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三月,京城之内,一派春光融融之景。
这一日是上巳节,城中年轻男女皆精心装扮一番,早早地出门游玩踏青。皇城附近南大街的酒儿巷内,中书舍人沈襄的住处,大门口却是静悄悄的。
门房值守的小厮正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昏昏欲睡,片刻后耳边传来一阵“哒哒哒”之声惊醒了他,忙抬眼看去,就见得门前的道路上有人骑着马飞奔而来。
前面的白马上,一年轻公子着一身绯红袍子,眉眼生得清俊,此刻腰背挺直,下巴抬得高高的,给人一种矜贵又不失洒脱的感觉。
“李二公子,您来啦!”沈家小厮认出了来人是宣平侯府的二公子李易,忙疾步下了台阶很是热络地打起了招呼。
李易朝着小厮点了点头,而后勒住了缰绳让马停了下来,紧接着翻身下马,却不想他一时大意,右脚已是落了地,可左脚却还被卡在了马镫内出不来,他身子一歪,赶在跌倒之前飞快伸双手搂住了马脖子,整个人便以一种很是怪异的姿势挂在了马腹上。
“哎哟,我的脚,脚……大吉大利,快来救我!”李易双手抱着马脖子,扭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大声叫唤了起来。适才看着翩翩如玉的贵家公子,这会儿俨然是个笨手笨脚的憨憨。
李易口中的“大吉”和“大利”,是跟着他一道来的两个贴身小厮。听得他的叫唤声,大吉、大利以及沈家小厮慌忙都冲了过来。大吉和沈家小厮一前一后托着快要掉下来的李易,大利则蹲了下身子,抱着李易的脚脖子,使劲将他的脚自马镫里往外拽。
三人忙乎了好一会儿,才将李易救了下来。李易在地上站稳了身体,面上有气恼之色,抬起腿就想在那白马身上踹一脚,可见那马儿眨巴着眼睛一副无辜又可怜的模样,他想了想还是将脚收了回去。
“算了,爷不跟你一般见识!”李易跺了跺脚,冲着那白马嘟囔了一声,而后甩起袖子迈着大步就往大门内走了进去。
“你家主子呢,起身了没?”李易一边进门一边问那小厮道。
“那个……李二公子,我家公子说了,这几天身子不适,不见客。”小厮一边跟着,一边面露为难之色。
“旁人不见倒罢了,我与他什么交情你又不是知道?快去通报一声,他指定会见我的。”李易说得一脸的自信之色。
小厮一时没奈何,只得躬身一礼,而后飞起脚步往后院方向去了。
后院花园内,一袭天青宽袍的沈襄斜倚在水榭内的鹅颈靠椅上,一青衣小厮曲膝蹲在他身边,手里举着一只青瓷盘子,盘子里装着鱼食。沈襄抬手自那盘内捻了一小把抛洒向水里,立即引来了一群色彩斑斓的金鱼游过来争相抢食。
“公子,李二公子求见。”前来通报的小厮恭敬着声音道。
“不见。”沈襄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缓着声音吐出了两个字,隽秀清冷的脸上一丝波澜也没有。
“是。”小厮答应一声,转过身正待往外去,可不想一抬头顿时就愣住了,那李家二公子就站在他眼面前,原来是等不及通报直接跟着就进来了。
“听说你病了,我一片好心来看望于你,没想到你竟这样将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李易抱着双臂对着水榭内的沈襄很是不满地道。
“我没病,你回吧。”沈襄瞥了李易一眼,说完之后又转过脸去,仍是专心致志地喂起了鱼。
面对沈襄的逐客令,李易却是丝毫也不在意,他哈哈笑了两声,而起迈着大步就走了过来。
“怎么没病?沈大人在朝堂上被御史肖雪松当众辱骂,以致当场昏厥一事,如今可是传遍大街小巷,妇孺皆知啊!”李歇站在了沈襄的面前,脸上笑嘻嘻地道。
一听得“肖雪松”三字,沈襄立即变了脸色,他皱了下眉头,先是朝李易看了一眼,然后对着身后一名人高马大的青年人道:“三七,送客。”
名唤三七的答应一声,沉着脚步就走了过来,犹如铁塔一般站在了李易的跟前,也不说话,只抬手指着水榭之外做了个“请”的动作。
“别别别……别呀,我是来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保管你听完心情就会好起来!”见得沈襄动了真格,李易顿时急了,一边避开三七,一边赶紧挥舞着双手将来意说了。
沈襄却是没心情听他说什么好消息,冷着脸一声不吭,山七见状又走近了李易一步,分明是想伸手将他拽出去。
“那个……肖雪松他,他倒大霉了!他女儿被人退了婚,这会儿一家子都快要怄死了!”李易一步躲避着三七一边扯着嗓子对着沈襄嚷道。
听得这话,沈襄先是愣了下,片刻之后反应过来,朝着三七摆了下手,三七立即会意,躬身一礼后与那青衣小厮一道退到了水榭之外。
“还不快细细说来。”沈襄又朝李易瞥了一眼,口中却是催促了起来。
见得沈襄催促了起来,李易倒不着急了,他走了过去,随手一撩起衣摆大揦揦地坐到了沈襄的对面,口中却慢腾腾道:“怎么,你这一向清高脱俗的沈大人,今儿也想接个地气,听一听我这大俗人的市井闲话了?”
“废话少说,说正事。”沈襄冷着脸出声打断了李易的讥讽。
沈襄越是着急,李易却越了生了吊他胃口的念头,他清咳一声,抬起下巴,作出一副想要侃侃而谈的架势,可才开了个头,却又想起什么来,于是突然又转了话头道:“沈襄,我问你,你那天是真的气昏了吗?唉,我说你这身子也真是不济,怎么说晕就晕了呢?”
沈襄听得这话脸上又是一冷,显然很是不想提起这事。三日之前,朝堂议事,因着意见不合,御史肖雪松与右相崔启争执了起来。眼见两人争得不可开交,沈襄站出来为崔相公说了几句话,不想此举却是惹恼了肖御史。肖御史一脸的正气凛然,对着沈襄好一阵数落,说到生气处,竟是手指着沈襄的鼻子骂他是“奸佞之臣”,骂他惯会趋奉逢迎,弄权施诈,以后定会祸国殃民,成为沈家的不肖子孙。
肖御史这番话骂得可谓是诛心之言。沈家世代簪缨,一直以正直廉洁著称。沈襄的曾祖父及祖父都曾在朝中任职,其祖父沈淮安官至任礼部尚书一职,崔相公还曾是他的学生。而沈襄自小聪颖过人,一路顺风顺水,三年前的廷试中,更是高中魁首,圣上钦点其为头甲状元,而后顺利入了翰林院任修撰一职。因才识过人,见解独特,圣上十分的赏识他,又得崔相公极力提携,短短三年,沈襄就擢升至中书舍人之位。
如今的沈襄,可谓少年得志,前景一片大好之时,可肖御史竟骂他是“奸臣”,这可比当众打他的脸还要严重得多。为人臣子者,个个都想博一个忠心正直的好名声,谁都不想做一个遭人唾骂的奸佞之臣。就算是如今大权在握的崔相公,在圣上及众人眼内,都是个勤勤恳恳为国为民的大忠臣。
当时听得肖御史骂完之后,不仅众臣惊愕住了,都连御座之上的皇帝都一脸惊讶之色。众人皆都屏息凝神,想看看这个一向才思敏捷言语犀利著称的前科状元郎,会怎么样回怼这素有顽固之称的肖御史。
可令人万万想不到的,那位眉眼似画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竟是一句嘴也没回,他朝肖御史看了看,而后眉头蹙了下,紧接着抬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就那样直挺挺地昏厥在地。眼见沈襄倒地,满堂响起惊呼之声,就连皇帝都从御座上站起身,脱口唤了沈襄的名字。
沈襄这一昏厥,不仅让朝堂上以崔相公为首的新党一派心生不忿之情,就连那些平日视崔相公一派为死敌的旧派众人,都觉得肖御史这回有那么一点过分,失了些风度,竟生生将那沈襄给骂厥过去了。沈襄虽说这几年平步青云,很是风光,可说倒底,人家的确是年轻有为,有真材实学的,不然也不能轻易就获了圣心。
沈襄晕倒一事,很快就自朝堂传了出去,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纷纷议论的谈资。人们本就对那口口相传中,姿容俊美举止儒雅的前科状元郎印象极好,这会儿听说他被个执拗脾气的御史无端辱骂,一时间心里都生了不平来。尤其那些妇人之辈,听说这事之后还是心疼不已,宛如自家出类拔萃的儿子在外面被人欺负了一样。
所有人都对沈襄昏厥一事深信不疑,就连前来急救的陈太医都说了,沈大人这是气急攻心,肝火上溢所致的急症,皇帝听了这话当时就面露焦虑之色,立即着内侍护送了沈襄回府,还嘱他在府中安心休养,待养好了身体再去上朝。
李易前些天跟着一众好友出了外地游玩,昨日才刚回来,听说沈襄出事之后,他却是有些半信半疑。他与沈襄打小相熟,彼此可谓是了如指掌。依着沈襄平日里的性子,岂是个会任人欺辱的?被人骂成那样,怎么可能一句嘴都不还晕倒了。
李易心中好奇,于是就派了几个心腹小厮出去打探了一番,弄清楚前因后果后,还得了个意外的消息,于是今天一大早就急着赶来见沈襄了。这会儿见他好好的根本不是什么病中孱弱的模样,一时按捺不住就当面质疑了起来。
沈襄冷着脸,实在是不想回应李易这个问题。当时他气归气,可也不至于气到昏厥的地步,他故意当众做得羸弱气厥之姿,就是为了衬托出肖御史咄咄逼人的气势,目的就是引得圣上及朝中众人对肖御史出生不满之心。而他之所以敢装,那是因为他知道当日在殿后当值的太医是陈潜,而那陈潜正好欠他一个不小的人情,自是会如他所愿。
沈襄不想作答,可李易一直紧盯着他一副不弄明白不会罢休的模样,无奈之下,沈襄只得瞪了他一眼而后语气很冲地道:“我身子好得很,用不着你假惺惺地操心……”
听得这一句,李易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沈襄的昏厥是假装的。
“这般看来,那肖御史还真是个眼光老道的,你沈襄可不就是个惯会使诈的奸臣?”这话李易只敢心里嘀咕着。他也清楚,这话要是当面说出来,沈襄定会让□□将他扔到池子里喂鱼的。
“李易,你说是不说?”李易正暗自琢磨间,就听得沈襄侧过身来,冷眼看着他问道。
“哦哦,我说我说……是这样的,那肖御史膝下不是有两个闺女吗?听说那肖大姑娘不仅生得貌美动人,还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
“说重点。”沈襄显然对肖大姑娘的美貌与才华都不感兴趣,皱着眉头打断了李易的话。
“肖御史还有个小女儿,他这小女儿啊,可是不简单啊,听说小小年纪就能管家了,你说这……”
李易说到这里噤了声,因为沈襄一记带有威胁的眼刀砍了过来,大有他李易再要啰嗦下去就要小命不保的意味。
“肖大姑娘年前才与人定了亲。定的就是才得中榜眼的那个陈家小白脸陈安常。肖家对这门亲事满意之至,两家本来说好待陈常安高中之后就要办婚礼的。可万万想不到,前天陈家竟派人去肖家退婚了,你说肖御史可不得气得要发疯?”
李易一口气说完了这些,沈襄听后没说话,只是牵起唇角冷笑了一声,顿了下却是问李易道:“陈家无故退婚,是世人眼中的背信弃义之举,难道就不怕以后没人再敢与他家结亲了?”
“你这算是问到点子上了,陈家呀,还真不担心这个。我可是得了最新的消息,陈家这回可是实打实的要高攀了,那陈常安即将与庆王之女南阳郡主定亲!”
李易说到这里,看着沈襄有些惊讶的神情,面上不由得露出了些得意之色。他这人脑子没沈襄聪明,又不喜读书,可他为人性子欢脱,交际更是广泛。因此,上至勋贵之家,下至三教九流的,这些不为人知的消息也只有他能弄得到。
“你可知给陈常安做媒的是哪一个吗?”李易眯着眼睛看着沈襄又卖关子道。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