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旷站在榻边,几个南邬的御医在他脚边跪成一圈。
张重行站在一旁,闭口不言。
“再说一遍。”
“回宁王的话,”最年长的那个老御医颤巍巍地说,“公主她自小便碰不得海棠,哪怕只是风刮来了些花粉,她也会得海棠癣,症状十分严重,幼时还差点因此丧命。所以南邬宫中,一株海棠也没有。”
奚旷想起撷阳的公主府,里面确实是一株海棠树都没有。
但常人只会注意到府中种些什么,哪会注意到不种什么?
他脸色阴沉:“既然她碰不得海棠,御膳房存着海棠脯又是何意?!”
朱策已经提审过厨子了,那些原料都是南邬御膳房剩下的,他们只是检验无毒后,直接拿来用了而已。
一个年轻些的御医道:“回宁王的话,已做成果脯的海棠,只要存放得当,不与公主的膳食接触,那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平乐公主爱吃海棠脯,清鸾公主得知因为自己而砍了宫中所有的海棠树后,心中愧疚,便说御膳房不必顾忌她,海棠脯还可以照做给其他人吃。”
奚旷只觉得胸中火气快要爆裂。
她倒还真是将那高洁品性贯彻得彻底,若是哪个怀恨在心的,往她饭食里丢两片海棠脯,她沾食后丢了性命也不在乎?
“既然你们晓得她的旧疾,若是治不好……”
不必奚旷细说,几个御医已经连忙保证。
看过了清鸾公主的症状,御医们去往外间拟药,张重行也一并跟了出去。
朱策站在帘外:“殿下,药煎好了。”
这是之前张大夫开的第一张药方,用来平稳气血的,奚旷掀了帘子出来,接过,药碗还烫着。
“近日进过膳房的所有人,底细都务必查清。另外,再把如月审问一遍,今日每个细节都问清楚。”
“是!”
奚旷回到内室,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了下来。
他舀了舀浓褐的药汁,将其放在案头,暂时搁凉一些。
他垂眸看着桑湄。
满是红斑的面容,可以用可怖二字来形容,连那些见了她的南邬御医都吓变了脸色。
她不是很想苟且偷生吗,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看到贺暄的人头后,就这样想死吗?还是在向他表示毋宁死的反抗?
无论是张重行,还是南邬的御医,都说若再晚一些,就会性命垂危。御医甚至说,这样一块海棠脯吃下去,若是换了小时候的公主,只怕救都来不及救。
先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贺暄手里,再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如月手里,她怎么敢,怎么敢?
贺暄也就罢了,如月,她了解如月吗?如月甚至只是一个“哑巴”!
奚旷忽然想起如月哭哭啼啼的辩解:“海棠脯糕是奴婢推荐的,但是蜜金柑糕是桑姬自己选的……”
他目光蓦地沉凝。
当初选了如月在桑湄身边侍奉,一是出身清白,人际简单,二是脑子不灵,容易掌控。怕她多说多错,还让她假装哑巴待在桑湄身边,省得桑湄乱动心思。
朱策是他出生入死的亲信,办事能力毋庸置疑,选出来的人肯定也没有问题。他方才让他再去调查,只是为了防止这中间有谁借刀杀人。
如月一定不知道桑湄患有海棠癣,否则根本不会敢说海棠脯糕是她选的。
而膳房那边的口供,也是说,如月只是表示桑姬可以吃得进蜜饯,于是他们便自作主张挑了几样味道好的果脯果干,想试试哪个能合桑姬的心意。一共五样,都是他们选的,如月没有插手过。
糕点品种是火头军选的,海棠脯是如月尝过后推荐的,蜜金柑才是桑湄自己挑的。
若是这一切是桑湄有意为之,那她怎么有把握,火头军就一定会用海棠脯做糕点?如果如月没有推荐海棠脯,那她是不是还要亲自选?这样一来,她自残的痕迹是否就过于明显?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一切纯属巧合,可若是巧合,看到那白糕上点缀的海棠脯后,她怎么还敢吃下去?难道就为了证明她失忆?
可若是她不吃,也没有人会在意。奚旷甚至都不会知道她有海棠癣这件事。
除非……除非……
奚旷的手,在膝盖上缓缓攥紧。
除非她,是真的失忆了。
因为她真的失忆,所以才对贺暄的人头只有惊惧,没有悲伤;
因为她真的失忆,对蓝仙儿没有任何感情,所以不介意往头上簪戴点翠;
因为她真的失忆,没有见识过血腥之事,所以才会难受得几天吃不下饭;
因为她真的失忆,所以根本不知道自己碰不得海棠,才会毫无顾忌地吃下去……
他想起她那些欲言又止的疑惑,想起她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想起她那些心不在焉的顺从……
或许,并不是因为她有破绽,而是她是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陌生的环境。
奚旷如鲠在喉。
他不愿相信,这个可能是真的存在。
那他为何从一开始就笃定她是装的?
他茫然思索,却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能想起为什么。
他只是觉得这世上不会有这么一味离奇的药,能让人又假死又失忆。
在自己认定了的前提下,她的每一次反应,不是“完美无缺”的伪装,就是“果然如此”的破绽。
“殿下。”张重行在外面道,“药方拟好了,老朽看过,应当都是合适的药材。”
他并不精通此病,只能确认药性上不相冲,剂量也妥当。至于是否能治好,他也不是特别有把握,但看南邬御医们一脸“臣就是死也要把公主救回来”的样子,也不免有些医者的共情。
“那便下去煎药。”
“是。”
张重行带着南邬的御医们退了下去。
奚旷拿起那碗药,舀了一勺,喂到桑湄唇边。
好在她的唇并没有闭得很紧,只要他耐心一些、慢一些,就可以很顺利地喂进去。
那一碗药渐渐见了底。
“桑湄。”他搁下碗,低低地念了一句。
桑湄沉沉地睡着,屋内又陷入了寂静。
终究还是无话可说。
-
夜里,朱策交了一份细查细审的文书上来。
膳房近日进出的人全部盘查过一遍,均无任何异常,如月近期的行踪也都一如既往,她今日去膳房的种种行为,皆是她自己做的决定,没有任何人暗示。甚至,桑湄一开始不愿意吃糕点,还是她求着桑湄吃的。
“殿下。”朱策说,“依属下看,这应该就是一次意外。”
奚旷看完了那份文书,折起,握在手里,烛火照得他的脸明明暗暗,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辛苦你了。”半晌,他才开口。
“属下不辛苦,只是殿下,已近子时,您还不歇息吗?明日早上,贺家的人要来拜见,不可不见的。”
“本王知道。”贺暄失踪这么多天,加上他刻意留下的线索,贺家的人再无能也该查出不对了。
朱策眨眨眼睛:“那殿下先回去?桑姬她……属下让南邬的御医来照顾?或者再找个宫女?”
南邬的御医?都是男人,总有不方便之处,她若是醒来,想要使唤人,和谁使唤去?
再找新的宫女?她得的可是危险的海棠癣,普通宫女能照顾得好她么?
他倒是想一直待在这里,可还有那么多事要处理,他总得留个靠得住的,把桑湄交给她才放心。
朱策:“属下也寻过南邬宫中的女医,只是女医署都空了,似乎是本来人就不多,趁着北炎军进城前都跑了。如果殿下想要,属下还可以再在建康城中找找……”
一阵极为长久的沉默过后,才听到宁王殿下喑哑道:“不必了。”
皇宫西角,一处空库房内,秋穗躲在柴垛里,睡得很不踏实。
这里没有炭盆,没有被子,只有她身上一套衣服,她唯有把自己埋在柴垛里,才能稍微驱散一些寒意。
这里没有窗户,她每天只能靠送饭时打开的门,才能看清外面大约是什么时辰。
一开始她也会哭叫,也会怒骂,但后来根本没人搭理她,连送饭的都一声不吭,她也就渐渐不再故意挑事。
奚旷就好像把她忘了一样。
她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形,也不知道公主到底怎么样了,她只能咽下每一口寡淡的饭,努力让自己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咔哒一声响,门开了。
本就浅眠的秋穗一下子惊醒过来。
门外月华如练,看守她的士兵一脸肃容。
秋穗愣愣地看着他们。
“起来。”士兵说,“宁王殿下要见你。”
秋穗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她顶着一头细碎柴枝,挣扎着从柴垛里爬了起来:“宁王要见我?为什么?”
“秋穗姑娘,请随我来。”士兵让开,露出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来。
秋穗认得他,他就是那天把自己关进库房的人。
多日不见,怎么变得如此客气?
秋穗疑虑重重:“宁王找我有何事?”
朱策道:“去了便知。”
她只能跟着朱策走。
等走到披香殿外唯一的那条路上时,秋穗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朱策带她去见了奚旷。
“殿下。”她见到他,咚的一声便痛快跪了下去,磕头道,“求您,让奴婢见公主一面。”
奚旷淡淡地:“她就在里面,你去看罢。”
秋穗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但行动比脑子更快,话音刚落,她便已经冲进了内室。
奚旷和朱策站在外面,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惊呼。
秋穗又冲了出来。
这一次,她没有跪下,而是双眼通红,双手抓住了奚旷的领子,悲怒道:“你对公主做了什么!”
奚旷岿然不动,静静地看着失去理智的侍女。
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错觉。
就仿佛回到那一日清晨,他从迷蒙中被吵醒,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秋穗冲到了自己面前,一把将他从床上揪了起来,惊怒道:“虞旷!你对公主做了什么!”
他茫然回头,看到身旁躺着衣衫不整的清鸾公主。
她乌发铺了满枕,一件纱质的外袍被她垫在身下,欺霜赛雪的肌肤上,一点红痣艳得惊人。
然后她睁开了眼,尖叫一声。
他的人生自此被彻底地扭转。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秋穗的泪簌簌而下,“我说了,有事你冲我来,为什么不肯放过公主……”
朱策一把将秋穗扯开,她摔倒在地,悲鸣不止。
奚旷冷冷道:“她自己吃的海棠脯,这也怪得了本王?”
“什么……?”秋穗呆了呆,“什么海棠脯?”
奚旷嗤道:“朱策,把东西给她。”
朱策把一叠抄好的口供交到秋穗手里,怜悯道:“你自己看罢。”
说罢,就追着奚旷走了出去。
殿门在身后合上,朱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着,但还是道:“殿下,真让她一个人在里面?”
奚旷步伐很快,翻身上了踏雪宝马:“她是个忠仆,会想尽办法照顾好主子。”
朱策:“那万一桑姬醒来,她们主仆俩密谋……”
话音戛然而止。
噢,还是殿下英明,有了这么一位忠仆在身边,桑姬定会忍不住相认,那她假装失忆之事,还瞒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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