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枚膝盖一软,顺势儿跪下去:“奴才错了,奴才不该胡乱翻译,请太子爷息怒!”
毕竟借了人太子爷的权势,此人背后有没有利益纠葛尚未可知,石小诗也不敢真把戈枚怎么样,万一给东宫惹出什么麻烦来,胤礽少不得要治她。
她狐假虎威地清清嗓子,虚扶了一把戈枚,又摆出一副大棒完了加胡萝卜的神情,语重心长地说:“戈大人,其实我也听不懂两位监副说的什么……英格力士语,只不过我观察他二人神情,并不像戈大人这样喜庆欢快,便就拿话这么一试……”她冲着戈枚皮笑肉不笑,“没想到大人自个儿招了。”
戈枚此刻额上冷汗涔涔。这位太子爷可比大阿哥难对付多了,情性乖张得很呐!
“太子爷,方才徐日升、安多二人之言,确实与臣所翻译不同,”戈枚拿袖子抹了把额头,逐字逐句地重新译了一遍,才解释道,“奴才是想着,他们说的话未经验证,均是猜测,结论不定,奴才生怕耽搁了太子爷要事,因此不敢妄言。”
“今后我问你话,不必隐瞒修改,俱要如实回答,”石小诗淡笑了一声,回到椅子上坐下,顺手点了点两位大胡子说,“你们继续。”
徐日升和安多忙说:“戈枚监正说得在理,五星连珠不常见,从前没有以科学方法做过研究。”
石小诗淡眉淡眼地“嗯”了一声,这是实话,反正到了21世纪,也没人能搞明白穿越的机制到底是什么,她继续问:“如果按照你们的意思,天象会引发错乱,那么下一次再现异象,便是纠正错乱的时机?”
“臣不敢说大话,但的确有这个可能。”徐日升躬了躬身。
“知道了。”石小诗得到了一个模糊的解决方案,总归比束手无策强,她挥一挥手,“三位大人辛苦,还请钦天监继续监测,若有征兆,务必告知,退下吧。”
戈枚长吁出一口气,带着两个大胡子退出了惇本殿。那边胤礽已经快步从屏风后面绕出来,毫不客气地坐在石小诗身边,捧起案上茶碗痛饮了一口。
“天气这样热,站了半天,口干。”他看了挑高眉头的石小诗一眼,解释道。
“这碗茶是我的,”石小诗学他的样子,不客气地拿指节敲了敲桌面,“口渴了就叫茶房给你单上。”
“你仔细看看,”胤礽把茶碗转到石小诗面前,碗上描着矾红彩人物图,一看便价值不菲,“这只茶碗是汗阿玛赐给我的,我用了十来年了,是这毓庆宫我最宝贵的一样物件儿,你连我身体都霸占了,难道连一只小小的茶碗都不愿还给我?”
“你……”石小诗说不过他,什么霸占了身体,分明到现在连手指都没勾过,这太子爷又是从哪儿学的虎狼之词!
“罢了罢了,还给你。”她随手摸了一本书来翻,没好气地说。
胤礽扬了扬眼角,得意洋洋地从鼻腔中哼笑了一声。
石小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位二大爷形象真的很颠覆,这才换身两天,初见时的高冷清贵全无,现在一脸贱兮兮傲娇模样,真讨人嫌,再这么发展下去,难怪最后被腹黑老四抢了皇位呢。
“方才对着胡言乱语的戈枚,你怎么没叫吏部免了他的官?”胤礽站起身走到南窗下,伸手去撩香炉上的白烟,“不是气势挺大的么?”
“我都看出来他在糊弄,旁人怎会看不出来?”石小诗盯着地板上斑驳的光影,“何必要用我……太子爷的刀杀人呢。”
胤礽满意地转过来,“原来你也没那么傻。”他不管石小诗脸上腾起的怒气,浅笑着在明间里踱步,“你说的很对,汗阿玛那样英明的一个人,必然是知道戈枚在钦天监里浑水摸鱼,不过也原本没指望他有什么建树,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满人当监正,是汗阿玛故意为之。”
“是为了告诉西洋人,这天下是满人的天下?”石小诗问。
“这是一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钦天监研究的东西,只有一小部分是那些八旗老顽固和老儒生喜欢听的,比如那些祥瑞征兆,”胤礽细细地解释道,“而汗阿玛更看重他们科学实用的一面。你知道吗?《几何原本》他至少读了二十遍,从前还总拉着南怀仁说测算、物理和实验,甚至是人体检剖学。”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些连汤若望和南怀仁的新历都不能接受的保守派,怎么能理解汗阿玛的用心良苦。”
石小诗点了点头,没说话。
康熙好学又开明,这是历史上无人可以否认的事实,可是他也让科学牢牢把握在皇权手中,不给平头老百姓任何实践考察验证实测的机会,两百多年后的被动挨打,还今天的政策也不能说毫无关系啊。
但眼下没法跟胤礽抬这个杠,她只能抿了下唇道:“我明白了,旁的不说,我们就只能等待,直到下一次天象出现。”
——
戈枚这一早上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从毓庆宫出来的时候,太阳刚好完全升起来,正是人间百姓吃早饭的节点。他早起赶着上朝,本想着等回家用膳,可没踏出乾清门便被太子请到了毓庆宫,这还没走出东华门,肚子饿得咕咕叫,又远远瞧见夹道上候着的一群红衣太监。
为首的公公年约四十,面白无须,含笑朝他和两位英国监副打了个千儿道:“戈大人,徐大人,安多大人,万岁爷有请。”
戈枚心头发麻,直念叨今儿是什么倒霉日子,万岁爷从前极少召见他,太子爷更是一年也见不上一两回,这会倒好,齐齐见了个遍。
“张公公,”他躬身往乾清宫走,拱着手朝那太监套近乎,“万岁爷也是为了太子大婚那日的天象?”
那太监名叫张鸿绪,正是御前传事大太监,万岁爷跟前除了梁九功的第一得力之人。他朝四处张望一番,只见小太监和两位监副离得较远,便含着笑朝戈枚低声道:“还能为了哪档子事呢?”
“哦,”戈枚咽了口唾沫,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塞到张鸿绪手里,“请张公公指点一二。”
“使不得!戈大人这就生分了!”张鸿绪嘴上这么说,却笑嘻嘻地将那银票攥得更紧了,“等戈大人进了乾清宫,万岁爷必然要问,钦天监分明挑选了吉日成婚,怎么当晚却闹出这么大动静,到时您只需说先前未监测到任何异象,想来是太子爷和太子妃的结合啊,不那么吉祥,有些事儿就是这样,前头的算卦都是不准的,唯有这一男一女碰了面,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呢。”
“我懂了,”戈枚揉了揉眼,回想方才见到的太子爷,似乎比从前更吓人了。他斟酌了一下道,“这样说能骗得了万岁爷吗?”
张鸿绪有些不高兴,“这是惠妃娘娘和大阿哥的意思,你是想得罪延禧宫和明府吗?”
戈枚不敢答是,也不敢答不是。正好到了乾清宫跟前,于是赶紧扫了扫衣袖,躬着身进去了。
日影横斜,大好的光亮从窗外透过来,照在穿着便服的康熙身上,给这位九五之尊周身镀上一层鎏金色。
康熙正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桌上一支长筒望远镜,戈枚瞧出来了,是南怀仁从前常用的东西。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戈枚偏过头,示意两个监副上前跪安。
“起来吧,不必拘礼。”康熙扬着下巴朝地上的几把椅子一点,叫他们坐下,“听说散朝后你们几个上毓庆宫去了?”
“是的。”戈枚有点紧张,果真什么都瞒不过这位天下之主的眼睛,“太子爷就是想问问大婚那日的五星连珠天象。”
“朕也想知道,”康熙将手中的望远镜转了转,却指向徐日升,“你来回答,戈枚,老实给朕翻译。”
戈枚登时心头松懈下来,还得是万岁爷啊,否则不是得罪东宫,就是得罪延禧宫,他一个小小五品监正,还想留着这颗脑袋回家吃玉米饽饽呢。
徐日升和安多又不是满人大臣,人技术工,仰仗的是自身学识和万岁爷的信赖,不吃宫斗这一套,于是一五一十地将方才在毓庆宫中所说重述了一遍,并加上了自己的评价,“皇上,太子如今连英文都能听懂,已不需要戈枚大人翻译了。”
戈枚正要张口反驳,然而细细想来,太子揭穿他乱翻译之后,的确没过他口,直接更徐日升和安多对话了几句——太子此人,表面上说自己不懂,实际果真深不可测啊,幸亏方才硬扛下了张鸿绪的威逼利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康熙慢慢听着,听到太子会用英文交流时,一点惊奇之色从他眼中短暂流过,很快又平静下来,只“嗯”了一声道:“此事就按照太子的意思吧,徐日升、安多,你二人继续观测,完善天文历法……戈枚,此事不必再传,若有人问起,你就说事朕的意思。”
虽然万岁爷金口玉言不必再传,但是这一日乾清宫的对话还是被人听在耳底,记在心中,偷偷传到了延禧宫中。
惠妃一拍桌子,叉着腰问大阿哥:“老二是什么时候学的英文?你怎么就不能像他偷偷用功,叫你汗阿玛赞赏一番呢?”
“额涅,儿子一直不明白,您干嘛总要我跟胤礽比呢?”胤褆面对自己母亲时丝毫没有在战场上的嚣张,更没有对着胤礽等众兄弟的阴阳怪调,气焰儿被压得低低的,“他从生下来就是汗阿玛心中唯一的太子……难不成您真想让我取而代之?”
惠妃冷哼:“他若继承皇位,你、我、大福晋和科尔坤尚书一家子、还有一直站在我们这边的明相都能有好下场?这件事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命运如此,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还能由你意愿?”
“我不想害他性命!再怎么说,他也是我手足。”胤褆声如蚊讷。
“你把他当亲兄弟,可问过他是怎么想的?”惠妃刻薄的脸蛋被气得毫无血色。
胤褆咬住嘴唇,站起身道:“额涅,您再想想吧,我相信胤礽他不像您说的这么无情寡义。”他垂下了头,“儿子先回府了,大福晋还在等我用午膳。”
胤礽却行着退出延禧宫,快步离开这处让他感觉压抑的宫殿。
他没听见片刻后殿内传出来好大一声脆响,是花瓶被打碎在地。廊下的小宫女吓得发抖,哭丧着脸伏贴在地,整座延禧宫瞬间寂静无声。
然而此时,朱红门槛外却迈进了一双高高的花盆底鞋,石青色虫草暗纹的旗袍越走越近,能看清袍脚滚了一圈镶金线的花边。
小宫女抬起脸来,原来是荣妃,从袖中递过来一张帕子,柔和地替她擦去眼泪,笑着问:“惠妃又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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