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燥热的午后,一切像是沉入懒散迟钝的海洋里,来往人影与电视机里发出的声音远远近近地纠缠一起。


    坐在冰冷长椅上的宋听雪维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许久,他拉了下口罩,碎发遮住冰蓝双眸。


    来往医护人员大多是高鼻深眸,身材高大,他却是个例外。


    耳机里的女声十分温和:“婚房里摆什么花比较好?”


    宋听雪其实没太在意她在说什么,等到她问起第二遍时,他捻了下自手腕垂下的玉珠:“洋桔梗很不错。”


    “洋桔梗?”宋母漫不经心道,“太素了吧,结婚这种事,还是要喜庆一点,红玫瑰怎么样?”


    宋听雪轻轻应了声,“都好。”


    “那请帖的样式呢?”宋母一副很好商量的语气,“鸳鸯戏水,还是龙凤呈祥,策划发来的图样我都发给你了,你看过没?”


    玻璃窗外有两个小孩在追逐嬉戏,两人跑过树下,惊起树上的鸟,扑棱飞走。


    这幅场景短暂吸引了宋听雪的注意力,他温顺地答:“看过了。”


    “有喜欢的吗?”宋母有些不满这种问一句答一句的模式,“听雪,你怎么对自己的婚事一点都不上心?”


    空旷安静的大厅内,宋听雪扯了下领口,声音听不出波澜:“那就龙凤呈祥吧。”


    “龙凤呈祥太老土了,不符合主流审美,我回头再看看。”宋母一锤定音,“你检查报告拿到没?”


    宛如只被人握在手心里的表,时分秒都被调试校准,确保分毫不差。


    宋听雪垂下眼眸,盯着戴在腕间的玉珠:“快了。”


    “拿到后回来,我们一块商量婚庆酒店。”宋母不容置疑道,“还有好多事情没准备好,天呐我感觉要忙晕了。”


    她一边絮叨一边挂断电话。


    宋听雪把耳机放回到口袋里,出神地望着窗外,小孩不见了,树枝上光秃秃,鸟儿无影无踪。


    电视里抑扬顿挫的英文响起,打破短暂的宁静。


    宋听雪闻声瞥了眼,视野里陡然撞入张脸,没有任何征兆,猝不及防。


    那是则财经新闻,金发碧眸的主持人面带微笑,向身边的男人提问。


    男人气质出众,坐姿随意,骨子里透出股清贵淡然,又有股冷锐的锋利感。


    宋听雪不记得自己盯着电视看了多久,眼睛有些酸胀,他用力地眨了下眼,移开视线,再度望回去时,电视里已经换了个节目。


    刚才的财经采访,仿佛是夏日午后一团光怪陆离的梦。


    又或者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平行世界短暂相交,复又回归各自轨道。


    “宋先生?”医生匆忙跑过来,她手里提了个袋子,袋子里装好一系列检查单。


    宋听雪抽出检查单,随意瞥了两眼,医生坐在他身边,嘴里吐出些绕口的词汇。


    那些词汇宋听雪全都能理解,组合起来却需要消化一会儿。


    他仿佛一条被冰封千里之下的溪流,生机与美丽都被定格,纯粹的冰与魅惑的蓝相互糅杂。


    医生盯着他,溪流在催促下缓缓往前流动,浑身裹挟窒息的凉意,宋听雪薄唇微启:“……还有多久时间?”


    “看病程发作快慢,最多八个月,短则三月。”


    宋听雪没有更多的波动,他低头仔细地把检查报告叠好,放入袋子里,点头向医生致意。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医生不由得在心里感慨,可惜了,上帝造物时,总是会苛待美人。


    a国的天气总是很闷沉,铅云压低,薄薄天光无法穿透厚重云层的阻碍,世界因此而变得黯淡,三四点钟的光景,跟傍晚也没什么两样。


    不过是短短半小时,宋听雪手机上有来自宋母的二十几通未接来电,还有五通来自助理。


    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密集冗余。


    【结束了吗?】


    【两个酒店各有优点,你觉得哪个更好?】


    【算了,我觉得花韵家更有质感,办事更妥帖,不知道明柏会不会喜欢】


    【为什么不回消息?你还没拿到检查报告?】


    【怎么回事??电话怎么打不通??】


    【看见消息立刻回电话!我要急死了!】


    ……


    方块字蚂蚁似的在屏幕跳动,站在医院门口,宋听雪乍然觉得太阳穴有点疼。


    溪流往前奔涌,速度变快,却被蚕茧似的寒冰包裹,层层冰封,摁下。


    他抬手揉了下脑袋,给宋母回了个电话。


    宋母几乎是立刻接通,因长时间等待而略显焦急:“怎么回事?”


    川流不息的车辆从宋听雪面前流淌而过,他简短地道:“我的意见重要么?”


    这个问题跟她提的问题毫不相干,宋母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这可是你的人生大事!你的意见不重要,谁的意见重要?”


    “无所谓了,”宋听雪语气很淡,“玫瑰花还是洋桔梗,请帖、酒店……你想选什么选什么。”


    宋听雪在她面前向来听话,像是只任人□□,摆弄的娃娃,别说反抗,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


    宋母音调不由得拔高:“你这什么态度?妈妈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要是不满意我选的,你自己来选呀!”


    路面上某辆车猛地踩下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宋听雪声音依旧温顺,如过去二十四年里那样,“没有不满,你选的都很好。”


    “你在哪儿?”宋母听到车辆的声音,她神经无端紧绷,“把地址发给我,我让保姆去接你。”


    是了,明知道宋听雪身体不好,她不该让他独自一人出门,应该找人看着他。


    宋母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让宋听雪快点回到她身边,唯有这样她才能安心。


    电话这边沉寂许久,宋听雪轻轻道:“如果这场婚姻,不会带给宋家任何好处,你还会答应么?”


    宋母眉头蹙起:“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他现在的情况确实反常,联想到这半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宋母产生不好的猜测:“你还在医院?检查报告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是呢,”宋听雪漫无目的地望着眼前,天际飞鸟在他眼底化为墨点,他气息更低了,“明柏会愿意跟个将死之人结婚吗?”


    宋母眼皮狠狠一跳,当即道:“先瞒住他!听雪,这件事除了我们之外,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你回家我们好好商量下。”


    那根时紧时松的弦在这句话里,猝然瓦解,坠落无间深渊。


    “好。”宋听雪乖顺地点了下头,嘴里却说出截然相反的话,“我不回去了。”


    宋母死死掐住手机,仿佛有什么东西失去掌控:“那你想去哪儿?”


    静到只剩下风声。


    意识到措辞不够委婉,宋母猛地深吸一大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听雪,你的身体情况我们都清楚,无论怎样,我们先回家,回家再聊好不好?妈妈陪你一块面对。”


    从来没有哪一刻,宋听雪有过如此明显的认知。


    她在骗他,她说的这些话,只是为了想达到她的目的而已。


    如果现在回去,跟蚕吐出最后根丝,走向最终的囚笼,没什么两样。


    只剩下最后三个月,他想要的活法一定不是这样。不顾宋母挽留,宋听雪挂了电话。


    溪流猛烈撞击冰层,撕出豁口,涌到冰面上,呼吸新鲜空气。


    不多时宋母就会找人追来,不仅是她,明柏也会找他,他们想将他抓回去,关进精致的笼子里,戴上他们喜欢的饰品。


    ……不能这样下去了。


    *


    华国的冬天很温和,雪下得并不大,奶油似的涂抹在水泥森林间,马路上,林梢里,陆续被染上奶白。


    踏上这片久违的故土,宋听雪感到恶心和眩晕,是典型水土不服的症状。


    这次突如其来的逃离,像是个怪诞的梦境,一切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


    坐在候机厅的椅子里,宋听雪努力平复下来。


    出众的外貌使过路人隐隐侧目,长时间的飞机让身体疲劳到极点,宋听雪无暇顾及这些,犹如条脱离海洋的游鱼,涌入肺部的新鲜空气让他得以片刻喘息。


    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个刚退圈没多久的明星,对拍照,闪光灯,以及众人的围观也变得迟缓。


    “是snow吗?”


    “从外形来看真的好像,呜呜呜他退圈时我哭死,可他不是在a国吗?”


    “先拍个照传到网上看看。”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看见真人了,天啊。”


    人群逐渐聚集,堵住接机的出口,这一现象惊动机场经理,听说是某明星大驾光临,立即启动紧急方案,带安保人员过来处理。


    当他快步走到接机口时,哪怕见惯了大场面,眼前的场景仍旧让他吃了一惊,人群聚集的速度太快了,交通已陷入瘫痪。


    *


    扑面而来的冷空气让柳斯打了个寒颤,他裹了裹外套,把大衣领口竖起,抵御无孔不入的寒风。


    哆嗦两下后,他脑袋转向旁边,请示道:“陆总,咱们晚上还有个饭局,您看是直接回公司,还是先送您回家?”


    被称呼陆总的男人走路带风,墨镜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颔,立领大衣下是剪裁得体的西装,哪怕经过长途跋涉,浑身上下也没有丝毫褶皱。


    他们经过条狭长廊桥,光从略微透光的钢化玻璃折射,散落在地面上。


    外面在落雪,飘絮似的白雪轻柔撞击廊桥。


    往常会立即给出回应的陆斩风此刻停了下来,飘飘落落的白雪浮现在墨镜上,像是他眼底在下雪。


    柳斯迟疑地停下脚步,摸不着头脑的跟着往外看。


    每年冬天,翠城都会下雪,再寻常不过,无任何特别之处。


    陆斩风停留的时间过于长了。


    旁边有小情侣打笑着路过,瞥见外面雪景,小小地哇了声。


    女孩扒在玻璃上往外看,一脸憧憬:“这是今年初雪吗?”


    男生帮她拎着水杯,笑着道:“管它是不是,我们看的第一场雪就是属于咱俩的初雪。”


    两人热闹地笑着离开,只留下一片安静。


    陆斩风重新迈步往前走,回复他之前的问题:“先去公司。”


    从廊桥走到出口,需要经过很长一段甬道,还没走到近前,柳斯便察觉不对,前方跟开演唱会似的热闹非凡,人群几乎把出口全都堵住,往前寸步难行。


    不时爆发出小声的尖叫:“真的假的?他怎么会突然回国?”


    “呜呜呜那可是我每天要看上数百遍的心肝宝贝啊……”


    安保人员艰难地维持秩序,疏通人群,对出来的一众乘客连连鞠躬:“不好意思,请走应急通道。”


    陆斩风往前走两步,人群间隙里闪过张脸,极快,犹如老旧电影里跳帧,白雪与暮色交织渲染,在两人间隔开天堑。


    他还未捕捉那是什么,柳斯尽职地拦在他身前,隔绝汹涌人潮,低声道:“陆总,我们往这边走,经纪部刚发来消息……”


    被海浪似的人群包裹,宋听雪喘不过气来,铺天盖地的声音与各式气味里,有缕若有似无的清冽松木香,独特好闻,他抬眸望去。


    什么也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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