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神色如常,躬了躬身说:“回主子话,已有十二年了。”


    石小诗“嗯”了一声,垂下眸子。十二年说短不短,说长也着实不长,这毓庆宫里多得是看着伴着胤礽长大的,他张三凭什么能成为太子爷最信赖之人呢?


    “我记得你入宫,好像还是因为那件事。”石小诗默了默,开始套话。


    张三神色不变,只是静静地看她一眼,转身从托盘上拿起一条玉带替石小诗系在腰间,这才低声而快速地说:“太子爷的恩德,奴才永远不会忘……那年大旱,奴才险些饿死在路边,若不是太子爷恰好路过,出手相助,亲自给了一碗肉饭一锭银子,奴才恐怕早已饿死……奴才是自愿净身入宫的,只要能报答太子爷的救命之恩,就算是要了这条贱命,奴才也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哦……原来二大爷还行过这等善事。


    石小诗摸了摸下巴,用余光打量动作机敏利落的张三。


    这人和太子是过命的交情,又是自愿净身入宫,和宫中这些杂七杂八的宦官没有干系,难怪胤礽对他格外信任。


    屏风外有脚步声,是几个小太监把清口的茶和垫肚子的点心递进来了,张三拿着银针亲自验过,这才小心翼翼地送到桌案上。


    石小诗喝过热茶,每样都尝过一点,便对着张三点了点头:“谢谢,你辛苦了。”


    张三先是一愣,手中动作停住,抬眼望去,只见向来不苟言笑的太子爷手指摩挲着茶杯,唇角微微弯起,眼中竟是少见的体贴和温柔。


    他虽然镇定,可站在屏风跟前侍奉的几名小太监哪里有张三这样的胆量,霎时吓得一哆嗦,险些把手中的托盘都扔了出去。


    太子爷从没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更没有跟任何奴才道过谢,难道是因为昨夜对太子妃不满,现在要拿他们出气?


    小太监们低着头,小腿肚子发抖,每个人都哭丧着脸,恨不得立刻拔腿跑出毓庆宫。


    “怎么?”在暖阁里换好了衣服的胤礽听见里间没动静,踏着清晨浅蓝的晨光施施然走进来。


    张三略一恍神。


    他只觉得太子妃明明刚进宫,却有一种比太子更天威凛凛的神气,仿佛自小就是受着众星捧月长大,生来就是这巍巍宫殿的主人似的。


    “给太子妃主子请安。”张三不敢直视,忙低了头。身后的几个小太监也跪了下去,不知道在此刻闯进来的太子妃到底是救星还是引火线。


    石小诗清清嗓子,朝张三他们挥手说:“我和太子妃这就去乾清宫,叫外头备好肩舆吧。”


    一众奴仆长呼出一口气,像得了大赦似的退出去。


    张三捧着漆盘最后一个离开,走到廊下的时候,心底泛起一丝不明的情绪。


    如果说从前他对太子爷是以身为报的忠诚加上一丝畏惧,那么经过早上那一句道谢,太子爷的人情味儿似乎变得比从前更重了一些。


    原来,他还有这样体恤奴才的时候。


    张三将漆盘交到小太监手上,自己则亲自去停肩舆的值房。路过茶房时,他看见太监雅头正拢着手坐在栏杆上晒太阳,还不忘一脸谄媚地跟负责洒扫的小宫女咬耳朵,逗得小宫女哈哈大笑。


    想起昨夜雅头对太子爷和太子妃的恶意中伤,张三忍不住攥紧了拳头,眼中涌出一丝罕见的愤懑。


    ——


    “你方才跟张三说什么了?”暖阁中胤礽问石小诗,“我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惴惴的。”


    石小诗摸了摸额角,丰神似玉的眉角一抬,学着太子的淡漠神色道:“没说什么。”


    其实她心里门儿清,依着胤礽的为人,必定不会跟下人们道谢,她方才对张三那句,虽有习惯使然,却也有三分刻意。


    她看得出来,太子和张三相互信任,若按照历史发展,接下来胤礽的日子只怕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越来越不好过,直至众叛亲离——倘若真到了那般艰难境地,若是有个人能亦仆亦友,拿真心待他,或许能在低谷中给他一丝生活的希望,不至于往荒唐的深渊中一路坠落下去。


    出了门,顺着长长的抄手游廊往宫外走,好在毓庆宫的格局在入宫前于嬷嬷已经给石小诗讲过一遍,因此她并不陌生,一路上只留神着四处匾额,与心中所学一一对应起来,便能装出一副熟络的样子。


    堂堂太子爷的东宫听起来阔气,其实并不算很大,形制狭长,是康熙十八年那会在前明奉慈殿的基址上改建的,坐北朝南,前后共四进。正门叫前星门,门内院落里只有几间值房和仓库,第二道是祥旭门,院内是惇本殿,殿后是毓庆宫,最北面是一处挖了池塘和凉亭的小小花园,依着康熙的意思,亦可等往后添了丁,改建为起居宫室使用。


    作为正殿,惇本殿除了当中的明间,东西两个次间分别是太子日常读书,以及召见臣子、会见宾客之处。而更为舒朗合住的毓庆宫则是太子夫妇的寝宫,周遭一圈耳房,用作茶房膳房以及给奴仆们下榻之所。


    胤礽其实是习惯走在前面的,但是自从被春烟秋筠伺候着穿上了那对花盆底,便怎么都对不上劲来,因此只好慢慢地迈着大步走在后面,整个人走出了一种唯我独尊的霸气。


    两人并肩走到门口,望着宫中倏然变得低矮的殿室,石小诗才发现太子爷这具身体真不是一般的高。


    根据她混迹横店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至少也是个一米八八的九头身,腰很细,腿尤其长,即便身边胤礽的花盆底和两把头有些增高效果,她也能轻轻松松的看见他圆润饱满的颅顶和额间散落的须发,毛茸茸的,在晨曦跳动幽浮的日影下飞扬。


    怎么回事,从这个角度看装在自己身子里的太子,还挺有意思的嘛。


    石小诗忍俊不禁地一笑,姿态潇洒地跨步登上了肩舆。


    嘿!还是穿着男装男鞋舒坦。


    乾清宫跟毓庆宫之间只隔着一个诚肃殿,石小诗觉得自己刚在肩舆上坐稳,屁股还没把坐垫焐热呢,人已经到日精门前了。


    她谢绝了小太监的搭手,慢悠悠跳下来,心里暗暗决定,既然趁着眼下这么便利的条件,刚好把太子爷这浮夸奢侈的作风改一改。


    乾清宫前的广场特别空旷宽敞,只偶有一列太监宫女捧着托盘鱼贯走过,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上腾起明亮的光华,给月台上的铜龟铜鹤、日晷嘉量镀上一层流金。


    汉白玉雕成的丹陛比石小诗在后世时见到的要洁白崭新上许多,或许是为了提醒每一个登上乾清宫的人都要留神注意,台阶刚洒过水,踏上去滑溜溜的。


    石小诗担心胤礽穿花盆底不好走,便好心肠的伸手拉了一把,这一切恰好全然撞进站在东暖阁南窗前的康熙眼里。


    “梁九功啊,”康熙镇定地把吃剩一半的玉米饽饽放回盘中,“朕怎么不知道,保成还是个如此怜香惜玉的性子。”


    梁九功眯眼细瞧了一番,然后不敢置信地低下了头。东宫是有几房侧室,但他几乎从没见太子对哪个女子这么和颜悦色、出手扶持过。


    “果然啊,还是得娶个正妻,”康熙正了正衣冠,摆驾明间正殿,一副很欣慰的样子,“这才一夜功夫,朕瞧他就比从前稳重多了。”


    “太子爷向来稳重,只是万岁爷您要求高,才看他心浮气躁。”梁九功嘿嘿一笑。


    他是康熙身边的老人了,康熙也愿意跟他说说知心话,因此评价起众皇子来,反倒能比寻常大臣顾忌更少些。


    康熙看着太子夫妇的身影并肩走入大殿,悠悠点了点头,叫太监女官们将茶水和赏赐通通摆出来,那边梁九功将等候在梢间的礼部尚书沙穆哈和皇子们都叫过来了,殿内乌压压站了一圈人,俱是穿着形制相似的蟒袍,叫石小诗内心大呼头疼。


    早上太子爷的培训还没上到这一课呢!这会除了十阿哥那张有点欠揍的脸,这群不省心的大伯子小叔子她谁也认不清啊!


    胤礽也有些懵,他没想到汗阿玛如此看重,竟这么一大早就把皇子们全都叫进宫了。


    要知道此时胤褆、胤祉、胤禛都已经出宫建府,就连五阿哥胤祺也在着手寻一处满意的宅院,准备搬出宫纳侧福晋过上闲散王爷的潇洒日子。这一番折腾,便意味着没住阿哥所的几人没到丑时就要起床,怪不得胤褆埋在大黑眼圈里的眼神看起来格外不痛快。


    但不管怎么说,胤褆不痛快,胤礽心里就有点儿得意,谁叫他总是不知天高地厚,暗搓搓地要跟他比个高下呢。


    胤礽拉了拉石小诗的袖子,好心地低声送上提示:“按年纪排的,老大站头一个,然后是老三胤祉,你接着往下认吧。”


    成吧,石小诗努力松开紧皱的眉头。


    这群皇子虽然普遍生得俊秀,但堆在一块儿也挑不出个特别帅气的,的确都没太子见之忘俗,看来只能靠排行硬记了。


    沙穆哈上来宣布流程:先是给万岁爷行礼,然后再依次跟皇子们见面。


    行礼这一遭先前容嬷嬷教过,为太子身的石小诗居左在前,三跪九拜,而当了太子妃的胤礽则只能可怜巴巴地居右在后,六肃三跪三拜。


    然后是敬茶,这一步不用操心,自有乾清宫的御前尚仪上来引导。


    康熙心情很好地呷了一口茶,然后朝梁公公使眼色,让他赶紧念赏赐。礼单是折起来叠放在漆盘上的,展开来的时候石小诗差点惊掉下巴,足足比那张御案还要长,一路拖到了地上。


    其实从这乾清宫一色半旧不新的装饰里,已然能看出康熙不是个铺张浪费的皇帝,可他对自己的好大儿未免也太舍得了些,几乎掏出半个私人金库出来,这么多赏赐的好东西,足够太子兄弟们眼红一百八十回了。


    难怪九龙要夺嫡,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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