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
曲儿声歇，口里塞满包子的楚熠颔首回礼。
又一眼瞥见小弟子的桃木剑，笑呵呵递去怀里小笼，“这么用功，来，师兄奖励个肉包子，刚出锅热乎的。”
楠竹小笼一只，胖软大包二两，肉香裹藏初秋清爽晨气，直钻肺腑。小弟子难为情咽下口水，将桃木剑夹到胳肢窝，毕恭毕敬捡出一个，却不想烫得他在两手间颠了个来回，惹得楚熠大笑。
小弟子霎时通红了脸。
“谢、谢楚师兄。”
“好好修行啊。”
目送小弟子念念有词走远，楚熠也满意地提步轻快离去。
“这批新入门的弟子不错，踏实，就是胆子小了点。”
外门弟子居山门往右的清世苑，内门弟子栖往左的沉星居，而他的住处，则是沉星居最东侧那一间。
才踏进院内，便有一道金光从眼前掠过，楚熠抱紧小笼灵活避开。
再循着看，身着弟子服的少年正挥舞宽剑，撕破秋风，时疾时缓，若游龙在丝丝缕缕剑气里穿梭不疲。秋露从枝叶间滑落，亦被他一剑劈开，飞溅上攀覆厚墙的勤娘子，娇艳花瓣惊得轻轻抖颤。
少年有所察觉，收剑回鞘，望来。
“二师兄。”
楚熠被自家小师弟的长进惊得久才回神，忙将小笼搁置石桌，拊掌不吝称赞：“不错，修为可大有见长。”
“师兄过奖了。”纪辰羞涩挠头，清亮眸子里透着坚毅，“仙门大比在即，我还需再多勤加修行才行。”
才谦虚完，冷不丁一个包子飞来，纪辰下意识接住，结果被烫得上蹿下跳像只急躁小猴。
楚熠饶有兴致地掀衣摆坐下。
“欲速不达，心急不得。再说，你就算不放心师兄我，不放心你师姐，这不还有大师兄……”
“不好了！”
话音未落，就被院外慌急喧嚣陡然截断。楚熠凳子还没捂热便腾起，与纪辰相视了眼。
此时一个身影仓促闯入，“楚师兄！”
“不、不好了！大师兄被女魔头抓走了！”
楚熠呆然。
含在口里的包子不上不下，好半晌他才有所反应。
“啊？”
一个时辰前……
万魔宫，雾界山。
天色破晓，红日自山头冉冉冒出尖儿，霜飔将终年笼罩山脉的血雾剐蹭开一道缺口。有符箓乘风来，趁这瞬息乱入珠林，径直往山巅攀。
不多时，结伴巨响，地动山摇。
似妖兽苏醒，这沉睡百年的庞大牢笼赫然被打开。群鸟惊飞，走禽遁窜，邪祟烬灭于悲鸣里，平流瀑布般的血雾也在曦光洒下那一瞬散作玉尘，消匿在曙色下。
宿念至山麓着落，却不同既往，瞧见了血雾尽散、日光层染的雾界山，愣怔住，归霞伞半撑，以为自己走错了地。
“结界……破了？”
她心头一震，回过神，收伞飞往山巅。
百年前，圣女于此闭关，魔尊护女心切布下结界，致山间经日弥漫扰人心智、蚀其骨髓的噬心血雾。结界一日不破，血雾一日不散，凡外来者，皆需持归霞伞庇体才可步行入内，因而此处得名雾界山。
雾界山山巅有处雾界洞，便是圣女闭关之地。
将至洞前，一抹炽盛炎彩燎进了宿念的视线。
悬崖角，少女正闭目而立。
秋风轻抚她垂落的青丝，旭辉染上衣衽，腰间两粒银铃叮铃作着响。挑了金纹赤莲的红袖猎猎而舞，将她孤傲身姿衬作一簇燃尽坤灵的火焰，焮天铄地，明艳炽热。
待看清，宿念欣喜落地。
“小主人！”
翩舞的金蝶羽乖巧落回发间，佯作簪花。少女睁眼，揉了碎光的眸子漾盈着好奇望来。
魔派圣女，天资佼佼，十六岁便突破承道境驻颜。而今过去百年，样貌仍姣美动人，岁月未曾在她脸上遗痕寸缕。
少女诧异盯了少焉。
“宿念？”
“在！”
宿念化形时小主人已然闭关，此后虽隔着结界日日闲话相伴，二人却从未见过面，小主人竟能认出她！
“小主人出关了？”
白秋细想，点头，松开手心，现出那一角符箓残屑，“我本就要出关，但它先破开了结界。”
宿念轻嘶。
血雾消散，山洞塌陷，结界破裂，皆是这区区一张符箓所为？
“宿念去查何人所为。”
“不必。”白秋摇头，“能破开血雾结界，此人修为不低，我来查。”
言罢，一簇火苗燃起，将纸屑烧作灰烬，过路清风又卷走残痕。
她捻诀撇净掌心。
“对了，吩咐你的事，办得如何？”
“小主人放心。”宿念自芥子囊翻出一卷画像摊开，“你看，这就是叶离沐。”
画中人是个风骨凛凛的美少年，眉目朗俊，面庞似玉，持剑立在山巅，干净整洁的蓝白弟子服迎风而舞，宛若一株雪山玉莲，傲然于凡尘。
白秋接过画定神看，记下模样。
遂闭眼，任神识游走。
淌万水，踏千山，路过红尘百态，终停在一座山林前。此处清奇俊秀，灵息斐然，野菊花开满山头，是个修行好去处，可惜已被人踏足。
山门前，结界挡住她的神识，白秋睁眼，视线落回画像。
“望天山，逍遥阁。”
“小主人寻到了？叶离沐此刻也在闭关。”
宿念是特意打听过的。
叶离沐这号人，虽是她先提及，资质卓然，容貌绝尘，亦出自她口。可宿念自认除了这还讲过不少山外趣事，不知怎地，小主人却独将此人记得清楚，乃至前几日还让她寻来叶离沐的画像。
眉眼轻弯，白秋卷起画像纳入指间法戒。
“我去趟逍遥阁。”
话落，一刹红光即逝，人便没了影。
结界能挡神识，却拦不住白秋，她耗半刻抵至望天山，一息间闯过结界，径直寻到一道峡谷。此处亦布有结界，却较之山门前的脆弱许多，火焰才沾上便将之吞噬。
白秋径直往里，谷内寒气逼人，她以火焰燃作掌灯，步至深处。刺骨凉意迎面打在她裸露的细颈上，冻得白秋一哆嗦。
峡谷尽头竟是一片白皑皑雪地。
细碎光屑铺撒积雪，泛着莹莹微亮，给凛然生立其上的雪莲覆了层圣洁银辉，在这稍显暖热的初秋颇算得一处奇景。清冷绝艳如神祇的少年坐于雪地高台，闻得动静，淡淡掀开眼帘，目光在她脸上凝了片晌。
“你是何人？”
嗓音清冽朗霁，像初冬那缕风，习习而来，凉凉的，却不会引人生厌。
白秋调转元息驱散寒意，噙了笑，迈着轻快步伐走近些。腰间银铃响，所及之地，冰雪消融。
“我乃万魔宫圣女，白秋。你呢？可是叫叶离沐？”
少年微怔，抿唇不语，幽冷眸子里泛起讶色。
圣女……
正派里鲜少有人见过这位圣女的真容，他亦如此。只闻其资质极佳，修行速度一日千里，在魔派乃至整个修真界都是万里挑一。众派曾视她为魔尊肖旭之后的又一祸患，却不知为何，百年前突然闭关，自此再无音讯。
少女与寻常魔修不同，元息虽强盛炙热，却干净纯粹，眸底亦不见丁点贪婪凶残。
非但如此，她还生得一副姣好模样。
蛾眉水眸，朱唇雪肌，似个精致的玉偶儿。瀑布青丝自肩头散落，垂在火焰般的红衣裙上，少女明艳妖冶得宛若那炼狱中滋生的赤莲花，令这满地雪莲黯沉失色。
金色蝶羽扇动薄翅落在青丝间，给她的美凭添几分灵动。
蓦然对上那张笑靥，少年定了定，不自在地挪开视线。
“魔修不该至此。”
本要劝人离开，可话音方落，身侧的水纹利剑竟锵地出了鞘，镀起银色寒芒刺去。
少年一惊，见它掀起凛冽寒风，以破竹之势刺出，然在离近白秋的一瞬，竟又骤然停下。寒刃蓦然褪去锋芒，剑身半弯，轻贴上少女额间，分外亲昵。
白秋眨了眨眼，沉寂不过一瞬，便反擒了剑飞向高台。
少年捻诀，携卷灵力的飓风骤袭出。
劲风厉吼，裹起碎石，势头惊人。白秋却是不躲，果断挥剑蛮横劈开。这一剑挥得失了分寸，灵力破开风墙仍十分强盛，猛地砸在身上，将少年击飞。
红影纵身紧追，在撞上山壁前将人拉住。
然少年清瘦的背脊还是磕在石尖上，硌得他眉头一皱。他最恼火的，却是命剑为人所用，插进身侧山壁，晃着寒芒，似是嘲弄。
白秋手握剑柄，另只手紧攥他的衣襟，抵在山壁，生怕人掉下。
“你可还好？”
见他面色苍白，白秋安抚，“我并非故意要伤你，你修为尚浅，我忘顾及境界悬差了。”
“……”
魔修的道歉，听起来却像是羞辱？少年不语，冷眼看她，白秋被盯得心虚，不自觉也抿唇沉默。
不过她恢复得快，很快视线落在少年脸上。
方才远望，他宽肩窄腰，姿态极好。而今近瞧，相貌又俊美好看，泼墨似的深眸里浅含怒意，倒添了几分生气。
白秋拔出剑，扔进少年紧握的剑鞘里，伸手轻戳了两下他苍白的脸颊。
少年眼角一抽。
“小道君，你长得可真好看。”
“……”
“方才我回了你的话，你还未回我的呢，你可是叶离沐？”
女儿家的馨香若有似无萦绕在鼻尖，淡淡的，却乱人心神，少年眸光轻颤，僵持半晌，无奈闭眼。
“是。”
白秋眉眼一弯，左颊的小酒窝深陷。
宿念所言不假，修真界第一美人果真好看，远胜她见过的所有魔修。
可惜修为低，才承道中期，连她方才随手挥的一剑都没法挡。她要找的人，不仅需好看，修为还得高才行。
白秋失望，却不打算留恋，揽过少年的腰，便要带着人落回高台。
抬眼，目光不甚凝在对方额间。
那里有处眉心印，似片雪花，同它主人一般莹透精致，印记上还落了封印。
带有封印的眉心印啊，她还是头回见……
“你做甚？”
因腰间柔软触感叶离沐才睁眼，结果眉头陡然一跳，急扼住少女的手腕。但已然晚了，那根纤细手指还是摁在了他眉心。
一声脆响，白光乍现，封印碎在少女温热的指尖下。
叶离沐：“……”
印记倏然像张银色小口，咬破指腹。白秋惊得收手，眼睁睁看眉心印将溢血尽数吸个干净，红起眼眶看向伤口。
好疼……她都未用灵力，封印何故就解开了？
“它怎么还咬人？”
白秋冲少年抱怨，一撇脸，才发现人已不知何时晕靠在她肩头。
盯着怀里少年，她微微蹙眉。
虽是偷袭，但区区承道期，竟也能伤她。
或是玩心大起，或是伺机报复，白秋用指腹抚过少年的红润薄唇。余血染上柔嫩肌肤，他清冷的容貌顷刻多了丝艳丽，宛若神祇堕落红尘，更令人称绝。
都这样了竟还那么好看。
弄巧成拙，白秋有些气恼。
可片晌后，眉梢又晕开笑意。
“那……弱便弱了，就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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