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妃子坐在一起说话,与摄影棚里女演员聚在一起唠嗑本质没什么不同,无非明面上互相称赞,实则暗暗夹枪带棒。


    冬日暖阳惬意地从竹帘的缝隙里钻过来,给石小诗的脸颊罩上一层毛茸茸的光影,几个妃子并不主动和她说话,然而每个人都在用余光瞧瞧打量她的脸庞。


    好青春的光景!果然是没在宫里生活过的女人。


    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听了半晌,石小诗大致听出个所以然来。温僖贵妃的薨逝对后宫所有人来说都是个意外,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更叫人意外的是死后也没给晋位份,荣妃哑着嗓子评价:“看来在万岁爷心里头,遏必隆这一家子也就这样了。”


    宜妃翘着金护甲拨弄桌垫上的流苏,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不耐,“我才不管外头那些事,只要万岁爷眼里有我就够了。”


    德妃连眼帘都懒得抬,“万岁爷是最疼你,怕你受累,五阿哥刚生下来就给送宁寿宫养了。”


    一句话让暖阁里的气氛成功降到冰点,宜妃闷闷不乐地转过身,十阿哥眼睛一转,主动拉过宜妃的袖子,“宜妃娘娘,我这几日心里难受,可以让九哥陪着我吗?”


    宜妃想到了自己最得意的那个聪明儿子,心情又明亮起来。她就是这样一个万事不往心里过的人,当下拍了拍小十的头,又从桌上拿了两块核桃酥,叮嘱他和九阿哥一人一块,不要贪食。


    石小诗自忖经验丰富,但假扮壁花小姐这么久,难免觉得浑身长毛似的难受,这会连刚结识的友军十爷都弃她而去,忍不住轻叹口气。


    一直没说话佟佳妃到底年轻,大概很懂得石小诗在此处的为难,便善解人意地替她发言:“十阿哥,让小诗姑娘带你去找你九哥,可好?”


    石小诗再一次感激地望着佟佳妃,今日连帮她两回,心里自然而然地对这位漂亮温柔的姐姐产生好感。


    高贵而健忘的十爷终于想起被他忘在一旁的友军,拉起准二嫂的衣袖就往暖阁外跑。小孩子没轻重,石小诗被拉得一踉跄,只好略蹲了蹲表示告别,然后踩着花盆底磕磕绊绊走出永寿宫。


    路上十阿哥不耐烦地看她,“小诗姐姐怎么走这么慢?”


    石小诗不想跟钢铁直男解释穿花盆底的别扭,只问他:“你走这么快做什么?今日你应该悲痛才对。”


    十阿哥耸了耸肩,“小爷我心里当然难过,但是汗阿玛说过,我们八旗男儿,岂能成日哭哭啼啼……再说了,比起在永寿宫里对着那些妃母,我宁愿跟皇兄们待在一起。”


    石小诗说:“你就是嘴硬,方才在永寿宫正殿,明明哭成那个模样。”


    “你不懂,”十阿哥撇过脸,望着宫墙上落下来的一片枯叶,“当着惠妃的面,我必须要哭出来的。”


    石小诗不知道怎么回答,夹道上有不少宫女太监在默默垂泪,看见十阿哥哭得更凶了,边抽噎边跪安,小十少年老成地摆摆手,一路无言。


    阿哥所在永寿宫的东南方向,路过景运门的时候,十阿哥好心肠地戳她胳膊,指着北面一片密集的宫苑说:“那边就是毓庆宫,我太子二哥就住在里边,你知道吧?”


    石小诗说我知道。


    她心里其实有很多疑问,想问问太子现在在做什么、有几个侧室、毓庆宫下人好不好管理等等。望了眼一路负手向前的小屁孩,截过的发辫孤苦伶仃地晾在背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绕过两道没名字的窄门,走到箭亭,十阿哥忽然停了脚步,朝亭内一道颀长清俊的人影抬了抬下巴,“准二嫂姐姐,你看,那就是我太子二哥。”


    石小诗吃了一惊,不由怔愣在原地。


    这出奇高的身段和绣着团蟒暗纹的牙白便服是见过的,她不会认错,这人就是宁寿宫太后相看那日,站在角楼上观望的男子。


    原来这就是她要嫁的二大爷保成啊,好清贵的美男子,全然不是生瓜蛋子的模样嘛!


    箭亭更远处是一片疏朗的空地,残雪扫尽,有几个小阿哥正围在一起蹴鞠,儿童嬉戏的声音悠然传来,石小诗心里却在咚咚锤鼓。


    十阿哥先行一步,回头朝她挑眉毛:“走呗,反正是要结为夫妻的,去跟我二哥说说话嘛。”


    亭中的太子听见说话声,正要转过头,那通身的从容气韵仿佛也跟着微微流动,她没敢细看五官,只瞥见一副神游物外的淡漠神情,也不知怎地,脸红心跳,猛然扭过身,往来时路上快步离去。


    等踏进宁寿宫,看见等在梢间里的于嬷嬷和春烟时,石小诗才大大松了口气。


    她没想到这从天而降的便宜夫君生得这么好样貌,只是历史上废太子夫妇本就感情不睦,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把她视为宫斗对象,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固然快乐,但这么看来,往后毓庆宫的生活,可够她好好喝一壶了。


    ——


    虽然在角楼上有过匆匆一瞥,但胤礽对汗阿玛给他指了个太子妃这事儿并没有那么上心。


    那日离得远,她又始终低着头,好在能看出四肢健全,身段也挺高挑柔美。詹事府送过来的画像他匆匆掠过一眼,眼耳口鼻五官都在,还挺顺眼的,对于胤礽来说已然足够,毕竟要跟着他出席宫内的重大场合,如果样貌不佳,岂不是丢他东宫的脸面。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位小诗姑娘的娘家乃正白旗人士,老姓瓜尔佳氏,出身苏完地区,祖上任过前朝大将,曾祖父是清初功臣,族中出了好几个宗室额驸。他看过织造局的折子,石小诗的阿玛石文炳常年驻扎江南,为官清廉、造福一方,可在前朝对他有所助力。


    胤礽对此很满意,因此其他的也没多问,毕竟是汗阿玛挑中的人,必定德言容功十分妥帖。


    十一月初三那日温僖贵妃薨逝,他听小十提起小诗姑娘也被皇祖母叫到宫中小住,说法是帮衬惠妃协理丧事。


    然而宫中辍朝五日,他便不欲外出,干脆吃住功课都在毓庆宫里,除了早早往永寿宫拈了香、在箭亭附近带小阿哥习练外,只有初五日赴朝阳门外的殡宫参与温僖贵妃的册谥礼。


    满汉三品以上的大臣都要到场,宫外广场上乌压压站了一片,就连石文炳也来了,胤礽忽然想起了尚在宫中的小诗姑娘,便尝试着朝梓宫后的围幔望了一眼。


    她应该就在那幅帘子后面。围幔的缝隙被火盆青烟撩开了一些,朦朦胧胧的,似乎有几道纤细的身影,可哪道身影属于她呢?


    胤礽有些恍惚,这么久过去了,几乎已经想不起准太子妃的模样。


    没再看,便垂下眼转身出殡宫。阿哥们本就课业繁重,加上他是太子,更要学习如何治国理政,詹事府递来那么些纷乱繁多的折子,还堆在毓庆宫的书案上等他批复。


    他听说温僖贵妃的丧仪结束,那小诗姑娘就被石文炳的夫人接走,回石府待嫁去了。接着就要忙除夕,汗阿玛今年欲去南苑过年,阖宫上下又是一场慌乱,等新年伊始,冬雪化尽,内务府已经兴致勃勃地派人打扫毓庆宫,为先前定下的五月大婚做准备。


    而胤礽呢,尚在二月里,便被万岁爷丢来一个重大任务。


    却说当年李自成离开紫禁城时,企图学项羽火烧阿旁宫,将整座紫禁城付之一炬,就连先帝爷宣布“兹定鼎燕京,以绥中国”,也只能站在装饰一新的太和门前,而那扇门的背后,却是看不见的破败和荒凉。


    这些年宫中大多建筑得以重修,然而还有部分宫室或是垂垂老矣,或是留存着前朝留下的痕迹,至今无人居住。眼看宫中人口日益繁多,修葺宫殿便成了很急迫的重担。


    在新春不久的一次朝堂上,胤礽被委以监工,叫站在身后的大阿哥胤褆咬紧了牙根。


    “……不日就要大婚,哪里分得出精力监工,”散朝后,大阿哥与三阿哥胤祉并肩而行,悄悄咬耳朵,“你我明明手头无事,汗阿玛却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大哥要是真想要这件差事,为何不早请明珠大人递折子?”胤祉双手插在袖子里,仰头看太子抱着一大摞卷轴,步履匆匆地走下汉白玉台阶,白鹤一样意气风发,“对了,听说此次重修宫室,太子二哥新得了一本前朝的孤本典籍,我很想借来一读,先去了啊。”


    他拍了拍胤褆的肩头,朝太子方向一路小跑。


    胤褆望着两个弟弟东行的身影,本能地皱紧了眉头,然后一把拉住身后不声不响的胤禛,“老四,你就没句话?”


    “没有。”胤禛虽然从小养在孝懿皇后身边,但这性情却深得他生母德妃真传,冷冷一句噎死人,“十三弟在等我讲算术,先走了。”


    弟弟们的冷漠让胤褆的心情雪上加霜,当晚,这件事在明府的书房里又一次被提起。


    “大阿哥,我如今虽任着议政内大臣,但你也知道,自康熙二十七年抄家后,万岁爷许久未重用我了,”明珠发辫几乎全白了,脸上沟壑纵横,“修宫殿不过小事,太子又仅是监工,并不值得你我动气。”


    胤褆背手站在窗前,二层的小阁光线通透,月光斜打了一半在他脸上,“这些年我什么都不争,就落得一个汗阿玛处处想不起我的下场。”


    “其他皇子们有看法吗?”明珠把玩着一只钧窑的挂红茶碗,是次子揆叙去岁送的寿礼。


    “没有。”胤褆声音低下去。


    明珠点点头,走到胤褆身边站定,“想成大业,千万沉得住气,五月太子大婚,这可是一个大变数。”


    老臣略带浑浊的眼光向廊下望去,揆叙一身素衣,忧伤地望着庭院中的一盆石景。


    那是揆叙从杭州带回来的玩意,他知道次子的心思,也可惜石家就这么被钦点成太子一派。但是日子还长着呢,他不信,索额图的运气能次次都比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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