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明为抗秦暗分阵营
“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既有将帅之才,何故又立新帝……”张良微微皱眉,对着竹简自言自语:“眼前虽有利可图,但后面却留有弊端……”
“累了一天,早点歇着吧。”怀瑾过去,在他旁边坐下,自然的把下巴搁在了他肩上。
“既要立一傀儡,自当立孩童,何故找一成人,唉……”张良有些心不在焉,完全没听到怀瑾在说话。
她不乐意了,在张良肩上咬了一口。
回神看着她,张良放下愁思,揉了揉眼睛,笑道:“是我想事情太入神了,你在说什么?”
“你在烦什么呢?”怀瑾把笔和竹简收起来,拉着他往榻边走,然后给他宽衣脱鞋。
张良道:“今天有位叫范增的老先生,让武信君复立楚王。”
“立就立呗,你烦什么?”怀瑾嗤笑一声。
张良被脱得只剩中衣,然后把她拉到身旁,轻声解释:“陈胜称王成了众矢之的,你舅父是怕也如陈胜一般成为秦国的靶子,所以他不敢自立。但恕我直言,连陈胜都能敢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武信君现在兵马壮大到这种程度,也该搏一搏。他现在立一个楚王,将来后患无穷。”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去跟舅父说。”怀瑾嘟了嘟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在他怀里窝好。
张良侧身,与她面对面躺着,说:“武信君一心想把我留下,我再说这些,恐怕更难脱身。”
看着怀瑾,他轻声交代:“明日舅父恐怕会找你当说客,你准备怎么说?”
“你为什么不想留在项家?刘邦比我舅父还好吗?”怀瑾问。
张良也不隐瞒她,说到这件事眉宇间就涌起了忧思:“项氏宗族里的人太多,现在有共同的敌人,他们才能牢牢凝聚在一起。不过我瞧着,迟早会崩坏的。”
怀瑾直勾勾的看着他,张良拧了拧她的鼻子,笑道:“别急,听我慢慢说。”
“我要找的是一个真正的君王,既要有嬴政那样一统天下的雄心,也要有魏咎的怀柔手段。眼前大家都只顾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我实在是……”张良心想,他也开始有些着急了,依现在的局面,这仗都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
静默了一下,他又说:“现在最有实力的,是西楚项家,可武信君又没有称王的决心和魄力,年轻一辈的子侄倒是有个阿籍,可你知道阿籍他……”
见张良的脸色瞬间沉下去,怀瑾不明就里:“阿籍怎么了?”
“前些日子阿籍打下了襄城,做了一件事。”张良迭丽的眼睛里满是凝重,他清晰的吐出两个字:“屠城。”
怀瑾惊得坐了起来,白日里项羽在她面前,不过是一个英俊逼人的阳光少年,与“屠城”这两个字简直没有任何联系。
屠城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她在影视剧里见了不少,想象到那画面,顿时就不寒而栗。
张良把她拉到怀里,轻轻的拍了拍安慰她,随后继续说:“至于刘邦,他很聪明,但也很狡猾。于草莽之中起事,能屈能伸,比那些贵族坦荡。可我们相识甚短,我还不能完全摸清他的想法。”
说到这里他纳闷的笑了一声,不解:“只是与他共行一段时日而已,你怎么就觉得我要与他为谋?”
项梁都还没说动他,一个草莽出身的刘邦又怎能顷刻间说动他?
“我见你们一路上都很亲厚……”怀瑾尴尬的笑了一声,那还不是历史书上这么说的嘛!你和刘邦一见如故好咩!
张良低声笑开:“那是因为他能听懂《太公六韬》。”
极少有人能懂其中道理,难得遇上一个能听明白的,自然能引以为友。
末了张良低叹:“还是等魏国之围解了再说吧。”
听这意思,张良还是属意魏咎,怀瑾当真想知道尉缭当日和他说了什么,让他非魏咎不可。
但一抬头,张良依然入睡了,看着他脸上淡淡的疲惫,怀瑾也收回一肚子的问题睡了。
如张良所料一样,第二天项梁借口想看看孩子,把她请了过去。
莺儿仍是不与她多说话,怀瑾只好带着不疑过去,临去前张良在她耳边交代了好一阵,怀瑾心里顿时就有谱了。
项梁居所在前院,怀瑾跟着侍女一路过去。
刚到项梁书房,就见到项羽、项声、项庄、项冠、田安几人并肩走出来,都是年岁相当的年轻人,走在一起格外惹眼。
“姐姐”
“妹妹”
“表姐”
“姑姑”
几人称呼各异,怀瑾掌不住笑了,只给项声一人见了礼,然后让不疑叫人。
几声表舅、哥哥顿时把不疑叫迷糊了,项声笑道:“快进去吧,父亲正等你呢。”
几人告辞着离去,怀瑾带着不疑走进书房。
看到项梁坐在书架边,项伯站在门边要准备出去。窗边站在一个七十多岁老人,目光如鹰一般抖擞锋利。
“你去哪儿?”怀瑾问项伯。
项伯打着哈哈,晃了晃手里一坛酒:“找你夫君喝酒去!”
怀瑾摇头失笑,然后带着不疑给项梁行礼,项梁亲自把她扶了起来,看着不疑笑道:“娇娇怎么没过来?”
“莺儿身子不舒服,歇着呢。”怀瑾笑道。
项梁指着一个软垫让她坐,把不疑抱起来掂了一下,笑:“女孩子难免娇弱些。”
然后示意怀瑾看着窗边那个老人:“这是范增先生。”
怀瑾礼貌的起身拜了一下,范增只是微微颔首。
项梁和范增说:“这就是我与先生说起的那个外甥女。”
项梁竟还和范增提起过她?不知道要说了些什么,怀瑾一时尴尬的笑了笑。
范增上下打量着她,这目光太直接,让怀瑾微微有些不快。
“舅父找怀瑾来,是为了说子房的事?”等项梁给自己上了一杯茶,怀瑾就直接询问。
项梁点点头,含笑看着她:“你见事明白,我也不与你绕弯子了。年前我使桓楚去下邳请子房,子房说他要先复故国。既然如此,那么你和孩子们怎么又去了魏国呢?我听说魏王有意拜他为太尉。”
“子房与魏咎有旧,已相识十多年了。”怀瑾徐徐开口,不慌不忙:“这半年子房出了一趟远门,本打算把我送去会稽,谁知魏王正好来请他去魏国做官。”
“阿父不是拒绝了吗?”不疑非常聪明的补充了一句,怀瑾抿唇在他肩上捏了一下,继续道:“虽然拒绝了,但他们仍是朋友。魏王来下邳时,我一位师兄也在其中,便相邀去魏国玩一段时间,谁知碰上了章邯攻魏。”
“是这样啊。”项梁心中对张良昨日的说辞全然相信了,不然他心里总有个疑点,听怀瑾说完,他心情好了几分,便道:“子房既然拉起了队伍,必然也是想有一番作为。如今来了薛城,不如干脆留在我这里,凭他的才干、你和项家的关系,将来必能有所成就。”
张良早就替她想好应对之辞,可怀瑾私心里,还是有些希望张良留下来辅佐项梁。
并不是因为项家有多强,而是她身体里流的血让她开始偏私。
心中交战许久,她最终还是顺着张良的意思,撇开了自己的私心,曼声道:“子房虽没与我说太多,但我估摸着他的意思也是想为舅父效力的,只是心中被旧情所牵,仍放不下故国。”
项梁沉思着,韩王孙韩成投奔陈胜,他兼并了张楚的旧势力,韩成如今也在他麾下。
昨日议事,张良确实多次照顾韩成。得知怀瑾所言非虚,项梁道:“但那韩成,并非贤主。”
他想起当年怀瑾的事,不由来气:“你忘了当年在淮阳,他妹妹是如何对你的!”
当然没忘!怀瑾脸上一沉,随即道:“这是私事,我再不喜韩成,他终归是子房的旧主。”
“子房跟他,只是明珠蒙尘。”项梁哼了一声。
怀瑾一时倒不好接话了,想着张良昨日说的,怀瑾心念一动,推了推不疑:“你去院子里玩。”
不疑乖顺的出去了,怀瑾对项梁说:“我想单独与舅父说会儿话。”
项梁看了一眼范增,犹豫再三,道:“无妨,范先生不是外人。”
将茶杯里剩下的水饮尽,怀瑾直视着这位舅父,问:“舅父可想过自己称王?”
范增锐利的眼神瞬间飘过来,项梁则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沉吟不语。
半晌,项梁才慢悠悠的说了一声:“若有此等野心,与残暴不仁的嬴政又有何分别?”
怀瑾别有深意的笑了一声:“舅父筹谋多年,难道是要给一个毫无建树的王族子弟做嫁衣?项家儿郎世代从军,起事时也是一呼百应,此等实力为何做不得王?”
范增忽开口,声音苍老:“此时称王,不能服众,小女子目光短浅,不知其中厉害。”
“我只知道,谁手上兵马多,谁就是老大!”怀瑾挑挑眉,极力劝说:“名声都是虚的,实权才是真的。即便现在立一个楚王,谁人不知这楚王只是一个傀儡?舅父兵强马壮,大可以先称王联合诸王先灭秦,等平定天下论功行赏封诸侯,舅父怎么就做不得皇帝?谁敢有异议?谁敢说个不?”
怀瑾所说,项梁不是没想过。可再想,也不能直接说出来,非正义之师,必会被口诛笔伐。
项梁叹道:“楚国百年,都是芈姓子孙为王,这才是正统。”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怀瑾一个字一个字的清楚说道。
“那张楚王的下场又如何?”范增反唇相讥,冷笑连连:“如今群雄并立,大家各自为营,若武信君自立,赵齐燕魏这几国,如何还敢与我们合纵?不合纵,如何抗秦?”
怀瑾撇撇嘴:“即便这几国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足楚国一半多,何足为惧?”
“先不说这些,先说说子房吧。”项梁支着头,一闪而过的野心被牢牢藏起来。
怀瑾心中有些失望,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项梁还是不为所动。富贵险中求,刘邦都敢把全部身家用来讨好项梁,项梁却不敢赌一把。
项梁不称王,张良是肯定不愿意留下来的,怀瑾心道我努力过了,于是继续按着张良的说法回答道:“如今六国后人都已起复,唯剩韩国无人。舅父若真心想留下夫君,不如先留下韩成。韩国弱小,必对舅父言听计从,将来或可成楚之属国,舅父还怕夫君跑到别处去吗?”
“此计甚好!”项梁抚掌:“正好韩国那边也无人收复,若韩王立,则师出有名,故韩国之地必然有人响应!”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2章 昔年过千金怨恨深
愉悦之际,项梁看怀瑾的眼神越发满意,随即看向范增:“我早说过吧,你看我这外甥女如何?”
范增微笑不语。
怀瑾心中则有些微寒,若今天项梁劝说,她不松口,又会如何?她还是项梁的好外甥女吗?
说到底,如今没有人敢再得罪项家,哪怕项梁是她亲舅舅,她也需像面对上司一样打起全部精神。
一切都已经改变了,连血缘亲情都已不再纯粹。
回到他们住的小院子,张良正和项伯对饮,莺儿不知所踪。
怀瑾问了一声,项伯说英月带着莺儿去放风筝了。
“这么热的天还放风筝!”怀瑾把不疑交到阿燕手上,回屋喝了三杯水解渴。
“二哥跟你说了什么?”项伯见怀瑾走出来,笑着问道。
怀瑾好笑的瞥了他一眼,摇头不语,张良淡淡一笑:“应该跟阿缠说的也差不多。”
项伯哈哈笑了两声,单手撑着头看着这夫妻俩:“怎么把你们留下来就那么难?”
“人各有志。”怀瑾拿起张良的酒杯,唔,是楚国的黄酒。
项伯懒懒的活动了一下胳膊,不以为意:“随便你们,将来若有不虞之事,我必给你们撑着。”
项伯这么说,想来张良定是什么都没有瞒着,直接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怀瑾知道,张良和项伯一直很亲厚。
众人都已改变,唯有项伯依旧。
怀瑾心道,其实她这个小舅舅,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这种眼神看着我,想什么呢?”项伯拿起桌上一个花生米,砸在她头上。
怀瑾没躲过去,便使劲剜了他一眼。片刻,她看向烈日在树下投出的阴影,道:“我只是想起了外祖父。”
项伯神情一变,满是怀念:“若是父亲在……”
只是出神的想了一回,他又叹道:“若是父亲在,就好了。”父亲在,二哥便是他的助益,他这个浪荡子大可以继续四处漂泊。
三人正小酌着,莺儿忽气冲冲的跑了过来。
“怎么了,跑这么急,快进来!”怀瑾站起身,把孩子往屋檐下拉。
莺儿一把挣脱她的手,看向张良,稚嫩的声音颤抖着:“父亲,我小时候,你是不是……是不是……”
她有些不敢问。
怀瑾满头雾水,张良的笑容却隐了下去,安静的看着莺儿。
“你是不是……给我……”莺儿忽然大口喘着气,仿佛呼吸困难。
怀瑾见她仿佛要中暑一般,连忙拍着她的背:“乖孩子,慢慢说。”
“你有没有?”莺儿定定的看着张良。
张良走过去,慢慢在她面前蹲下,眼神如溢满内疚的深井。见父亲如此,她便知道了答案,莺儿喉咙里如哽了一块大石头。
九岁的姑娘小大人似的,无声的掉着眼泪,她大声质问父亲:“父亲,我不是你亲生女儿吗?为什么你那样对我?要是我真的死了,你会愧疚吗?”
怀瑾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说的是哪件事了,脸色刷一下白了:“你从哪里听来的?”
莺儿推开她,后退了两步:“你们根本不想要我!我的母亲,在生死关头,选择了别人的孩子!我的父亲,还在襁褓中就想要我的命!你眼里除了母亲,谁都是无关紧要的!我也是!不疑也是!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我一生下来你们就该掐死我!”
稚嫩的声音里是无尽的痛苦,张良平静的外表下涌起滔天巨浪,他无话可说。
怀瑾泫然欲泣,捂着胸口跌坐在地上,项伯皱起眉,把莺儿拉到身边好声好气的说:“好好的,娇娇这是怎么了,和舅公说说!”
莺儿大哭起来,是孩子那种不在乎形象的哭法,怀瑾心都碎了,她过去拉着女儿的手,轻言细语:“是阿母不好,阿母没护好你,你……你不要怪你阿父,都是我不好……”
莺儿推开她,怀瑾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莺儿扭头就跑。
怀瑾爬起来就要追上去,张良一把将她拉住:“让她静一静!”
怀瑾连他都怪上了,扭头就想呵斥一声,可见到张良眼中深刻的自责,满肚子的火气都烟消云散了。
怪谁?怪他们自己!
院门口,英月小跑着过来,身后的侍女吓得面色发白。
项伯一看立即扶了过去,口中呵斥:“都重身了,还毛毛躁躁!”
英月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看着怀瑾语无伦次:“你们刚刚瞧见莺儿没?我……我不小心……那个……她太聪明了,我只是提起她小时候病重,你替她伤心好多天,她就把套了好多话……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她说得颠三倒四,怀瑾倒也听明白了,气得都没力气了。
项伯在英月耳边悄声说了一会儿,英月嘴张得老大,咬着唇泛出了泪光,反复的道歉:“对不住,我……对不住。”
“与你没关系,事是我做的。”张良江南春天一样温柔的脸上挂满了忧色,他看着怀瑾,看到这张脸上涌出了难过、伤心,他的一颗心就彻底坠了下去。
同时自嘲的想,自己做的孽,终归是要偿还的。
须臾,有下人慌张的跑过来,说莺儿骑着马跑出了城。
怀瑾惊得立即站起来就要追出去,张良忙把她稳住,说:“我去找她。”
“我也跟着一起去!”项伯说:“薛城现如今都是咱们的人,她跑不了。”
怀瑾颓废的坐在檐下,只觉得心如刀割,英月有些不敢过去,自责又害怕的站在外面。
日头正盛,怀瑾无力道:“进来吧,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该自己注意一些。”
怀瑾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天道好轮回,苍天放过谁。
等到日头西斜,张良才披着余晖归来,说莺儿今天闯到军营里头找项羽去了。
怀瑾听到,一颗悬着的心立即放下,没跑丢就好。
“她现在连我也恨上了。”张良苦笑一声,仿佛安慰她似的。
怀瑾被女儿弄得心里交瘁,让张良回房:“你们明日还要议事,莺儿的事,先搁一搁吧。”
张良也确实只能把女儿的事先放一放,除了齐魏两国,各路豪杰都已齐聚薛城。
众人明日就要正式结盟了,想到那么多的利益纠葛,张良实在没有心思再想别的事情。
第二天,张良早早的就出了门,怀瑾并不能跟随,只能在家里带孩子。
她心道,各路好汉反秦会议正式开始了,确定好作战方针后,想来这薛城他们也待不了多久。
“阿母,你怎么也不笑一笑……”不疑见她坐在檐下良久的出神,眼前的点心动都没动一口,乖巧的拿了一块糕点过去喂到她嘴里。
怀瑾强笑一声,嚼蜡般的把点心吃下去。
不疑眷恋的依偎在她身旁,小心翼翼的问道:“是不是姐姐惹你生气了?”
昨天在屋里,他躲在门槛后面,姐姐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事,但他明白的是,母亲从早上起来心情就很不好。
“不疑乖乖的,不惹母亲生气。”七岁的孩子赖在她身上,软乎乎的一团。
怀瑾鼻子发酸,这段时日她全部精神都放在女儿身上,把这个小豆丁都给忽略了,她亲亲不疑的脸蛋、眼睛、头发,只觉得哪里都看不够。
“不疑最乖了。”怀瑾一张嘴,声音都有些沙哑。
夏风徐徐,院子里一片安静。
怀瑾知道,在这片土地上的另一个地方,千万人正在厮杀。
这是同一片天空下的两个地方,所以怀瑾格外珍惜这份短暂的安宁。
夜里随项李氏她们吃过晚饭,怀瑾仍旧和不疑待在院子里,她找出一本《孟子》让不疑翻看,自己则坐在一边和阿燕打理刚做的几件夏衣。
临济置的那些衣物都没带上,阿燕和阿婉一到薛城,就张罗着穿的用的,怀瑾少了许多操心。
很快入夜,张良仍是没有回来,叫阿婉出去转了一圈,说是项家其他男人也没回来。
怀瑾心想,这个反秦会议不会开好几天吧?
等到酉时,不疑都睡下了,张良仍是没回来。
怀瑾便叫阿婉弄了洗澡水过来,泡在温水里,怀瑾想起女儿。莺儿从小过得顺风顺水,在下邳没有哪个小姑娘过得比她还快乐自由,正是因为此前一帆风顺,临济那件事就如海啸一般可怕,直接对她的性格产生了影响。
父母子女是没有隔夜仇的,怀瑾不怕莺儿此后都不认她和张良了,只是担心女儿的心理健康。
短时间的太多变故,孩子抑郁了怎么办?她不想自己的女儿变成韩信那个性子,她应当是快乐、向上、健康、自由……
想到韩信,怀瑾又想起,这次来倒没有见到他。改日遇到桓楚了问一问,于是把这件事情想了好几遍,加深了一下记忆。
感觉到水有些凉了,怀瑾呼出一口气,擦身、穿衣服。泡了个澡神清气爽,她正要入睡,忽有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阿婉比她早一步去开门,看见是项李氏身边的一个侍女,见到怀瑾,匆忙道:“令尹夫人不好了,女君让奴请您过去。”
殷氏快不行了……怀瑾怔了许久,连忙披上一件衣服跟着过去。
男人们都不在,项李氏带着一众女子守在殷氏房中。一股腐朽的味道从榻上传来,怀瑾走过去,见项李氏正坐在殷氏身旁拭泪。
殷氏死死盯着门口,气若游丝,像是在等什么人。
“已经去叫阿佗了,嫂子再等等。”任氏在旁焦声劝慰。
又有脚步声过来,殷氏眼睛一亮,喉咙里发出嘶的一声,然而来人却是英月。
见侍女扶着她过来,项李氏忙站起来把她拉出去,小声交代:“你如今重身,这等事不要过来。”
然后把英月身旁几个侍女数落了一顿。
见怀瑾站在身侧,任氏不忍的侧过身,一滴眼泪滑过,她小声对怀瑾说:“男人们都不在,咱们家里几个女人送一送,叫嫂嫂别走得凄凉。”
怀瑾站在角落里,心道殷氏现在恐怕只想看到项佗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情人节快乐!单身的祝早日找到心仪对象!谈恋爱的祝甜蜜幸福,长长久久!不想谈恋爱的祝你们事业发达财源滚滚!
第383章 千卷浪花淘尽英雄
殷氏又是一阵气喘,女医给她口中压了一片参,然后抹着汗退到了后面。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门口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让殷氏瞬间有了精神。
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殷氏伸出手,竟发出了声音:“阿佗,快让阿母瞧瞧你!”
项佗咕噜一声,眼泪立即就下来了。项声鬓发凌乱,脚步不稳,站在门口久久不敢过去。
“蔓扬,我来了。”终于,项声挪动脚步,走到了殷氏身旁。
这是怀瑾第一次知道,原来殷氏的闺名是叫蔓扬,很好听的一个名字。
殷氏勾出一个笑,死死拉住丈夫的手:“阿佗……”
“放心,我会照顾好他。”项声眼中也涌起了泪,承诺道:“他是嫡长子,将来会继承我的一切,无人会越过他去。”
这是殷氏最关心的事,得到这句保证,她才看向儿子。
不舍的看了一眼,殷氏闭上了眼睛,项佗放声大哭。项声低头擦了一下眼泪,然后站起身准备离开。
“母亲,媳妇的身后事交给你了。”项声临去前对项李氏托付。
项李氏含着泪点点头:“你能来看她一眼,已是深情厚谊了,快去!别耽误正事了!”
项声转头离去,身后殷氏尸骨未凉。
屋子里的女人们也都发出哭声,不知道是真的伤心还是做做样子。
怀瑾不忍待在这里,看到院子里无措的英月,她走了出去。
“瞧着大嫂是真的难过。”英月垂下眼睛,倒不见泪意。
怀瑾前几日已和英月交流过看法了,统一的都是可怜殷氏。因此怀瑾只是撇了撇嘴角,用她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舅母对表嫂,一直是自责的,自然是真的伤心。”
“倒是阿声,难得能来看她一眼。”英月叹息着。
怀瑾瞠目,随即叹气。
这大概就是古代女子和现代女子不同的地方,她和英月已是难得稍微有些投契的女性朋友,但她认为凉薄的事,英月竟会觉得情深。
怀瑾匪夷所思,她们对丈夫的要求似乎格外低。自己奉献全部,而男人只需要回报一点点,便能打动她们的心肠。
这个时代,男女是不对等的,怀瑾再一次深刻认识到这件事情。
殷氏的葬礼无声无息的过去了,项李氏本想办一个只有自家人的丧礼,可临济那边传来的消息让所有人都无暇顾及一个死去的女人。
临济已被攻破,前去救援的齐王田儋和魏相周市,都已被章邯杀死。
而魏咎为了保全城中百姓和自己的追随者,与章邯谈判了投降条件,随后自焚而死,王后亦跳入火中殉葬。
张良自回来,就一句话没说,沉默得让人压抑。
怀瑾让阿婉和阿燕看好不疑,别让他过来吵闹,随即把房门紧紧闭上了。
准备了酒水,怀瑾看向丈夫:“要祭拜一下吗?”
张良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怀瑾以为他要洒在地上,谁知他伸到半空中的手腕一翻,将那杯酒饮入口中。
怀瑾知道他心里的悲痛,过去紧紧拥着他,不言不语的陪在他身边。张良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直喝到酒壶见底,他才停下来。
醉意上涌,他胳膊撑着桌子,手指支着额头,双目紧闭。
眉头一紧,他眼角忽然沁出一点水光。
怀瑾把他抱在怀里,跟哄不疑一样轻轻顺着他的后背,张良抱着她的腰,越来越用力。两人用力抱着对方,像是要融在一起似的。
外面知了叫个不停,张良在她怀里发出悠长的一声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张良恢复了正常,眼神清明起来,他告诉怀瑾:“武信君已封韩成为韩王,我将出任司徒,随韩成去收复韩国故地。”
“何时出发?”怀瑾冷静的问,她早已做好准备,张良去哪里她便去哪里。
“后日就出发。”张良吻了吻她的眉心,满目怜惜。
而项家这边,连日子都没挑,直接拥立楚怀王之孙熊心登位,仍号楚怀王。
这些也是张良说给她听的:项梁让熊心把盱眙作为都城,项梁让陈婴担任楚国的上柱国(实为监视熊心)……什么都是项梁说了算,熊心只有被安排的份。
“那刘邦呢?”怀瑾追问。
张良好奇妻子为何对刘邦这么感兴趣,但仍是告诉她:“武信君听闻沛公将队伍全留在临济,感念他的大义,愿让沛公从属于楚,又拨部卒五千、将领十人与沛公。他们即将一同北上,解救魏齐,共抗章邯。”
魏咎虽死,魏豹还活着,带着魏国剩下的人逃到了东阿。而齐王田儋一死,田假立即称王,而田荣带着田儋的旧部也去了东阿发展。
“看来下一个战场,就是在东阿了。”怀瑾道。
而张良的战场,看来是在颍川。
值得一提的事,项梁点名让张良任韩国的申徒,同时也让项庄成了韩成的都尉。这在怀瑾看来,项梁还是不信任张良。
不过张良似乎并不在意项梁是如何想的,项庄去,他反而显得很高兴。
出发前一天,张良和怀瑾去了项羽府上找到了莺儿,想带她一起去颍川。
项羽因在议亲,因此已开府另住,等到了项羽宅子里,莺儿却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们。
“若姐姐放心,把娇娇放在我这里吧。”项羽说:“我若出征,就让婶母照顾她。”
只能这样了,总不能把她腿打断了带走,怀瑾干不出来这事。
等他们都走了,项羽找到窝在房中的莺儿,她身上再看不出从前的欢快,只有死气沉沉的安静。
这样的静,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
“他们走了,”项羽坐过去,摸着莺儿的脑袋:“你阿母很伤心。”
“她才不伤心……”莺儿咕哝着说,像是辩解一样:“他们根本不在意我。”
她低头自己说自己的:“他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我一个人活,也挺好的。”
项羽听得心疼,在她头上拍了一下:“说什么胡话,舅舅怎么会让你一个人活!”
“我不想当他们的女儿了。”莺儿低着头,豆大的泪珠落在项羽手心,她说:“我能不能当你的女儿?”
项羽起初被她说得心酸,可听着她孩子一样的胡话,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半晌,他终是憋不住笑出声:“舅舅都还没娶妻呢!不过……舅舅会给你找一个全天下最好的舅母,我们一起疼莺儿,让你做天下最幸福的姑娘。”
莺儿对他而言是不同的,项羽心里知道。
家里先后出生过好几个孩子,只有莺儿,她才刚生出来就被他抱在臂弯里。姐姐难产昏睡好好几个日夜,那几日都是他在照顾这个孩子。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项羽也有些说不上来。
见莺儿倔强又脆弱的小脸,项羽揉了揉她的头发。
从项羽那里出来,张良带着她回项梁的宅子。
一切都太匆忙,齐地魏地那边局势太紧张,各路兵马明日就分别出发。
怀瑾本以为等各路好汉都开完大会,能像在香炉峰那次一样一起吃个饭,谁知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连刚上任的楚怀王熊心,她也没有见到,听说熊心直接被项梁打发到盱眙去了。
临出发前这一晚,张良仍然是在外面忙,说是韩成那里也得到一支军队,此时正和下邳的队伍聚在城外,他必须得过去看一看。
而项梁、项伯等人皆是不见踪影,怀瑾去了一趟殷氏的灵堂,只有项佗寥寥几人在那里守着,好不凄凉。
讽刺的是,殷氏刚死没两天,项梁就给他定下了田假的女儿为继妻,就是原先要许给项羽的那一位姑娘。
因为项羽的地位和那会儿不能比了,项梁不会浪费这么好的资源。
她站在灵堂外,看着殷氏的牌位,对着月亮长吁短叹。
“这么晚,你还在这里?”冷不防身后一个声音传出来,吓了怀瑾一跳。
龙且一身戎装,像是刚从军营里回来。他这张阴柔艳丽的脸,即便人到中年,也不减半分丽色。
怀瑾退后一步,屈身见礼:“明日就要走了,便过来祭拜一下。”
龙且嗯了一声,走上灵堂肃穆叩拜,与项佗低语几句,复又出来。
他看着怀瑾,轻声道:“适才回来,看见韩王营帐外兵士聚集,像是在分配武器和战甲,张申徒应会再晚一些才归来。”说着话,两人边往外走,中间隔了三四步远的距离。
“多谢告知。”怀瑾神色自若的点头道谢,然后客套的询问:“司马大人明日也要北去了?是在舅父麾下,还是随阿籍一起?”
“与武信君一道。”龙且忍不住微微侧头去瞧她。
她半侧着脸,半低着头,自然而然就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美丽,宁静、神秘又让人觉得放松。
她与前些年没有什么变化,时间与众人无情,却似乎格外恩赏她,她的脸上并无时间的痕迹。
余光中感觉到龙且的目光,怀瑾有点头皮发麻,她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两人都尴尬的别开了眼睛。
快走到花园了,她要去后面的院子,龙且没有跟过去的理。
停下脚步,龙且站定:“这一仗约莫有个一年的功夫才能回来,妹妹随张申徒在颍川,必要保重自己。”
再压抑,怀瑾也能听出那话中的情谊,鸡皮疙瘩起了满手,她有些纳罕,这么多年过去了龙且怎么还是这样?
听说他家里姬妾都一把了,还对她这个人妻状作深情?深吸一口气,怀瑾颔首:“预祝司马大人此去旗开得胜。”
她说完转身就走,身形瞬间就隐匿在夜色中。
龙且怅然若失的见她消失不见,低落的回了身。他知道今夜自己与她同行交谈十分不妥,可他没想到临时起意来悼念阿声的夫人,会碰到她。
有些感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以为它消失了。可每一次看到,那不由自主的悸动,却是没有任何办法去控制。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4章 菡萏深处龙藏潜水
怀瑾快步回到院子,连阿婉和阿燕都睡下了,她在檐下坐着,拿了一壶酒,等待丈夫的归来。
想着白日去项羽那里,连女儿的面都没有见到,怀瑾心中满不是滋味。
自斟自饮,不知不觉都过了子时,项伯和项羽悄无声息的就来了。
怀瑾一看到他们,就笑开,把手放在嘴上嘘了一下:“不疑正睡觉呢!”
他们两站在院门口,也不进来,项伯看着她笑道:“刚从校场回来,事太多,我们一家子连坐下吃饭道别的时候都没有。明日各自启程,我带阿籍来跟你道个别。”
怀瑾一个劲的点头,抓着项羽的胳膊,交代:“你可千万让人把娇娇看好,姐姐全都交给你了,阿籍。”
项羽点点头,拍着胸膛做保证:“姐姐放心。”
她叹了口气,闻到这两人身上的汗味,心里有些感动,殷切交代:“在战场上,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她说了一句自己从来认为就没用的话,心中觉得好笑,真正关心别人的时候,哪怕是废话也忍不住一个劲的嘱咐。
“你也是,护好自己。”项伯重重的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语重心长:“我知道有子房在,必会护你周全,但……”
但他还是忍不住一再交代。
怀瑾都明白,认真的点头应下。
别的话也没有了,道完别,项伯带着项羽离开。院子里又剩她一个人,怀瑾心道,张良应该也快回来了。
然而坐了一会儿,一个侍女过来,说门口有人找她。
怀瑾大吃一惊,点名道姓要找她?还是这么大半夜?不过有一点她相信,绝对不会是什么危险,于是就随着侍女去了大门处,看见一个大胖子站在外面,竟是萧何!
“萧先生?”怀瑾惊讶的走出去。
萧何笑眯眯的看着她,不经意瞥了后面大门处的守卫,和怀瑾见了礼,然后笑道:“从临济到薛城一路同行,多得张先生照顾,明日便要各自离去,萧何特来道别。”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怀瑾不好意思的低头笑了一声,朗声道:“先生不知,子房仍在城外军营中,尚未归来呢。”
萧何笑着点点头,眼睛都看不到缝了,他说:“萧何哪里能知道张先生行踪,只好找到这里了,也是刚刚忙完才找到时机过来。”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递上去:“既然张先生不在,夫人便代为收下吧,一点小心意,望笑纳。”
他说话中气十足,生怕那些守卫听不见一样,怀瑾也识趣的收下,屈身微微一拜,笑道:“既如此,那就多谢萧先生了,等子房回来,我自会转达。”
萧何把礼物一送到,转身就走了。
怀瑾也转身,看见那些守卫如木桩似的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回去的路上,怀瑾揣摩着刚刚萧何的的表现,想出很远。
萧何的的礼物,肯定是刘邦的意思。
未必是不知道张良的行踪,只是不敢找到军营里去……是怕传到项梁耳朵里?特意送到她这里,借着和她说话,正好表明了与张良的距离感。
很巧妙的心思,怀瑾心道,可是今天为什么非要送礼呢?
刚走回院子,怀瑾迫不及待就把盒子打开了,一块碧绿的玉环躺在锦盒中。
她见过不少珠宝,这块玉环的成色只能算中上品。又翻了翻,把玉环下面垫的锦布也抽开,怀瑾看到一方有墨痕的巾帕。
看到布帛上的简短三行字,怀瑾忍不住笑出声,这简直跟搞地下工作似的,有必要这么谨慎吗?还是……她笑容一敛,或许前几天开会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才让刘邦不敢正大光明的见张良。
就这么怔忪了一小会儿,余光中瞟到一袭月白衣衫,耳畔也响起张良动听的嗓音:“这个时候了,怎么还在等我?”
张良的头发都有些湿——是浸上了夏夜露珠的缘故。
他走进院子,看到廊下的矮桌上半壶酒,过去喝了一杯:“不疑睡下了?”
怀瑾轻轻嗯了一声,过去坐下,絮絮叨叨说起晚上的事:“刚入夜的时候去了一趟表嫂灵堂,与阿佗说了几句话,后来碰到前来祭拜的司马大人,浅谈了几句就回来了。实在睡不着,就坐在外头喝酒,子夜时候阿缠和阿籍也来了,说了会子话。”
张良安静的听着,等她说完,他便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起外面的事情:“王孙……”
想到已不是从前了,他换了称呼:“韩王现在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武信君划来的三千兵马,他竟全盘交付给我。我特意让原伏担任左庶长,更换了他原先的那位内侍,他竟也毫无意见。”
说着便唏嘘不已:“当年他若是也能如此信任我……”
那他和韩成也不至于走成如今这个样子。
听了一会儿,怀瑾从怀中拿出萧何给的那个锦盒,把他回来之前的事说了一下。
张良看到那方布帛,沉吟着没说话,怀瑾问:“你今夜要去见他吗?”
张良淡淡一笑,语气从容:“不用见面,我也知道他要做什么,这个时候还敢见我,他胆子很大。”
“怎么说?”怀瑾问。
张良便说起来,怀瑾一听便明白刘邦为什么不敢来见张良了。前些日子众人议会时,项梁处处照拂张良,还与韩成戏言,说张良是他们项家的女婿,只是暂时借给他。
众人又听说张良如今住的地方,是在武信君府邸内院,自然就把他看成了项氏党羽。
没有人敢挖武信君的墙角,怀瑾默默然。
“武信君心思缜密,没有他留不住的人。”
张良的语气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淡声道:“他想留英布,英布就成了当阳君。想留陈婴,便给他封地,使陈婴也甘愿为他去督视怀王。”顺便把陈婴留下的旧部全部笼络住了。
如今为了留下张良,就要为他复辟故国。怀瑾这么想着,倒觉得项梁其实挺真诚的,唯一不好的,就是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见张良看着那封信出神,怀瑾问:“你要见刘邦吗?”
刘邦现依附楚国,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做,可张良回想起与刘邦相识,总觉得这个人还保留了很多东西。
或许,该见一见。
张良神色只是一动,怀瑾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于是笑道:“今夜月色甚美,夫君可愿陪我出门赏月?”
反正她常做惊世骇俗的举动,半夜非要拉着辛苦一天的老公出门看星星看月亮,项家人听到也不会觉得有多奇怪。
张良唇角上扬,微风将一缕青丝吹动到他面颊上,儒雅之中平添一股风情。
于是张良连衣服都没换,就被她拉着出门赏月了,谁知一出门就碰到项梁从外面回来。
“舅父才回来么?”怀瑾见到项梁也是半湿着头发,衣服都汗湿了大半截。
后面的随从牵着马去了侧门,项梁走上台阶,问:“这大半夜的,你们做什么去?”
“陪我去赏月。”怀瑾抿了抿唇,挽着张良的胳膊吐了吐舌头。
项梁一听,顿时有些一言难尽,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让男人陪她风花雪月。
不过这个外甥女不能以常理度之,因此只是看向张良,交代:“你也不可什么都纵着她!”
张良一张嘴正要回答,怀瑾却哼了两声,觑了一眼张良,有些得意:“他敢不纵着我!”
项梁摇摇头,想起范增还在书房等自己,虚点了她两下,然后匆忙进府。
怀瑾和张良打着灯笼走出一截,她才对张良挤挤眼睛:“看来离经叛道也是有好处的!”
张良抿着嘴,笑而不语。
走在寂静的小道上,张良忽然笑起来:“若舅父真能说动你来劝我,我还真的会举棋不定。”
那必定是一个十分为难的局面,幸而他的妻子,永远都站在自己身边。
“我心如铁,坚不可摧!”怀瑾两手举起做放射状,张良看不太明白这个姿势,莞尔:“姮儿,你现在很像不疑。”
她放下手,幽幽的瞟着他:“你是说我幼稚!”
“我喜欢你这样。”张良左手拿着灯笼,右手搂着她的腰,将她紧紧禁锢住。
她扭过头,偷偷的笑起来。
打着灯笼到了一处池塘边,夏日的荷花开了满池,一条干净的小船放在岸边。
张良带着她上船,然后往荷花深处前行。荷花、荷叶打在脸上身上,留下了淡淡的清香,怀瑾往后一看,只见到数不清的枝叶阻隔了岸上的景象。
到了荷花池深处,怀瑾看到另一艘小船上的刘邦与萧何,他们不知道等了多久,看到张良都是一脸喜色。
刘邦微微直起身子,敬佩的一拜:“没想到张先生当真来了!请受刘季一拜!”
张良忙回礼,风度翩翩的回答:“不敢当,沛公久等了。”
“如不介意,可随我去池塘僻静处详谈。”刘邦邀请道。
张良点头同意,萧何就从刘邦那条船上过来,张良从这条船过去。
“等我一会儿。”张良坐在对面,对她耐心关怀。
刘邦见状,就对萧何说:“务必照顾好张夫人。”
萧何当即就严肃保证,就差发誓了。
怀瑾见他们这么郑重其事,本人倒有些尴尬。
刘邦划着船,带张良往另一个方向行去,很快就看不到身影了,过了一会儿,连船桨打动花叶的窸窣声也没了。
只剩她与萧何在这里,一个坐在船头一个坐在船尾,安安静静的,场面有点尬。
“萧先生今年多大了?”怀瑾受不了这寂静的场面,搜寻着闲话想唠唠嗑。
与她独自在这里,萧何也不敢直视她,只是半低着头,办公事般的回答:“四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5章 薛城终夜秘定乾坤
白白胖胖的,倒看不出已经四十七岁了,怀瑾点头:“正当壮年!萧先生……可娶妻生子了?”
想来想去,她一个妇道人家,暂时只能想到这些话题。
萧何手握拳放在嘴边,咳了一声:“我妻早逝,家中唯有二子一女,如今在沛县。”
说了这几句,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和尴尬,怀瑾瞬间有了点度日如年的感觉。
她想在船上趴一会儿,一直跪坐着腿实在太酸了,可当着萧何的面,难免显得有些轻浮。
许是萧何也受不了这么干坐着,于是也开口说话:“子游当年在齐地求学时,已是十多岁的少年,你与他出自同门,可年岁仿佛不对。”
那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怀瑾道:“我当年拜在老师门下,才刚过五岁,自然是比刘师兄小了一圈。”
想到刘交,怀瑾掌不住笑了:“与刘师兄相交几十载,从来也没听他说过沛公是他哥哥,世事当真奇妙。”
“子游是个谦逊话少的人,沛公正好与他相反。”萧何侃侃道:“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子游出生的时候,沛公的儿子都一岁了。沛公对子游,也跟带儿子似的。”
说到这里,萧何有点掌不住笑了。
怀瑾觉得自己腿有点麻了,她道了声不是,然后屈膝坐好。
这是一个相当无礼的姿势,不过萧何好像并不是很介意,怀瑾便放心大胆起来。又坐了会,她把船桨橫放在船身,然后把脑袋枕了上去。
这是个不讲规矩的妇人,萧何看到她这个难看姿势,心想道。不过听说她是贵女出身,想到前几次见到她,她连走路的姿势都区别于平民,今夜倒看到了这个妇人别的一面。
又想到张良对她的爱重,萧何顿时有些出神。
一个只知儿女情长的人本非大丈夫,可张良的才华横溢,聪颖绝伦,实在让人无法忽视他。
魏国之围,楚国援军的消息都还没传来,他就敢建议沛公把全部兵马留下,那样笃定的语气,让人无从质疑。
还有薛城的议事,路上他也说了个大概,各人的态度、想法被他一一道破。
那几日议事,萧何在角落里听到那些豪杰所说的东西,除了武信君要立怀王这事有些意外,其余的竟和张良在路上预测的一般无二。
因此他明白为何集议上,武信君为何那样热络,也明白当年项家为何要与他成了姻亲(作者有话要说:姻亲这个事真的是你想错了)。
这样的人,若能为沛公所用……萧何想到这里,便往后面望了一眼,只盼能尽快谈出结果。
萧何突然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怀瑾百无聊赖的看着夜空。看到天上星辰密布,怀瑾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她和桑楚也曾在一片荷花丛中看过星星。
桑楚……他此时此刻,又在哪里呢?他可还记得自己?
不知出了多久的神,后面窸窣声响起,张良和刘邦回来了。
月亮已经消失不见,估摸着时间,大约是黎明前的时候。船上猛的几个晃动,张良和萧何都回到了各自的船上。
怀瑾坐起来,看着他们,这两个人都是目光炯亮,如有万丈光芒。
她很敏锐的察觉到,张良忽然不一样了。
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她暂时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凭着隐约感知到的一股气场。
张良拿过船桨,对刘邦颔首:“就此一别,盼主公凯旋。”
听到称呼,怀瑾睁大眼,那边萧何则惊喜的笑起来,刘邦隐隐有些激动对张良抱手:“今日无好酒,只能留待来日与你大醉一场。”
张良划着船往外走,不一会儿花帘将两艘船隔开,刘邦和萧何已隐匿在黑暗之中。
怀瑾看着他,见他眼中满是畅快,她终于明白张良为什么不一样了。
自魏咎死后,他总是忧心忡忡,每一次的笑容都含了三分清愁,像是走在路上忽然遇见三岔路的踯躅旅人。
可刚刚和刘邦出来,他整个人忽然定了,让怀瑾想起山峰上伫立百年的松树,顶着冰暴风雪生长,顽强的立于峭壁之上,天地也无法撼动他的根。
历史只说他是谋圣,却省略过了种种过程,将他的人生浓缩成短短的几行字。
后人不知,他也曾迷茫过、着急过、无奈过、痛苦过……跨过种种障碍,走过遍地荆棘,成就出一个史上独一无二的谋圣。
怀瑾为他感到高兴,砍断几株荷花荷叶,她递过去:“身无他物,只能以此来贺喜先生了。”
妻子俏皮的声音让他莞尔失笑,他把船桨放下,用帕子将几株花叶的根茎绑起成一束。
将花束放在她腿上,张良温柔的出声:“带回去给不疑,他一定会很高兴。”
重新拿桨,张良划动小舟,他看自己的眼神如甜醉的蜜糖,仿佛是因为她的理解和支持而生出的巨大感动。
怀瑾问他:“我有些好奇,刘邦到底怎么说动你的?”
本质上,张良和刘邦这伙人完全不是一个阶层。
张良一出生就站在社会最顶层了,当年他和项梁那些贵族在各自的国家玩弄权术时,刘邦这些人还不知道在哪里混日子。
权势、金钱、美色,这些对张良诱惑不大,刘邦究竟是怎么把她夫君说动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张良选择了前途未明的刘邦。
“世上只有他与尉缭先生能看出我心所向。”张良这样回答道。
况且刚刚刘邦在他面前流露出不加修饰的野心,与平时那个看上去只有江湖义气的刘邦判若两人。
他并非池中之物,张良非常确信这一点。寻寻觅觅这许多年,他终于找到了第二个人,是比出身高贵的魏咎更合适的人选。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夫妻俩捧着一束花回去,最终只睡了短短一个时辰。
几乎是刚挨枕头就被叫起来了,天光大盛,张良与项庄等人骑马立于韩成之后,后面是三千大军。
队伍后面是负责粮草和后勤的小队,怀瑾的马车就在这后面,跟随队伍前行。
今天早上从薛城出发的有好几支队伍,不过她大概是遇不到了。不疑在马车里把玩着几朵荷花,他将花瓣全掰下来铺在软垫上,然后将没成熟的莲子剥着吃了。
“这里去颍川有多远讷?”阿婉掀着帘子好奇的看着外面,回头悄声问阿燕。
阿燕也回答不上来,支支吾吾的:“应该很远吧,我也没去过。”
“按现在这个行军速度,估计要走半个月。”怀瑾对于中原的地形非常清楚,回头瞧见阿燕担忧的脸色,知道她是担心会计的婆婆和儿子,就笑着安慰:“等安定下来,你就把你孩子和婆婆接过来,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你也不安心。”
托怀瑾的福,阿燕一到薛城就问到了会稽那边的情况,得知婆婆和儿子都被招到项家旧府里帮工了,一时倒也没那么忧心。
怀瑾不是第一次行军,因此十分适应马车的速度,只是两个婢女和孩子在马车上度过五天后,统一的手脚酸软吃不消了。
一天里,张良总会从最前面折返来看她们好几回,见孩子小脸发白,他立即叫了一个年轻小伙子过来,让他带着不疑骑马。
其实坐车和骑马都是一样的颠簸,但不疑在车里颠了好几天,本能的觉得在外面看看风景比在车里好,果断出去了。
“给我一件小点的骑射服吧。”怀瑾从车窗里叫住张良,他骑在马上,穿着十分干练。
见怀瑾一副鬓乱钗横的慵懒模样,知道她也是在车里坐烦了。
不多时,有人送了衣服、发冠和一柄短剑过来。
怀瑾在马车里换了衣服,是一件藏蓝色的骑射胡服。短衣窄袖,长裤革靴,袖口处被襻膊绑住,怀瑾又将发髻钗环都卸掉,束成男子发式。
“夫人瞧着像是俊俏公子呢!”阿婉给她收拾完,开起了玩笑。
她扮了多年男子,自然知道自己男装是什么模样,听到阿婉的打趣也只是抿嘴一笑。
这是支正经军队,她不能穿着女装就出去骑马,省得给张良招来物议。
掀起帘子,她见马车旁一熟悉的青铜面具,韩念骑行在马车边上,手里牵着一匹空马缰绳。
怀瑾跟韩念打了个招呼,利落的翻身上了马。
大家都在前进,没人注意打扮的毫不起眼的她。一上马背,她先搜寻了一圈儿子的身影,见那个小兵带着不疑已在老前面了,就安心的与韩念交谈:“你如今负责什么?”
“粮草。”韩念的口吃似乎好了,又或许是因为这两个字简单,怀瑾没听出他的结巴。
“以你的本事管粮草,是不是屈才了?”怀瑾笑问。
不过她也知道韩念一向是对主上言听计从,自己是没什么想法的。
果然,韩念说:“申徒大人、吩咐的,韩念、当听从。”
还是结巴,怀瑾听到这句,内心腹诽。
长长的队伍走在蜿蜒的小路,若是从拉高到天空看,便如一条快速前行的黑蛇。
怀瑾眯着眼睛望过去,遥遥望见领头那几个人,都是一个颜色,除了韩成穿得一身黑红色能够辨认,她也分不清张良在哪边。
“直接去打颍川吗?”怀瑾收回目光,望向韩念。
韩念老实的低下头:“不知道。”
这种军机大事,他确实不能知道,自己刚刚问了句废话。
这日行进到黄昏时,他们到了一座山下,前面竖起旗帜,大家知道是要到休息的时候了。
士兵们分工明确,每人都去找自己的长官。伍长们给小兵分派任务,小兵们便去扎营生火,伍长们再集合去最前面,再听长官的吩咐。
各人忙碌时,张良派人将她们接到晚上要住的营帐,怀瑾可算见到了丈夫。不过只说了两句话,张良就去了隔壁的帐篷里。
“看背影,我还奇怪怎么有这么瘦的兵,原来是表姐。”项庄手中抱着头盔从后面走过来,应该也是来找韩成的。
怀瑾看着他过分年轻的脸,笑道:“这么穿方便。”
一问一答,项庄点点头就进了张良刚刚进的那个营帐中,原伏等人守在外面。
帐中阿婉和阿燕正在收拾,怀瑾站在外面喝水,看见不疑手上耍着一把短刀,被指派过来带他骑马的年轻人正追在后面一脸紧张。
这个人也是下邳带出来的游侠儿之一,叫什么来着?怀瑾思索了一会儿,记不起来他是叫景谷还是叫金谷。
不疑跑到眼前,兴奋的比划了两下,问她:“阿母,你看我威风不威风?”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6章 行军城父入住祖宅
怀瑾点了点他的额头:“你的剑法白学了!”
不夸张的说,下邳几年,张良是手把手教不疑和莺儿练功夫的,可儿子挥舞这两下却是毫无章法。
“小公子,把剑还给我吧,别割了手。”年轻人走了过来,怀瑾见到他的脸,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是叫景谷。
“割了手也是他自己活该,跟你没关系。”怀瑾知道他是怕不疑受伤了自己会担责,因此格外紧张。
看他的年岁也不过二十出头,也不知被分派来照顾一个孩子,他是不是会不高兴。怀瑾知道,这时候的男儿,人人都是奔着建功立业去的。
不疑看到她腰间的佩剑,扯着她的袖子:“阿母,来跟我比剑吧!像你上次和姐姐那样!”
怀瑾扬眉,觉得儿子今天一骑马沾了些野性,他平日都是秀气斯文的,有点像个小姑娘。
她倒是想陪儿子耍一耍,可周围不少戌守的士兵,她只好敷衍说:“明日再陪你练。”
阿婉出来说里面已经收拾好了,怀瑾就想叫他进去洗脸,可不疑一脸抗拒之色。
怀瑾顿时扬起了笑容,不疑看到这深切的笑,脖子一凉,立即把短剑还给了景谷。
“今天辛苦你了。”怀瑾客气的对景谷颔首致谢。
景谷只是抱拳:“夫人客气了,这是申徒大人的吩咐,都是小的份内之事。”
给不疑洗手洗脸,然后让他在营帐里坐着,不疑见外头热闹,一心想往外跑。
怀瑾就道:“等到了颍川住下来了,阿母再让你出去玩。”
不疑的嘴撅的老高,都快能挂油瓶了,阿燕拿出他最喜欢吃的糕点都哄不了。
坐了一会儿,张良的声音从帐外传来,怀瑾就让阿婉把帘子拉了起来。
韩成、张良、项庄三人站在外面,含笑说着什么。
见到怀瑾,张良停下来,招招手:“准备用饭了,出来吧。”
项庄看到不疑坐在那里,闷闷不乐,过去把他拉出去:“我们的小不疑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告诉阿庄舅舅,阿庄舅舅去给你出气。”
不疑拿眼睛瞟着怀瑾,项庄顿时改了口,顽皮的逗着不疑:“要是你阿母的话,那舅舅就没有办法啦。”
说着声音压得低低的:“舅舅也怕你阿母!”
正事都已经说完,韩成现在是心情大好,以为是受委屈了,便关切的问怀瑾:“可是有不便的地方?”
眼前这位已经是韩王了,怀瑾微笑半揖道:“多谢大王关心,并没有什么不便。”
对上张良询问的眼神,她无奈的笑了笑:“这小子刚刚把景谷的短剑抢了过来,非让我与他练剑,我不答应,他就这样了。”
几个男人都大笑起来,周围戌守的人也都面带笑意,韩成道:“这有何难!”
他把腰间的长剑解下来送到不疑面前:“伯伯这把剑送给你,说不定不疑将来会成我们韩国的大将军。”
项庄笑了一声:“阿庄舅舅可以教你剑法,不疑长大了,跟着你舅公去打坏人!咱们项家儿郎,必叫敌人闻风丧胆。”
韩成搓搓手,仿佛没听出项庄话中隐隐的抬杠之意,笑得很开心。
怀瑾听到这两人说的话,急忙笑瞥了张良一眼。
张良将韩成那把剑接过,立在不疑身边比了一下,然后还回去:“大王这把长剑,不疑如何挥得动?日后等他再大一些,大王再赏赐吧。”
说罢轻轻的拍拍不疑的脑袋:“还不快道谢!”
小孩哪能知道什么,不疑听到这几个人的许诺,只有高兴的,小人儿连忙站起对韩王行礼:“不疑多谢大王伯伯。”
这事就揭过不提了,然后朝着营帐旁升起的篝火走去,篝火上挂了一个铜锅,锅里正咕噜咕噜的响着。
一股肉香飘过,不疑咽了咽口水,瞬间把练剑的事忘了,眼巴巴的看着母亲。
怀瑾只是拍拍他,示意他等一下。
等士兵给韩成先盛了一碗肉,阿婉才敢接过第二碗。阿婉先递给张良,张良再给怀瑾,怀瑾又给了不疑。
锅中炖的兔肉,汤中放了姜片和盐。想起刘邦那支队伍的饮食,怀瑾觉得,还是这里伙食好。
夜里回了营帐,除了熟睡的孩子再无其他人,怀瑾才问起作战计划。
“我们先去拿城父,再去攻颍川。”张良说,然后笑起来:“其实城父根本不需要打,韩成在那里颇有声望,我们的兵马一到,城父县令就会把城门打开的。”
中原早已乱了,原先秦朝的官吏叛变的不知有多少。
果然到了城父时,他们都还没驻扎,城父县令就打开了城门,带着自己一百多兵站在城门口迎接,他们畅通无阻的进了城父。
自然,县令的兵马也归了韩国。
韩成在城父有府邸,妻子儿女也都在,到了城父就直接奔回去了。
项庄和张良负责安排士兵在城中驻扎,而怀瑾和孩子被韩念带着到了一座老宅子。
“这是张家、的祖宅。”韩念说。
他一扬手,后面的士兵就将门推开。一股陈旧的气息从里面飘出来,里面黑黢黢的,看着有些瘆人。
跟过来的三十多人,除了韩念目前仍算是韩成的人,其余都是张良的私兵,是从下邳出来的那批游侠,只是他们现在的头从原伏变成了越照。
他们进去将灯点着,在宅子里面四处检查了一圈之后,怀瑾才带着孩子和两个侍女进去。
“我以为颍川那座宅子就是张家的祖宅。”怀瑾对韩念说。
一进去就是一个四方的院子,正对着门的是一个厅堂,厅堂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两侧的柱子也脱漆严重,到处都是灰尘。
越照指挥着士兵们去打扫,怀瑾就在厅堂里站着。
房梁比一般宅子都高,站在厅堂看出去,视线十分开阔;地上铺的是光滑的杉木,至今也没有任何损坏的痕迹。
厅堂两侧的回廊直通大门,往后则贯穿了后面的住宅。这么一眼看下来,只觉得这座老宅大气简约,没有任何繁杂的设计。
“这是老相国、的祖父、置办的、宅子,已过、百年光景。”韩念站在她身旁。
“老相国是子房的父亲还是祖父?”怀瑾有些糊涂,张良的老爹和爷爷都是张相国,不点名道姓,她也听不出韩念在说谁。
“是公子……是申徒祖父、的祖父。”韩念颇带敬意。
怀瑾嗯了两声,把昏昏欲睡的不疑抱了起来,往后面走去,阿婉和阿燕紧跟其后。
韩念显然对这座宅子非常熟悉,他跟着韩成在这座县城待了不少年,应该经常过来察看的。
从右边回廊往里走,又是一个四方院子。回廊贯穿整个院子,廊后是木门紧闭的房间,院子中间是空土地。
见有假山陈立,怀瑾想,这里以前应该是个花园。
“这是中庭。”韩念说:“待客、的地方。”
继续往里走,穿出中庭,回廊就延伸到此就停了。
眼前一条两米宽小溪,自东边围墙下流进来,从西边围墙下流出去,竟还是活水。
大约多年没人打扫,水底飘着大量水草。溪上一座木桥,木桥那头一个花园,可惜花园里一株花都没有,只有墙边一棵枝繁叶茂的李子树。
花园再过去两三步,是一排房子,大约五六间连在一起的,外面是三尺宽的木廊。
后院的地势高,怀瑾一走到木廊上,就发现站在这里,中庭的院子一览无余。
越照带着两个人走到前头,将灯点起来。
韩念推开李子树后的那个房间,说:“公子往年、祭祖,住的是、在这里。”
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桌一张空书架和一张空榻,什么都没有。
怀瑾对阿婉说:“去马车上把被褥都搬下来,先铺上。”不疑在她怀里完全熟睡过去,怀瑾的手臂酸软不已。
她发话要住这里,越照立即就和人去打水,把房间里都擦拭了一遍。
等阿婉把铺盖拿回来铺上,怀瑾把不疑放了上去,然后对越照说:“中庭那些屋子都空着,你和兄弟们住那里吧,只是铺盖需要明日才能出门采买。”
这个点了,没有人还在外面开店的。
越照摆摆手,笑道:“我们这些人皮糙肉厚的,不担心这些。”
况且又是夏天,完全不需要盖被子。
想着蚊虫叮咬,怀瑾又让阿燕把马车上备着的香料给越照他们分发下去。
不管什么香料,对于平民来说都是珍贵的,因此阿燕格外心疼。
等都安顿好了,韩念就告辞着走了,他是韩成的人,还是要回到主子那里的。
站在木廊上,看到中庭各个房间都亮起了灯,怀瑾就让阿燕陪着把后院其他屋子也都走了一遍,空空如也的房间,委实也没什么看头。
最角落的小房间,怀瑾让阿婉和阿燕住了进去,没有多的褥子,她把自己穿的大氅给了她们先对付着。
她们两把住的地方准备好,然后就寻摸去了灶房。大家都刚住进来,热水是必不可少的。
子夜时分,张良回来。
怀瑾正好洗完澡,正寻思把阿婉叫起来去打热水,张良却就着她洗过的水再洗了一遍。
“今年就在这边过年了。”张良如是说,一句话便把接下来的行程全部交代了。
别的事,怀瑾不会关心,她也不想问,轻轻的嗯了一声,转头说起别的:“府里现在什么都没有,各处都要置办,我身上的金子不够这些开销。”
张良握着她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下:“这些杂事都无需你操心。”
那简直太好了,怀瑾乐了一下,除了张良和孩子,她根本不想操心任何人。
管理家务、训练仆人、人情往来都是费精神的事,她自嫁给张良后,基本上再也没操心过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7章 百忙之余丈夫理家
张良子时回来,睡到翌日刚天亮就又出去了,怀瑾迷朦中感觉他在自己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她又倒头睡去。
直睡到日上三竿,不疑吃东西的声音把她吵醒。
“现在几时了?”怀瑾揉了揉眼睛,看见不疑坐在书桌旁啃一个香瓜,满脸的水渍。
守在门口的阿燕听到她说话,就笑着走进来:“巳时了,夫人可算起来了,外院来了很多人呢。”
她端着一盆温水进来,伺候怀瑾洗了脸。
清醒过来,她问:“谁来了?”
阿燕就说韩念送了很多奴仆过来,怀瑾一想,莫非是韩成送来的人,好让张良充实宅邸?韩成现在这么贴心,怀瑾倒不适应起来。
换上衣服她径直去了外院,韩念早已不在那里。十多个年轻的小女孩跪在庭院中左顾右盼,厅堂里几口大箱子,越照几人正守在那里。
“是什么?”怀瑾说着就打开看了一眼,竟是好几大箱金银器物。
眼睛花了一下,越照就说这是上午张良让人送回来的。她发愁:“这么多钱,怎么花呢?”
越照嘴巴张了一下,连她这个主母都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些钱,那他们就更不可能知道了。见怀瑾摸着下巴在那里思量,越照问:“夫人可要先安置这些奴女?”
“等子房回来处置吧。”怀瑾说。
厅堂里已经摆上了矮桌及装饰的花瓶,怀瑾过去瞧了一眼,越照说:“这是早上韩念先生布置的。”
桌案旁那么大一盆兰花,不是很协调,怀瑾过去把兰花放在了柱子下面,这么一看倒还不错。
其他人安安静静的,见怀瑾在厅堂里摆弄,都面面相觑。申徒夫人,你是不是搞错了正事?不先分派这些奴隶吗?府上一应物品也没置办,总不好就这么空着吧?
可大家见她兴致盎然的摆完兰花,就看向阿婉:“我饿了,去给我煮碗面疙瘩。”
越照和阿燕哑口无言,好吧,吃饱了应该就会干活了。
可她慢腾腾的吃着东西,张良就回来了。
张良身后跟着好几个中年男女,怀瑾定睛一看,竟然是当年在淮阳的那些张家旧仆。
“他们一直在大王家中,如今我既已回来,大王便把他们遣还了。”张良说。
怀瑾领悟过来,当年张良与韩成一刀两断,一切身家都留给了韩成,这些人也是资产自然也留给韩成了。
这几个人里年纪最大的就是厨房的张婶儿,怀瑾一看到她就开心,她记得这个老妪做的饭非常合她心意。
张良见到她脸上满意之色,心中暗自发笑,她总是如此看重口腹之欲。
在厅堂坐下,张良让人取了笔墨来,先问阿婉:“今早出门,我交代你细数院中必置的器物,你都算清楚了没?”
阿婉立即过来,拿出事先就做好记号的竹简,报道:“中庭二十间卧房,需被褥枕巾二十套,其中十六间卧房无桌无垫。中庭的客堂也缺桌案,陈设也无。灶房内的三口锅有两口已不能使用,酱料只有盐油,碗筷也只有十副。”
阿婉说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
张良刷刷两下,在竹简上记上要采买的东西,然后点明张婶要她负责厨房;指着另一个张家旧仆让她在庭院中的新女奴间挑两个,负责中庭家具的置办。
他慢条斯理的分派活计,众人恍然大悟,原来申徒是在打理家务。
于是不约而同的默然看了怀瑾一眼,却见这位心大的夫人正托着腮欣赏柱子下面的那盆兰花。
张良飞速给各人安排了事情,又打开其中一口箱子让他们把钱拿过去。
怀瑾想到后院的那条小溪,忙说:“把后面那条溪水里的杂草也清理一些,在水底铺些鹅卵石,再投点鱼苗。”
“好。”张良点头,院子里看了一圈,只有越照和两个男孩子还没事。
剩下还有八个女奴,不过这些人是今天刚到的,先不能委以银钱。于是看向越照身后的一个小男孩,把清理溪水的事情交给了他。
“府上的安全,就劳烦你多看顾了。”张良对越照说:“这段时日我有些忙,恐怕顾不得家里,夫人和不疑要出门,就劳烦你跟着了。”
“大人放心。”一听到吩咐,越照瞬间变得严肃。
同时想到,大人忙成这样,还抽空回来处置家务,夫人简直跟摆设似的。不!比摆设都不如,越照心想,摆设好歹还不会提要求。
把各人都安排好,张良打开两个大箱子,对怀瑾说:“这里面是些陈设器物,你闲来无事,便装置这些来打发时间。”
“好,不过我准备先给中庭的院子种些花草,后院的花园也需要打理一下。”怀瑾兴致勃勃的说起来:“咱们现在住的那间屋子,光线都被那棵李子树挡住了,我等会再看看,另寻一间做咱们的卧室。”
“都随你高兴,”张良口渴,可手边暂时又没有茶水,见她刚刚吃的面疙瘩还剩一些汤,就端过来喝了。
怀瑾忽然深刻的怀疑,自己是不是甩手掌柜当得太欢快了?
正想着,张良玩笑道:“你搬好了遣人告诉我一声,今晚还是回得晚,可别让我找不着门。”
说着就告诉她自己在韩成府上,让她别找错了地方。
忽又想到他们已经占了城父,周围的县城应该都已经知道了,颍川那边也许会派兵过来。
于是怀瑾问:“颍川那边有什么反应吗?”
“有点担心吧。”张良说。
怀瑾一愣,张良会担心?她便忍不住想到了凶险之处,谁知张良轻叹道:“现在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怕正在担心我们打过去。”
如今义军到处都是,各地的官员叛变的叛变,被杀的被杀,只怕那颍川郡守都已经麻了。
原来不是他担心,怀瑾呼出一口气,正想叫他去后面看看儿子。
张良却起了身,说他要赶去韩成那边吃饭,下午要商议部署攻打颍川之事。
回来就是处理一下家务事,怀瑾想到他刚刚回来,连茶都没有喝上一口,瞬间十分丧气。
张良一气儿吩咐了不少事情,府里的人开始忙碌起来,怀瑾回到后院,看见不疑爬到了那颗李子树上。
小儿贪嘴,不知吃了多少了,怀瑾叉着腰威胁的叫了一声不疑。
不疑顿时灰溜溜的下来,见他袖子上被摩擦破了,怀瑾拧着眉把他薅进屋子。
可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衣物都在马车上,怀瑾只能先把阿燕叫过来,让她把马车里的东西全部搬进来。
给不疑重新换了深衣,怀瑾怕他又出去淘气,便寻思着给他找点什么事做。可随身带的书简只有一卷《墨子》,也不管他是不是能看懂,怀瑾翻开第一篇让他背下来。
不疑从不排斥学习,脸上也没有小学生看到书本的鬼哭狼嚎,乖乖巧巧的把书拿过来,他坐在木廊上看起来。
安排好儿子,怀瑾就去处理那几口大箱子。
把后院的一间小屋拨成了库房,她先让越照和他小弟把那那几口大箱子搬进去。装金子的那箱怀瑾点了一下,共有黄金二十镒,底下铺的都是些钱币,可算是一笔巨款了。
其他几口箱子里是一些做工精巧的香炉、陶瓶摆件……有些是新的,有些看上去有点年头了。
她把这些摆件都拿了出来,让阿燕去前院的厅堂里摆好,其中一套紫玉砚台和一个青鸟烛台,被她拿到了自己住的卧室摆好。
下午时分,出去采买的人都回来了,大家忙进忙出好不热闹。
后院的小溪也来了人清理水草,按着她的吩咐,还从河边捡了十几篓鹅卵石倒进水底。
不疑看到反射着波光的清澈水底,一个劲的偷瞄,并跃跃欲试的想下水洗澡。
待她一回头,不疑又拿着书端端正正的坐好,目不斜视。
阿燕在一旁偷笑个不停,怀瑾也颇觉好笑。
“这边的集市热闹吗?”怀瑾坐在木廊里,问刚从外面回来的阿婉。
阿婉说:“人不是很多,小贩也不多,不过该有的都有。”
看日头还不错,怀瑾说:“那正好,我也去逛逛,顺便买些布料回来。”
她们出来,衣物带的有限,总不能永远穿这两身。
算着时间,不疑已看了两个时辰的书,怀瑾便把他也带上了,劳逸结合嘛。
听阿婉说集市只有几里路,怀瑾就没有坐马车。
不疑出去,阿燕自然是跟上的,越照也带两个人跟在身后,阿婉也叫了两个小女孩伺候在怀瑾身旁。
一行人跟着走在路上,怀瑾顿时有了一种当官太太的感觉。
等到了集市,怀瑾顿时有些大失所望。
许是因为动荡,商贩不过寥寥,确实如阿婉所说什么都有:粮食、布料、野味、钗环、家具……可却都是些及其粗糙的东西。
在一个卖布的老太太面前蹲下,怀瑾在那簸箩里翻开了许久,硬是没有看得上眼的。
可见这老太太满眼希冀,怀瑾叹了口气,拿了十块秦半两交给这老太太。
谁知老太太并不收秦半两,讪讪的解释了半天,怀瑾才知现在铜币已不值钱了。
越照在旁解释:“因战况不断,秦二世紧急铸造了许多劣质铜钱,半两钱的易货力时有浮动,百姓们如今轻易不敢再收秦半两。”
于是怀瑾又拿出一两金子给这个老太太,老太太当时就喜极而泣了。
两大簸箩,怀瑾让阿婉和两个小侍女拎上,失落道:“这些布料给中庭的侠士们做衣裳吧。”
这些麻织的布硬挺又不易损坏,给干活的男人们穿最合适了。
再无其他收获了,怀瑾兴致寥寥的往回走,心中想着下邳倒还有许多好料子,可惜没法回去拿。
同时又想起,倒回去三年,她不管去哪个城的集市,都是一片热闹叫卖声。如今连集市也是冷冷清清,还都是一些上年纪的人在叫卖,如今百姓的生活真的是水深火热。
长吁短叹了一阵,阿燕看出她的发愁,凑上来说:“一般有好料子的卖家,如今都不敢在集市上售卖,不如我出去打听打听,看哪家是卖布的。”
珍贵布料出来售卖,现如今很容易被抢,似现在这种通讯不发达的时代,讯息都是口口相传。
他们是初来乍到,城中很多消息也都不灵通。
像住在下邳,哪几户人家织的布好,富户都会固定过去采买,有时候还会上门通知近日出了哪些好料子,让她们把钱准备起来。
知道阿燕说得在理,怀瑾便放她出去串门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8章 送关怀偶起贤良心
傍晚回到府上,厨房也已备好了饭。
怀瑾特意过去瞅了一眼,厨房里琳琅满目,锅碗瓢盆一色都是新的,鸡鸭鱼肉也堆了几大缸,是大户人家府邸上厨房里该有的样子。
一切都正常动起来了,怀瑾有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在淮阳的时候。
不过在淮阳,是和韩成兄妹俩住一个屋檐下,她有时会很不自在。现在就不一样了,这里真正成了她和张良的宅邸。
傍晚余晖洒在溪水上,里面几条小鱼苗游来游去,溪边的泥土已被翻过,许多植株横亘在那里,明日就要准备种下去了。
怀瑾把他们夫妻的房间换到了采光好的一处卧房,又在隔壁收拾了两间屋子出来。
“这间是我的,这间是谁的?”不疑问她。
怀瑾摸了摸他的头:“是给你姐姐留的。”说不定莺儿哪天不生气了,会来找他们,她总得把女儿的房子也备好。
木廊上的地板被下午的太阳晒得发热,阿婉打了凉水拖了一遍,摆上矮桌,然后去厨房提菜。
黄昏时,她和儿子就在木廊上简单吃了点东西。
饭后,张良打发士兵来传口信:说他和项庄跟着韩王去郊外军营,今晚有可能不回来睡了。
士兵还留下一只半死不活的鹿,说是军营里某庶长带兵猎的,给张家也分了一头。
那鹿刚放到地上就断气了,怀瑾让人拿去了厨房,让张婶儿放缸里腌上,她回头要烤肉吃的。
已近三伏天,天黑了都还燥热。怀瑾洗了个澡,然后坐在溪边消暑,不疑就在水边嬉戏。
阿燕还没回来,怀瑾只能亲自看着他。
不疑和水里的鱼苗自言自语的说着话,怀瑾又觉得不疑有些孤单,这些日子的四处奔波,让他与他的小伙伴们都玩不长久。
想到不疑,便又想到莺儿,不知女儿怎样了,怀瑾咬着指甲十分怅然。
天将要黑的时候,阿婉便在后面将灯都点上,这时阿燕就回来了。
阿燕有些肥胖,夏天尤其爱出汗,怀瑾看她背上湿了一片,就要阿婉去给她打水。
“白日打听了一路,可算找到一户织布人家。”阿燕喝了口水就开始得意的卖弄起来,她用袖子给自己扇了扇,笑道:“我进去亲眼瞧了,除了平时常见的绸布、罗布、葛布,竟还有珍惜的蚕丝布和绡纱!我已与他们说好,明日就上门取货。”
“这么快就能取?”怀瑾知道,现在卖布料的人家都是需要纺布时间的,而她买东西总喜欢买一大堆,阿燕是知道她需要的数量的。
她记得在下邳时定布料,最快也需要三四天。
“都是现成的!”阿燕眉飞色舞:“前几日咱们随韩王进城,有许多人家害怕打仗都搬走了,定的布料也都没要,都堆在那家呢!”
夫人不管买什么,都喜欢买一堆回来囤着,这么大手笔,那户卖布的都乐死了,本来还发愁卖不出去呢。
怀瑾笑了两声,说:“那你明天一早就去库房取钱吧。”
阿燕连声答应,怀瑾见她这么高兴,心想阿燕又能从中抠搜到一点中间费用。
她不是不知道阿燕的私房钱,不过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燕不是奴隶贱籍,是正经八百的良民,这么多年愿意照顾她的孩子,怀瑾心里只有感激的。
奶妈要是真心使坏,怀瑾就算后面发现,孩子也早受了苦去了。阿燕就不一样,她真心喜欢自己的孩子,有时候还拿自己私房钱给不疑和莺儿买东西。
“这才刚进三伏天,就热得不行了!”怀瑾拿了一卷书,狂扇个不停。忽想到军营里那么多人,住的还是密不透风的帐篷,岂不是更热?
难得的,她起了贤妻良母的心,想着给张良送点什么去。趁阿燕给不疑洗澡的时候,她摸去了厨房。
张婶儿刚熄了灶火,正坐在水缸边和人吃李子,看到怀瑾连忙又站起来。
“这边住的还习惯吗?”怀瑾问,这几个人都是张家的旧人,她全都认识。
几人都笑着说好,张婶儿问:“夫人是要吃什么?”
“灶房里有梅子和朹果吗?”怀瑾想做一点酸梅汤给张良,朹果便是山楂,它的名字和后世还不一样。
张婶儿一听就笑了,朹果是野果,酸得发涩,寻常人都不爱吃。她因为上年纪了,吃点朹果胃口好,白日里采买的时候就特意备下了。谁知夫人正好也好这口!
“从前我让你做过一道酸梅汤还记得吗?”怀瑾问。
张婶儿立即点头,怀瑾更觉省事:“你熬一锅酸梅汤吧,放一些甘草进去。”
甘草……这个还真没有,张婶儿顿时又为难了,这会儿天黑也没有地方去买。
听张婶儿期期艾艾的说完,怀瑾恍然一声,甘草算是中草药,厨房怎么会备这个?于是又想到她随身带的药箱里似乎是有甘草的,道:“你先把汤熬上。”
跑回去翻找了一下,果真找出一小包甘草,返回去交给张婶儿,她又在缸里看到十多个香瓜。
看张婶儿忙着生火、洗梅子,怀瑾就把香瓜捞了三个出来,准备亲自动手。
厨房里其他人看到,忙把瓜抢过去:“这些事怎能让夫人动手?”
怀瑾想说自己动手其实也别有一番滋味,但他们大概是不会理解,于是便不说了。
只是吩咐让他们把香瓜削皮、切块,用盘子盛好,然后把蜂糖浇在上面。
她寻了一个食盒,把一大盆香瓜放进去。怕路上洒出来,她还特意拿蒸饭用的布把陶碗裹住了。
等张婶儿把酸梅汤熬好,又等了半个时辰晾凉,她把汤灌到水囊里面。足足灌了四袋,也好让张良分一些给项庄,或者剩的多还能再分给旁人。
等都装好了,怀瑾把越照叫来,把东西都交给他:“你知道军营驻扎在哪里吧?”
当然是知道的!越照看着食盒和水囊,知道是要送去给张良的,立即点头应下。他去马厩里给马套鞍,单手拎着缰绳,他在夜色中疾驰起来。
城父东南是一处郊野,数千人驻扎在此处,天一黑下来,数不清的火把就燃起,将这片地方照的清楚分明。
除了今夜值守的士兵们还穿着战甲,其他人都已换上单衣,整个营地没有女人,有的干脆光着膀子。
这个时候刚练完兵,成群的士兵相约去不远的河边洗澡、勤劳的则留在营地苦练、作息好的就钻进营帐中休憩……
主帐中,韩王坐在一个大沙盘面前。项庄和十多个军官围绕着沙盘,面色严肃的看着上面画出的地形,张良则拿了一根棍子在上面画了两下,将某两个县城特意圈出来。
“要取颍川,先把许县和襄城拿下,断了颍川的退路。”张良声音轻柔,神情悠然,不像是在说什么军机大事,反倒像是在与他们谈论诗词歌赋一般。
韩成也听不甚明白,他不是打仗的料,但此时全身心相信着张良,因此就道:“子房说的是,孤王也这么想。”
项庄看了一会儿,倒有不同的意见:“为什么不直接拿下颍川,也许费劲了点,但只要拿下颍川城,周围的县城便会全部臣服,可算是一步到位了。”
张良看了他一会儿,目光清明,随即微笑着点点头:“都尉说的在理,这也是一个办法。”
站在韩成身边的原伏偷偷觑着张申徒,心道一个黄毛小子怎么比得了大哥?
可大哥此时却是异常诚恳,仿佛真的十分赞同,他又想项家的男儿莫非天生都是将才之料?
十分熟悉张良的韩念反倒看出了些什么,低下头无声的勾了勾嘴角。
他跟了张良几十年,再了解不过了,这样的眼神,像是在哄孩子一般。
项庄却十分高兴,他知道父亲十分欣赏张良,因此他对这位表姐夫从来都是高看的。
这些时日,不管自己说什么,对方都觉得有理,项庄瞬间觉得自己腰杆变得格外的直。
“那便直接打颍川?”韩成看着张良,询问道。
张良只是看着项庄,风度翩翩的笑了笑,从容道:“一切都听都尉指挥。”
项庄顿时异常骄傲,这是他第一次脱离家人在外行军,父亲虽是派他来监督韩王的,可他也想做出些成绩来,好让家人们都看一看。
确定了打哪里,便要商议作战方案。
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听的,于是中级军官全都退下,他们便可以休息了。四个公士被留下,对他们而言,劳心伤神才刚刚开始。
不知是谁肚子先响了一下,大家安静了一秒顿时哄笑起来,韩成便让韩念去拿一些吃食过来。
有烤好的獐子肉被端过来,顾不得吃饭的礼仪,大家都是一边吃一边说。
“颍川郡守简喜,听说曾跟内史吴腾打过韩国,是位沙场老将,打起来只怕不是那么容易。”一位中年公士说道。
另一个稍微年轻点的就大笑:“我们都尉可是武信君的嫡公子!区区一个颍川郡守而已!”
项庄听着高兴,口中却道:“不可妄自生骄!”
顿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家中的教诲,顿时认真的说:“我祖父和父亲都说过这样一句话,不管对手是谁都需认真对待,当你开始轻视对方的时候,往往便是败仗的端倪。”
这句话倒是不错,张良心中笑了一声。
看着项庄年轻的面孔,他心想,如项庄能真正做到,他也不会被项梁派到这里来了。
帐中闷热异常,等商议得差不多时,张良让人把帘子拉了起来。
一丝凉风吹来,大家顿时神清气爽,那股子难闻的汗味也被吹散了。
项庄刚刚一鼓作气制定了许多方针,可张良却一直没说话,此时见对方脸上风轻云淡的笑容,项庄问:“申徒认为我刚刚所说如何?”
“好。”张良一个字回答。
项庄有点不确定的看过去,可也看不出什么,对方似深不见底的湖泊一般。
可想着,他和张良终究是有那么一层姻亲关系在的,他现在什么都赞成,或许是因为这个?
这般想着,项庄心里就放松下来。
这时韩成也点点头,顺着张良的话夸赞:“孤王也觉得甚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9章 无尽琐事难得闲暇
商议到此处,众人只觉得君臣和睦,有种同舟共济的亲切感。
张良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背,抬头去看镂刻,就快到子时了,可粮草的事还没说到,看来今天是真的不能回去了,不知道姮儿和不疑是否已经睡下?
正想着,忽有值守的士兵过来,说张申徒府上来了人。
越照直接被领了进去,依礼见过韩王和项庄都尉,他将食盒递上,说是怀瑾让送过来的。
张良莞尔一笑,如拂面清风一般温柔。
众人早听说张申徒爱妻如宝,见他看到这食盒的神色,便纷纷好奇起来,不知是怎样的绝色,能令男儿沉迷至此。
“歇一会儿再继续商议吧。”张良对他们说。
项庄也觉得刚刚议了很久的事,于是欣然同意,四个公士里又有三个极有眼色出去喝水了,只剩一个年轻些的与项庄关系好的留下。
把食盒打开,看到里面四个水囊,张良打开一个闻到一股酸甜味,遂笑起来看着项庄:“你表姐给送了好东西来。”
称呼一变,项庄觉得张良忽然与自己亲近了不少。他上前接了一壶,打开喝了一口,酸甜的液体瞬间解了暑闷。
旁边那年轻的公士就笑嘻嘻的撞撞他的肩,他原是项家的门客,与项庄亦是好友,因此格外大胆些。
项庄就笑:“我知道你小子也想蹭几口!”
说罢拿了一个碗给他分了一些出来。
那边张良也给韩成、原伏、韩念等人都分了一些。
把食盒里的陶碗拿出来,掀开白布,一碗切块的香瓜发出丝丝甜味,碗里还放了一小把木签子。
张良不会吝啬这点吃食,也知怀瑾准备这么多必是顾及了他人,因此便放在沙盘的角落,让几人一起品尝。
“这是什么水?喝一口下去好生畅快!”年轻公士问道。
“这叫酸梅汁!”
“酸梅汁!”韩成和项庄竟然统一口径的回答。
韩成在淮阳时,怀瑾让厨房弄什么新鲜玩意,他也会跟着吃到厨房的孝敬,这酸梅汤每年夏日都会喝到。
项庄知道,则是因为怀瑾在会稽住过很长时日,他偶尔也喝过这汁水。
“夫人今日都做了什么?”旁边几个都不是外人,张良也没把越照叫出去。
越照答道:“大人走后,夫人在后院带公子念书。午后又去了一趟集市,买了一些布。回去后就坐在木廊上,看我们清理水草看了一个时辰。未时和公子吃了饭,随后在溪边消暑。酉时去了厨房,让人准备这些,最后让我送了过来。”
好清闲的一天,所有人心里同时浮出这一句话。
张良又问:“白日我嘱咐他们去采买,都办的如何了?可有难买到的?”
项庄身边那个公士瞬间不可思议,上午那会好容易得一个时辰的休息,张申徒却要回家去。
当时还以为家中有什么紧急事,没想到却是回去安排府中庶务?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些明明都是女人干的活,这位申徒夫人莫非什么都不管吗?竟让男人忙完外面还要忙家里。年轻公士心里想着。
其他人倒是没什么可奇怪的,都见惯了怀瑾的德行,已经见怪不怪了。
项庄倒是觉得有点害臊,怀瑾是他的表姐,如此不贤德,他倒有些替怀瑾不好意思。
张良把家里的事问完,便让越照回去了。
越照走前看了一眼原伏,两个好兄弟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以眼神打了个招呼。
一刻钟后,离开的三位公士回来,他们继续议事。
这一下就说到了丑时一刻,韩成都已经直打盹了,韩念便过去准备他们的营帐。
“不必准备我的,我回府了。”张良说。
这个点还回去,到家岂不是快到寅时了?大家一愣,随即想到,大概申徒是离不得夫人,这个点也要赶回去。不约而同各人心里又是一阵腹诽,然后各自回营睡觉。
怀瑾睡得迷迷糊糊的,感到旁边有一个人躺下了,她梦游似的支起来,呆呆的看着身旁的男人。
张良把她搂下来,柔声问:“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有……”她打了个哈欠,外面一片漆黑,也不知什么时辰了。手搭在他的胸膛,怀瑾问:“你明日何时出门?”
“辰时。”张良闭上眼睛,放缓了呼吸。
怀瑾虽不甚清醒,却也高兴,想着明天他能在家吃一顿早饭了。这样想着,她头一歪,又睡死过去。
卯时,她被张良摇起来,老大不乐意的撅着嘴,斥道:“做什么!”她还没睡好呢!
张良在她脸上戳了一下,闷笑一声,而后抱孩子似的把她抱起来。怀瑾睁开眼,满室明亮,屋子里还没装窗帘,早上的阳光洋洋洒洒落了进来。
“再不起,我只能和不疑吃饭了。”张良说。
怀瑾捂着脸笑了一声,清醒过来,娇声道:“好嘛,不睡了,陪你吃饭!”
张良扬声一唤,侍女端着洗漱的东西进来,紧张的跪在地上把水盆举起。
新进的侍女她并不熟悉,还不习惯被人这么伺候,况且这么坐在张良腿上被陌生人见了她也不好意思,于是就问:“阿婉呢?”
“去提菜了。”小侍女眼睛垂下,目不斜视。
怀瑾指着一旁的木架:“把水放下,站着伺候。”
小侍女依言放下水盆,站起来,而后就看见女主人正被申徒大人抱在怀里,一颗心顿时砰砰跳起来,两颊也染上颜色。
女主人过去洗漱,小侍女便偷偷看了申徒一眼,不输女子容颜的男子,又正当壮年,儒雅风姿实在让人心醉。
这不是第一次见到申徒,小侍女却头次生出一丝希冀,若能被申徒收用……
随即颓然的想,与她一同进府的还有十多个人呢,个个都是这么想的,比她漂亮的也有不少,申徒大人想来是瞧不上她的。
“夫人在叫你。”张良忽然开口,笑容微敛,温柔中又带着威严。
小侍女吓得白了脸,连忙过去把水端走。
怀瑾笑道:“刚到新地方,还不熟悉,过些日子就好了。”
虽是如此说,可怀瑾还是不准备让这些新来的人伺候,便叹道:“还是阿婉好,你当初是哪里寻来的?”
她似乎也从来没有问过阿婉的来历,只知张良在下邳时,阿婉就伺候在身边了。
张良过去给她梳头,然后道:“在路边买到的,她爹死了,无钱下葬。”
“啊?卖身葬父啊!”怀瑾觉得她不该笑,不然太不厚道了,可这种桥段在现代不知道有多少,让她实在忍不住乐。
张良不知道她为什么发笑,但她自有一套说法,不是旁人能懂的,大约是她想到自己故乡的事了。
她的故乡……是那样的遥远而不真实,张良忽然问:“你上辈子,是什么模样?”
怀瑾当然知道他问的上辈子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她张口:“很美。”
不过自己说自己很美,听上去有点奇怪,于是她又重复一遍:“是真的很美,比我现在还要美一点点。”
张良很不给面子的笑了,怀瑾郁闷道:“可惜我不会画画,不然必要画出来让你看看。”
她真的不是骗人啊!她上辈子虽然不是石破天惊李嘉欣,但也绝对能秒杀一票同行,尤其是后来玻尿酸横行的时候。
“姮儿之美,世界上最好的画师都是描绘不出来的。”张良很给面子的笑道,动手给她挽了一个髻,别上一支清雅的钗,然后拉着她出去吃饭了。
不疑好几日没和父亲吃饭了,今天格外黏他,叽里呱啦跟张良说他昨天看了《墨子·小取》,说自己全都看完了。
听着儿子的卖弄,张良就问:“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以名举实,以此抒意,以说出故。以类取,以类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疑瞬间卡壳,怀瑾同情的摸摸儿子脑袋,你跟谁卖弄也不能跟你爹卖弄啊!
不疑小脸憋的通红,张良给他盛了一碗粟米,说:“今天再读一遍,明日我再问你。”
把碗放在他面前,张良又补充一句:“不许问别人,也不许问你阿母。”
怀瑾大笑一声,然后开始吃饭。上午的饮食都比较清淡,一道烧冬瓜、一道韭菜炒肉、一碗鸡蛋汤以及一碗腌藠头,一家三口吃得十分开怀。
“你今天还是去军营吗?”怀瑾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问道:“还是回那么晚吗?”
张良点点头:“这几天忙完就好了,等项庄开始出兵,我就闲了,到时陪你在城父游玩。城外有一片山林,咱们一家人可以去打猎。”
吃完饭,张良就嘱咐阿婉,让她准备一份礼送到韩成府上。
怀瑾不解:“怎么突然给他送礼?”
“是送给王后的。”张良说。
韩王后既在此,臣妇理应去拜见,想着便问了一句:“你想过去看看吗?”要是她自己愿意过去,他就不用安排这些。
“不去了吧……”怀瑾想了一下,说:“我从来没见过她,也不知是什么脾性,万一八字不合吵起来怎么办?”她不乐意去奉承韩成的妻子。
“那就不去。”张良颔首,然后嘱咐阿婉把礼又加厚几分。
吃完饭略坐了一会儿,张良便又出门了。
不疑坐在廊下,又翻开那卷《墨子》,准备苦心钻研。怀瑾坐在木廊上,看着下面的中庭发呆。
中庭住的那些人,从前是游侠,如今姑且算是张家的门客吧,有那么两三个人正在练剑。廊下有几个侍女正在观看,怀瑾也看不清她们的神色,不过少女怀春是什么样也不是很难想象。
坐了会儿,有人过来栽花,阿燕带了两个小丫头出去买布了。待到午时,溪边便栽满一片芍药和兰花。溪水流动,鲜花遍布,后院顿时有了活力,不是前几天踏进门见到的陈旧宅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0章 韩王后摆谱遭怒怼
中午时,阿燕拉着一车布料回来,全堆在了库房里。其中有一匹青绿色的绸布,怀瑾十分中意,当下就拿了出来准备制衣服。
阿燕和阿婉的手工都非常巧,可是光凭她们俩,也做不了三个人要穿的夏衣,于是就让阿婉去前面叫了两个绣活好的侍女过来。
一做起衣服来,怀瑾知道自己要忙个两三天了,她喜欢刺绣(喜欢别人绣给她),宽大的袖口处总爱绣几朵被藤蔓围绕着的兰花。
“可是兰花只有枝叶啊。”一个小侍女听完她的要求,顿时为难了,哪有长藤蔓的兰花?
怀瑾笑了一笑:“你只管缝,绣花让阿婉来。”
小侍女唯唯诺诺的低下头。
这两个女孩看上去都只有十六七岁,怀瑾一边描花样一边漫不经心的闲聊:“你们都是城父人吗?”
两个侍女连忙说是,怀瑾又问了她们名字,可她们却说没有名字。
怀瑾奇了:“你们父母没给起名吗?”
其中一个就说:“奴女父母皆是奴隶,奴女一出生也是奴隶,原先在城父的莒商人家伺候。莒商人搬迁时,又把我们卖给奴隶贩子,奴女被一位戴面具的先生买来,然后带到了申徒大人这里。”
“你也是?”怀瑾看向另一个,总算明白这批下人的来历了,原来都是韩念买来的。
那侍女也点点头,怀瑾放下笔看着她们,想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我给你们俩也起个名字吧。”
十多个侍女,阿燕单挑了她们俩,肯定不是蠢笨之人。
皮肤上长了几颗雀斑的就叫雀儿;另一个生了一副笑相,十分讨喜,就被她起名叫笑笑。
两个女孩听到自己的名字,连忙跪下来叩谢:“多谢夫人赐名。”
主上赐名是荣耀,也意味着夫人觉得她们伺候得好,以后肯定还会继续叫她们来后院伺候的。想到此,二人皆开心的笑起来。
中午的时光都被针线活填满了,怀瑾把画的花样子交给婢女们,然后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
一转头,看到一旁不疑拿着书,趴在矮桌上睡着了。
她摇摇头,过去把不疑抱进了房间。中午的大日头,怀瑾把他屋子的窗都打开通了风,又给他胸膛上搭了一小块布。
阿燕蹑手蹑脚的走进来,小声说:“夫人,我来看着,你去休息吧。”
怀瑾轻拍着不疑,忽然想到了女儿,悠悠叹了口气:“不晓得娇娇怎么样了。”
“她在薛城,没有人敢欺负她的。”阿燕轻声说,项家跟从前已不可同日而语了,少将军又宝贝这个外甥女,旁人只有拼命巴结她的份。
项李氏不会亏待莺儿,这她是知道的,但是……一想到女儿对她的怨恨,怀瑾的心就像坠了个秤砣,径直的往下沉去。
叹了口气,留下阿燕看着,她出去,对木廊上的三个婢女交代道:“下午日头照过来会很热,那时你们去找个阴凉的地方做活。”
阿婉伶俐的答应一声,她走进卧房准备午睡。
将深衣脱掉,她摸出荷包里的一块金锁,那是莺儿小时候戴的。想到女儿幼年时对自己的依赖,又想到那日她对自己和张良的质问,怀瑾伤心的落了一会儿泪,在闷热中倒头睡去。
约莫睡了才半个时辰,阿婉就急匆匆的把她叫醒,说外面来人了。
她立马坐起来,打开门,皱着眉问:“谁来了?”
“是王后派人过来,宣您过去觐见。”阿婉有些忙慌。
怀瑾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王后是谁,顿时眉头皱得更厉害:“去哪里觐见?”
阿婉说:“去韩王住的地方。”
怀瑾郁闷了:“好端端的叫我过去见什么见?”
还真会给自己摆谱!她从不把韩成放在眼里,他老婆更是不会放在眼里,于是一挥手,懒洋洋的又躺回榻上:“你去回,说我不见。”
阿婉会给她找好理由的,怀瑾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
谁知过了一会儿,阿婉又跑回来,说外面那几个人打发不走,非要见申徒夫人。
“讨嫌!”怀瑾没好气的出去,钗环半褪,衣衫不整。
她并未正衣冠,踩着靴子气冲冲的跑了出去,越照正在招待几个陌生人。
越照一见她这副模样,瞬间觉得有些不妥,实在太失礼了。可他不敢明说,只是站起来,对那几人说:“我家夫人来了。”
这几人一看到怀瑾的样子,十分不客气,脸色也不好看。其中一个中年妇女放下茶盏,上下打量了怀瑾一会儿,正准备开口。
“把他们赶出去!”怀瑾不耐烦的说,什么玩意,在她家里喝她家的茶,还敢摆脸色?
越照一呆,犹豫着不动。那几个人立即站起来,那个中年妇女厉声质问:“我们是王后的人,你要赶我们出去?”
自韩成被封王回到城父,全城的人都在巴结王后,眼前这妇人居然张口就要赶他们出去?
“愣着干什么,送客!”怀瑾睡意退去,满脸不耐。
越照被她看了一眼,顿时精神一凛,派人将这几个人请了出去,关上大门。
“夫人,不好吧……”阿婉颇为担忧。
怀瑾指了指茶杯,阿婉给她端来茶,怀瑾就道:“你今天白天是不是上门送了礼?”
阿婉愣愣的点头,怀瑾就冷笑:“那就行,等着吧,她明天肯定上门来给我赔不是。”
越照回来时听到这句话,就是一怔,他不是没见识的婢女,想着怀瑾的态度很快就明白什么意思了。
心下不由对怀瑾刮目相看,夫人虽不理家事不管人情,见事倒是明白。
阿婉仍是不甚明白,怀瑾不欲跟她解释,她们是两个阶层的人。阿婉一听到王后这个名头就已经吓得半死了,哪里会想其他的事。
韩成这个妻子,应该是他与张良决裂之后娶的。那时韩成眼高手低自命不凡,想来不会娶一个出身普通的女人,这个王后应该也是贵族之后,可行事却一点都不大气。
张良今日送了那么厚的礼过去,算是打过招呼了,这个女人竟还觉得不够给面子,难道非要她作为命妇前去拜见才觉得满意?
不好意思,怀瑾并不打算给她这个脸。
韩成目前都是依附着张良的,他虽为韩王,可实权都在张良手上,这个女人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轻重?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韩成那时候那副讨嫌相,娶到的老婆想必也是跟他以前那德行一样的人。
怀瑾喝着茶,忽然就冷笑一声,阿婉顿时就一句话不敢问了。
她只想到刚刚那几个人的嘴脸就生气!
晚上张良回到家,怀瑾就冷着脸把下午那事说给他听了:“你没见那几个人的脸色,气死我了!跑到我这里来作威作福!”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韩成在看轻张良,这个时代大家默认夫妇一体,妻子所做的事大多都是随着丈夫的心意走的。但怀瑾相信,韩成不至于到了今时今日,还是年轻时那性格。
“你不是都把他们赶走了吗,也算出口恶气了。”张良知道她不是真的有多生气,她真正生气的时候,从来不会嘴上骂人。
想着韩成此时应当也已经回府了,知道下午的事恐怕会不安,想了一下他让越照去取了一坛酒。
“送到韩王那里,就说……”张良顿了一下,随便找到一个理由:“就说我与夫人觉得这酒不错,请大王也品尝一二。”
张良这样做,是在安韩成的心。
怀瑾复杂的看了丈夫一会儿,张良对韩成还是挺有感情的,哪怕他已决意跟着刘邦混,但此时还是尽心对待着韩成。
一回头,见怀瑾出神的望着自己,张良莞尔:“怎么了?”
怀瑾摇摇头,继而笑起来:“只是想起我们在淮阳那几年,因为韩成和你生了不少气。”
那时候她和韩成,谁都不肯退让,连吃饭都能吃到动刀子。张良面对他们两人,实在伤了不少脑筋。
想着那会儿都是年轻的时候,怀瑾便感慨:“都过去这么些年了。”
张良心里咯噔一声,果然下一句就是她顾影自怜的叹息:“我都老了……”
平心而论,她至今尚未长一丝皱纹,皮肉也不见松弛,并不像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反而因为过得无忧无虑,妩媚成熟的女人身上仍有一丝少女时的纯真。
一下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样爱她,从未有过一丝改变。
往日张良都会说一堆好听的话,今天却兀自出神,这下怀瑾真的有点忧愁了:“我果然是老了,是不是?”
她情不自禁的抚摸自己的脸颊,企图摸到一些细纹来证明自己的猜想。
“你何时才知,我从不是因你的容貌而爱你。”张良叹息一声,把她的手拉过来,细看她的脸,温柔道:“可若论容貌,想来只有西子敢与你比美了。”
怀瑾的脸不知不觉红了,张良把她的手凑到嘴边,在手心轻吻了几下。
这时越照又拿着那坛酒回来了,说韩王和王后一齐过来了。
天刚擦黑就过来,看来韩成真的被他老婆吓得不轻啊,夫妻俩对视一眼,皆满脸无奈,然后齐齐去了前院。
“府上奴仆管束不严,跑到你这里来撒野了,申徒夫人切莫见怪。”韩成被招待在主席上,态度却恳切得不得了。
怀瑾看向他身旁貌美的中年妇人,微微一笑。张良便代为答道:“大王说的哪里话,几个奴仆不懂事而已,怎么好让你亲自来一趟。”
韩王后讪笑两声,有些尴尬的没说话。
张良继续说:“内子身体不好,晨起派人送去了薄礼。想是去的人没传好话,让王后有些误会,还请见谅。”
张良送礼本就是代劳了怀瑾这个申徒夫人该做的事,聪明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谁知会有这么一出。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1章 喜回故地默祭祖陵
韩成和张良客套的三言两语,就把错推到下人身上去了。
怀瑾在一旁听得有些想笑,韩成真是性格大变了。以前他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现在是真懂事,可惜已人过中年,张良也选择了别人。
男人们客套完了,韩王后便适时的说:“都是误会一场,申徒夫人别放在心上,来日你身子好了,本宫再请你一同去赏花。”
“多谢王后垂爱。”怀瑾这回不再跟下午似的跋扈,客客气气的回了话。
彼此都顺了意,韩成也安了心,转头和张良聊起别的。
怀瑾听了一会儿,得知项庄过几日就要去打颍川了,心中一喜,那张良很快就不忙了!
在家做了几天衣服,怀瑾得到了好几件裙子,迫不及待的就换上了。
她在家梳妆打扮的时候,项庄出征了,号角声从郊外传到城里,人人都是庄重严肃,只有她满脸愉悦。
张良可算闲了下来,他不是懒惰的人,这回却连睡了三天的懒觉。
怀瑾知道连日来他也疲乏了,于是换着花样让厨房给他做补品,往往张良是中午刚喝了羊肚汤,晚上又来一只老母鸡。
怀瑾自得其乐的心疼着丈夫,短短几天却把不疑喂胖了一圈。
第四日的清晨,她在睡梦中去抱身旁的人,旁边却空空如也。
她瞬间醒了一些,在床上坐起来一听,外面呼咻的剑气声连绵不断,她哼唧一声倒进被子里,张良又开始作息规律的生活了。拿被子盖住脸,她心道自己还是睡吧。
清闲下来,张良就在家中练练剑、读读书、带孩子读书、和怀瑾下棋或和越照等人闲聊。
而韩成会每隔四天上门拜访一次,跟上班打卡一样。军中的消息每天都有人传到张良这里,但他从不回信,只是表明自己知道了,然后让人把信再送到韩成那里。
“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怀瑾见张良摆出富贵闲人的姿态,甚是不解。
张良在廊下摆着几盆兰花,轻声笑道:“有什么可担心的。”
项庄一定会吃败仗的,张良拿帕子擦了擦手,丝毫没有担心。初出茅庐的孩子,总是信心满满,不栽跟头永远不会低头。
所以项庄说什么,他都说好。等到少年吃了苦头,他再说话,对方往往会言听计从。
反正攻克颍川这事,他并不着急,倒是东阿那边的消息他如今更在乎一些。
八月时,百越那边的消息传到了中原,秦将赵佗杀了秦国设置在百越的所有官吏,封闭了所有进入岭南的道路。
这个消息就像一针强心剂,项梁在东阿县把秦军打得大败,捷报一传出,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义军。
“你想什么这么出神?”怀瑾听到东阿那边传来的捷报正高兴呢,却见张良对着一封信出神。
张良道:“退秦军后,田荣立即领兵回齐国驱逐了齐王田假,立了田儋的儿子田市为齐王。现如今田假逃到了楚怀王那里,要是楚国不杀田假,田荣恐怕不会再出兵助武信君追击秦军。”
怀瑾道:“楚国这么多兵马,少一个田荣没什么吧。”
同时感慨,齐国那边的势力是最混乱的,老田家的后人真是能搞事!
张良叹了口气:“齐地富庶,若能得到齐地的支持,便多得一臂膀。”
他研墨铺帛,将齐国那几股势力一一写下。怀瑾看了一眼,居然是写给刘邦的,上面还点明几个人,让刘邦能争取就争取一下。
怀瑾默默的看了一会儿,坐开了些。
东阿的捷报传来没两天,项庄灰溜溜的从颍川回到了城父,颍川郡守简喜抵抗得厉害,项庄这次损失了不少人马。
项庄一回来,张良的空闲日子又结束了,反而比之前更忙,怀瑾有好几天见不到他人影。
八月中旬时,张良为主帅,项庄为裨将,他们再一次攻打颍川。
等到九月时,颍川捷报传来,说张申徒攻下了颍川。故韩国都城新郑便是颍川城,城父人都是故韩国人,一听到这个消息,人人喜极而泣。
最高兴的,莫过于韩成,旧都被拿回来,可算是真正复国了!
颍川那边一安定下来,张良就派人来接她,于是祖宅里的人又全部搬到了颍川。
张家原先在颍川就有宅子,怀瑾到时,宅子已经全部收拾妥当了。
“又来到这里了。”下了马车,她感慨的说了一句。
不疑看着母亲:“阿母何时来过这里?”
“很多年前来过,阿母就是在这里……”她笑了笑没再继续往下说,她就是在这座宅子里抱着张良的牌位行了冥婚。
走进大门,她径直往里走,走到竹林旁的一间卧房,对不疑说:“这就是你阿父长大的地方,这间屋子是他小时候住过的。”
不疑哇了一声,看着屋中的陈设,指着书桌:“阿父小时候也在这里看书吗?”
这个屋子应该是近日张良派人收拾过的,与原先的格局不太一样了,怀瑾蹲下来:“以后不疑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太好了!”不疑欢呼一声,跑出去找阿燕拿自己的行李。
如张婶儿几个张家的旧仆人,再次回到这个宅子都是老泪纵横,这也是他们住过几十年的地方。
怀瑾坐在大厅,看到顶上一块牌匾,刻着三个字:闻远堂。看着牌匾,她嘴角弯起,张良在淮阳的宅子里也有这样一个牌匾,原来那时候他是因为思家了。
当时她办“丧礼”行冥婚的时候,这块牌子并未摆在这里,想来是张良让人安上的。
站在闻远堂,她看着崭新的陈设,想到那一年她孤零零的睡在这个大堂中间的棺材里,一把匕首划开了脉搏。
她现在手上仍有肉色的旧疤——都是为他而留下的。
“不高兴吗?”张良在她身后站了半晌,也没见她动,没听她发出一丝声音。
怀瑾回头,吸了吸鼻子,眼中闪着泪花:“站在这里,想起来以前的事情。”
前几天他派人在这里收拾的时候,也想到了以前的事情,张良过去牵起她的手往外缓行。
这是他出生、成长的院落,出走多年,再回来的时候他终于按照父亲的希冀,当上了张家的家主。
不等怀瑾休息,他叫人套车,又把不疑叫上,一家人往城外去。
看出城的方向,怀瑾便知道他要去哪里了。
张家的祖陵在城外的一座小山下,张家在颍川是大家族,光坟茔就有上百个,墓园里,一个草棚伫立,他们走过去,发现竟然还住了一个老头。
“你们是谁?”老头见到有人来,从稻草堆上坐起来,他年纪很大了,走路都是驼着背的,眼睛也混浊不明。
张良凑近了一些,说:“临伯,是我。”
老人辨明眼前的人,笑起来,满嘴的牙齿落得只剩三颗,他说:“子房啊,是你回来了!”
“是,带妻儿来祭拜父母。”张良说,左手一直紧牵着怀瑾的手。
临伯让他们走进去,在后面念叨:“二十三年前回来一次,十一年前回来一次,下次不晓得老头子还能不能守着。”
二十三年前,葬双亲;十一年前,葬弟。
张良对不疑说:“去给祖父祖母和叔叔磕个头。”
不疑乖巧的跪在地上,像模像样的磕头、伏拜。
张良并没有磕头,只是过去将两座坟茔上的杂草拔掉,他穿着素白的衣衫,大袖落到地上沾了许多灰尘,可他并未在意。
等将杂草都清理干净了,他带着怀瑾在坟茔前跪下,沉默的磕了三个头。
“这次回来,我去寻了族里几位远亲叔伯,发现他们也都死了,子孙不知搬迁到了何处。”张良站起来,紧紧拉着怀瑾的手。
换言之,颍川张氏家族,已经只剩他一个人了。
淡淡的悲伤气息从张良身上弥漫开,怀瑾挽上他的胳膊,笑道:“莺儿和不疑他们将来成婚、生子,张家仍会繁盛。”
那抹愁思因她的话而散开,张良看着她,低声道:“难道就只有莺儿和不疑吗?”
她面上一红,随即低下头:“那得看缘分。”
自从生下不疑后,她一直都没有身孕。生不疑已是三十岁了,或许已经过了好生养的年纪了。
“阿父,那边有杏树!”不疑眼尖,瞧见墓园外头的一颗结满果子的杏树,眼神里满是请求。
张良在他头上摸了一下,温和道:“去吧,别摔了。”
“不疑爬树可厉害了!”儿子欢呼着跑出去。
张良摇头笑了笑,小小的身影一下就跑远了,他回头看着父母的坟茔,对怀瑾说:“当年韩国被灭,我唯一的愿望便是复韩。”
彼时他将怀瑾放在一边,在好几个国家周旋,可惜全都失败了。
“可如今故国重生,我的心境却不复以前。”张良叹息着,心绪复杂。
韩国再立,对二十多岁的张良而言,恐怕便是最开心的事情。可他已经不是那个时候的张良了,他不在乎一个小小的韩国,他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是整个天下。
怀瑾心道,现代的她在十八岁时也给自己定了一个梦想,可她走了将近十年终于完成了十八岁时的梦想,可二十八岁的她却又有了新的追求。
“人不会永远停留在原地的,一切都在变。”她深知这个道理。
张良深深的看着她,数十年不变的情谊,被时间酿造得越发香醇。
怀瑾正感受着与夫君的相濡以沫,张良却忽然笑道:“将来我们老了死了,也会如父母亲一样,躺在同一个地方,死生不离。”
怀瑾愣了一下,觉得刚刚和张良的思维有了一个小小的交错。
可张良深情的看着她,让怀瑾只能点头应和:“是,永远在一块。”
死了就是死了,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哪怕睡在一个棺材里,他们也不会有任何知觉。怀瑾撇撇嘴,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浪漫。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2章 月圆风寒惊断琴弦
正出神的想着,张良揽着她的肩往外走:“永远在一块,我们会白头偕老。”
“老了就会丑……”
“那你也是一个漂亮的老太太。”张良笑道,将她搂得越发紧。
韩国故都已拿回,韩成也已从城父过来搬进了旧日的韩国王宫,择一个吉日韩成举办了一个简单的登基仪式。
接下来韩成便开始分封多年追随在自己身边的人,各职位全都安排了亲信。
张良仍是手握实权的申徒,韩成爱封谁封谁他一应意见都没有,只是与项庄等将领钻进了军营。
“如今只是拿了几座城,简喜已带人退到了阳瞿,秦兵随时会反扑。”张良解释道,这也是他忙得脚不沾地的原因。
比住在城父好的是,这次军队驻扎在城里,张良可随时回家来。
一个月之后,颍川诸事皆已稳下,怀瑾开始在府里接到不少拜帖——都是这次被韩成封官的臣子家眷。
怀瑾看着手边十多块竹签,嘲笑的翻了两下:“这都是托了张申徒的福!”
也不等张良回来询问,她立即就叫人一一把这些帖子回了。
拳头比道理大,她不信在颍川,现在还有谁敢与她见怪。请帖都被委婉的回绝掉了,外面的人只好把问候变成实际行动,于是一箱箱的礼物就被抬到了张府。
“夫人,当真一家都不去吗?”越照见她看稀罕似的看着那些礼物,忍不住担忧的询问。
怀瑾自然知道他的担忧,官员女眷之间的走动都是人情往来,绝对不可能是因为听到她这个人有多好才愿意过来递梯子,她也自认没那么大名声。
“王后的邀约我都推了,何况这些人。”怀瑾一意道。有些话不能现在还不能说,张良只是一时跟着韩成,她不必在意这边的人情往来。
等将来刘邦成了汉王,张良成了他的谋臣,她自然不会跟现在这样似的不近人情。
想着想着怀瑾就笑起来,自己其实也是个势利眼,看人下菜碟。
八月十五拜月节,张良刚天黑就从军营回家,项庄也跟了过来。
怀瑾见项庄一身军甲,立即便让阿婉去拿了一件张良的衣裳让他换上了。
“今天过节,也不知父亲他们如何了。”项庄一穿上舒适的绸衣,整个人都松快了下来。
张良在一旁净手,怀瑾从闻远堂外走进来,就笑:“他们哪里需要你操心,只怕今日闲下来倒会操心你。”
项庄腼腆的抿唇笑了笑,看到坐在门外的不疑,把他叫到面前,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弹弓递过去。
不疑眼睛一亮,随即偷偷瞥了一眼母亲,见母亲没留意这边,连忙把弹弓塞到怀里。甥舅两相视一笑,让一旁张良摇头莞尔。
“听说大王今天在宫里设了宴席,你们俩不去合适吗?”怀瑾嘱咐侍女们将菜呈上,一面与他们闲聊。
张良微微一笑,道:“大王体恤我们在营地练兵,一早下旨赐了东西,不必来回奔波了。”
项庄则一脸不在意,看上去是完全没把韩成当一回事。
饭菜上好,大家都在各自桌前坐好,没有外人在,怀瑾便没有拘礼。
让人把汤盅揭开,怀瑾道:“这是山参炖鸽子,先喝一碗再吃饭。”
汤里有一股药味,不疑是捏着鼻子喝下去的。
安静的用完饭,侍女们把碗筷收走,然后把螃蟹和黄酒端了上来。
巨大一轮圆月正当空,怀瑾让人把桌椅往外挪了一些,恰好能看到天空。
张良斟酒举杯,先敬了项庄一杯,而后又敬了尾桌的越照一杯。
项庄回敬,笑道:“这些时日多谢姐夫的点拨,不然我这次怕没脸回去见父亲了。”
“你尚年轻,能做到如今的样子已经很好了。”张良温声道:“前面几次吃亏,不过是少了经验,这次攻城你就做得不错。”
那都是采用了张良的策略,项庄什么都没再说,举杯又敬,他同时也明白了,父亲为何一定要让姐夫留在项家效力。
高深谋略,不亚于范增先生,项庄心想道。
“先别顾着说,把螃蟹吃了,这个冷了就不好吃。”怀瑾提醒道,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吃了三只母蟹下肚了。
张良不赞成的把第四只螃蟹拿过去,挑眉瞧着她:“螃蟹寒凉,你是妇人,少吃为宜。”
怀瑾瞪了他一眼,扫兴的倒了几杯酒自饮了。
一年里也就这段时日吃螃蟹,竟也不能吃个痛快!心里正腹诽,张良把蟹腿里的肉挑出来,放在了她碗里。
项庄放下酒樽,瞟到一旁那对夫妻正面对面的发笑,情深缱绻的模样,叫他一时有些羡慕。世人常说的恩爱夫妻,便是如此吧。
院子里洒下银白的月光,怀瑾让人把烛火熄了一半,更显得月光柔和明朗。几人喝着酒,赏着月,闲话一二,不觉便晚了。
初起的秋风一吹,怀瑾背上便有些沁,于是连忙叫阿燕给不疑拿了一件披风过来。
“又是一年秋……”不知想起了什么,张良突然发出一声叹息,也许是这阵刚起的秋风让他感到了些清冷。
怀瑾忽然道:“你是不是有几年都没弹琴了?”
“你想听了?”张良反问她,可只是看到她的神情,他便笑着嘱咐了一声下人去找琴。他依稀记得,前些日子大家送的礼品中,便有一把古琴。
不多时,一把七弦琴被拿过来。
项庄瞧着便有些稀奇:“从来不知姐夫还会抚琴。”
“长久不练,有些生疏了。”张良漫不经心的拨了两声,停了几拍,他修长的手指动起来,或弹或抹或勾,古朴的琴声在院落里响起,大家一时都静悄悄的。
张良弹奏的是一首《礼魂》,大气磅礴的楚国歌谣,竟将月光带来的满院清冷冲散。
怀瑾托着腮,一手端着酒,红扑着脸颊瞧着他,眼睛里仿佛有星星一般。
她眼里仿佛再看不到任何人了,张良如何察觉不到这视线,嘴角终是不自觉扬起,琴声也变得绵软。
项庄等人本还屏息凝神的欣赏,琴声忽然一变,他们的心绪也变得柔软缠绵。一旁跪侍的几个侍女顿时面色含春,偷偷去瞟席上的几位男子。
申徒大人眼里只有夫人,她们自然不敢造次。可项都尉和越先生,却都是尚未娶妻的年轻男子,侍女们一时都想入非非。
几年不弹琴,张良今天似乎上了瘾,弹了一曲又一曲。
悱恻的琴声持续了一会儿,琴意又变得宁静淡然,恰如他的心境。
张良这琴弹的,把大家的心绪弄得忽高忽低,怀瑾细想着刚才那几首曲子,展开盈盈笑意。
就在此时,“锵”的裂弦声一响,琴声戛然而止。
原本沉浸在琴声中的几人都醒神看过来,张良暗叹一口气,道:“这是新琴,弦太紧了。”
心中却想,琴弦无故而断,不像是好兆头。
幸而其他人都是不懂音乐的,没往这上面想,张良摆了摆手,让人把琴拿走。
夜半,大家各自回房休息。怀瑾有些微熏,眼花耳热的在榻上半窝了许久,等酒意稍稍去了,她才发觉张良仍坐在桌案边写字。
她走过去,靠着他的肩打着哈欠:“还不睡?”
“等会就睡。”张良左手拉着她,右手不停歇。
怀瑾看了一会儿,知道他写的是送到韩王宫的文书,便不再言语了。这么靠着他的肩合上眼,半睡不睡的状态持续了一会儿,怀瑾忽感觉自己腾空。
也未睁眼,她就势搂住张良的脖子,被放在床上,她翻了个身挪到里面,而后埋头熟睡。
耳畔忽落下细密温热的亲吻,怀瑾缩了一下,哼哼唧唧的说了几句,得来张良的几声浅笑。
察觉这吻渐渐往下,到了脖子上、肩上、胸上……怀瑾懒懒的说:“你明日一早不是要去王宫吗?赶紧歇了吧。”
“不妨事。”冰凉的手指穿到她腰上,将衣绳解开。
怀瑾嘤咛一声,任他予求,嘴角却忍不住的翘起来。她似乎是打定主意不回应了,张良见此便越发起劲,她却是憋着笑不发出一点声音。
她平日里有百般花样,今天却闭嘴扮起了死人,惹得张良埋在她胸前闷笑了好一阵。
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张良轻声说:“夫人酒醉不醒,良今日便占一回便宜,试试采花贼是个什么滋味。”
说罢压上来。
怀瑾将嘴闭成了蚌壳,连喘息也被她化解了。等张良狂风暴雨般动起来,她才终于忍不住出声,张良缓下来,得意的问她:“哦?夫人醒了?”
“你如今怎的这般坏!”怀瑾喘息着攀住他,在他胳膊上重重咬了好几下。
“你不是说……”张良想了一下,没想起她原话是什么:“男人坏了,才有女人爱吗?”
怀瑾撑不住笑起来,觉得他刚刚歪头沉思的那一小会儿十分可爱,生了些攻略的意思,她翻过来将男人压在身下,声音低哑:“错了,是女人不坏,男人不爱。”
颍川、城父几座城都已稳定下来,接下来就是旁边的几座县城,大军休憩不过半月,便要准备去攻打阳瞿。张良建议项庄为主将,原伏为裨将,韩成都一一听从,而后以韩王的名义下了诏。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3章 贪婢女生事主母训下
而张良则留在颍川,着力恢复民生,安抚百姓。给百姓分配粮食、重新划分土地;又重新修整水渠以灌溉良田。
秋天时,颍川城的繁荣得以恢复了一些,少了一丝战乱的凄凉。
而怀瑾近日给自己找到了新的乐子——学琴。
中秋节听张良弹奏,她决定学一门乐器好陶冶一下自己的情操。
于是张良每日提前回家,在天黑前指导她一个时辰。可惜怀瑾于乐器上并没有什么天分,一坐到七弦琴面前,十个手指就邦邦硬。
白日里张良不在,她就坐在竹林外练琴,还特意命人焚香,方方面面都给足了仪式感。
可惜刚拨弄了两声,耳边“咻”的一声,让怀瑾顿时拧起了眉,大叫:“张不疑——”
过了会,不疑从穿堂廊走出来,手上拿着一个弹弓,问母亲:“怎么了?”
“不许在家里玩弹弓!”怀瑾怒道。
府里的游侠们已然是张良的门客,有那么几个白日没事做的,见不疑拿着弹弓摆弄,便去教他弹弓,家里不少瓶瓶罐罐都遭了不疑的荼毒。
“我在院子里玩,没有弄坏东西!”不疑有些委屈的看着她。
怀瑾深吸一口气,想到儿子也没有玩伴,自己又不让他乱跑,他确实是憋坏了。
想了一下,她说:“这样吧,阿母让人在院子里给你竖几个草靶子,让几位先生教你练射术吧。”
顿了一下,她补充:“你把弓箭练好了,我和阿父带你去打猎,到时候你在外面就可以玩弹弓了。”
不疑顿时笑成了一朵花,转头就跑了。
怀瑾叹了口气,将琴先放下,然后去找越照准备草靶子。谁知刚走到闻远堂,看见几个侍女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也不知在说什么,连怀瑾过去都没注意。
阿婉在后面重重的咳了一声,侍女们回头瞧见她们,立即乖顺的跪在地上。
想着儿子的事,怀瑾也没停下来,径直离去了,等走出好远她才偷偷跟阿婉说:“你没事去打听一下,看她们都在说什么。”
阿婉立刻应承了。
走到了门客住的院子,越照正坐在回廊上擦剑,怀瑾过去吩咐了一声,越照立即去准备草靶。
不过一小会儿,院子里就竖了七八个靶子,不疑带着几个门客过来。当着怀瑾的面,他们也不敢随意与不疑说笑,只是严肃的开始教授射术。
口头上先教了一遍,然后开始上手,不疑却连弓都拉不开。怀瑾在后面看得好笑,连连摇头,她七八岁的时候也拉不开弓箭,还是庆先生给她专门做了一把小弓。
“练半个月就好了。”越照站在一旁见怀瑾发笑,在旁边说道:“回头我亲自教公子。”
怀瑾回头,发觉越照仍穿着一身陈旧短打,不由一怔。
府上的门客她早命人制了衣服,越照是这群门客里的头,没道理分不到他。
见怀瑾的目光落在自己衣服上,越照笑了笑:“这一身穿着方便,况且我是江湖出身,穿惯了粗麻衣裳,那些上等衣料反而不大舒服。”
府上门客三十人,皆是江湖游侠出身,其他人看到送去的丝织深衣都是迫不及待上身,他倒不大在意这些东西。
想到越照曾被张良派去当秦国的营尉,替他收编不少民夫,张良应当是很认可他能力的。
怀瑾好奇:“原伏如今已是庶长,其他人也各有官职,你怎么不去外头效力?留在府中成一小小门客,岂不浪费一身本事?”
“大人身边不能没有得力人。”越照笑笑,他和原伏等十多个兄弟,在下邳时是最先追随申徒的。
申徒也曾想让他领一支百人的队伍,他拒绝了,原伏等人都不解,但申徒却对他满是赞赏。
并非不图名利,只不过他图得比别人更多,他坚信张良并不止于此。
与其现在战场厮杀求功劳,不如近身听命,若有那一日……越照想着,那他的前途必定不是从一个庶长开始。
反正,其他人都想现在就出山,那么他便顺势留下来好了,也没有人与他争抢。
怀瑾并不相信真的有一心无私的人,闻言也只是笑了一声。
把儿子安排好,她重新回到竹林,继续练琴。
只是练了没一会儿,笑笑就过来了。小侍女跃跃欲试的看着她,仿佛有什么话想说。
怀瑾和颜悦色的看着她:“怎么了?”
“刚刚听阿婉姐姐说,夫人想知道府中侍女在谈论什么。”笑笑小心翼翼的讨好着,慢慢踱步过去:“这事,奴女知道。”
她既然嘱咐了阿婉去打听,阿婉就就绝对不会先告诉别人知道,而她又是避开阿婉过来的,想来是察觉到什么,好敏觉的丫头!
怀瑾不动声色,拨了一下弦,问:“你说说。”
笑笑左右看了看,定定心神,过去低语:“前日晚上,有人撞见阿语和府上的先生……”
并未明说,脸上的暧昧神情却让怀瑾明了。
原来是府中的侍女和某位门客好上了,没有主人的许可,这些奴仆是不允许私自跟人相好的。
或许在别家这是一件罪过,但怀瑾和张良是从不在意这些,但她觉得笑笑告密这件事情的性质很恶劣。
“你想我怎么奖赏你?”怀瑾好奇的看着她。
笑笑有一瞬间的激动,然后极力镇定下来,说:“奴女一心为了夫人,不敢要赏赐。”
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怀瑾都能看出她的肠子什么形状的,当即笑了一声。
笑笑被她这一笑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揣测着,怀瑾突然道:“去把府里的人都叫过来。”
末了特意补充一句:“是所有的人。”
一刻钟后,她坐在了闻远堂的主席上,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正式的把所有人都叫过来,端出一副主母派头。
下面所有的侍女们都跪在地上,门客们则站在右边,微微垂头以示对她的尊敬。
“你回房去。”怀瑾对不疑说。
不疑本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几位叔叔本来在陪他练弓箭呢,可见到母亲脸上平静的笑容,他本能的觉得母亲是有些不高兴。
正发怔呢,阿燕就过来牵着他出去了。
她坐在上面,扫视众人一圈,然后不声不响的喝茶。
众人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有不少人开始冒汗,一股威压自上而下,叫人忐忑不安。
“夫人,可是府中有什么小人生事?”越照等了一会儿,主动问道。
他是有这底气开头的,因为他是府上门客之首,怀瑾也必须尊重他。
她放下茶杯,点头:“正是。”
说罢看向众侍女:“阿语是谁?”
女孩们齐刷刷的看向一个人,怀瑾看过去,只见一个容颜姣好的姑娘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她又往门客们那边看过去,所有人都是如出一辙的面无表,只除了一个年轻男人,他下意识的瞟了阿语一眼。
怀瑾心里顿时就有数了,和气的把阿语叫上前来,笑问:“与你相好的,是哪位先生?”
越照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是有人与府上的侍女发生了什么。他顿时大怒,女婢都是主人的私产,他们作为门客私自与女婢相好,实在是一件不名誉的事,难怪一向不理事的夫人突然把所有人叫过来施压。
在他看来,夫人哪怕是将这人赶出去,都是没有错的。于是他立即看向自己身后的兄弟们,责问:“是谁?自己站出来!”
阿语顿时发起抖来,也不敢回头去看那人。
怀瑾端坐着,须臾,那个年轻男子走出来,面带羞愧的给怀瑾深揖。
而后他也没有看阿语,只是低声说:“袁寿不敬,请夫人降罪。”
怀瑾尚未表态,越照先气了个半死,手下人做出这种事,实在给他丢脸。
也不算什么大罪,怀瑾心想。
敲了一会儿桌子,她说:“你们的事等申徒大人回来了再处置,我把你们叫到这里,是为了另一件事。”
众人不解地看着她,怀瑾却突然看向笑笑:“这件事,多亏了笑笑告诉我,不然我还被蒙在鼓里。”
阿语顿时狠狠瞪了笑笑一眼,而笑笑则有些得意的挺直了身子,以为怀瑾要奖赏自己了。正期待着,怀瑾陡然严肃的看着她:“男欢女爱是小事,背后告密这等行为却绝不能容!”
笑笑一脸震惊,尚未反应过来,怀瑾便道:“来人,将她按住,责打二十棒!”
大家一瞬间没反应过来,笑笑的笑意僵在嘴边,像是不能置信。
怀瑾却看向越照,皱起眉:“先生还在等什么?”
而后厌恶的皱起眉,指着笑笑:“打!”
笑笑反应过来就要求饶,怀瑾却让越照堵了她的嘴。很快有人取来棍棒,怀瑾对众人说:“你们都看着!只有无德无行的卑劣小人才会在背后告密!”
她知道笑笑是想告密来讨好自己,但这样的人并不可信,现在来告发同伴来讨好她,将来也有可能出卖他们去讨好别人。
“千错万错,心术不能错。”怀瑾见那几棍子下去,眉毛都没抬一下,冷声道:“我们张家不需要投机钻营的人,今日能背叛同伴,他日就可能背叛张家!”
二十棍打完,笑笑已然昏了过去,众奴仆都静若寒蝉。
怀瑾冷声看着她,道:“将她迁到柴房去,等养好了伤将她赶出府,这种人不能留在我家里。”
雀儿吓得瑟瑟发抖,她和笑笑是因为针线好被挑到夫人面前,还得夫人赐名。
平时夫人对她们多和颜悦色啊,尤其还常和笑笑打趣,如今却是……说打就打说赶就赶,连一点退路都没有留。
实在是想不到平日里疏懒和气的夫人,发起怒来这样可怕,雀儿连牙关都抖了。
傍晚时张良回来,听说了下午的事,连连点头:“你做的不错。”
要是她真的因为那个侍女的告密而奖赏她,久而久之府上就会乌烟瘴气,人人以为告密能得好处,那将来难免有后院失事之嫌。
“袁寿我不好处置,你自己解决吧。”怀瑾说。
于是便把袁寿和阿语都叫了过来,屏退旁人。
袁寿一见到张良,顿时有些羞愧,伏地磕头:“大人若赶我出府,我绝不敢有怨言。”同时心中后悔,那日喝酒,怎么就如此把持不住?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张良失笑,随后看袁寿:“你若真心喜欢她,我将她嫁给你就是。”
谁知袁寿一脸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立即涨红了脸:“即便我做错了事,大人也不必如此惩罚我!一个奴女,我如何能娶她为妻?”
阿语脸上暗淡无光,深深的低下头。
怀瑾却愕然不已,随即就心里骂了娘,暗戳戳翻了个大白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4章 武信君战死定陶
张良倒是不意外这个回答,淡然的点点头,道:“我把她送给你,做妾也好做仆也好,随你处置,这事便算揭过了。”
袁寿抬起头,既愧疚又感激。
怀瑾知道就在刚刚,张良用一个侍女就已经收获了袁寿的全部忠心。
等他们都走了,怀瑾才长叹一口气。
其实袁寿这样的男人才是常态,项伯他们皆是如此,唯有一个张良是古代的另类。
见夫君好奇的打量着自己,怀瑾靠在他肩上,悠悠道:“天地之大,也只得一个张子房,我还是运气好。”
张良失笑:“我也运气好,得到了独一无二的赵姮。”
自那日之后,府上顿时少了许多闲言碎语的八卦,人人各司其职绝不越雷池半步。侍女们看到自己都是战战兢兢,怀瑾心中叹息,知道自己把她们都吓狠了。
她其实并不想管这些事情,只不过如今战乱时候,她最害怕的就是像笑笑这样的人。
不起眼的小人物,偶尔也能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就比如串掇赵高的韩谈。
韩国被灭多少年了,竟还有潜伏在秦国的探子,还能在某个节点发挥作用。张良如今为韩国申徒,所面对的不过是韩成一干人。将来诸王并起,张良游走在其中,家里有这样的人存在,实在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
凉爽秋风吹来,不疑的射术逐渐有了进步,拉着怀瑾让她看自己的成绩。
怀瑾就坐在廊下,和一干门客们站在一边,见小小的人拉开一把成人用的铁弓,憋红脸铆足力气拉开弦,将一只羽箭射在草靶的边上。
门客们都喝起彩,不疑紧张又期待的看着她,像是在等待她的鼓励。
怀瑾过去摸了摸他的头,翻开他的手,掌心有了一层薄茧,便有些心疼儿子:“为什么不用阿母给你做的弓?”
她明明吩咐人做了一把孩子用的小弓箭,可不疑用了一次就搁下了。
“我不要孩子用的弓箭!”不疑小脸上满是笑意。
可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呢,也不知这求上进的性格是从谁那里遗传来的,反正她从来不是这种人。
“阿母,我的弓箭已经练得很好了对不对?”不疑眼睛亮亮的,希冀的眼神让怀瑾挑了挑眉,过了会他说:“那我们何时去打猎呀?”
难怪儿子这段时间这么努力,她忍着笑,说:“等今日阿父回来,我就去跟他说。”
不疑瞬间一蹦三尺高,叫了好几声阿母,旁边的门客和侍女们都看笑了。
和儿子打发了一会儿时光,怀瑾便准备去练琴了,虽然她没什么天赋,但仍是兴致勃勃。
回房换了一件青色的大袖直裾,外头一层薄纱有些添了一丝飘逸,她又把发髻拆掉,将长发用一根青带子随意绑住。
拿花瓣水泡了一会儿手,她走到竹林里坐下,自觉仪式感都做足了。拨响琴弦,是一首最最最简单的齐国歌谣,怀瑾满脸陶醉,觉得自己这形象必定是飘然若仙。
一首曲子反复弹了一下午,怀瑾仍沉浸其中不能自拔,香焚完了她还特意让人添香。
突然的,一股浓郁的香味飘过来,怀瑾停下,看到阿婉正在收香盒。
“原来的茶芜香没有了吗?”怀瑾问。
阿婉说:“都用完了,只剩沉香了。”香料难得,库房里的三盒香这些日子全都焚完了,只剩这盒夫人从没打开过的沉香。
她愣愣的坐在琴桌前,望着被风吹动的竹叶发呆。
她曾经无比熟悉这沉香的味道,多年不曾闻过,乍然再闻让她想起了很多事情。
咸阳城的时光那么遥远,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这浓郁的香味她只偶尔在梦里闻见,是属于嬴政的味道。
嬴政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怀瑾发了一回呆,终归是在她生命长途上落下过浓重笔墨的男人,她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究竟是怀念多还是惋惜多。
只出了那么一会儿神,她又拨弄琴弦,觉得自己的琴音中多了些悲悯。
张良回来时,听到远处的琴声,便知她又在竹林。脱了大氅,他信步走过去,在穿廊上看了一会儿。
秋风吹起她的衣袖和青丝,竹叶缓慢落下,她的神情宁静又恬淡,眼前这场景美得像一幅画一样。
可就是这琴声……实在难听得要命,偏她自己听不出来,府上也没有人敢说她弹得不好听。
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张良实在忍不住了,叫了她一声。
她一看到自己,笑容便绽开,问他:“我今天有没有进步一点点?”
这模样,像儿子。
张良走过去把她牵起来,温柔的笑道:“夫人琴技一日千里,叫人陶醉其中,三月不知肉味。”
这么高的评价几乎让怀瑾受宠若惊,她觉得自己脸都红了。夫妻俩漫步走在回廊上,她就趁机把打猎的事说了,张良欣然应允:“这些时日忙得都没空陪你,都是我的不是,明日我们便去城外打猎。”
没想到张良说去就去,怀瑾一下没反应过来。
呆了一下她便喜上眉梢,然后雀跃的去准备骑装和靴子了。张良在后面看到她欢快的脚步,一天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
已是秋末,正是丰收的季节,也是山花在这一年中最后绚丽的时刻。
吃饭时,怀瑾和儿子的开心都快溢出来了。快乐总是能影响人的,因为主母和公子心情极佳,侍女们也个个面带笑意。
这日怀瑾早早就睡下,等待着明天的出游。
可第二天,从定陶传来的消息让所有人都炸开——武信君项梁战死定陶。
不管项梁对当今局势如何影响,怀瑾只知,自己的舅舅死了。
项梁的死,恰如丢进湖中的巨大石头,激起万层巨浪。
怀瑾不知道赵国齐国燕国那边是什么情况,但韩成等人是瞬间紧张起来,张良连着三天都没有回家,被留在了韩王宫里急议。
没几天又传来项羽和刘邦的消息,两人都已退兵,一个驻扎在彭城,一个驻扎在砀地。
项庄听闻父亲战死,大男儿在怀瑾面前落了泪,然后便是转交兵权要赶回彭城。
张良本欲阻止他,可怎么拦都拦不住,项庄在深夜带着自己一百多心腹骑快马回了彭城。
怀瑾心情沉重,张良也是思虑重重,在家中闭目沉思许久,他说:“我也要去一趟彭城。”
“那韩国这边怎么办?”怀瑾惊讶。
张良道:“这边局势已稳,只需守住都城即可,有原伏韩念在这里,不必忧心。可此次武信君去世,彭城那边必然会乱起来。”
“那……你自己去吗?”怀瑾忧心忡忡的问道,可转瞬间她就有了答案:“我跟你一起去。”
可马上又迟疑了,她和张良都走了,不疑怎么办?她哪里放心孩子一个人在这里。
张良在她肩上按了一下:“你留在这里,我年前必然会回来。”
怀瑾心如擂鼓,看张良立即就要换衣服,她突然问:“你去彭城,是为了项家还是为了刘邦?”
张良一顿,随即直言不讳:“为了沛公。”
他没有看怀瑾的眼睛。
“那是我舅舅!”怀瑾说,项家的覆灭,她曾经预想过很多次,可事到临头,她听到项梁去世的那一刻,却还是抑制不住的哀恸。
她很坚决的站在张良这边,包括他与刘邦的会面她都全力支持,可……
两人都没有说话,片刻后,怀瑾问:“彭城那边会发生什么?”
她相信张良这几天绝对预想过彭城那边的情形,他是聪明人,不可能什么都猜不到。
张良静静的直视着她,说了几个字:“盱眙,楚怀王。”
楚国势力集团名义上的总裁是楚怀王熊心,但实际上的老大却是项梁,员工也多是项家人。
现在项梁死了,对熊心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可以把项梁留下的队伍收编,成为名副其实的王。那得到实权的熊心,会如何对待项家呢?这个是她没法想到的事情。
“项家下一代中,有项声、项羽、项庄,项家宗亲里,有项襄、项冠、项婴、项悍。这些人凝聚在一起与熊心抗衡,楚国的势力便平均了,但也不会再是诸国中的佼佼者。”张良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按到榻上坐下,耐心道:“于项家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好事,熊心是没有办法撼动项氏根基的,而项家也不再是众矢之的。最有号召力的武信君一死,秦国便不会死盯着楚国,这一次定陶兵败也能让楚国得到喘息。”
怀瑾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忽悠自己,张良见她目光疑惑,又道:“夫人若不信,便再等几日,章邯必然会退兵。”
沉默半晌,她问:“那你去彭城是做什么?”
“为了吕臣。”张良说:“吕臣必然不会归顺熊心,与其让别人争取到他,不如我替沛公将他劝服。”
现在刘邦集团和项羽集团还没有矛盾,怀瑾也相信张良必然不会此刻就为了刘邦而对项家出手。
思绪乱了一拍,她还是说:“我跟你一起去彭城,我去……吊唁舅父。”
凝视她半晌,张良点头:“好,那我把不疑送进宫。”
半夜将不疑送进了宫,第二日天一亮,张良和怀瑾就带上越照等一众随从上了路。
疾行一日,他们追上了项庄的队伍,翌日到达彭城。
城中各处都挂了白幡,哀音不断。
城门守将见到项庄,立即将他们放进去,他们径直到了一座宅邸前。大家都穿着丧服进进出出,怀瑾看到项伯和项羽从里面走出来。
“父亲——”项庄从马上翻了下来,眼泪就掉了出来。
项声一把将他扶住,带他往里走。项伯看到他和张良,勉强笑了一声,然后让侍从拿了白布系在他们胳膊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5章 先入关中者为王
灵堂上一副巨大的棺椁,项梁的尸身被白布遮盖住了,项伯说尸体并不完整,怀瑾一下就涌出了泪意,在灵堂前重重的磕了几个头,她的头贴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
这些年,项梁属实对她很好,真心爱护她、疼爱她。
旁边传来项庄的哭声,声声不绝于耳。
怀瑾哽咽着,眼泪落在了地上。张良把她扶起来,拉到了一边,后面还有人进来吊唁磕头的人。
项家的女眷都在薛城,主持丧事的是项伯和项声,项氏宗亲们也都到了这里。
见项庄哭得不能自抑,项襄过去拍了拍他,年迈的脸上满是沉痛:“贤侄节哀……”只说了这四个字项襄便泪如雨下,他的小儿子项婴就连忙过来扶他。
“怀王到——”门外有人长念一声,院子里的人纷纷看过去,只见熊心穿着王袍走进来。
他在头上戴了孝巾,明面上给了项梁极大面子。
“怀王不是在盱眙,怎会出现在此?”项伯看到他,径直走上前将路堵住,其他项家人也都站了起来。
怀瑾突然意识到,熊心的到来,让项氏所有人空前的凝结在了一起。
她扭头看着张良,对于这个场面她有些紧张。
“不用担心。”张良扶着她,低声说。
那边楚怀王看着众位项家人,忽面带悲容,拨开项伯扑到堂前,扶着棺椁开始落泪。
“若不是武信君,熊心今日仍在民间受苦,武信君是孤王的恩人,天妒英才,让我楚国失去这样一名将才!”熊心似乎真的悲痛,大哭不止。
项氏宗族现在辈分最大的,是项伯和项襄,其他小辈们似乎已经放下了警惕,但这两个人一直却没放下对熊心的审视。
熊心一径哭着,门外有士兵进来:“齐国的使臣到了城外。”
项伯立即点头:“请——”
“慢着!”熊心忽然喝止,渐渐止住哭声:“楚国内政未明,且让使臣们去驿馆等候。”
而后看向张良:“韩申徒好快的脚程,比孤王还先到,不过眼下也先请您去驿馆等候。”
项羽最先沉不住气,把手上的纸钱一砸就站了起来,项伯却飞快把他按下去,对他摇摇头。
怀瑾冷笑一声,站出来:“武信君是我舅父,我与夫君前来吊唁不过略尽孝心,怀王赶我们走是几个意思?”
一直站在熊心身旁的宋义就道:“夫人的夫婿是韩国申徒,女子出嫁从夫,自然也要以夫家为先。您先是韩申徒的夫人,其次才是项家的亲眷。大王要整顿内政,还请韩申徒夫妇暂且先退避。”
怀瑾气急,就想过去反驳,张良却死死拉住她的手,微微摇头。
“我父亲的灵堂,还轮不到你赶人!”项声冷着脸,对宋义喝道。
项襄便看向熊心,笑意莫测:“怀王口口声声说要整顿内政,不知是何意思?”
熊心负手往回走了两步,站定,然后笑道:“原先武信君掌楚国兵权,如今他已不在,群龙无首,为了大局着想,孤王不得不从盱眙过来。既然少将军和吕臣的两支军队如今都已聚集在彭城,不如暂且将兵符交到孤王这里……”
“要是我二哥,你不过是一个牧羊人!”项伯再也忍不得了,破口大骂,冷静全无。他泄愤似的骂了两句,被项襄一个眼神喝止,项伯压抑着怒气,胸膛不住起伏。
项襄年纪最长,此时沉着的问:“军中大半士兵,都是为了武信君而来,多半将领也是项家原先在楚国的旧部,这些人与怀王您似乎并没有什么干系。”
项羽也忍不住了:“敢问怀王,叔父在会稽起事时你在哪里?叔父收服江东时你在哪里?叔父大败秦嘉并义军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项家众人面色不善的看过去,项声在熊心身后看了一圈,忽然觉的有些不对劲。
上柱国陈婴不是在盱眙看着熊心吗?他此刻人在哪里?
见众人怒目而视,熊心不慌不忙的说:“是武信君拥立我为楚怀王,如今他一死,你们便将他的话纷纷抛立在了脑后吗?当初武信君起事时,亲口说要复辟故国,多少人加入义军他们都是为了故去的楚国。孤王是楚怀王的血脉,孤王便是楚国,如今局势不稳,诸卿更该跟孤王君臣一心才是!”
“把争权夺势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呵呵。”怀瑾冷笑两声:“没有我舅舅,哪里来的楚国?没有他,哪里来的怀王?是我各位舅伯兄弟将楚国开辟到现在的局面,怀王您做了什么,就望着坐享其成?笑话!”
她说得□□直接,熊心顿时有些恼怒。
而项家众人顿时解气,他们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只偏生不好直说出来。
“即便少将军将兵权交出,可沛公刘季和韩王成的军队皆从楚军起家,英布这路军也只臣服少将军,怀王何以能掌控?”一直没有说话的张良终于开了口。
“只要少将军愿与孤王君臣一心,众人自当伏首。”熊心看着项羽,言之凿凿。
一旁的宋义也急切道:“阿籍,咱们这些人都是一起长大的,不要真为了权势闹反目!大王身上流着王族之血,他才是正统,难道你想做乱臣贼子吗?”
桓楚当即就骂道:“少在这里颠倒黑白!你若真念着情份,就不会在梁叔灵堂上说这些话了!宋义,你这个小人!”
争执了半天双方都不愿意退让,怀瑾有些不耐烦,也不顾是不是逾礼,继续道:“这是我舅父的葬礼,怀王若真感念他,便请离开。这些国政大事,也该另选日子再议!”
“你一内闱妇人,岂有你置辞的地方!”熊心身旁一个宦官模样的人指着她道。
“你最好不要指着我的夫人。”张良忽然笑了一声,不疾不徐的声音柔和又沉静,蕴藏着一种懔人的杀意。
“狗东西对我外甥女客气一点!”项伯目露凶光,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熊心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说:“孤王也想改日再议,可各国使者陆续到了彭城,总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们楚国突然纷争不断呐!不然,他们还敢以楚国为尊吗?”
“多说无益!”项羽不耐烦道:“今日是我叔父的葬礼,请怀王退避!”
他刷的一声拔出剑,项家众人见少将军如此,也纷纷把剑拔了出来。
熊心身后跟着的人也都抽出武器,两边对峙住。
而外面戌守的士兵看到里面的情形,都犹犹豫豫的不敢进来,也不敢出手。
语言谈不拢,那就武力咯!怀瑾心里冷笑一声,这世上只有拳头管用!
谁知熊心一点也不慌张,笑了两声,然后低头叹了口气:“也不知陈婴到了薛城没有。”
项家人瞬间一惊,家眷们皆在薛城!
怀瑾更是慌张,莺儿也在薛城!她顿时无措起来,亏得张良在她手上重重捏了一下,让她安心不少。
项羽沉下脸,连称呼都变了:“熊心,你什么意思?”
“少将军难道不知道孤王什么意思吗?”熊心反问道。
无耻!怀瑾握紧拳头,恨不能上去给他一下。
这时外面又有士兵汇报:“赵国使臣已到城外——”
项羽和熊心对峙着,双方皆不肯退让。
过了许久,项伯和项声同时在他背后拍了一下,项羽终是忍了气。他将手中长剑奉上,单膝跪在了熊心面前。项伯、项声、项襄、项庄、桓楚等人也都陆续跪下。
熊心一一看过来,看到张良这边,张良只是微微一笑,仅仅是屈身拜了一下。
熊心并不在意他,只要把项氏人全拿下了,今日便大获全胜了。
就这么短短的一小会儿功夫,怀瑾的后背就全湿透了。
项羽将兵权交到熊心手里的消息被吕臣得知后,吕臣便也顺势归顺了熊心。
从战场上归来的龙且和范增听到这事,纷纷又惊又怒,但木已成舟,他们只能先按下怒气。楚国的内政短暂的被熊心收到了手里。
熊心坐镇彭城,各国前来吊唁的使臣陆续进城,过了一天刘邦和英布也从砀地到了彭城。
楚国真正做主的成了楚怀王,他们虽然惊讶,但也很快就跟现实低了头。
对这些人而言,只要兵马还在自己手上,领导人换了谁其实并不重要。
项梁入殓后,章邯掉头去攻打赵国的消息传到了彭城,熊心直接松了一口气。
而怀瑾只是愣愣的看着张良,似乎都跟他说的差不离。在熊心的宴会上,前来吊唁的使臣们都将各国的情况汇报给了熊心,熊心便趁此机会分封众人以示权威。
项家人都被封赏,后又任命吕臣为司徒、刘邦为武安侯、英布为当阳君。分封过后,赵国使臣便趁机提出让楚国前去支援赵国。
“章邯的兵马已在路上,在他渡黄河之后,楚国若能派兵在后追击,可和赵王围攻章邯。”赵国使臣建议道。
熊心却半晌不回应,似乎有些踌躇。
但席上所有将领全都站出来,希望怀王能够支援楚国,楚怀王似乎是架不住这么多人的请求,不情不愿的点了头。
“胆小鼠辈!”怀瑾坐在张良身边,不屑的冷笑一声。
她都看出来楚怀王害怕秦兵了,其他人如何看不出来?张良握着她的手,轻声道:“他更害怕又让项家人拿到兵马。”
如今楚国有威信、能打仗的唯有项家人。
对面坐着刘邦,怀瑾看到他的目光不经意瞟过来,然后飞快的移走。张良这边倒大大方方的对他点头颔首,反正他们的坐席往后靠,没有人注意这边。
“赵国身陷囹圄,孤王便封宋义为上将军;封项籍为鲁公,居次将;范增为末将,率兵五万解救赵国,击退秦兵。”熊心说。
项家众人纷纷不服,正要进言,熊心又继续道:“其他各路军队西入秦关,谁先打进关中,孤王便封他为秦王!”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6章 护家族霸王举鼎
一言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把救赵的事先撇在了一边,一个个震惊之极。
脸色最难看的,莫过于项家人。
项家最能打的项羽,为次将去救赵了,剩下的项伯等人领军作战如何比得上英布、吕臣等人?又谈何入关?熊心此举简直是居心叵测!
刘邦听到这个消息,下意识就往席尾看去,正好和张良目光相遇。比起刘邦的满眼惊喜,张良则淡定多了,从容不迫的举起酒杯自饮了一杯。
听到熊心答应救赵,赵国使者派人将礼物呈上,竟然是一只鼎。
赵国使臣说:“这是九鼎之一的雍州鼎,也是砸死秦武王那只鼎,此次吊唁武信君,赵王特让臣将此鼎奉上。”
这个鼎实在太出名了,实在意义非常,大家都伸长脖子观察着。
熊心道:“听说无人能举起此鼎,昔年秦武王辱周,欲举此鼎,却被砸身亡。”
“传说中,只有真正的天子能举起九鼎。”项伯眼睛一亮,忽然兴奋起来。
怀瑾见他望着项羽,立即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熊心显然并不相信这个说法,反而玩笑似的看着下面的人:“此鼎有千斤,众卿谁敢去试试?”
倒真是有不少人上去,可无论怎么使力气,那只鼎都纹丝不动。只有龙且过去,把那只鼎稍微抬起了一点。
项伯给项羽使了个眼色,项羽放下酒樽,带着憋闷和不满走到了中间。
除了项伯、张良、怀瑾,所有人的眼神都如出一辙:呵呵,又来一个不服气的。
看了一眼熊心,项羽双手抓住大鼎底部。他牢牢抓住,眼神骤然一沉,双手发力将这只千斤重的大鼎提离地面。
熊心的笑容僵在脸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怀瑾仿佛看到了在百越时的那个小少年,将她面前的那只大鼎单手甩飞。
大喝一声,项羽再次施力,将那只鼎举过了头顶。
所有人被他的气势所威慑,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项羽举着这只鼎在席上走了一圈,然后重重放下。他故意放在熊心席前,重重的一声响,熊心颤栗了一下。
半晌过后,大家爆发出喝彩,项羽示威似的看了一眼熊心,重新回到席上坐下。
这就是……西楚霸王。
怀瑾的心情有些低落,所有人都看到了项家的英才少主,可她看到的却是昔年的那个孩子。那个自由单纯的少年,为了家族独自站在这里,展示着他的天生神力,去威慑政敌。
宴会过后,他们回到驿馆,张良换上一身黑衣短打带上兜帽准备出门。
这几天晚上他都是这幅装扮出去,只是不知道今天去见的,究竟是吕臣呢还是刘邦呢?
只是这个晚上,张良刚出去,项伯就派人来请他和怀瑾过去。怀瑾不敢现在就出去,担心暴露了张良的行踪,只好隔着门回复:“我们已歇下,请转告我舅舅,说明日再去拜访。”
那人回去复命,可是不过半个时辰又回来:“左尹大人说,现在不过酉时,你们要是不去,他等会亲自来拖你们。”
无法,怀瑾只好穿上衣服,跟越照吩咐了一番,然后跟着这个侍从去项伯那里。
项家人找了彭城一处无人居住的宅子作临时下榻之处,怀瑾过去时,项伯正坐在凉亭里与项羽、项声喝茶。
看她孤身前来,项伯问:“子房呢?”
“他醉酒睡下了。”怀瑾在他旁边坐下,看向项羽:“阿籍今日一举成名!项氏少主的威名很快就会传遍中原大地。”
项羽也不见有多高兴,意兴阑珊的笑了两声。
她此刻更担心的是薛城那边,因此便问:“薛城那边你们怎么打算的?不能让熊心一直以那边为要挟,舅母、莺儿可都在那边。”
“放心吧,熊心没这个胆子。”项伯给她倒了一杯茶,怀瑾一喝,才发现茶壶里装的是酒。
项声说:“项冠已偷偷去薛城劝降陈婴了,陈婴是个胆小怕事的,有兵有马都不敢称王,项冠一定能把他拉到我们这边来。”
项伯说:“暂且让熊心得意几天。”
项伯的脸上有某种厌倦,是对权利的厌恶。
怀瑾低下头,项梁一死,项伯、项声、项羽不得不站出来撑起项家。
项伯是那样洒脱浪荡的人,一人一马就敢闯荡江湖,如今也被家族、权利所禁锢在这里,牺牲了个人的快乐。
“韩国那边怎么样?”项伯问,这才是去请他们来的正事。
怀瑾说:“怀王宴席上你们已经听过了,那些明面上的话听听就好,真实情形,小庄应该都如实告诉你了。”
“那么颍川那边的形势便是已安稳下来了,”项伯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说:“既然故国已复辟,让子房来项家吧,二哥临去前留了信,让子房担任楚国的令尹。”
项伯不会说出这种不容商量的话,想来应该是项梁的原话了。
怀瑾苦笑一声,张良此刻正在和你们未来的死对头会面呢,怎么会答应来楚国?
她抬头:“子房对故国仍有不舍,不如你明日亲自跟他说,我在家也会多劝着一些。”
听到她的回答,项声忽然和项羽对视一眼。
怀瑾留意到这一下,忽然警觉起来,眼前这三个人似乎对她隐瞒了什么事。
酒刚喝到一半,侍从忽来请项伯:“范增先生请您过去。”
项伯只好把酒放下,起身跟过去。
怀瑾喝着酒,叹息:“这些年数舅父最疼我,没想到……”
说到这便哽咽了,她看向项声:“表哥,舅父去前,可留下什么话?”
项羽的眼睛转了两下,随即闭上嘴扭过头。
项声则说:“父亲被救回时,就剩了最后一口气,只留下一封信,其他的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就去了。死了都没闭上眼,我知道,父亲不甘心。”
“信中……可提及我?”怀瑾试探性的问道。
项声摇摇头:“那封信是出征前就写好的,以防兵败身死留不下遗言,上面只是交代了一些军政大事。”
她不太相信,她和项声亦是相熟,这位表哥天生就是混官场的,她太了解项声打官腔什么样子了。可对方既隐瞒,她就不好再追问,只是哀戚的点点头。
转头看项羽,怀瑾淡淡一笑,举起杯子:“出征在即,我在此先预祝你凯旋了。”
“多谢姐姐。”项羽咧嘴一笑,喝完一杯酒,那笑容又转瞬即逝,项羽叹息着:“熊心让宋义为上将军,铁了心要压我,这一仗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看着项伯刚刚离去的方向,项羽对她笑笑:“想必范先生刚刚把小叔叫去,就是商量这件事情。”
他会打仗,却不善政治,因此都是范先生他们把计策商量好了才告知自己去执行。
“要是一早跟陈胜似的称王就好了……”项羽低下头,孩子气的嘟囔一句。
项声看了他一眼,不赞成的摇摇头:“称王哪是那么简单的事。”
项羽飞快道:“有什么麻烦的,谁拳头硬谁说话!”
“如此不过莽夫之勇!”项声摇摇头,觉得堂弟有时候还是跟孩子似的长不大,因此失笑:“都娶妻了,还和以前似的。”
娶妻?怀瑾追问:“何时娶的妻?”
“赵王歇之女,三个月前送到了薛城,彼时叔父的意思是战中诸事不便,将昏礼省去,放我三日假在薛城陪她。”项羽撇撇嘴,像是在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事一样。
怀瑾笑出声:“你不高兴?是新娘子不好看吗?”
“还行吧,就那样。”项羽说,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把项声也逗笑了,项声在他肩上狠拍了一下:“你这小子!”
坐到酉时末,项伯还没回来,项羽和项声都准备去睡觉了,怀瑾便也准备回驿馆。
走到门口,觉得自己还是跟项伯说一声为好,于是抓了一个士兵让对方带自己去范增的房间。
那士兵把她带到一个小院落,然后离去。怀瑾看到里面昏黄的灯光,听到了项伯的声音隐隐传来,便轻轻走过去。
“……葬礼……熊心逼迫时……张良如何……”刚走近两步,就听见范增苍老的声音,言语中涉及到张良,怀瑾下意识的就顿在那里,刻意隐藏起声音。
她听到项伯说:“子房还是向着我们的。”
范增说:“那便让他留在楚国,韩国那边局势已定,还回去做什么?张良是聪明人,我不相信他会对韩成这种人寄以厚望。论姻亲论实力,我想不出他迟迟不肯效忠楚国的原因,除非他另有所图。”
项伯笑了两声,替张良说话:“与子房交好的,不过一个魏王,可魏王已死。如今诸国中,楚国独大,我们项家又与他有姻亲,他又有什么理由去效忠旁人?我想,他大约真是对故国不舍,不忍丢下韩成。”
范增哼了一声,老迈的声音里都是冷酷:“最好如此,不然……便按着武信君的意思去办。”
怀瑾心中一惊,项梁的意思……项梁什么意思?她又凑近了一些,可里面已听到声音,范增推窗子的时候,怀瑾就落落大方的走过去。
“你怎么就一去不回了!”怀瑾笑嗔了一声,然后客客气气的喊范增:“范先生。”
“适才和范先生一聊起来就忘了时间。”项伯歉意的挠挠头。
怀瑾说:“阿籍和表哥都回去歇着了,我也回去了,明日我再让子房过来。你们兄弟俩有什么话没说完的赶紧说,我们还要赶回颍川呢,不疑还在家里等着我们。”
“好,我叫人送你。”项伯说,立即叫了一个士兵过来送她回驿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7章 护丹心二君暗配合
回到驿馆,张良仍是没有回来,怀瑾却开始陷入沉思。范增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还有项声和项羽对视那一眼,绝对是有猫腻的!难道说项梁临死前,留了什么计策来挽留张良?
想来想去都没有头绪,怀瑾开始烦躁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如此转悠到后半夜,张良终于回来了,他神情和往日没什么不同,怀瑾却能感觉到他平静面容下的高兴。
不等张良说话,她立即把晚上在项伯那边的事和盘托出,随即问:“你说范增那话是什么意思?舅父临去前留的信肯定是提及你了,究竟说了什么呢?”
张良心中发寒,却对妻子温柔的笑了笑:“想必是劝服我留楚的法子。”
“可你不愿意……”怀瑾喃喃道,她现在几乎已经肯定了,张良将来和项家反目是一定的。
想到这里,她心中嘲笑自己,这事想了多少次了,还难受个什么劲。
沉默的在榻边坐下,怀瑾看着地面出神。
张良过去抚着她的肩,问:“你不高兴什么?”
“我从来觉得做人一定要干脆一点,做事也应快刀斩乱麻,不要拖泥带水。”怀瑾直视着他,微微笑:“像我如今,要么选择跟定你,跟项家彻底断绝往来。要么选择项家,与你彻底划清界限。可我两个都难以抛下,所以自己痛苦。”
张良静静的看着她:“那么究竟是我更重要,还是他们更重要?”
“你说呢?”怀瑾真的有些生气了,他竟然还能再问这种问题,不耐烦的把他的手拍开:“若他们更重要,我今天还会隐瞒你的行踪?你就这样不信任我吗?”
“对不住。”张良把她拉到怀里:“我一遇上你,总会失掉信心,你知道的。”
默然在他怀中,怀瑾觉得胸口处仿佛堵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一如她面对项家和张良的心。
撇去她的关系,项伯亦是与张良关系匪浅,可他们却从来都不怕有对立那一日。
男人的心,终归比女人硬一些,怀瑾心想。
翌日下午,她与张良去项伯处。
项羽等人皆不在,听说城外正在点兵,他们很快就要出征了。府中冷冷清清,也无侍女,唯有项伯与龙且在休息。
“西征几路大军已划定,右司马大人不在其中吗?”见龙且闲适,张良便问了一句。
龙且面上黯然:“怀王让我在彭城掌谏议。”他们这些追随项氏的人,这次都被怀王打压了,他本该上阵杀敌,如今却被困在彭城束手束脚。
他语气中一阵憋闷,张良温言只得微微笑笑,而后看着项伯:“左尹大人。”
项伯本在喝酒,听到他着称呼瞬间笑了,斜睨着他:“子房,你跟我在这里装什么客气?”
随后看了怀瑾一眼,他别有深意的看着张良,开口:“听说你昨晚喝醉了?”
“是,不胜酒力。”张良微笑以对,怀瑾只觉得有些心虚,她骗谁也不忍心骗项伯。
可张良面色不改,在一旁坐下,对项伯笑道:“今早起来,姮儿告知我,武信君欲以我为令尹?那岂不比你还高了一阶?”
“你要是答应,让我做你属官都是可以的。”项伯说,他真心希望张良留下。
可张良还是那句话:“我搁不下韩国。”
只需要这一个理由,便可以让项家人哑口无言。
龙且说:“申徒之能,留在韩国是为屈才。”
“即便如此……”张良似乎有些惋惜:“那也不是我舍弃故国的理由。”
项伯不以为然,只是深切的看着张良,眼神奇异的幽深,他问:“你就这般笃定,再不反悔?扶持雀鸟和扶持鸿鹄的区别,我不必多说你也应当知道,何苦选这样艰辛的一条路?”
怀瑾心跳停了一下,随即砰砰直跳,总感觉项伯话里有话。
张良却从容笑道:“刚出生的枭鹏身型娇小,远看犹如山雀,但只要给他时间,他不会永远都是山雀的模样,终究会一飞冲天。”
项伯深盯了他半晌,蓦然大笑:“有你在,即便真是山雀,也能成为枭鹏。”
张良目光悠远,望着外面因寒冷而光秃的枝叶:“可我不会选择山雀。”
龙且柔美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半晌他看着项伯笑道:“几只鸟有什么好探讨的。”
项伯把小酒坛晃了晃,里面已是空空如也,他推了推龙且:“小龙,去给我买几坛好酒来,咱们几个今日都无事,不如好好大醉一场!这酒,喝一次便少一次。”
龙且立即便出去了,怀瑾凝视着项伯:“阿缠,我有些不习惯你这么说话。”
她面前的项伯,总是有话都直说的,像今天这么云里雾里的,实在不是他的性格。
项伯笑了两声,笑声中透露着一种无奈:“项缠可以浪荡不羁,楚国的项伯却不能再随心所欲。”
他倏地望向张良,目光微凉:“就像子房,如今也已是韩国申徒了。”
“而你先是他的妻子,韩国申徒的夫人,其次才是我们家的小姑奶奶。”项伯说。
怀瑾不安的动了一下身子,强笑道:“你这话说的!这么生分!楚国和韩国是盟国,到不了兵戎相见的那一天,你少杞人忧天了!”
她知道自己说的话是自欺欺人,可她如今却再也不能像少时那么冷情,人心肉长,谁也断绝不了感情。
不久,龙且拎着三坛好酒过来,他们坐在桌案便慢酌。
想到如今楚国的情形,项伯便叹道:“早知道熊心会变成如今这样,当初二哥拥立他,我怎么都得拦住。”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熊心。”张良满眼温润,不紧不慢的说道。
龙且和项伯齐刷刷看过去,张良却微笑着没说话。
项伯敲了敲桌子,急问:“你有什么法子直说,别藏着掖着。”
龙且却不置可否:“连范先生都束手无策,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真的公然反熊心吗?如此,我们便成了乱臣贼子,项氏威名便荡然无存。”
“我帮你们这一次,但我有条件。”张良摆出谈生意的态度。
“若是以前,你必不会跟我谈条件。”项伯干笑两声,他知道已经不是从前了,便问:“是什么条件,我答应你。”
“你是代表整个项家吗?”张良问他。
项伯点点头,张良看了一眼妻子,随即说:“将来之事无法预测,我也是以防万一。”
顿了一下,他说:“我要项家答应,未来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项家都不能以我妻子、儿女作要挟。”
龙且看了怀瑾一眼,瞬间就有些怒气,他大声质问道:“张申徒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将来你要与怀瑾的母舅家为敌?”
怀瑾身子一震,淡淡的悲伤逐渐萦绕在心头。
项伯不怒反笑,他温和的看着怀瑾,说:“就算你不说,我们也会如此,放心好了。”
“那便是答应了?”张良笑开,风华绝代。
项伯看着他,重重点头。张良道:“薛城那边你们派了谁过去?”
“我堂哥的儿子,项冠。”项伯说,静静等张良的回答。
张良弯了弯唇,笃定的叩了叩桌子:“陈婴这人,是东阳县有名的敦厚长者,侍母至孝。你们只需要派人去盱眙将他母亲控制在手上,薛城那边的女眷便半分闪失也不会有。熊心能以家眷拿捏你们,你们也可以牙还牙。”
“至于熊心……”张良手指蘸了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名字:宋义。
他稳稳道:“解了薛城的困境,陈婴势必会倒戈,那熊心身边只剩一个宋义。宋义又已出征,军中多半士兵都信服项家的威望,少将军只需在行军途中,以清君侧的名义斩杀宋义,那么熊心身边再无能人。彭城这边就更好收拾了,有左尹在,架空熊心应该不在话下。”
“宋义可是统帅!”龙且被张良说的这个计划给震住了,女人般茵美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仿佛张良说了什么骇人的话。
项伯深呼一口气:“斩杀宋义太过冒险,一不留神就会把军中弄得大乱。”
“范增先生随少将军出征,他自有能力安抚大军。”张良笑看着项伯,那样儒雅温文的人,说出的话却是惊心动魄,步步杀机。
项伯迟迟没有说话,张良展颜笑道:“出征还有几天,等范增先生回来,你可与他商议。反正,我把我想到的,都告诉你了。”
愿不愿意采纳,是他们的事情。
“好!”项伯替他满上酒,信服又迫切的看着他:“我多谢你。”
喝着酒,渐渐的天就黑了,龙且买来的三坛酒很快就只剩了一点点。怀瑾也喝了不少,这会儿眼睛都有些发晕,在看旁边三个男人,却是一点事都没有。
“怎么这么快就喝完了?”项伯看着空坛子,皱起眉:“这会儿酒肆肯定都关了……”
“今日就喝到这里吧。”龙且在旁劝道。
项伯过去搭着张良的肩:“不行,今日还没喝够!今日要与子房不醉不休!”
思索了一会儿,项伯眼睛一亮,看向怀瑾:“范先生房中倒有两坛美酒,他老人家不好杯中物,前几日送他的佳酿也未曾动过。小姑奶奶,你去他房中把那两坛酒搬来!”
他指着后面的一处屋子:“那是那处,你在房间找找,似乎是搁在书架上的。”
怀瑾没好气白了他一眼,不想动,张良却笑着给她拱手:“辛苦夫人了。”
“你今日怎么也贪杯了!”怀瑾嘟囔一声,起身过去。
身后两个人笑着对视一眼,男人间的默契,一切都在不言中。
范增房间很杂乱,书卷、竹简全都乱摆着。怀瑾举着豆灯四处看了一下,看到里面靠墙的三层竹架子,最上面放着两个巴掌大的坛子。
她过去把酒坛拿下来,打开其中一坛闻了一下,好烈的酒!张良平日从不让自己喝醉的,不知今日会不会按老规矩来。
笑了一声她转身准备走,却看见二层架子上有一个扎眼的东西——一角带血的布帛,被几卷书压在上面。
在别人房里乱翻不礼貌,但她鬼使神差的把那布帛小心翼翼抽了出来。
这字迹有点眼熟,读了两行怀瑾意识到这是项梁留下的那封信。
信上交代了许多,提到了项家诸人、怀王熊心、吕臣……怀瑾一目十行的看下去,看到了最后,见到了张良的名字。
提到张良的只有一句话:以张良为楚令尹辅佐项氏未来家主,如其不受,不能为己所用,则杀之。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8章 坚定立场终究为难
她的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然后又从头看了一遍,上面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自己。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她的舅舅要杀她的夫君?半分都没有考虑过她。所以昨晚项羽和项声对视的那一眼,隐藏的是这个信息,项家人……都知道?
无力的跌坐在地上,悲从中来,她眼中逼出一丝泪意。
项梁他们即使对自己再好,男人们心中放第一位的永远是家族和前程,她一个小小女子,如何有那些东西重要?
夫君死了,再换一个就是,怀瑾几乎可以想到项梁写这封信时的想法。
怔了许久,外面有脚步声过来,怀瑾慌忙把布帛塞到刚才的位置。
回头望去,见龙且大步走过来:“小叔让我来看看你,拿个酒这么长时间,是不是迷路了……”
见她眼中有泪光,还跌坐在地上,龙且快步走过来扶她:“这是怎么了?”
怀瑾笑了笑,扶着他的手站起来:“适才没留神,跌了一下。”
她把酒坛子塞到龙且手里,然后面色平静的走了出去。
龙且看着自己的手,刚刚她掌间的温热瞬间消散,他黯然一阵,随即跟上。
“这是楚国的桂酒,听说藏了十多年,前几日被熊心那放羊儿赐给了范先生。”项伯眼睛发亮,迫不及待给自己和张良各倒了一碗,然后笑眯眯的喝了一口,辣得啧了一声直呼过瘾。
张良不似他那么豪爽,只是慢慢的酌了一小口。
还剩大半碗,他正要送到嘴边,怀瑾却把酒碗抢过去。她平静的一饮而尽,脖子和脸瞬间变得通红。
项伯正惊奇呢,怀瑾忽然站起来:“我身子不舒服,回驿馆了。”
她转身就走。张良也立刻站起,深深对项伯一拜:“多谢你。”
而后追了上去。
龙且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项伯却放声大笑起来。
那碗酒却是厉害,怀瑾回到驿馆便有些眼花了,她悲切的在榻上坐下,头脑不甚清楚的甩了一下。
张良跟着进来,他把门关上,径直走到她身旁,关切道:“怎么突然不舒服了?”
怀瑾摇摇头,抓着他的胳膊,道:“咱们尽快把莺儿接回家吧,张家的女儿,老在项家待着算怎么一回事呢?”
“我本就有此打算,不过还得等一段时日,等陈婴倒戈,薛城安全了,我立即派人把孩子接回来。”张良温柔的揽着她,满脸心疼。
不下一剂重药,她只会越来越痛苦,他们这些男人各有各的立场,都不愿意她在其中受伤。
北上大军出发前一日,范增和项伯来了驿馆见张良。
怀瑾知道他们要和张良说什么,心紧紧提起来,生怕一个谈不拢就会兵戈相见。
她心事重重的跟在张良身旁,范增却犀利的看着她:“此等大事,妇人不宜在旁。”
怀瑾看了一眼项伯,小舅舅却只是微笑看着她。怀瑾叹了口气,他今天是作为楚国项氏人而来,不能再以私论公了。
平静的瞥了一眼范增,她行了礼出去,将门轻轻带上。而后立即让越照等人将兵器全部配上,在暗处等待。
“夫人,可是有什么危险?”越照看了一眼大堂中那些士兵,是刚刚随左尹项伯而来,不过二十多众,如果要打起来未必能打得过他们这些游侠出身的人。
只是他却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张家和项家有姻亲,是不可能会打起来的。
怀瑾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只是以防万一。”她看到项梁那封信后,彻底警觉起来,大家都已经确定好了自己的立场!家国权势面前,哪有什么亲戚!
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里面三人才走出来,张良和范增并排,项伯站在范增身后一点。
看他们三人神情,好像并没有谈崩。见外面的士兵随他们都走了,怀瑾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张良扶着她,笑问:“你怎么这般紧张?”
回到房间,怀瑾直接问:“他们是又来留你了吗?你如何说的?”
“韩楚是同盟,我说要以故国为先,楚国为次,他们如何会与我为难。”张良说,刚刚一番交谈,也不过是暂时稳住了,他心里微微叹息,随后道:“这次回韩国,田安会跟我们一起,我已答应范增让他任韩国太尉。”
“想让人监视你,田安是个不错的人选。”怀瑾嘲讽的笑了一声。
田安是项伯的义子,非项家人却又深受项家大恩,把他派到韩国,完全不用担心韩国那边会对田安怎么样。
她和张良是绝对不可能对田安做什么的,毕竟那是田升唯一的儿子。
一夜之间,她彻底转变了态度,完完全全将项家都撇开了。
张良失笑,摩挲着她的手掌,安慰道:“不过是阿缠想历练历练他的义子,你这样抵触,回头见到小安可别给她脸色瞧。”
他竟还有闲心和自己玩笑,怀瑾没好气的说:“你今晚还出去吗?”
“沛公已回到砀地,事情都已经办完,今夜我陪你。”张良与她一起歪在榻上,嗅着她发丝上的阵阵清香,他说:“明日咱们就启程回家。”
楚国去救赵的军队也是这一天出发,清晨怀瑾被号角声吵醒,在被窝里反应了一会儿,知道是项羽他们已经出发了。
而她和张良也准备回颍川,十九岁的田安出现在面前,怀瑾心里知道这是项氏派来监视韩国和张良的人。
心中再抵触再别扭,可酷似田升的那张脸在她面前一笑,亲切的叫她“姑姑”,怀瑾却又没法对他有什么冷脸。
这些奇怪复杂的关系!怀瑾苦笑着感叹一声。
天气已经冷了,回去时项伯给她和张良准备的大氅,怀瑾骑着快马倒也不觉得冷。
他们一路往颍川去,快到河内时,却碰到韩国出发去彭城找他们的韩念。
韩念结结巴巴的告诉他们,简喜带人偷袭颍川城,颍川城失守,韩成又退守到了城父。
怀瑾大吃一惊,等听到不疑也被韩成带到了城父,一颗心瞬间回落。
听到韩念的汇报,听到这半个月颍川那边大大小小的事,怀瑾心中对韩成更加嫌弃,连守城都做不到,真是……让人不晓得说什么好。
张良神色淡淡的,仿佛那不是个多大的事。
受他的感染,越照等人也都安下心来,起初的惊慌全都被消失。于是他们的路径略微改了一下,一行人直接回了城父。
张良直接带着田安和韩念去了韩成那里,越照等人则跟着怀瑾回祖宅。
回到祖宅,怀瑾看到数十天没有见到的儿子,立即就把不疑抱起来。再一看,阿婉和阿燕都在,她连声道:“多谢你们,这些天照顾不疑!”
颍川张家,只有寥寥几人逃了出来,幸好韩王特意派了人过来,和府上剩下的几个门客全力护着小公子……阿燕想到当时的情景,也是一阵后怕,见怀瑾泪光闪动,她也落了泪。
原先项家派来的是项庄,项庄打仗是把好手,是张良一大助力。而今项庄的角色被田安顶了,田安又从没上过战场,除了管管文书他别的也干不了。
章邯的胜利,让秦兵再次激发了士气,原先打下的几座城全都被夺了回去,便意味着张良要从新开始,且没有助手。
韩国有真本事的人寥寥无几,寒冬腊月之际,张良穿上战甲亲自上了战场。
怀瑾看习惯了张良儒雅的文人装扮,骤然铁甲上身,倒让怀瑾不大适应。
冬日里,张良率军从城父离开,怀瑾站在城墙上相送。
遥遥一望,银色的铠甲在冬日懒阳里熠熠生辉,张良雪白的肤色在大军中犹为显眼。那样俊美出尘的一张脸,尽是从容淡然,让人不由自主的信服。
“有时候孤王真的很嫉妒子房。”韩成和王后也来相送,王后站在后面,韩成突然开口与怀瑾交谈。
她讶异的看了韩成一眼,心想这个人终于敢直面自己的平庸了。
见怀瑾微笑看着自己,韩成落寞的看着下方远去的军队,说:“我与子房,年岁差不了多少,可我还在宫里与兄弟们戏耍的时候,子房就被老相国带着进了谏宫。人人都说他是奇才,我父亲、祖父、所有的人都这么说,我不服气了很多年。可不服气不行,他是天生的智慧,无论旁人怎么追赶都追赶不上。”
这也一度是他最恨张良的地方,可是恨过了,才明白自己所得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人的相助。
年轻气盛时,一次又一次的消耗张良的感情,辜负他的心血。等真正晓事了、认命了,张良却早已走远。韩成怅然若失,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
怀瑾听出来,韩成在后悔年轻时的鲁莽。
可人生不能重来,再后悔,也走不了回头路。
张良这一走,至少要好几个月,怀瑾甚至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回来过年,又担心这寒冬天气会不会冻着他。
在家唉声叹气了一段时间,她让人买了很多皮毛回来,然后又让阿婉带着侍女赶制出几件斗篷出来。
将斗篷做好,她又开始写信。
城父安定,家中也无什么大事,只有她和孩子无处安放的思念。足足三张绢帛才把她的话写完,末尾又让不疑写了几句让父亲安心的话。
把斗篷和腌制的腊肉包好,她让人把田安请到了家中:“你后日去运送粮草,帮我给申徒带些东西。”
“姑姑不来问我,我也是要来问姑姑的,毕竟运送粮草的队伍比那些驿卒更稳妥些。”田安坐在厅堂,怀瑾让人给他上了一碗热汤。
外面严寒,他刚刚一路走过来,连眉毛都结了霜,这一碗羊肉汤下肚把寒气全都驱散了。看到怀瑾身旁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田安笑道:“这才多久,不疑竟然长到这么高了!”
怀瑾点点头,看不疑:“叫小安哥哥。”
“小安哥哥好。”不疑学着君子的模样,端正行了一个礼。
田安笑着,冲他招招手:“我既叫你母亲姑姑,你就是我弟弟。在哥哥面前,不用如此拘礼。”
田安是项家在韩地的眼睛,更是她师兄的儿子,听着田安亲热的一口一句姑姑,怀瑾心里那些膈应、隔阂也渐渐淡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9章 苦侍女承病中情
战场上的消息也慢慢传回来,张良先拿下了定陵、许城、阳城,如今正在攻颍阳。
就如怀瑾担忧的,张良很快给她回了信,说不能回家过年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怀瑾也不见丧气,腊月时,急忙置办了许多年货,让田安运送今年的最后一趟粮草时一道送过去。
年前三天,田安从颍阳回来,带回了张良给她的信。怀瑾迫不及待的拆开,看到张良沉稳大气的小篆。
通篇文言文,怀瑾看得也不费力,信中一开头就祝贺她的生辰,说自己不能陪在她身边很对不起她。
再到后面张良就是这么写的:“汝总恼年岁之长,今日必喜且忧,只能遥遥抚姮儿之心。姮儿娇美,只胜往昔,万勿忧愁年岁。”
看到这里,怀瑾便笑了,仿佛听到张良含笑的温柔嗓音就在耳边似的。
信中没有交代回程的日期,不过张良却说春日里可以回来带她和不疑赏花,于是她就无比的盼望着春天。
腊月二十八,怀瑾的生辰,厨房做了丰盛的一桌,阿燕和阿婉纷纷来替她贺生辰,门客中也有越照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过来相贺。
热热闹闹在厅堂吃了一顿晚饭,怀瑾喝了几杯酒,只觉得连耳朵都开始发烫了。
怀瑾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今年已经三十八了,她迫切的希望自己的容貌能再多延续几年。
这些年,甘罗给她的那副汤药她从没断过,每日也给张良和孩子们喝,怀瑾想到尉缭四十多岁时都不见老态,心道自己四十岁时也如老尉那样似的就好了。
等到半夜诸人都睡下,她摸去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光头面。张婶听到动静,披着衣服起来,看到怀瑾坐在灶边时呆了一瞬。
怀瑾朝她摆摆手,张婶儿会意,忙不迭的出去。
现在过生日时还不流行吃长寿命,只有夏福总会在她生辰时为她煮一碗面,一煮就煮了十多年。
夏福也死了这么多年了,她都有些记不清夏福为她煮的那碗面是什么味道的,不过肯定比她煮得好吃。
怀瑾坐在灶边,把碗里寡淡的面条全都吃完了,把一点滋味没有的面汤也喝完,踩着鞋子回了房睡觉。
秦朝以十月为年关,如今各地又重复恢复了旧历,仍以腊月末为年关。
过年这天,怀瑾和不疑都被接到了韩成府上,韩成在他席位右边矮三步的地方给怀瑾加了席位。
从未露过面的申徒夫人终于出现在人前,大家忍不住纷纷打量她。只不过不敢明目张胆的看,只敢偷偷瞄。
怀瑾也不理会这些目光,只端正坐好,韩成敬酒时她就不卑不亢的道谢;旁人来敬酒她就微笑的举着杯子,听对方隐约的恭维。
不过其他人,都是来敬不疑的,申徒的嫡子,比她这个申徒夫人地位还要高的,哪怕不疑只是一个九岁小儿。
和一个贵妇人客套完,终于没人过来敬酒了,怀瑾就放下酒杯。一抬头,看见田安对她笑了笑,怀瑾也莞尔展颜。
宴席结束回去的时候,怀瑾想起中原这一年发生的事情,不由微微叹息。
局势瞬息万变,听说楚国援赵大军到了安阳后,宋义迟迟不肯前进,声称要等秦赵两败俱伤后再坐收渔翁之利,被项羽痛斥一番,而后杀死了他。
怀瑾不知那边真实情形如何,但传到外面的消息就是如此。
但田安那里透露出来的消息,项家人最终用了张良的计策,薛城拉拢了陈婴,女眷们全已被接到彭城。
而彭城中,也全由项伯掌控,宋义被杀的消息传到彭城,熊心也只能封项羽为上将军。可以说项羽这一次在军中的兵变,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权柄终于又落回到了项家人手里。如果说之前项家挑大梁是有项伯、项襄这些长辈,现如今项羽则成了项氏乃至整个楚国当仁不让的实权人。
旁人都在说项家少主的威名,可她却想,阿籍快乐吗?这是他真正想要的吗?
可她想的这些,在他们眼里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叹了口气,她想,与其关心项羽,还是先想想女儿吧。或许,她有必要亲自去一趟彭城,将女儿带回来?
不知道莺儿如今是不是还生她的气?怀瑾只要这么一想,只觉得心痛异常。
许是心郁难解,又或是冬日里冻着了,过完年怀瑾居然感冒了。
她这些年很少生病,身子比常人强健许多,可这次感冒得突然,鼻塞咳嗽各种症状全部上来。
尤其是鼻塞,扰得她几日几夜睡不好觉,越照从城中请了医师给她看病,医师只给她开了一副方子让她喝。
苦得发麻的中药灌下去,怀瑾都想吐了。
再看到阿婉端了药过来,怀瑾就立即拒绝,阿婉劝道:“药虽然苦,但是不喝病也好不了,要不……我给您拿些蜜果子来?”
怀瑾张嘴出着气,瓮声说:“不管用。”
她昨天喝完这个药吃了好大一勺蜂蜜,依然恶心得想吐,她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干呕。
阿婉不敢再劝,端着药出去了。
不多时,她又跟着不疑进来,儿子亲自把阿婉手上的药端过来,一本正经的说:“阿母,阿父说了,良药苦口利于病!”
得!怀瑾看了阿婉一眼,这丫头可真机灵!没办法,她接过儿子手上的药碗,捏着鼻子灌下去,而后发出惊天动地的干呕声。
不疑站在她身后给她顺着气,怀瑾红着眼睛抬头,有气无力的在儿子头上摸了一下。
阿婉递过来一个小袋子,里面装了蜜枣,怀瑾瞪了她一眼,阿婉却一点都不见怕。
见拿了两颗蜜枣吃下,阿婉这才松了口气,愁道:“这每日叫夫人喝药,也跟打仗似的。”
咳嗽了一阵,怀瑾看着她笑:“现如今越发啰嗦了,也不知将来谁能受得了你!”
阿婉红了脸,不吱声了。
想到很久前阿燕透露给自己的八卦,怀瑾问:“听说你有意中人了,是哪位?”
红红的脸蛋瞬间刷白,阿婉忙跪下表忠心:“奴不敢有二心。”
“起来!”怀瑾说,见她不动,又让不疑过去把她扶起来。
怀瑾道:“你照顾我们这么多年,我和大人都没把你视为寻常奴隶,也不想让你伺候我们到死。阿婉,坐过来些。”
听到她像叫不疑一般的亲切语气叫自己的名字,阿婉鼻头一酸,她父母早亡,从十多岁就跟着张良和怀瑾了。
凑过去,阿婉握住了怀瑾的手,眼睛红红的看着她。
“你都二十三了,这个年纪的女子早都嫁人生子了,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吗?”怀瑾握着她的手。
阿婉想到那个人,难过的低下头,没有人愿意娶一个奴隶的。哪怕主人宽厚,允许她嫁人,也不会有良籍男子来娶她,渐渐想到那人的身影,阿婉摇摇头:“都听主母的。”
“你先听我说,你若有心上人,我可替你脱去奴籍,替你发嫁,将来你不会再是奴隶了。”怀瑾缓缓说。
阿婉有一瞬间的茫然,理解了怀瑾的意思后,她眼睛瞬间亮得跟电灯泡似的。
怀瑾倒笑了:“快跟我说说,你心上人是谁?我依稀听阿燕说起过,是下邳那些游侠中的一个,应该不在我们府里吧?”
阿婉惊喜过后,便是羞赧:“他是左庶长身边的仆射,现在跟着一起出征了。”
原来是跟着原伏混的!怀瑾不免替阿婉担忧起来:“阿燕说,常见那人和你献殷勤,为何久久不来向我要你呢?不会是嫌你出身低想以你为妾吧?”
如果真是这样,她可能将来就要替这个姑娘另寻良人了。
阿婉摇摇头,腼腆的笑道:“他是什么身份,如何敢来跟夫人要人。不过他以前曾跟奴说过,愿意……愿意娶我,他还说会……想办法。”
小女儿情态展露无疑,怀瑾笑起来:“不嫌弃你出身,可见对你是真心。这桩婚事,便就这么定下吧,等他们回来我就跟子房说。”
把阿婉拉到身边坐下,她道:“等我病好了,就替你去官吏处登记,放你归良。”
阿婉涌出喜悦的眼泪,跪下来给她磕了好几个头。
怀瑾看到门口躲躲闪闪的阿燕,笑道:“躲着干什么,进来说话。”
阿燕这才出来,雀儿紧跟其后,和个小尾巴似的。
一进来,两人就给阿婉贺喜,阿婉羞得脸通红,连忙把空碗端出去,然而就一去不回了。
屋子里烧了炭火,怀瑾披着大氅在火炉便坐着,感冒还是没有好。
一碗接一碗的的苦药喝下去,她陡然想起甘罗留给她的药还剩了一些,里面是有一瓶治伤寒的药的。
怀瑾立马翻出来,犹豫着要不要吃下,毕竟这药都放了十多年了,不知有没有过期。
正犹豫着,阿婉又端来药,她立即从瓶子里倒出两粒丸子吞了下去。
当天夜里她就起了高烧,吓得阿婉和阿燕双双失了神,阿燕连忙奔到中庭叫醒越照。
大半夜,越照冒着北风出了门,把城中的医师叫了来。可医师看了之后,只说是风寒引起的正常症状,而后又给她开了一副方子。
阿婉就忙活着去熬药,可等药熬好端过去,怀瑾都熟睡下了。
正想着要不要把她叫起来喝药,不疑忽然站在门口。阿燕见他只披着一件外衣,连忙去隔壁把大氅拿来给他披上了。
不疑走到怀瑾面前看了一会儿,母亲脸上红扑扑的,呼吸均匀。他小大人似的看着阿婉:“把药放到厨房温着,等明日阿母起来了再给她。”
轻手轻脚的给怀瑾掖上被子,不疑轻声说:“阿母好几夜都没睡好,不要吵醒她。”
小公子这么说了,其他人只好照办,将门窗开了一条缝,他们全都离开。
许是那两粒药起了作用,怀瑾第二天醒过来时,只觉得这些天头一次浑身轻松。
声音虽还有些嘶哑,可头不重了鼻也不塞了。昨日身体大概在杀灭病毒,所以才会发烧的,身体里产生了新的抗体,她一定不会再轻易感冒了。
主母病愈,人人都高兴。
等怀瑾胃口恢复到平时后,她宣告身体彻底痊愈。在一个放晴的日子,她让越照去给阿婉办了户籍。
“从此以后,你就是韩国百姓,是良籍女子。”怀瑾笑着对阿婉说。
这对于一个奴隶来说是多大的喜事!雀儿艳羡不已,同时打定主意要伺候好夫人和公子,说不定有一日她也能如阿婉这样!真是运气,能被买来伺候这样的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400章 破釜沉舟霸王震诸侯
阿婉一成良籍,府上好几个门客们都跟她献起殷勤,而阿婉却从不回应,只老老实实的如往日一般照顾着怀瑾和不疑。
成为良籍,她便可以选择自己心爱的人,有权支配自己的身体。阿婉甜蜜的想,她要等那个人回来,把自己的一切全部交付。
阳春三月,战场上传来捷报,张良已拿下阳瞿、许城、阳城、新汲等数座城市,只剩颍川还没被夺回。
踏着暖阳,大军凯旋,怀瑾终于见到了久违的丈夫。
夜里张良沐浴,怀瑾发觉他肌肉增了不少,只看身材有点猛男那味儿了,脸庞仍是和从前没变化。
怀瑾看到他手臂上有新痂,心疼的抚摸过去:“这是什么时候伤的?”
“一个月前打阳城的时候,不小心伤的。”张良闭目,拉过她的手凑在唇边。
怀瑾不顾他身上的水珠,环上去,下巴搁在他肩上。相拥在氤氲中,怀瑾细吻他的脖颈,呢喃着:“这些日子,我很想你。”
张良则比她文艺多了,在她耳畔轻声道:“沅有芷兮澧有兰,思丽人兮未敢言。”
一个不防,被张良拉进了浴桶中,一身中衣全都淋湿,紧紧贴在身上。
跨坐在张良身上,怀瑾尚没回神,就被他按住脑袋吻上了。
虽已回到城父,可张良只休息了一天,接着便去了韩成那里。打下数城,必须要派人过去管理和戌守。
张良刚干完武将的活,又把文官的活接了过去。
如此忙碌到四月中,张良终于能歇下来了。
可听他的口气,似乎也歇不了半个月,就准备出发去打颍川城了。怀瑾心疼他,趁他还在家时,补品跟不要钱似的给他喂下去。
闲散在家时,张良闭了大门不见客,每天只干三件事:睡觉、吃饭、她。
如此丧志了五天后,张良再次开始早起,闲来抽查儿子功课、询问府上这几个月的琐事、与越照等人谈心……
与此同时,巨鹿那边的消息也传遍中原,这边因为田安的缘故,张良和怀瑾最先得到消息。
项羽以五万军破釜沉舟,破四十万秦军,把章邯逼退到了棘原,秦将领涉间、苏角皆被斩杀。
“诸侯皆已向楚国靠拢,以项羽为上将军。”张良坐在桌案旁,将看完的信帛递给了怀瑾。
信上署名是季——是刘邦传给张良的信件。
怀瑾读了两遍,感叹连连:“他终是成了名震天下的大将军。”
即便是简短的一封信,怀瑾也能想见项羽在战场上的勇猛无敌。这完全是靠真本事得到了诸侯的跟随,谁人不羡慕项氏有此子孙?
她回神,见张良正提笔给刘邦回信,他写完信抬头看着自己,笑道:“我都已经派人去接女儿了,你怎么还是闷闷不乐的?”
她走过去坐下,担忧道:“阿籍气候已成,诸国皆归顺,你为何还是不愿意选择他?刘邦现在又如何能跟他比?”
刘邦是西征大军之一,这时候联系张良,不过是因为项羽的崛起而踌躇。
张良淡然一笑:“因为项家不会支持阿籍称帝。”
怀瑾哑然,项梁最开始起义时打的口号就是复辟六国,照目前情形来看,项家仍是按照这个方向在发展。
称帝,是跟嬴政灭六国一个性质,现在臣服项家的诸侯必然会反。
“那刘邦就有那个胆子吗?”怀瑾不服气的问道。
张良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怀瑾明白他的意思,刘邦要没有这样的野心,张良也不会选择他了。
暗暗叹了口气,她将这些东西全都撇开,张良已派人去接莺儿,她还是先想这个吧。
想着女儿来了让她高兴,怀瑾让人把卧室好好装饰了一番,还让厨房做了很多小零嘴。
万事都备好,她便一心一意等女儿回来。从这里去彭城骑马倒也快,回来的时候必然会坐马车,那些人不会让莺儿颠簸的,如此算来,她大概半个月后就能见到女儿了。
张良在家时,府里每个人都很有精神,但怀瑾忙完一闲下来,发觉近日很少见到阿婉。
有空了她问了阿燕一嘴,得知阿婉在找人打听她那个小情郎。阿婉难以和军中士兵联系,只能让越照去打听,可越照被张良差遣了好几天,也一直没有空。
怀瑾闻言笑了一声,让人把阿婉叫来:“你也别抓瞎了,我让申徒给你问问。”
军中找个人,对张良来说是再简单不过了。
可怀瑾又有些纳闷,那人不应该一回来就立即来找阿婉吗?可见不是真心!把这事给张良提了一下,可张良却神色不虞:“恐怕……”
“什么?”怀瑾并没有把这件小事挂在心上。
张良摇摇头:“我这就让人去翻翻军中名册。”
下午时便有了结果,可消息送到张府,阿婉却哭了个肝肠寸断,原来那个人在打许城的时候,就已经牺牲了。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阿燕唏嘘不已,对阿婉产生了深刻的同情。
怀瑾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让阿燕多劝着她一些,终究也只能为阿婉叹息几声作罢。
许是阿婉憔悴的神情触动了怀瑾,几天后张良出发去打颍川,她格外紧张。
张良离家前,她吩咐了许久:不要冒进、穷寇莫追、求稳……
张良听着她的絮叨,便笑道:“夫人说得头头是道,不如换上男装,去我帐下做个前锋?”
怀瑾一顿,随即追问:“可以吗?”
一句玩笑话她似乎当真了,张良忙把她抱起放在廊下,一旁不疑和几个门客都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怀瑾脸上有些挂不住,轻咳了一声。
“乖乖在家,等我回来。”张良恋恋不舍的松开她的手,然后看向不疑:“照顾好阿母。”
不疑笑着行了一个礼,表示一定做到。
拿上头盔,张良深深看了一眼妻子,然后转头出门,身上的盔甲随着他的步履发出一阵金属片的碰撞声。
五月中旬时,去彭城接女儿的那队士兵回来了,可怀瑾听到莺儿偷偷跑去漳水找项羽时,瞬间天旋地转。
许久,她颤着声问:“她一个人去的吗?”
士兵队长回答她:“听说是带了一男一女两个随从,三人骑马过去的。楚左尹大人说,项羽将军那边已接到了小姐,派人传了信回来,让夫人切莫担忧。”
听到这话,怀瑾从地狱回到了人间,怒瞪对方一眼,妈的不知道一口气说完吗!话说一半,吓死人好吗!
被她狠狠的剜了几眼,这个队长匆忙带着人告辞,生怕夫人骂人。
她闷闷不乐,在房中窝了许久。
直到太阳西落,窗台上洒下一片慵懒的橙红颜色,怀瑾听到外面不疑在叫她吃饭。她这才叹了口气,慢腾腾的出去。
“姐姐是不肯回来吗?”不疑问道。
怀瑾笑了笑,只愣愣的瞧着儿子的脸出神。
半晌,她招招手,不疑便挪到她身边,怀瑾半搂着儿子,忧愁道:“你姐姐生我的气,不知几时才愿意回来。”
不疑稚嫩的脸上满是认真,他迫切的保证道:“不疑听阿母的话,永远不会让阿母伤心。”
“乖孩子!”怀瑾感动之下,在他白嫩的小脸蛋上重重的亲了一下。
不疑自认已经是小大人了,顿时羞得脸红耳赤,一个劲的挣脱了怀瑾。
九岁的孩子忸怩着退到一旁,仿佛她是大老虎一样,怀瑾终于被逗笑了,整日的愁思就此驱散。
天气渐热,又是一年夏日来临,怀瑾已换上了单衣。
虽在家里,她却密切关注着外面的战事,家中有越照,外面又有田安,因此怀瑾对外面的情况了如指掌。
听到简喜带部下躲在颍川闭城不应战,怀瑾便知这场仗马上就要胜利了。
“等颍川也打下了,咱们是不是该去漳水襄助上将军?”田安来家里探望时,与怀瑾闲聊道。
当初他被范增派遣来韩地时,就被告知,等张良平定韩地之后,他便要督促张良返回楚军为项家出谋划策。
田安似乎只是闲聊说起这件事,怀瑾却有些微微的不舒服,她道:“等打下颍川再说。”
她是真的想知道,如果张良明确拒绝,项家是不是真的准备杀他。
“也是,眼下看来,攻下颍川也还需一两个月。”田安笑道。
侍女捧着一盘新鲜的杨梅上来,田安吃了一颗,酸甜多汁的杨梅让他笑弯了眼睛,他仿佛孩子撒娇一般,亲昵的看向怀瑾:“姑姑家的杨梅都比别处的美味!”
怀瑾扯了扯嘴角,心中暗暗叹气。
若有一日真的站到对立面,田安还会如此跟她亲昵吗?项羽、项伯他们又可还会像从前一样对待自己?或许不该有此疑问的,她一早就已经知道结果了,不是吗?
初夏的一场暴雨过后,战场上忽传来秦兵偷袭的消息,说张良不察,士兵伤亡惨重。
怀瑾都还来不及为张良担心,越照又回来,说突然杀出的一路大军替张良解了困,并攻占下了颍川,将简喜一众秦将全都抓获。
而听到半路杀出的军队首领是武安侯刘邦后,怀瑾便了然的笑了一声。
颍川已占,在城父待着的韩王与一众官员当夜就被接到颍川,张家人自然也在其列。
于是怀瑾第二天,再次住到了颍川张府,然张良还是没有回来,越照说他此时在随韩成在军营中处置战俘。
简喜……怀瑾想到这个名字,便多了一层考量。
思忖片刻,她立即写下一封信,让越照紧急送到张良那里。被沦为将领的战俘,多半死得比小卒更惨,但简喜也许在将来是能起到一些作用的,或许张良能把他暂时救下来。
叫越照把信送了过去,怀瑾就不做多想的在家收拾。
颍川被简喜攻占的几个月,她本以为张府没跑掉的人都会被处死,没想到那些侍女仍在张府。
大约简喜只来得及把韩王宫里的人收拾完,张良便杀回来了,因此这些侍女运气好的留下一条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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