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


    位于顺天府前街的一处宽阔园子。


    黑色的匾额上写着沈宅二字。


    宅子的后院。


    丫鬟侍书按照往日习惯,在辰时打了热水进屋。


    她把热水搁架子上,再把床前纱帘拉开,分别挂在金钩上。


    架子床内,一名年轻的女子正拧着雪白的眉心,她鬓角冒着晶莹的细汗,闭着的眼皮薄白细腻,乌长的睫毛轻颤着,玲珑秀气的鼻头也冒出小汗珠来。


    丫鬟一瞧,皱起眉来,轻唤道:“小姐?小姐!”


    “小姐可是梦魇了?快醒一醒!”


    听到叫唤,沈温婉挣扎着从梦中醒来。


    她缓缓睁开眼眸,感受到四周的光线瞬间涌入眼底。


    她不太适应的抬手挡住眼前光线,静默了约莫四五息的功夫,这才转动一下眼珠,等适应了周遭环境,才终于看清眼前景物。


    先是挡住眼睛的手腕,雪白的手腕上挂着紫水晶鸢尾花手链,那是她最心爱的手链,却也久远的好像隔了几辈子。


    沈温婉慢慢转头,看向一旁焦急等待的丫鬟,轻声道:“侍……”


    她愣住了,蹙眉闭眼,在脑海里回想丫鬟的名字。


    这是她的贴身丫鬟,从小就跟在身边伺候的,丫鬟的名字还是她亲自起的。


    片刻,沈温婉想了起来。


    她掀开眼皮,嘴角勾出真挚的笑来:“侍书。”


    丫鬟看着沈温婉的笑容,红了脸。


    沈温婉感叹道:“又能见到你,真好!”


    丫鬟眨了眨眼,心中疑惑道,不是每日都见吗?小姐为什么忽然说能见到她真好?而且,为什么要加个又?


    丫鬟来不及多想,只听沈温婉道:“侍书,扶我起来。”


    侍书闻言立刻扶着沈温婉起身,又给她身后垫了个舒适的软枕,这才细细打量起沈温婉的面色来,关心着道:“小姐你气色不大好,要不要请孙大夫来诊个平安脉?”


    “孙大夫……?”沈温婉垂下眼皮,似在回忆。


    隔了会儿,才仿佛确认一般,仔细问道:“可是顺天府前街医馆的孙大夫?”


    丫鬟点头,理所当然道:“不是他还有谁?”


    是了,顺天府前街医馆的孙大夫,是常年给沈宅看病的老熟人了。他家世代从医,祖上还出过给宫里贵人治病的御医,他的医术在街坊四邻有口皆碑。


    当初,还是他第一个洞察到父亲的病,可能不是普通的病,而是带有传播的疫病。


    只可惜,他为父亲诊治后不久,也染病去世。


    丫鬟见沈温婉耷着眼皮沉默良久,便再次出声询问:“小姐,可要请孙大夫来诊个平安脉?”


    “不用了。”沈温婉摇头。


    不经意间,她转头的时候,恰巧看向了半开的支摘窗。


    窗外的桃花已经盛开,如同晕染天边的云霞,红彤彤的盈满整扇窗户,同时也盈满了沈温婉黑亮的眼眸。


    刹那间,她的黑眸睁大,急忙问丫鬟:“侍书,今日……今日是延佑几年?”


    “今日是延佑十三年。”丫鬟回道。


    沈温婉不敢置信地喃喃重复:“延佑十三年……”


    竟然是延佑十三年!


    “几月几日?”沈温婉再问。


    丫鬟心中纳闷,但还是如实回答:“是三月五日。”


    延佑十三年,三月五日,惊蛰。


    距离事发,这一回,竟整整提前了一年光景!


    沈温婉瞬间红了眼眶,她咬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压抑住内心的激动。


    但很快,沈温婉就平复了内心的喜悦,她瞬间觉得原本失去的力气又都回来了,原本茫然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连苍白的面色也跟着红润起来。


    她掀开锦被,穿上绣鞋便往搁置热水的架子走去:“侍书,伺候我洗漱更衣,今日我要早些去给娘亲请安。”


    ……


    辰时三刻。


    丫鬟侍书跟在沈温婉身后朝张氏的院子走去。


    东边升起的太阳从裂开的云层里透出光来,那光照耀在沈温婉削肩细腰的体态上,更显身姿娇柔,气质温雅。


    她穿一身川锦料子做的加厚春装,是时下大越国最流行的上衣下裙的款式,上衣的袖口和颈口都裹着一圈雪白的毛,既保暖又好看。


    沈温婉薄白的下颚藏在颈口的白毛里,露出的小巧鼻头在寒风里冻得粉红,她的眼睛黑而亮,透着股女子罕见的英气,让人见之忘俗。


    过了月洞门,便到了母亲张氏的暖阁。


    院子里种满了张氏最喜爱的梨树,今日正值惊蛰,满院的梨花争相绽放,繁盛如雪,空中弥漫着梨花的香气。


    沈温婉停下脚步,驻足在一株开的最盛的梨花树下。


    一阵风吹过,卷起枝头洁白的梨花簌簌落下,有一片雪白的花瓣正好落在沈温婉蹙起的眉宇间,她抬手摘下那片花瓣,在指尖慢慢碾碎。


    丫鬟侍书见沈温婉停在梨树下,以为她又要给夫人折花枝,因为按照往日习惯,小姐给夫人请安的时候,都会顺道折上一两枝夫人最爱的梨花送去,而夫人则会让丫鬟插在玉瓶中养着。


    但是今日,侍书等了又等,眼瞅着沈温婉已经转身,准备继续往前走,也没见沈温婉吩咐她折花枝下来。


    “小姐?”侍书好心提醒:“要不要给夫人折上一枝梨花?”


    沈温婉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她的眸光沉下去,嗓音清凌凌的,却又仿佛染上悲伤:“梨通离,离花,这寓意我实在不大喜欢。以后都不要给母亲折梨花了。”


    最后那句,也不知是想说给丫鬟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沈温婉说罢,继续往前走。


    她走出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对了!”她扭头同丫鬟道:“若有一日,我院里的桃树枯萎了,你同园丁刘伯说,改种什么都行,但别是梨树!”


    丫鬟听的一愣,不明白自家小姐为什么这样说,小姐以前可是很喜欢梨花的,记得前几日,小姐还同夫人撒娇,要把夫人院里最大的那株梨树,挪到自己院里去。


    “记住了吗?”沈温婉叮嘱般,复问一遍。


    丫鬟这才回过神来,虽心中不解,但还是听话地点头:“记……记住了。小姐。”


    沈温婉推开暖阁的门,暖气扑面而来,里面夹杂着记忆中熟悉又久远的,属于母亲的香气。


    那是母亲张氏最爱用的,鹅梨帐中香。


    清新,淡雅,微甜。


    像是儿时母亲亲手熬制的梨汤味。


    沈温婉看见许嬷嬷正在给张氏梳头,而张氏也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见到自己的大女儿,她那张尚未施粉黛,却依旧白皙细腻的脸庞露出柔和的笑来,柔声问:“婉婉今日怎么来的这般早?”


    沈温婉看见久违的音容相貌,刹那间红了眼眶。


    她忍住眼中翻涌的酸涩,走到张氏身边,半蹲下来,把脸轻轻埋到张氏的膝盖上,温软的嗓音低叹:“娘亲,我好想你。”


    张氏抬手摸上大女儿鬓角柔软的黑发,温柔地问:“婉婉这是怎么了?”


    沈温婉缓慢地摇了摇头,又低头偷偷擦掉眼角的泪,等她重新扬起脸看向张氏的时候,白皙干净的脸上已经挂着温婉柔和的浅笑:“没什么,就是想娘亲了而已。”


    “都快要及笄的人了,怎得还像个孩子一样!”张氏说着,亲昵的用指尖点了点沈温婉的眉心。


    她又拉了沈温婉到铜镜前照着,继续说道:“等端午前后,你阿爹从川蜀回来,算着时间,应该是能赶上你的生辰,到时候咱家热热闹闹的把你的及笄礼给办了!以后,可就是个大姑娘了!


    一旁给张氏梳头的许嬷嬷,也跟着点头附和:“说来时间也过得忒快。原本那么点大的小丫头如今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也终于到了,要出嫁的年龄了!”


    沈温婉被许嬷嬷说的红了脸蛋,只得唤道:“娘亲!”


    “许嬷嬷说的没错。”张氏直言道:“女子及笄后,便是到了要出嫁的年龄。咱们沈家虽不是大门大户,但到底钱财是够用的,也不图女儿挣什么彩礼钱,只要是你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品正直,家世清白便很好,阿娘不图你高嫁,也不图你彩礼,只要你幸福,把日子过的踏踏实实,就很满足了。”


    张氏说着停住,见沈温婉既没反驳,也没吱声,便好奇地去瞅沈温婉的表情,只见沈温婉低着头,一张温婉精致的小脸红彤彤的,当真是少女怀春才有的纯情模样。


    张氏到底是过来人,了然地笑问:“我家婉婉,可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沈温婉被问的怔住。


    她两回死在了瘟疫爆发之初,尚来不及嫁人,又哪里来的什么意中人。


    若非要说的话,不过是死后灵魂不灭,一直跟在那人身边,看他如何顽强抗疫,如何救国救民,又如何清君侧灭外戚,登顶帝位,最终病逝于远征途中,结束了波澜壮阔的一生。


    “婉婉?婉婉?”


    被母亲喊了两回,沈温婉才从遥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看来,我家婉婉当真是有了意中人!”张氏笑着拉了沈温婉的手仔细询问:“同娘亲说说,是哪家儿郎,能得婉婉这般心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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