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部直属的疗养院内环境优美宁静，正值桃花盛开之际，楼下庭院内由白石铺设的石板路上，微风掠过留情，粉意点点。
一个黑发人影走过，背脊如劲竹般挺直，虽然他身着普通的病号服，步伐缓慢，但看得出气质非凡。
转过身来，他凤目轻挑，眸色如墨，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脸因为伤病仍有些许苍白消瘦，但却也无法削弱他五官如刀锋般凌厉锐气的美。
“雁安。”桃花树下站着另外一道棕发身影，身着整齐军装的季怀宁桃花眼微眯，勾唇向他招手。
“怀宁哥，是文件下来了吗。”雁安走上前去，察觉视角不太对，才发现身着病号服加拖鞋搭配的自己足足比穿着军靴的季怀宁矮了大半个头，不满挑眉。
季怀宁点点头，又默契地明白了什么，笑容更灿烂了，揉了揉他的黑发：“不要紧，平时你也比我矮半个头呢。”
雁安无言以对，只能甩甩头躲开，只见季怀宁指尖微动，似乎还在回味他的头发的触感。
“你是在嫉妒我的发质吗？叫你别回来了还一直加班帮他们收拾烂摊子，该不会头发成把成把地掉吧？”雁安意有所指。季怀宁的头发是浅棕色，在阳光下发梢显得有些透明，蒙上一层金辉。
“都说了……这只是天生发色浅并不是发质很差……”季怀宁无奈插话。
“干脆考虑像我一样退役如何？”
——没错，狙击手雁安，最终选择了退役。
*
一年前，他经过了九个月的沉睡，又躺了三个月的无菌病房，在无数次专家会诊后，终于获准转入疗养院，成为一名正常的复健病人。
他刚被送回基地治疗时，五脏六腑都被那三枚能量弹药搅和得一塌糊涂，作为全联邦的英雄，军部召集最顶尖的医学精英们联合，终于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战后一年，雁安陷入沉睡，周边星系的重建如火如荼地进行，未被战火染指过的核心星系也不再蔓延沉重的军备氛围，和平的秩序正在恢复，欢声笑语出现在街道。
战后表彰会和纪念仪式举行，特战a组剩余三名队员代他接受了功勋，所有人为他送上祝愿。
然而，一开始醒来的雁安状态很差。
即使在战场上冷静如雁安，面对自己颤颤巍巍无法控制的四肢，也很难不沉下脸来。
他尝试握枪，但他的手自入伍以来从未如此颤抖。像昨天病房电子屏里播放的美食节目上用的那个新款全自动摇酒瓶，雁安苦中作乐地想。
季怀宁倒是意外的清闲，虫族覆灭后军队正筹划重组，偏远星系残留的虫族已经不再需要原本冲在最前线的特战组出动，他身为队长，目前正准备升职加薪，成为少将，进入后方指挥核心。
年轻的少将不慌不忙，坐在床边，军帽随手搁在一边，正在为瘫在床上的病人削苹果：“医生说了，你现在的状态已经可以吃水果了对吧？你能拿起来吗？”
雁安冷冷地盯着他，手臂垂下。
“……你说呢？”
“好吧，对不起。张嘴，啊——”
雁安仍然臭着脸，吞咽下一块苹果，又道：“你别转移话题，我承认我还是想重新拿枪，就算——”
季怀宁用下一块苹果堵住他的嘴。
“唔唔！”他用尽力气使手不甘心地在洁白的被单上扑腾了两下，留下几道褶皱，努力表示不满。
“雁安，你已经做了你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贡献了，没有必要再逼自己了。”
“……”
和复健一样，克服战后的心理落差是艰难的。接下来一年，雁安逐渐接受了他的状况，有了身为病号的意识。如今经过恢复训练，除了身体仍有些虚弱，行动方面与正常人无异。
唯独他的手，不知是否因为太过接近能量体，或是维持最后那三发弹药的稳定耗尽了所有潜力，他复健过程中曾想到练枪，却连架起最轻的狙击枪时，双手都控制不住地颤抖。
*
回到眼前，季怀宁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白纸黑字，正是雁安的退役批准证明。
“回楼内去核对签字吧。”季怀宁自然地伸手摘下雁安头上一朵落花，与他并肩往病房的方向走。
“怀宁哥，以后就不能再与你并肩作战了。”雁安有些落寞。
“想什么呢，又不是不会再见面了。”季怀宁眉目温和，不同于雁安锋锐的美感，他的五官清朗温润，笑如春风拂面，或许正如古地球时期常言的君子风范，而军装整齐又为他添上几分凛然气势。
可纵是锋锐如冰，一切也都在望向雁安的目光中悄然化开。
“我希望……你能够好好享受接下来的生活，这和平盛世，才是你最应该待的地方。放心，实在不行，还有哥养你。”季怀宁又打趣了一句，缓和气氛。
“得了吧，我还不至于吃你的软饭。有军队的补蓄金也饿不死。”雁安白他一眼，又垂下眼帘，声音又渐渐微弱下去，“我不知道正常家庭中的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该是怎样，但是我把你当作我真正的哥哥，谢谢你，怀宁哥。”
季怀宁的笑容突然有些僵硬，他知道雁安是孤儿，但是……
亲情……？兄弟……？
两人走入门廊，与此同时，一个身影骤然向雁安扑来——
“雁安！！！我负责的游戏下周终于要上线了！”
定睛一看，是雁安在技术部的好友魏师远。
时过境迁，当时参与核心武器研制的技术部天才，现在也成了秃头程序员。
两年间，比起某些重建投资或政治变动，亦或是娱乐八卦，联邦最万众瞩目的大新闻，便是科技巨头与技术部联合研发的全息网络游戏——《虫族》。
据说，这款游戏将由技术部提供虫族和武器数据进行专业设计，在不披露军方机密的情况下，最大程度上还原真实的虫族对战。
官方的参与，让这款游戏有了足够多的纪念意义，本意是想让诸多受军人保护的民众，也能切身体会到他们迄今为止奋战的一切，永远记住他们的付出。
因此，游戏关注度也不出意料的高，研发至今已开放的几轮内测，都霸占了那段时间星网话题榜榜首，讨论度居高不下。
雁安寻思，其实，技术部提供数据资料，参与设计，明显是有些想通过这个前所未有的大项目赚取一点分红“补贴家用”的心思吧！
咳咳……还是不要揭穿的好。
魏师远递给他一个盒子：“这是我部里拿的内部纪念版vr眼镜，你要出院了吧？刚从技术部过来，已经帮你注册好了，一定记得来玩！”
“我知道你还想端枪，或许这个游戏可以帮到你一点。”魏师远说。
出人意料的，季怀宁也在一旁点头：“没错，其实这个游戏一部分功能将作为以后军部模拟训练的工具使用，你可以试试。”
雁安盯着这个盒子，很有点心动。
“来吧！以你的技术，不是分分钟吊打那些游戏主播吗？”魏师远莫名得意，又想起什么，垮下脸来，“说到这个，我真是不明白，上一轮内测，他们又反馈选择狙击玩法的玩家是最少的，就连那些技术不错的主播和高玩都不怎么爱玩。凭什么啊！明明这是我专门为了你最用心设计的一个职业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当游戏主播？帮你向世人展示我们魏师远大人设计的狙击到底是多么厉害，完全是宝珠蒙尘？”雁安打趣。
“不不不，其实，你玩游戏去体验体验别的职业不也不错吗？不过话说回来，上次我去看了看内测主播的直播，发现他们是真的赚钱啊……”魏师远摸着下巴喃喃自语。
“好了两位，别站在这聊了，进去说吧，雁安还有文件要签呢。”季怀宁忍不住打断，轻轻扶上雁安的肩，把他往里推。
进入病房，雁安爽快签好字，便在魏师远的帮助下，打开了vr眼镜中内置的测试版本决定体验一下，加载游戏，只出现了一个空房间和一把狙击枪。
魏师远：“开始咯。”
只见空房间霎时变成热带雨林环境，四周出现几只虫族向他袭来。
雁安纵然在病床上躺了两年，战斗意识并没有生锈。在意识操纵的vr空间中，他条件反射般抬腿横扫，击飞身后距离最近的偷袭者，借冲力将枪托一砸，弹开身侧下一秒到来的虫族。
如此拉开距离，他便飞快转身一蹬可怜虫族的脑门，攀上旁边的巨木，站在树枝上准备射击。
脚下的树枝承受重量上下摇晃，而他的手却丝毫没有晃动，反而稳如磐石，利落扣下扳机，击穿地全是虫族的弱点部位，一击毙命。
此番行云流水的动作，让魏师远连连称赞他仍有当年之风采，又开始推荐他投奔主播大业。
摘下眼镜，季怀宁帮着岔开话题：“说起来，你最近就可以出院了，住处呢？”
雁安浑身一震，完了，彻底忘了这茬……
以往常年跟随战事需要在各个星系间奔波，回首都星也是住几天就走，全在军部宿舍凑合，完全忘了自己其实没有住处。
“呃……以你的贡献，军部难道没有给你分一套房？”魏师远迟疑地开口。
似乎是想起什么，一旁的季怀宁突然绷紧了唇线。
“嗯，其实……理论上确实是有，而且允许我一定范围内自己挑选，但是我没有申请，后来就忘记了……”废话！当然是因为一开始还打着继续在边缘星系奔波剿灭剩余虫族势力的主意打算保留名额以后再说，谁知道……
雁安心虚地瞄了前队长一眼。又有点恍惚，自己为什么要心虚啊？
“咳，那这个之后再说，而且还要布置装修，还是好好挑一下，在此之前，要不先住我家？”季怀宁试探开口。
星际时代，虽然房屋装修基本已经由机器自动化操作，已经堪称快捷便利，不过挑选设计仍然是需要时间细致安排的活计。
“好。”雁安理智地盘算一番，果断点头。
季怀宁唾弃自己以龌龊心思度人。
他与雁安同期入伍，雁安却比他小三岁，从一起进入新兵营到共同组成特战小组，他们相知相伴，季怀宁既视他为战友，又视他为弟弟，却在朝夕相处之间产生了一些更加柔软的情感。
雁安与他刚认识的时候面上还是十分冷淡高傲，后来熟悉后雁安也渐渐朝他露出了亲近的一面，会大笑，会打趣，会嫌弃，会愤怒，让他倾心。
他因为战局不定从未开口说过，正是怕出现意外平添伤心，可却像每一个说战争结束回老家结婚的故事一样，雁安回来之后便沉睡不醒，好不容易醒来却如同从云端坠落，一夜从第一神狙变成枪都端不起来的废人。
虽然如今他已经可以神态自如地拿这件事开玩笑，说着“现在这样总比四肢僵硬躺在床上浑浑噩噩要好”，但是又怎会没有遗憾和不甘呢。
然而那段时间，雁安表情总是平淡无波的，他面对形形色色探望他的人时，面色沉静，无论是面对虚情假意的试探，还是朋友真诚的叩问与关怀，回应都是淡淡的点头。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众人觉得是因为他还很虚弱。季怀宁觉得雁安精神状态不太对，在所有人走后偷偷留下，瞥见他的痛苦与挣扎。
季怀宁心知雁安心里有他的骄傲，即使是亲近如他季怀宁的人面前，也有自己不能妥协的地方，不能展示的脆弱，所以他没有迈步进去，让自己的情感成为被奉献的施舍，他悄悄地离开，又不自觉地时常挤出时间造访疗养院，等待雁安自己迈过心里那道坎。
季怀宁眼角一抽，实在猜不透面前这人是故意的还是真心的，此事按下，择日再议……
至少他点头了，以后相处的机会还很多。
而雁安正在琢磨：总不能真的靠哥养我吧，游戏主播吗……或许确实可以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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