他嘿嘿笑。
胤礽润过喉,放下杯子道:“汗阿玛今儿说了,若是个小阿哥,一落地就封皇太孙。”
石小诗讷讷地“啊”了一声,朝外看一眼,外头很冷,太监宫女们都在梢间里去哪,她压低声音说:“胤祉能忍得了?明珠能忍得了?其他小阿哥们现在不说,以后大了是个什么想法,我可说不准。”
胤礽没说话,他也怕,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康熙只想着将他和他的儿子在太子太孙的位置上定住,可万一再碰上一位延禧宫那拉氏那样的心狠手辣之徒,说不定他父子两的小命都得给交代了。
因为胤礽在主持修《明史》,石小诗顺带也看了看明代诸典籍,她垂眸曼声道:“我看那书上说前朝诸王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虽说这样导致宗室人口暴涨,但也避免皇子之间相互倾轧,本朝呢,先帝爷要阿哥王爷们内襄政本、外领师干,本意是锻炼和培养皇子,让他们为国家建功立业,对百姓百官当然是大好事一桩,只是苦了皇太子,要被一群满是欲望的兄弟裹挟。”
胤礽抬了抬眉头,他当然知道她聪明,那会儿当皇太子也没露出过破绽,只不过没想到,她竟然还能将事情看得如此透彻。
石小诗没敢把后来的九子夺嫡说得那么露骨,“如今成人且出阁讲经的只有大阿哥、您和三阿哥,下头的皇子们长得快,过不了几年,个个赐封世爵,分拨人口,建立府第,当上旗主子,每个人手里再养上几个幕僚,甚而纠集党羽,到那时,东宫又该怎么半?”
胤礽倒是对自己很自信,“这朝堂风云变幻,成者顺应天意,败者解甲而归,泱泱几千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石小诗叹了口气,是啊,泱泱几千年,又有几个结局完满顺利登基的皇太子呢?
胤礽按了按她的肩头,柔声道:“不必担心,我心中有个主意。”他放眼朝外头望去,雪场被宫灯一照,是万点晶莹微光,“既然有人冒了头,我岂能坐以待毙,不如给他增添些对手,螳螂捕蝉,届时,我只须做那个等在最后面的黄雀。”
第98章 郡王
第二天一早, 胤礽就赶在早朝前进了乾清宫。
风已经渐定,天地间一片混沌,黎明前的天色深沉, 他命张三远远相随, 亲自提了一只气死风,踏雪而行。
入睡后有下起了雪, 平日看惯的一阁一殿、一石一瓦, 一应变得面目模糊, 天地间全然翻作陌生模样,足底如踩金泥玉屑一般,铮铮有声, 倒不觉得这一路走得孤独,想着今日要去说的大事, 心头升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平静, 大概是石小诗的理解,和汗阿玛毫不吝啬的舐犊之情,让他心中格外有底气吧。
因为离上朝还有时辰,康熙向来起得早, 坐在东暖阁屏风后面的直棂围子云纹椅上用早膳。看见他进来,招招手道:“保成来得刚好, 魏珠今儿做了道糖酥火烧,据说是山东那边时兴的吃法, 你也来尝一块?”
魏珠如今已经是可以进乾清宫侍膳的身份了, 他有些害羞地低头笑了笑,从餐盘里挑了块面食来, 搁在茶碟上,再小心递到胤礽手边。
胤礽心中有事, 吃不下几口,便朗声朝康熙道:“儿臣有几句话,想同汗阿玛说一说。”
康熙心里是有预备的,到底昨晚说过要把太子之子立为皇太孙,那瞬间胤礽脸上的犹疑他都看在眼中,只是没想到才过一夜,这孩子就有主意了。
“说罢。”他放下筷子,在明黄的汗巾膳揩了揩手,正襟危坐地盯着对面的皇太子。
胤礽凝眉道:“大阿哥历来心系万民,从前在战场上,紧要关头还能身先士卒,三阿哥呢,开蒙养斋馆主持《明史》大修,这样的操行实属不易,恳请汗阿玛嘉奖。”
康熙抿了抿唇,绽出一个有些错愕的笑来。
“你也知道,朕这程子身子骨不好,昨儿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时候还在想,要不今儿朝上颁令,让皇太子即日起监国,直至朕南巡归来,朕肩上的担子也好减轻些。”康熙没有正面回答胤礽的建议。
胤礽从前也有过监国的老例儿,但都是康熙不在京中时,他代为批阅奏章,重要的军国大事都是快马加鞭送到外地的万岁爷手中定夺的。因此他心里很明白,若是从现在开始监国这意味着什么,皇帝仍在宫中,却将大权交予太子,真是真正的历练,真正的扶持上位了。
这一刻,胤礽内心天人交战。
是孤注一掷,选择汗阿玛为他铺好的这条路吗?还是瞻前顾后,涤清朝中那些心思不正之徒?
他一咬牙,站起身来,“汗阿玛如今康健得很,儿臣监国不合规矩。”
“这家国天下,总有一天要交到你手上,”康熙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儿玩味,“你想好了?”
“正因如此,儿臣更要坚持己见,”胤礽躬着的身子愈发显出谦卑的模样,“儿臣经验尚且不足,朝中众臣必不能服,一旦风云变幻,您闯出来的盛世儿臣又该如何维持下去?”
“所以,你的办法就是建议朕大肆封赏其他阿哥?”康熙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心中当真不会失落?”
看吧,先前种种,果然都是试探,胤礽心里沉甸甸的,不知道方才自己若是一口应下,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他摇了摇头,想起昨夜石小诗说的话,“皇子们内襄政本、外领师干,为国家建功立业,对百姓当然是大好事一桩,儿臣早就说过,要以天下为公,岂能为一时权欲,阻碍我大清盛世之步伐?”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康熙眉宇松懈下来,含笑道,“我心里想着,你们兄弟几个都到了年纪,许你监国,便不能亏待你的兄弟。”
看来监国是板上钉钉了,他几乎可以想象,满城文武听见消息时的愕然,
其实这么多年,胤礽很确信一点,康熙从未动过改弦更张、另立储君的君子,种种试探,也不过是因天家生来孤独淡薄,即使他是他最爱的儿子,亲自带在身边养大的儿子,也不能例外。
“儿臣遵旨,汗阿玛切要保重龙体,儿臣终究不足,还要汗阿玛提点。”他长长揖下去,又道:“儿臣请汗阿玛立皇长子、皇三子为郡王,皇四子、皇五子、皇七子、皇八子为贝勒。”
康熙笑吟吟地伸手将他扶起,“皇太子深明大义,能有此等兄友弟恭之语,实在是与朕心意相通,朕心中不胜喜悦!”说罢一摆手,“到点了。”
到底是在龙椅上坐了几十年的人,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敲梆子击节的声响,正是百官齐聚乾清门前,万岁爷御门听政的时刻。
胤礽泥首又磕一头,起身却行退出了东暖阁。从廊子后面绕过来,等着待会朝上的大风云。
果然,皇太子监国的消息叫底下议论纷纷,他不用回头,就能看见索额图欣喜若狂的神色,高士奇和明珠的失落,胤祉和他的文人们愈发阴狠的眼神。紧接着龙椅上的万岁爷话锋一转——“皇太子请奏,众皇子们要文能文,要武能武,心系百姓,实属不易,恳请朝廷嘉奖,朕琢磨此事可行,既如此,册封皇长子胤禔为直郡王、皇三子胤祉为诚郡王,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俱为贝勒。”
目的达成,散朝后,胤礽自然满意地回了毓庆宫,一切相安无事,只为石小诗生产和监国做准备。而三阿哥府和蒙养斋馆才真正炸了锅,胤祉的轿子刚抬进门槛,孟光祖便头一个迎上来,哭天抢地地哀嚎,“三阿哥啊,不不不,郡王爷啊,咱们真是替您惋惜啊!”
孟光祖此人,说是三阿哥的门人,但其实是自个儿找上门来的,他从前在各省各道做书坊的联络活动,才华平平,奈何能说会道,将蒙养斋馆乃至翰林院不少只知圣贤书的文人哄得团团转。
有几回,胤祉要上外省购书,干脆派他行走一趟。按照清代制度,皇子及其属人离开京师需要批准登记,而门人在地方上行走的话,若无勘合,官府便不能接待,孟光祖倒也神奇,胤祉不便次次给他勘合,他却也能在各省官府间畅通无阻,地方官员们还纷纷为他提供车船马骡的方便。
胤祉看他这张嘴皮子却有本事,干脆收入麾下,替他在外打点,做些不方便张口之事。
此刻孟光祖之语虽大逆不道,却正说进胤祉心坎里,刚得了头衔的诚郡王冷着脸瞥他一眼,“你惋惜什么?”
“那大阿哥是个什么东西,大家心里都有数,您才是那个有金声玉振之文采的,兄弟们本想着,助您修好《明史》,到时候别说郡王,封个亲王也没什么不敢说的,可如今,您同大阿哥一起封为郡王,底下还添了几个贝勒爷,最最关键的是,万岁爷竟同意太子明儿起监国,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他大概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这不是,夺了您的风头么!”
“老孟,你也要留神,”胤祉用食指指着孟光祖的鼻子,“成也这张嘴,败也这张嘴。”
孟光祖讷讷应了声是,很有眼色地为胤祉打起帘子,“您今晚是在蒙养斋馆,还是回郡王府啊?”
胤祉眼前闪现过董鄂氏那张总是不大愉快的脸。他能在外人面前对董鄂氏和颜悦色,不代表私下里也要任她欺负。
“不回郡王府,”他淡声道,“三福晋不是爱叫戏班子听曲么,那就让她听吧,这么想当刀马旦,干脆嫁个武生算了。”
这话里满是怨怼,孟光祖再会说话,也不敢乱接茬了。于是老老实实地将诚郡王引入馆内,细细查看今日《明史》修纂之成果,那斋馆后面就有一处别院,里头还有两三个颇有姿色的女子,据他所知,诚郡王很喜欢夜宿此处,比回府睡觉的次数频繁多了。
这日亦是如常,他一直很有爱新觉罗家刻苦用功的天分,在勤奋公务上亦不落后于皇太子,蒙养斋馆中看书看到子时,才踏进别院,流连至寅时已算养精蓄锐,刚过黎明时分,他便能掐着时辰从两名侍妾的臂弯间爬起身,让随身小厮替他穿戴好朝服。
即便当上郡王,那朝服依然要用石青色的,胤祉低头看着胸前补子上张牙舞爪的团龙,极自嘲地一笑——每个清晨,乾清宫里都站满了乌压压的人,可除了龙椅上的天子,只有一个人能穿明黄。
只不过,今日登上车驾,他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同。他隔着车窗的帘纱问侍从,“路上人怎么这么多,出什么事了?”
那侍从问了一圈,最后跑回来说:“好像是昨儿夜里,十三皇子生母,庶妃章佳氏薨了。”
胤祉一抬眉头,这是康老爹近几年最为宠爱的一个妃嫔,出身不好,但人也年轻,五年里生了两个公主一个皇子,就连小十三也跟着得脸——汗阿玛有意让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辅佐太子,一个沉默稳重,一个活泼侠义,都是治世之能臣,换成他登顶,也要大用这两人。
只不过眼下他却被这铺天满地的景象冲昏了头脑。
“薨了一个庶妃,用得着这么大排场?”胤祉盯着宫门外长长的吊唁队伍,想起了先前自己的姨母,贵人马佳氏病故时,并没有什么动静,汗阿玛开恩,让马贵人用了额涅荣妃仪仗,可即便如此,大家都是照旧过日子,除了额涅真情实感地掉下眼泪来,就连汗阿玛也不过是转头就忘。
那小侍从摇摇头,“据说万岁爷仍在病中,却亲自带着太医去榻前为章佳氏喂药,人断气前,还连夜下旨,封为敏妃。”
“就她?还和我额涅平级了?”胤祉不厚道地嗤笑一声,此刻车驾已进入紫禁城,自景运门往西看,能望见乾清宫巍峨的宫室。
万岁爷来得很迟,双眼是红肿着的,显然痛哭过一场,他摆摆手,将一应事宜全部交给刚上任的监国太子胤礽,自己便扶着额角,往后面暖阁去了。
“不过是个包衣奴才出身的庶妃,也值得他老人家这般伤心?”胤祉不解地望着康熙离去的背影,同站在身边的四阿哥胤禛道。
“三哥,四弟劝您一句慎言。”胤禛眉头一皱,愈发觉得自己的三哥冷漠,“敏妃母是十三弟生母!”
“有什么说不得的?”胤祉不耐烦地嘀咕,“我如今一个郡王爷,看不惯一门心思往上爬的奴才,更看不惯奴才生出来的小奴才,有何不可?”
“你说什么?”一个属于少年的纤细身段从金柱后面跳出来,对准胤祉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脚。
第99章 剃头
那一脚踢得力道很大, 胤祉在武艺上向来不精,吃痛地“哎呦”一声,膝头也跟着一弯, 差点儿就地跪下去。
他满脸怒意地回头一看, 那小少年一身素孝,不是别人, 正是刚刚经历丧母之痛的十三阿哥胤祥, 他今年已经十一岁了, 天资高卓,身量也抽得很高,加上一直跟着胤礽胤禛练习骑射, 在营中已有了“神勇”的美名,而这一脚用上十分力道, 寻常人瘦弱些, 足以惨遭骨折。
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遭受此等耻辱,胤祉感觉很恼火,他高声骂了句,“老十三, 你竟敢踢我!我可是你皇兄!”
“皇兄又如何!你竟这么说我额涅,就是汗阿玛来, 我也要踢这一脚!”胤祥攥紧双拳,目眦欲裂, 额头上青筋爆出, 仿佛狰狞的腾蛇,若不是身后有胤禛揽住, 他简直能跳起身再施拳脚。
胤祉直起身来,发现自己的小腿已经不大使得上劲儿了, 连走路都有些一瘸一拐,他恨恨地想,此处人多,倘若真动起手来,他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过胤祥。
他不欲再和胤祥说话,视线移向皱紧眉头的胤禛,“老四,汗阿玛总说你是我们当中最公正最守礼的那个,十三弟如此行径,不尊兄长,你就不说句话?”
四阿哥迟疑了下,看看胤祉,又看看胤祥,半晌,很笃定地摇了摇头。
“十三,我们去灵前吧。”此处到底人来人往,已经有几个不明真相的大臣站在外头看热闹了,胤禛拍了拍胤祥的后背,示意他回体元殿中。
胤祥终于收回了狠瞪着胤祉的目光,跟着胤禛离开,而胤祉大概也觉得自讨没趣了,拍了拍腿上尘土,一瘸一拐地往宫外走。
当然,这一切都被刚刚从乾清门后走出来的太子爷收入眼底。
其实胤祉先前说敏妃是奴才出身,也不算歪曲事实,敏妃的阿玛硕色为披甲人,堂叔海图拉和马奇兰都是御膳房拜唐阿,是标准的内务府包衣职务。只不过这么多年章佳氏实在温柔淑婉,性行温良,她在万岁爷的心中,自然也超出了出身所带来的桎梏。
情重如山,康熙当然是看重敏妃,葬礼办得十分隆重,不仅不是马贵人那寒酸的落葬能比,就算跟温僖贵妃当日停灵在永寿宫的排场相比,也不遑多让,敏妃薨逝的第三日,万岁夜在朝堂上宣布——皇帝将辍朝九日,服缟一十八日,敏妃在体元殿停灵百日,然后八十人抬金棺出宫,葬于妃园陵寝,除了没埋在皇帝自己的陵园外,这显然已经是贵妃的规格了。
至于祭文,康熙更是没让礼部代笔,自己亲自写下祭文,并宣布自亲王以下,凡有顶戴的满汉文武大臣皆要守丧百日,停止嫁娶作乐二十七天,除了皇太子以外,就连皇太子妃也不能例外。
当然,胤礽出于对胤祥的同袍之情,早早来拜过,便去乾清宫伺候悲痛中的康老爹了。
石小诗是独自前来,她和这位章佳氏说过几回话,虽然不能跟于佟佳贵妃而友情相比,但在这深宫之中,章佳氏已经是极为友善亲切之人。在毓庆宫听闻噩耗,想到两年前她嫁进宫时还言笑晏晏的女子,忍不住掉下泪来,因此就算挺着肚子,她还是换过孝服,走入体元殿拜别。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漫天的白幡,焚香漫地,哀声切切,白纱灯笼高高悬在藻井上,照出底下跪着的人沉痛的脸。
胤祥跪在最前头,与当日温僖贵妃死时十阿哥胤礻我的浑浑噩噩比较,他的伤痛来的更加迅猛,两个不到十岁的妹妹十三公主和十五公主脸哭得皱成一团。他坚毅地一会儿拍拍这个妹妹的头,一会儿帮那个妹妹擦去眼泪,能站在他身后的只有胤禛一人,但欢喜或许可以共享,痛苦,却永远只能由当事人独自承担。
石小诗叹口气,走到灵前上了柱香。
敏妃死去当夜,她已让张三去内务府查过了,她的死亡毫无蹊跷,因为五年生了三个孩子的缘故,底子被掏空了,小月不断,平日除了大宫宴,不怎么出来,直到年前一场伤寒,彻底将她柔弱的身子骨摧毁。
定定地看了眼被烟火笼罩的灵位,她转身,用力抱了抱两个小公主,这是唯一能给的安慰。
她来得还早,便坐在后面烧纸,陆陆续续的,有不少人前来吊唁,就连少见的多罗郡王和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也来磕头,足见章佳氏在宫中人缘着实不差。眼看着宜妃带着九阿哥来了,德妃携着十四阿哥也来了,五阿哥五福晋、七阿哥七福晋、八阿哥八福晋都已到场,最后,便只差诚郡王和董鄂氏的身影。
董鄂氏是风风火火走进来的,带着一脸愤懑的表情,直到看见敏妃棺木,才收敛稍许。
拈过香,石小诗轻声把她叫过来,“你今儿是怎么了?”
董鄂氏从鼻腔里长出口气,“还不是因为老三!他昨儿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把我请进府的小戏儿全都拉出去卖了,也不回家,在他的别院和侍妾厮混一样,当我不知道是么?”
石小诗很愕然,在外只见胤祉对董鄂氏百依百顺,没想到背后竟是这么一回事。
“三阿哥人呢?”石小诗朝体元殿门口张望。
董鄂氏摇了摇头,“今早我本想等他一同进宫,可是等了许久也没见到他人。”
“有事耽搁了?”石小诗觉得不对劲,她曾听二大爷说起,无论前一天晚上在值房熬到多晚,胤祉这么多年早朝就没迟到过。
董鄂氏哼笑一声,一副不可置信地模样。
直到天色渐晚,吊唁的人散去许多后,胤祉才不情不愿地踏进门来。
他身上有股浓烈的酒气,额前光溜溜的,是才剃过鬓角的模样。
胤祥拧起眉头,一把冲上前去拦住,不让他靠近敏妃的棺木,厉声道:“三哥,你若对我有意见,咱们兄弟布库场上比个高低便是,这般冲撞我额涅,太不尊重人了!”
胤祉唇角扯出一个笑,说话都在飘,“小十三,是又如何?”
胤祥气得想哭,“好!好!我这就去告诉汗阿玛!”
“你去啊——”胤祉挺直了腰板,“我如今可是诚郡王,还领着修明史的差事,你去御前告我不敬一个奴才,你看汗阿玛是站在你这边,还是我这边。”
胤祉说这话的底气在于他实在是很了解康老爹,再宠爱一个嫔妃,他也是有限度的,能给的死后哀荣都给了,可如果涉及公务,他老人家绝不会为一己私欲耽误政事。
胤祥毕竟年轻,对万岁爷的心思揣摩得还不够,被这么一激,便梗起脖子说“我这就去”,然后红着一双眼,匆匆往乾清宫奔去。
“你去同十三弟谈谈吧。”角落里,石小诗扭过头,朝张三低低吩咐一句。
张三领了命,快步跟着胤祥走出体元殿,等过了月华门,至无人处,他才现身将胤祥拦了下来。
对于张三此人,胤祥是很眼熟的,他知道这人是东宫最厉害的那个侍从,前两年皇太子还命他教习众皇子射箭弹弓之术,小小的他对张三很有些崇敬之情。
只是怒火当前,他也顾不上什么崇不崇敬了,冷声朝面前那个高大的身影道:“张谙达,烦请让路。”
“十三爷,”张三拱了拱手,“您这样去御前告状,恕奴才直言,是没用的。”
胤祥声调软了一分,“你别拦我,我今天就是要让汗阿玛知道,三哥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三哥了,他竟这样对我额涅!”
张三走上前,用僵硬而温柔的动作拍了拍小小少年的肩膀,“十三爷,不是不能告达天听,只是您现在并无实据,去了只会徒增万岁爷烦恼。”
胤祥没说话,站在原地没动。
“奴才只想同您说一声,方才诚郡王身上有个细节,不知道您是否留意。”张三说。
胤祥摇了摇头,他这一整天伤心得连饭都没吃,更没那个精力去留意胤祉样貌。
张三凑过去,伏在他耳边,细细说了两句。
胤祥点点头,眼中浮出一丝光亮,然后低声道一句谢,便步履沉稳地登上乾清宫前的丹陛。
——
胤祉大概也没想到,在蒙养斋馆中饱受学子们崇敬眼神的他,竟然还有被宗人府直闯入内,宣告上谕的一天。
众文人议论纷纷,他倒是并不着急,整了整衣袍,慢悠悠地从馆内踱出来。
“诚郡王听旨!”传旨太监拔高了嗓门。
他不卑不亢地跪下去,胤祥那个冲动的模样,他根本不相信,那日往乾清宫告御状,还能真告出个罪名出来!
“敏妃丧未满百日,诚郡王胤祉,并不请上旨,即行剃头,殊属无礼。着收禁宗人府严加议罪。办理王府事务官、王府长史等不行规谏,甚可恶。将伊等锁拿,从重治罪,钦此!”
收禁宗人府?
五个字灌入耳中,胤祉感觉浑身血液疾速充上脚底,他不信,胤祥一句话,怎能将他定下罪名!
他向前爬去,一把夺回传旨太监手中金黄的卷轴,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
剃头,是了,那夜他被侍妾灌多了酒,剃去了鬓角青绒绒的发茬。
他喉头迸发出一声苦笑,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鬓角,蚊讷似的哼出一句,“儿臣……儿臣接旨。”
第100章 消息
有了万岁爷的旨意在跟前, 胤祉的处罚决定很快就从宗人府里传出来了。
康熙对这个儿子总是不大放在心上,就连荣妃,这几年也极少召唤伺寝。胤祉事发后, 有人看见荣妃在初春的寒夜里, 亲自上乾清宫来,在明窗下跪了一夜。
可万岁爷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 第二日早朝上, 当场宣布:“剥夺胤祉郡王爵位, 降为贝勒,三阿哥府上自长史以下官员也要跟着受惩罚,有的被谪降, 有的被贬黜,视所犯过错决定。”
不过荣妃的恳求大概还是起到了些许效果, 胤祉依然能主持修《明史》, 南巡的随同阿哥也没换人。
当夜,胤祉拖着憔悴的步伐,从宗人府的大门中走出来,身上衣衫又脏又破, 再看不出它华贵的原貌,腿上被胤祥踢过的那一脚也在隐隐作痛, 走路都不大利索。
小侍从看见他身影,连忙自马车车辕上跳下, 殷切地上来扶住, “三爷,瞧您这手凉的, 快上车暖暖!哎呦呦,您可吃大苦头了!”
“是谁叫你来接我的?”坐上车, 胤祉斜觑了小侍从一眼,伸手摸了把脸上雪珠化成的水,“三福晋?”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疑问很好笑,他闷哼一声,喃喃道:“不对,肯定不会是她。”
小侍从脸上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您接了圣旨后,三福晋就收拾东西回娘家去了,今儿派奴才来宗人府的,是高士奇高大人。”
胤祉眼色一动。
高士奇曾是明珠门生,去年还在朝中亮明了自己大阿哥党的身份。如今胤禔是再没有夺嫡的可能了,明珠也跟着销声匿迹下去,这高士奇想另靠墙头,也不算奇怪。
“高大人眼下在哪儿?”他掀开帘子问。
小侍从说:“高大人说就知道您要见他,他现在就在蒙养斋馆内等您呢。”
他说好,自己也不愿回三阿哥府更衣,想到那刚挂上去的“诚郡王府”牌匾又被生生撤了下去,心中少不得泛起苦海。
高士奇果然等在斋馆中,穿了一身颜色乌沉的披风兜帽,将自己身影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他踩着寥落的灯火走进去,凉声道:“高大人这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看来跟我相见,很叫您觉得不适啊。”
高士奇不欲跟他逞口头之快,虚虚地躬身作揖道:“臣想与三爷您结盟的心很诚,外头人都认为臣还是大阿哥党,实则臣却可以同三爷暗度陈仓,这样对您也是百利而无一害,不是么?”
胤祉没说话,他对高士奇的投诚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实际上,大阿哥倒台后,他确实有将胤禔一党势力纳入麾下的想法,但是这样主动找上门来的,他却很抱有半信半疑的态度。
“请高大人稍候片刻,”胤祉朝他颔首,伸开双臂展示了身上的褴褛,“我去侍妾房中换件衣裳再来。”
高士奇说好,他带着重重揣测回到后院,再回到斋馆中来时,却看见高士奇身边站了个人。
“我早该想到的,”胤祉低头理了理箭袖,“整个蒙养斋馆只有你,能八面玲珑到请的动高大人大驾光临。”
孟光祖咧着嘴哈哈一笑,“三爷抬举我了,奴才能进蒙养斋馆混上个一官半职,多有赖于您的提携,您今儿落难,奴才当然要尽心尽力,为三爷分忧。”
夜色深沉,蒙养斋馆的明间里灯光昏黄,在墙上投射出三团清晰的人影,渐渐晕做一团。
胤祉苦笑,“既然高大人亲自登门,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人人都说我皇三子,养着文人清客吟风弄月,可目睹了大哥种种,我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来!”
当日在江南筹措赈灾款项的回忆冲入脑海,连声调都高了起来,“我就是要争,都是人,有什么比不得,凭什么老二他生来就能做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我们兄弟却只能为俯首在下的奴才?我只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高士奇叹了口气,何曾相似啊!从十年前他在明珠府上头一次见到那个不愿服输的大阿哥开始,到现在眼前这个野心勃勃的三阿哥,帝王之路就是如此,是一条充满了觊觎,充满了不甘的道路。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答应了孟光祖的请求——这不仅仅是被他送到府中的两箱黄金所驱使,为官这么多年,他高相爷早对这些金钱敬谢不敏了。让他点头投入三阿哥麾下的就是这团不甘的怒火,这团在那拉氏眼中,在胤禔眼中熊熊燃烧过的怒火。
“既如此,臣就为您理一理王道一途,”高士奇抿了口茶道,“想让万岁爷将大权交在您手上,归根结底便在于驭人,而要驭人,便得以文武之道攻心,您如今掌了《明史》修撰工程,固然是一桩大事,但只在文上用力,便如瘸了一条腿,是走不远的。”
他长叹一口气,“先前我也是这么劝大阿哥的,他的长处在于武。”
胤祉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您得想办法取得兵权,如果明面上得不到,就从暗中使力,”高士奇睁大了眸子,“入了军中,往后的路子就宽了,不再是个只管文道的皇子。到底有了兵权,能领兵打仗,才是底气儿,臣说句不好听的,历来夺嫡,谁也不是单靠阴谋诡计就成事的。”
胤祉牵唇哼笑,“看来在高相爷眼中,我到底还是个阴谋诡计之徒。”
高士奇淡淡摇头,道了句,“臣并无此意。”
孟光祖挥着手打圆场,“高相爷必然是嘴瓢了,若说使用阴谋诡计,谁能比得上延禧宫那位呢!”
见两人都没反驳,他搓了搓手,接着说:“奴才觉得啊,咱们蒙养斋馆除了文人,还要养一批死士,能为三爷最后关头出力气的,奴才还在全国各省联络活动,倒是可以疏通不少朝中后起之秀,不如四川巡抚年羹尧、江西巡抚佟国勷之流,地方上能有更多的人支持咱们三爷,那可不比孤零零在毓庆宫里讨好万岁爷的皇太子去强多啦?”
“明相呢?”胤祉不置可否地将目光转向高士奇,“他手上还有些军功大臣的关系,倘若能有助力,我必不会薄待。”
高士奇顿了下,“明相许是没想法了,那拉氏事发后,他大约是害怕那拉氏供出什么话来,那些大逆不道之语,可能会牵连他九族,是以整日在庭院中摆弄闲花野草,连带他家的大公子一起,不愿再入这趟夺嫡的浑水。”
胤祉不阴不阳地抬手一拱,“还请高相爷替我递上名帖,再试一回。”
话说到这儿,高士奇只能应下来。那厢孟光祖脑瓜子一转,倒想起了一个人来。
“明相爷家里是不是有个叫揆叙的二爷?”孟光祖嘬着牙花子问。
“是,如今在粘杆处任统领,已是一等侍卫了。”胤祉对宫中的世家子弟都很门儿清。
“我先前在江南走动,倒是听说过一桩往事。”孟光祖冷笑一声,“纳兰二爷曾与太子妃一同求学,对尚是石家二姑娘的太子妃十分倾慕,日日带着礼物送上门去,整个杭州城都知道,还以为这两人回了京城,自然是要比翼双飞的。”
胤祉挑高了一侧眉头,“我那太子妃嫂嫂和揆叙竟还有这段渊源?”
孟光祖说是,“咱们是否可以做些文章,将揆叙拢过来,那粘杆处的一干精兵,岂不是也能为三爷所用?”
这番话说得高士奇也连连点头,胤祉想了想,此事便交由孟光祖去办。
当前最要紧的,圣驾南巡就在四月,先前万岁爷已在朝堂上宣布由他陪同下江南,就算被削成了贝勒,万岁爷也没改口南巡更为他人,这是个好机会。胤祉决定,从现在起到四月,绝不惹一丝是非。
——
三月底连下了两三日春雨,待放了晴,天气立刻便暖了起来,满宫的枯木枝头重新染上鲜嫩的柔绿色,宫墙柳上飞来一对黄鹂鸟儿,站在黄琉璃顶上帮对方梳理身上的羽毛。
天光正好,温风如酒,是正中午的时光,胤礽从文华殿讲经回来,推开前星门一看,就看见石小诗穿了一身藕荷色的偏襟袍子,除了高高挺起的腹部,身段还是那么婀娜窈窕,她双手扶腰,站在廊下看淡月疏星两个小丫头打树上的新虫,颊如花光,比窗内炕桌上那盆芍药还鲜妍明媚。
“就快足月了,你也小心些,”胤礽走过去揽住石小诗的腰,“今日太医来诊过平安脉了么?”
“来过了,”石小诗撇了撇嘴,冲二大爷做了个鬼脸,“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胤礽脸色大变,“什么坏消息,太医诊出什么来了?你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石小诗逗他逗得很开心,戏谑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默认你选坏消息了哦……”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太医说……有个女孩儿。”
胤礽松了口气来,“我当是什么!这一个女孩儿,往后就是我捧在手心的大清长公主,至于皇太孙嘛,咱们再努力便是了,你可千万不要为此难过。”
石小诗噗嗤一笑,“那我就说好消息了。”
胤礽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除了有个女孩儿,还有个男孩儿。”她盯着胤礽还没反应过来的面容,“太医还说了,肚子这么大,是因为怀了两个……咱们要有对龙凤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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