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骜每听女儿拿出一碟糕点,心中便激动一分,每份糕点上都寄托着回忆。
若这糕点上是其他人送的,他一定会认为是妃子借着皇子公主争宠,可他实在清楚那人的性格,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惜雁当初以为他们第一次遇见是在那次宴席,其实不然。
曲将军得胜归来的那天,父皇亲自出城迎接。曲将军骑着马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的却不是任何一位将领,而是一位女子,眉宇之间,英气逼人。
她实在过于耀眼瞩目,他藏于人群后,在阴影中打量着她。
这些日子,京城的说书人都在讲“巾帼突围勇救父”的故事。人人都夸其巾帼不让须眉,连父皇都看在曲将军的面子上,许她一个女子上战场。
真正相见是在那次宴会上,皇后亲自举办,请了京城里官宦家的公子姑娘,皇室子弟。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皇后的意思,她想要再为太子挑选一位“得力”的侧妃。
谢骜并不为人所关注,他在皇子中排行第八,上有争权夺利的皇兄,下有张牙舞爪的皇弟。
一个别人眼中的病秧子,不过靠着皇帝的几分怜惜在宫中度日,不知何时便病死了,连封号都是“宁”。他不会对任何皇子造成威胁,因此这些年虽说遭过算计,却也算安然度日。
站在宴席中心之外,他冷眼观察着宴席的情况。皇后中意的有三人,正忙着撮合她们和太子。
曲惜雁,萧月霜,王雅娴,几人的家世背景都不容小觑。
南境军统帅曲霄,御史大夫萧和豫,左相王成文。
皇后最中意的自然是曲惜雁,她的父亲曲霄那可是大乾有史以来第一个手握全国一半军权的骠骑大将军。先不说武将对皇子的助力,只说这曲将军与当今陛下关系极为密切,就值得拉拢。
可惜曲将军向来对诸位皇子不假辞色,一心忠于陛下。然而曲惜雁是他的独女,谁都清楚,哪位皇子娶了曲惜雁就等于得到了曲将军的支持,得到了整个南境军,也变相得到皇帝的支持。
只是皇后嘴皮子都要磨破了,也不见曲惜雁有什么反应。
谢骜哂笑不语,皇后的谋算只怕要空了,那样驰骋沙场的女将怎么会愿意做一个皇子的侧妃?即便这位皇子是太子,是储君。
他转身去宴席外透透气。
春风尚且带着寒气,寻常人只会觉得有些凉意,却足以让他咳的撕心裂肺。
“喂,你没事吧?”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腕。
那只手明显是女子的手,并不算白皙,也不光滑柔软,却很有力。
谢骜慌忙后退几步,皱着眉说道:“男女授受不亲!咳……”
“别整那些繁文缛节的。我在军中时,军中郎中不够用,我天天给伤兵把脉,也不见怎么样,你是读书读傻了?医者医人可不分男女。”
他勉强止住了咳嗽,这才抬头,便愣在原地。
面前是这场宴会原本最重要的宾客,曲惜雁。
她不知道何时溜了出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戏谑他几句。
“听闻你先天弱症?再这么咳下去怕是难好了。太医这么多年都没调养好?我认识一位江湖上的游医,医术不错,要不改天为你引荐?”曲惜雁收回手,竟是刚刚几息间便给他把了脉,“我这点医术皮毛都是和她学的。”
这好意来得太突然,也猛烈,让他措手不及。
直到曲惜雁疑惑地歪了下头,似是不明白他怎么半晌不回话,他才问了一句:“曲姑娘为何帮我寻医?”
“啊?”似是没想到他为什么如此问自己,曲惜雁这才反应过来,对面是个陌生人,是个皇子,自己也并非在军中,连忙摆摆手,“先前听我爹说谢……陛下说宁王身体不好,总让他担心。今日看你席中一直站在远处,刚刚又看你咳得那么厉害……”
她一直看着自己?谢骜莫名产生了这个念头。
说罢,曲惜雁才发觉自己这话有些怪,好像自己一直注意着宁王似的,对面的宁王似乎都误会什么了。
“你可别误会啊,我只是因为你想起了我一个堂弟,他因为身体不好一直上不了战场,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个横刀跃马的将军。”
“更何况,让我遇见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也罢了。”曲惜雁说着说着笑了起来,颇有几分江湖侠气。
“多谢……”谢骜不是傻子,白来的善意他为何不要?更何况,与眼前之人打好关系,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曲惜雁将披风脱下围给他,打趣他:“那就说定了!我这位江湖游医也是个女子,你到时候可别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哦!”
谢骜下意识抓紧披风,点了点头。
披风是很常见的样式,也并不女气,倒像男子才会披的那种披风。
她生的比一般女子高大,那披风披在他身上却也合适。
见她转身要回宴席,他才回过神来:“曲姑娘可是受伤了?”
听了他的话,曲惜雁回过头,神色讶异:“你怎么知晓?也不碍事,之前在战场上受了小伤。这披风你披着吧,你身子弱还是回去休息的为好,这宴席也烦人的很,没什么好待的。”
谢骜略微收紧披风,说道:“多谢,曲姑娘也好好休息。”
若非受了重伤,曲姑娘这样的习武之人怎么可能春日便披着披风。
他没有将披风还回去,这披风便是人情来往的见证与机会。
只不过即使曲惜雁不说,他也不会回到宴席上,这披风虽说样式常见,却也怕有心人发现后拿来编排。
何况这宴席,确实无趣。
————
“这是荆州的鱼糕……”
“那鱼可吓人了,滑溜溜的,抓不住不说,还一跳三尺高,把新裁的裙子都弄脏了。”
惜雁爱吃鱼,他曾特意吩咐御膳房给惜雁宫中的小厨房送新鲜的鱼去,却没想到如此“新鲜”。
————
近来他总算靠着才学得了父皇的青眼,这次秋猎他得以跟着去。
只是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体虽然经那位姓尚的游医的医治,好了不少,但秋猎不会有他出头的机会。
大哥、三哥、五哥、六哥,就连他后面那几个弟弟,哪个不是骑射好手。
自然,他最近已经够惹眼了,便不去凑这热闹。
只是那个人,他一抬眸,曲惜雁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她正骑着一匹黑马,和一旁的萧月霜说话,秋日的阳光已经不及她耀眼了。
父皇特意恩准她和男子一同狩猎,只是不知那双拿惯了苗刀的手是否同样擅长弓箭。
随着父皇下令,一道黑影已经窜了出去,一骑绝尘。
历经战场的黑马明显不同于猎场特意饲养的马匹,同它的主人一般,无人可敌。
谢骜也骑着马去打猎了,只不过慢悠悠地晃在后面。
天色渐晚,谢骜估摸着再过不久就要落日了,勒住马,准备回营,却闻到一股香味,掺着隐约的血腥气味。
走过重重树影,是曲惜雁在河边烤鱼,黑马待在她旁边打了个响鼻,再远一点是几乎堆成小山的猎物。
噼里啪啦的火花炸开,烤鱼的香气越发浓郁。
“要尝尝吗?”曲惜雁回过头,朝他晃动着手上的烤鱼。
谢骜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向曲惜雁。
他与她并排而坐,接过那串烤鱼,问道:“你知道是我?”
“我一听就听出来了。来来来,赶紧吃,吃完该回去了。”说罢,曲惜雁又拿起一条串在箭上的鱼架在火上翻烤。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看她烤鱼,那手法极其娴熟。
见他盯着自己看,曲惜雁爽朗一笑,拍拍他的肩:“我把我的猎物分给你,免得你那帮子兄弟嘴碎。”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父皇深深看了他一眼,开口夸了几句便转身和曲将军说笑了。
————
“虽说还未立夏,但也渐渐热了,绿豆糕清热下火,我来的时候,父皇似乎心情不佳,吃些绿豆糕消气解火。”
“绿豆糕……我记得惜雁最喜欢绿豆糕。”
————
“你可喜欢这翡翠糕?”
坐在对面的女子停下了吃糕点的动作,吐槽道:“什么翡翠糕?你们宫里怎么还这么讲究啊,非给人家起个雅名,不就是绿豆糕嘛?”
“嗯,绿豆糕。”谢骜点点头,他知道她向来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
“只是习惯了,也就慢慢喜欢了。”曲惜雁又回答他的问题。
“习惯?”
曲惜雁听他这么问,叹了口气,解释道:“大乾的西南边实在闷热,跟个蒸炉一样。绿豆价贱,军中的伙房到了夏日便做些绿豆汤什么的。当然,说是汤,也就真的只有汤了,一碗吃不出几个绿豆。我娘偶尔做些绿豆糕分给大家吃,算是难得的点心了。”
谢骜的脸色凝重起来:“边境的将士们过得这般艰苦……”
“如今已经好很多了,陛下是明君,有他在,再加上我爹,不仅西南,海边那些海寇也别想吃到好果子!”曲惜雁得意一笑。
谢骜也跟着她笑起来:“我自然信曲将军,只是西北如今战事吃紧,也不知何时战事平定。”
“放心,东南有曲家,至于西北,可惜了霍家,三世将才,到陛下这儿,偏偏一个个打仗软绵绵的,不过北境军那么多将领,不会出大事。”
“我听闻曲将军与霍家不对付?你似乎也不喜欢霍家。”
“谁让霍家那个蠢货,我出生的时候竟然敢嘲笑我爹生不出儿子,他倒是儿子多,加上他没一个能打的。”曲惜雁不屑地撇撇嘴,丝毫不尊重这位霍家的长辈。
“我记得他的小儿子武艺不错。”
“霍元武?他倒是能打,不过他不愿参军,也没人勉强得了他。霍家这百年大族也不过如此了。”
他意识到这个话题不便继续谈下去,便换了话题:“你已经在京城待了快一年了,以后都不回去了吗?”
“……”她放下那块还未吃完的绿豆糕,“或许吧。”
曲惜雁以为自己留在京城是因为陛下需要搪塞言官。谢骜却认为,世人都以为陛下与曲将军亲密若兄弟,可这也只是之前罢了。
他清楚,父皇对曲将军态度的转变是因为自己,但他不会告诉曲惜雁这一点,让他们之间产生嫌隙,因此他总有些心虚。
可他竟然又有一丝窃喜,面前这个人会待在京城,意味着他能时常见到对方。
————
一幕幕回忆从他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那一年三月。
“你要娶别人?还是月姐她们!?”曲惜雁一袭白色孝服,愤怒地举着那把苗刀就要刺向他。
他没有躲开,那把刀最终没有刺进来。
转而是一声清脆的玉碎之声。
他看着地上碎掉的玉佩,心开始刺痛。
“谢骜,你,很好!算我看错了人!我和你,从此一刀两断。”
他想要上前几步,那把苗刀便插进地里,隔开两人。
“惜雁,我也是不得已,你不会不明白现在的情形,我需要这份助力,你能理解我的,对吗?”
“你滚远点!理解?谢骜!我知道,我曲家现在人都死光了,给不了你什么助力了。但是,我告诉你,你那点子深情别对着我,我嫌恶心。”
“惜雁……”
“我这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她毫不留念的转身。
谢骜踏出一步,却还是停住了。
他不会为一个人放弃大好的机会,即使这个人是他所爱。
莫逆论心素,刎颈定交结。年发未及衰,交情已消歇。
往事不可追。
只是他们的未来,怕是也只能同往事一般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