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眉宇间还稍有青涩,少年气盛,这一嗓门也着实洪亮,引得四外起了零碎脚步声,还有看众探了头出来,亦震得马车内的尹姝耳中嗡嗡。
金屋藏娇?这是什么与什么!尹姝环顾车舆又垂眸看了眼自己,她与这四个字哪个沾了边?三人成虎的道理她再清楚不过,若真叫人误会了,她往后哪能安生,也顾不得那些个虚文缛节,尹姝撩起帷幔探了半个身子出去,“公子误会了,民女与卫大人……”
话未说完,那人先一步将帷幔扯下,又给她遮得严严实实,别说是露出脸,就连风也窜不进来,他冷着面朝院内呵叱,“看什么看,都给爷滚回去,卫骧的人岂是你们能窥觑的!”
仪门后、墙垣旁、廊檐下探着几颗脑袋,一听这话皆讪讪缩了回去。
尹姝一噎,方才她那句话他是没听清?既如此,尹姝耐着性子又道:“公子误——”
"卫骧!"他哪里听见了尹姝的话,一眼便见着了他要找的人,“我在堂中等你许久也不见你进来,你又做什么去了,还将姑娘家的一人丢在马车上。”
想是卫骧再清楚不过他的脾性,只装作没听着,兀自从他身侧经过,两指轻叩车舆,“下来吧。”
尹姝听话抱着行囊下了马车,下意识一番张望,她这才知晓为何方圆无人,静若空谷。方才她听见马车进了巷子,却不想这巷子深处尽是一处私院,院子正对仪门,三面又以高墙遮蔽,倒是个少见的隐匿天地。
见尹姝正打量着周遭,一时新奇的紧,卫骧也只瞥了身侧之人一眼,“蔡清,你派人去偏院收拾间屋子。”
这蔡清正是方才那少年,他笑地不怀好意,看着尹姝的侧颜,明知故问,“给谁?”
卫骧连眼神也不愿给他,蔡清也不恼,只顾着笑。
尹姝从卫骧话中知晓了来人是谁,颔首屈膝福身,“民女尹姝见过蔡大人。”
尹姝这一抬眸蔡清这才真真切切看清她模样来。素面清华,远山芙蓉,算不得娇娆,可眉眼安然一如煦色韶光,偏偏能泻出旖旎,怪哉,明明是个辽北的姑娘,可见她时竟叫他想起夜游秦淮时琵琶声下的吴侬软语来。不过倒是有一处兀然,别家姑娘们惯穿些藕白素袄,她却与妇人们一般一身上下却是只青、蓝二色,显得人沉闷了些,多了些这个年岁不该有的老成。
蔡清敛起眸色,“偏院虽清静,可厢房小,尹姑娘不如住东院罢,那儿的厢房稍大些且又与卫骧一道,你二人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了蔡大人。”尹姝婉拒,“偏院好,民女喜静。”她岂能不知蔡清在想什么,与卫骧住一道?她才不要呢。
“好,那便依你之意。”蔡清也并不端着官架,是个好说话的,“来人,带尹姑娘去挑间厢房。”末了,他又与她添了句,“稍作整顿你便来厅前一同用膳,赶了半日路必定是被卫骧饿着了,他自己有一顿没一顿惯了,也不管旁人的。”
“多谢蔡大人。”
卫骧眉梢微动,见尹姝告退之时紧紧抱着来前张衍给的那包酥饼,什么也未说。
见人走远了些,蔡清憋了一肚子的话倾刻倒出,"你与我说说啊,这是哪家的姑娘啊?你去时还只一人呢,不过三四日就带回一姑娘了?”他操着八百颗心道:“话说,你将人姑娘带出来抛头露面是不是不大妥当?她家人可知晓此事?"
卫骧不偢不倸自顾入了院,蔡清岂会放过他,紧随而上。他竟不知卫骧喜欢这一挂的,应天府的姑娘们个个艳如桃李,他偏是来这边陲僻壤之地寻人,并非是说尹姝不好,只是二者相较尹姝确是稍逊一筹,有些寡淡了,谁人不爱娇艳的女子,“圣上暗里也给你挑了不少世家好姑娘,你愣是一个瞧不上,如今这般,岂不是打了圣上脸。”
卫骧依旧不语,见厅中风炉吊着温茶,他索性坐下沏上了一盏,涩味稍重,他只抿了两口便搁在一旁了。蔡清见状也坐了下来,“我知晓你官场失意,近日悒悒不乐,可你也不该自甘暴弃,难不成真要在辽北山东娶妻生子了不成?你不打算回应天府了?被贬就贬了,我不是与你一道吗,我都无所畏惮,更莫说是你了,再熬个三两年,你还怕回不去?”
与其听蔡清说话,卫骧觉着还不如喝两口苦茶,他又饮了半盏。
蔡清知晓卫骧虽未开口,实是将他话听进去的,他凑过身面如难色,“我并非是在劝你,哎,辽东的姑娘也不是不成,只是……我瞧着那姑娘还未及笄呢。”他话音一顿,觉着卫骧实在匪夷,“这你也下得去手?”
一直缄默的卫骧终是有了别样神情,他将茶盏往案上一置,冷冷掠了蔡清一眼,“说完了?”
这是惹他不悦了,蔡清心知,适时住了嘴,头如捣蒜。只是暂且说完了。可卫骧愈是不说,他心中愈发抓挠。见卫骧又起身往外去,蔡清忙扯住他,“去哪儿?”
“见尸体。”
蔡清就从未见过他这般心急之人,才下马车不一会儿,茶盏热着呢就要赶着正事,吃了午膳再去又能耽误几个工夫,“菜都凉了,吃了再去呗。”
卫骧戏谑一眼,“不怕吃了也是白吃?”
蔡清一噎,尸蛆蠕爬的景象历历在目,腐肉腥臭味儿似在鼻尖若隐若现,他胃中翻涌顿时没了胃口,这几日还成,初见尸体时他可谓是吃一餐吐一日的,人都消瘦了。卫骧说得甚是,如今吃了又能怎样一见着尸体不得全数吐出来,他只得跟上,“说起此事,你不是说去辽阳跟刘豫借仵作去了吗?人呢?没借着?”
卫骧薄唇微动,“不是带着?”
蔡清不解,“哪儿呢?”
卫骧懒得再与他说话,脚下生风。
蔡清不依不饶,“在哪儿呀!”
“你倒是与我说呀!”
“你与那叫尹姝的姑娘也是这般的,半日说不出两个字来?她能忍得住你这怪脾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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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院二字说得一点没错,实在是偏,即是有侍从带路,尹姝也兜兜转转走了一盏茶工夫,怕卫骧那头等得急了,她来不及拾掇,搁下行囊便随着侍从折返。
方才来时她见沿路有一道雕花侧门,年月已久,朱门落漆,门扉饱经风霜木也腐朽,折回路上她又不由多看两眼。
她的动静自然逃不出侍从的捕捉,“此地不是姑娘该来的地方,姑娘日后避开些为好。”
他这般说尹姝反倒更为起兴,“这是什么地儿?”
侍从见她问及此地本不愿说,想着是姑娘家的不好沾染这些污物,可又见她双眼几至粘在那道门上了,兴致盎然,生怕哪日真就去了,他迟疑会儿觉着还是倒出实情为好,好叫她歇了心思别生出事端来,“陈尸阁。”
思及此,本以为面前姑娘会生畏悚然,吓得速速离去,可不料她非但不惧,反倒眸光一亮,还作势要往那处去,“诶,姑娘!”这是卫骧带来的人,他自然是不好呵责的,快了两步要去拦她。
忽而沉闷的“吱呀”一声,正巧面前朱门自内推开,另有一侍从提着水筲1从她身侧走过,正要往这陈尸阁中去,门扉大开,尹姝就见入门之处是一处天井,正中间摆了一张木案,有三两个侍从正围着木案摆弄些什么,尹姝这双眼虽时有看岔,可在一事上从无疏漏,她不会认错的,这案子上摆的正是尸体。
“水来了。”那侍从猛地将水筲一放,水晃荡了不少出来,有人俯身舀了一瓢,尹姝一眼就看出他们要做什么,她提起夹裙就往内去,“使不得,这尸体不可润水!”
可还是晚了半步,那瓢水往案子上一泼,浑浊的尸水顺着案沿滴下,湿了一地,竟还能瞥见其中混杂的蛆肉。
这几人是守在陈尸阁的,还不知外头之事,见有生人贸然闯入,还是个女子,顿时勃然,“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此地!”他见着了尹姝身后之人,甚是不悦,“杨赤,人是你带来的?你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吗,若是蔡大人知晓,定要问责,还不将人带出去。”
“不是,我……”杨赤为难,“姑娘该走了,此地待不得。”他见尹姝不语,正屏息凝眸死盯着案上的尸体且面色极沉,就知坏了事,怕不是这尸体将她吓着了?完了,这叫他如何交代,他不好拉扯,又提声唤了句,“尹姑娘!”
而此时的尹姝眼里哪还有旁人,她将略扫了眼尸身,眉间是化不开的愁容。
这是一具无头尸,看腐败程度应当有六月之久了,显然见骨,更诡谲的是,还是具碎尸,双腿与双臂与身子断开,如今看着还算完整也不过是因被人拼凑在一起的,断开处肉刺丛生,白骨也被截断,可见是被钝器生生砍断的。
也不知尸体是从哪里寻到的,生蛆生得厉害,方才被水冲散的那些也不过是一鳞半甲,尸身之上也死了不少蛆,密密麻麻有些渗人。尹姝见此眉头也未舒展开过。
尹姝掏出一块棉帕在众人还未回神之际便覆在方才被冲洗的那只断臂之上。
陈尸阁中的侍从见她非但不走还碰了尸体,怒火中烧,“做什么!快些放下!”
尹姝解释,“验尸前尸体尽少沾水,若要清洗,也需用酒醋。”
侍从哪里听得进去,见她非但不走,还在此指手画脚的,险些刀也使出来了,“将她带下去!”
“吵吵嚷嚷的在做什么!”天井与正门的外廊相接,凭借声响就能辨出方位来,自然也能辨出来人是谁。几个侍从一一揖礼,“蔡大人。”
先入院的正是蔡清,他正要呵斥两句却见里头还有个熟悉的身影,不免一愣,“尹姑娘?”他又瞠了杨赤一眼,不是叫他带人去厢房吗,怎么带到陈尸阁来了!他身后可是还有个罗刹!如今将人带出去也晚了,见身后的卫骧左脚已迈了进来,蔡清面上一窘,“那个……怨我,没将人安排妥当……”
卫骧自然也看见了尹姝,见她在此并未意外,“你倒是动作快。”
蔡清一滞,何意?快?谁动作快?
尹姝乖顺行礼,“见过卫大人、蔡大人。”
“杨赤,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人带出去!”见杨赤傻愣愣站在那儿,蔡清气不打一处来,这尸体他见了都要吐上一日更别说尹姝了,届时他可讨不到好果子吃。可当他视线往案子上瞥时,顿然一惊,“怎么缺了一只手!”
几个侍从垂眼一看,后背发凉,方才还在的,眨眼的工夫竟没了。
蔡清也没了平日不恭的腔调,正色厉声,“去哪儿了,你们怎么看的!”
侍卫们面面相觑。
“那个……”尹姝见状不对,缓缓开口,“在我手上。”
随后,蔡清见到的便是如下一幕:一个瘦小的姑娘双手捧着一只断臂,拿着不是放下也不是,一脸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蔡清被她吓得骨颤肉惊,魂儿也没了大半,“快快快,放下!你拿着做什么!放下!”
她究竟是怎么敢的啊!
蔡清说话一急便会拔高嗓,叫人听起来像是训斥,尹姝怕自己坏了事,出声道:“蔡大人,民女在手中垫了棉帕,不会弄脏尸体的。”说着她抬了抬手,将手中明明白白示意给蔡清看。
蔡清:“……”
他是怕她弄脏尸体吗!这是尸体啊,拿在手中做什么!还是只断臂!他如厮想着,也顺口说了出来,“放下啊,你拿着做什么。”
尹姝一脸无辜,“这只手沾了水,我给它擦擦。”
蔡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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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筲: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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