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长安后,第一次当父母官的沈渺,对县长这个位置的职责,表现得极为不熟悉。
但好在县丞责,经验丰富为人又极为的耐心细致,给沈渺仔细介绍起县制的历史以及基本职能。
从史书上看,春秋时,县制的推行已经相当普遍。到了战国时期,县制更是被大规模推广,七国都有县制。
据说春秋时,县大于郡,县管辖郡。也有说法是郡远县近、郡荒县富。总之那是县的地位,似乎要比郡要高一些,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反了过来。
商鞅在秦孝公的支持下,开展变法运动,彻底废除分封,由此县制在秦国深深扎下根来,影响华夏几千年。
县的三大长官县长、县丞和县尉都是国君亲自任命。
县长县长,一县之长,掌治其县,负责凡县内的一切事务。万户以上为令,秩千石至六百石,减万户为长,秩五百石至三百石。1
县丞,作为县令长的助手,掌管全县司法,帮助县长一同审理司法案件。
秦国的军政实行分开管理,县尉持有虎符,负责军事、治安、征发徭役、管理士卒等事务。
由于秦国征发徭役极为频繁,因此县尉工作任务繁重,大一点的县通常有好几名县尉,而长安县目前人少,就只有辽一个县尉。
此外县还有吏、主吏、狱掾、令史、仓史等职位。
县以下则设有乡、亭和里,里是最基本的组织单元。十里一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啬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啬夫职听讼,收赋税;游徼掌徼循,禁盗贼。2
沈渺的一问三不知,引来县尉辽的冷嘲热讽。
这段日子里,他算明白了为何当初一来,县尉辽对他如此漠视的原因。
在秦国能当上基层官吏的,基本都是当过兵杀过敌,爵位在不更及以上的,普遍年纪都不会小。
就连看着文质彬彬的县丞责,当年也是战场上的一把好手,爵位不更。而县尉辽今年不过二十五,爵位已经是大夫,在普通人看来已经是前途无量。
县尉辽隶奴出身,全靠在战场拼死拼活,才方有今日的地位。这种少壮派军官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靠着家族荫蔽的世家公子。
而像沈渺这样一看就未弱冠,傅籍一两年的少年人,稍微有点儿眼力见的人都知道是走了后门,才突然空降成为一县之长。
而且沈渺来时太过招摇,还带了女眷,更加深了县尉辽对他的误解。
对于这种情况,沈渺也懒得解释太多,而且确实解释不清,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确是走的后门。
反正来日方长,行动永远比语言有力。
而沈渺成为县令长第一步,就是学习秦律。
县丞责特地找人搬来几口大箱子,准备给沈渺来个紧急补习,他指着里面的简牍说道:“沈县长,这些都是秦律,作为令长,了解秦律是必行之事。”
沈渺拿起其中一卷,翻开查看,律法的内容涉及农业、货币、贸易、徭役等等,无所不包,十分详尽。
只是这么多的简牍,一卷律法就死沉死沉的,看一天下来手还能用吗?
他忽然想起,来之前李斯曾十分贴心的送上一摞印刷着秦律的书册,说一定用得着。
沈渺赶紧让人找了出来,半指节厚的书册就能将一箱子简牍内容囊括殆尽,极为轻便易于携带。
此刻的他,由衷的感谢蔡伦和毕昇,让他有作业可抄,弄出了纸和印刷,造福自己。
县丞责看看沈渺手里的秦律册子,再看看脚边一箱子厚重的简牍,露出了由衷的羡慕。
昨年大王宣布,基层的官吏获得年度测试头名者,方能得到印刷版本的秦律。南郡的魁首,自然是他那人视秦律如命的令史喜。
在他见过的这么多人里,对秦律的熟悉和推崇没人能比得过令史喜。
令史喜自从获得秦律册后,把它看成是天大的宝贝,小心翼翼的放在案头,从不让人触碰,更是扬言死后要将此物带到地下去。
县丞责询问是否能看看书册,沈渺随手递了过去。
县丞责擦了擦手,双手朝上小心接过,仿佛看到了绝世佳人,露出了痴笑。
此后的几日,沈渺便过上了挑灯夜读秦律的生活,甚至拿出了高考时焚膏继晷的劲头。
他读秦律的第一感受,除了条律完备详尽,就是刑罚名目过多繁杂。光是死刑就有无数种,一些刑罚已经超出沈渺所能接受的范畴。
此时刮胡子也是一种刑罚-髡刑,此时的人人们也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去的观点。
不禁感慨:“刑法过于苛刻。”
这话被一旁的县丞责听到了,他提醒道:“令长慎言!律法岂是我等能评价。小心祸从口出!”
沈渺笑了笑:“此处就你我二人。”
县丞责见屋子里没有第三人,低声道:“我在鄢县的同僚令史喜,也和令长说过一样的话。”
喜?沈渺这个名字十分耳熟,问道:“可是安陆县的令史喜,昭王四十五年生人。”
“我那同僚的确是安陆县人,也的确是昭王四十五出生的。秦王政七年正月,从安陆令史调任为鄢县令史,与下官做了同僚。”县丞责道:“沈县长认识他?”
“哦,我以前在安陆住过一段日子,对令史喜印象颇深。”如今沈渺的诳语是张口就来,脸都不带红一下,好在县丞责没有继续追问。
喜虽然此时只是万千大秦公务员中,毫不起眼的一位,但他两千多后却是大大的有名。
在喜死后,他的家人按照他的遗嘱,将大量喜生前抄写着秦国律法的简牍,放入喜的棺材一同入眠。
考古界一直有句话,干千年,湿万年,不干不湿就三年。云梦湿润,喜墓地附近地下水极为丰富。棺中的简牍保存得相当完好,直到二千多年后,依然清晰可读。
这就是赫赫有名的云梦秦简的来历。
小人物在千年后,因为自己的热爱与坚持,发出荧荧火光,经久不息。
都说实践出真知,除了日常读秦律,沈渺还时不时和县丞责一起视察长安,立志做名良心父母官。
在路过城里唯一的一家纸铺时,传来了吵闹声。
他们走过去一瞧,发现是店小二在往外撵人,“去去,没钱就别进来。”
被赶之人一副儒生打扮,面对店小二的无礼也不恼怒,反而轻声细语道:“我之前在你家买过这么多纸,怎么就不能赊欠一回。”
店小二讽刺道:“你什么时候有钱,我就给你赊欠。没钱,谁来也不管用,赶紧回你们齐国!”
这人应该就是齐鲁的儒生,怎么会落魄成这个样子。
儒生回头,见身后有两人正盯着自己,倒是极为有涵养的作揖行礼。
沈渺回礼问:“足下可是来自齐国的儒生。”
“正是。”
接着沈渺明知故问道:“秦国不是禁儒?足下又是如何进入的秦国?”
“若我说是秦王亲自派车将我们接入函谷关的,你们可能不信。”
儒生见沈渺二人,衣着干净整洁,也不轻视自己是儒生,就絮絮叨叨解释起来:
“秦王派人将我们一行人接到了长安。虽然不是咸阳,但好歹这里有纸出售,且极为便宜,大家也没抱怨。秦王一开始为我们安排吃住的地方,大家一面抄写典籍,一面等着秦王召我们入咸阳。结果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咸阳的使者前来,披甲人也不许我们到秦国地方去,等于将我们圈禁在长安。”
“前几天,新来的县尉又把我们赶出了原先的府邸。如此一来在长安吃住都要钱,买纸也要花钱,其他儒生都准备回齐国。听说如今齐国的纸价,已经不像原来那样离谱,齐国也造出了齐纸。”
“那你不打算回齐国吗?”
他摇了摇头说:“老师当年入秦无功而返,抱憾终身。如今秦王默许儒生入秦,已经是做出了改变。我要留在秦国,实现老师的梦想。”
怎么又来一个荀子的弟子,收集七个能不能召唤荀子本人呢?
沈渺又问:“原来阁下是荀老先生弟子,为何不写信给同门李斯张苍,他们都在咸阳为官。”
“李斯师兄学的是老师的王道,张苍师弟一心好读书,至于是王道还是儒道,于他而言并无区别。而我学的是正统的儒学,想要实现师父的夙愿。如今我在秦地看到了一丝希望,又岂会离开。”
一个典型的理想型知识份子,和李斯的务实求权,张苍的不问世事都不同。
等儒生走后,县丞责出言提醒:“沈令长饶恕下官多嘴,儒生这件事,我们这些底层吏使还是别掺和。大王将儒生引进秦,又不用,只将人放在长安,不管不问。可见,大王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误信了上卿沈渺的进言。好在大王明察秋毫,及时醒悟,将沈上卿贬谪出了咸阳。”
沈渺默默望天无言,自己这个锅背的,可真是人尽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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