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雾魇炼制好丹药,白秋便径直去往戒堂。
万魔宫创立初衷是纳天下所不容之人,可这些年在淮琰掌控下,如今的万魔宫早已背离此,已然成揽尽天下奸恶之辈。
自踏入万魔宫起,她屡次撞见弟子吸食他人精血,或是正道修士,或是妖族鬼门,乃至同派魔族弟子。依赖这种阴邪之法修行,本该是万魔宫所不允,今却习以为常。
她打算从宫规着手。
嘎吱一声,戒堂的厚重木门被推开,日光透进,青灰滚滚似巨浪,翻腾着扑来。白秋长袖一挥,灼炎覆上,顷刻又将这片浪炙得干净。
她负手提步入内。
堂内宽阔简朴,唯有正中间置了一只蒲团,要论特别之处,便是顶上悬有一块块黑玉牌,是拿炽炎下万年不化的寒山玉雕刻成。风过堂室,玉牌哗啦啦旋转,若日光下一只只泛着亮泽的黑蝶。
锁链划拉作起响,其中一块黑玉牌飞至白秋掌心,牌面拿朱砂点戳出的字迹仍旧显眼夺目。
【宫规第三条第二细则:魔派弟子不得用阴邪之法修行,违者,化骨池十年。】
化骨池,万魔宫罪罚之首。
活人一旦踏入,白日,全身骨头宛若被一根根拆散、融化,不见血,但这痛就像软刀子割肉,持久绵长,无止无境。当夜幕降临,融化的骨头又像被一只毫无怜悯的手慢慢重铸,无新生快感,却有割不尽的灼烧锤炼之痛。
日复一日,不得生,不能死,与黑暗相伴,与生死为邻。
然虽每时每刻经受化骨再造之痛,但躯体却未有再造之效,反在折磨下渐渐灵力枯竭,灵根亦被腐蚀,直至无法聚气,变成一个修真废人。
万魔宫弟子曾有一个共识:宁死不入化骨池。
白秋松手,玉牌像得了召飞开,复原位。
她望向漫天玉牌,万魔宫虽讲究自在而活,却并非是让弟子为所欲为,创立初期,父尊与四位护法便共同制定这些宫规。可听宿念说,淮琰为笼络人心,上位之日便一口废除,戒堂自此也再无人来过。
这些宫规,不可弃。
眸光微凝,察觉身后人靠近,白秋轻笑。
“护法来的正好。”
山阴拱手鞠身,“魔尊有何吩咐?”
“护法执掌万魔宫法度,那重立规矩也要靠你了。”
身后人沉寂片刻。
“废除容易再立难,弟子们散慢惯了,不好约束,只怕心生不满。”
“简单。”白秋指尖一扬,将垂落在半空的蛛网烧尽,回身,语气干脆利落。
“违者,一律按宫规论处。”
山阴低头。
“是。”
越过人,白秋径直往外走,忽地又停下,“对了,护法为何不自己做魔尊,却要扶持淮琰?”
山阴、淮琰同为淬神境,又有半个万魔宫的权势在手,他当魔尊会更容易,可为何没有?
“魔尊说笑,属下并无此志。万魔宫数十年无首,既然前魔尊有野心,亦有高修为,属下自然要尽心扶持。”
这样啊……
“原来护法也未曾改变。”
山阴闻言回首,却发觉少女身影已然不见。他抬头凝望那条条宫规,默然许久。
出了戒堂,白秋又去了趟录史楼。
与世俗界的王朝一样,万魔宫亦有专门的魔修负责记录魔派大小事,他们称作魔撰,为雨傀所管辖。
录史楼位于魔宫西侧,地处偏远清静,魔撰们又修为浅,平日行事低调,再加之大多魔修率性恣意,不在意世人评判,故录史楼存在感极低。以前如此,而今更甚。
有心看看如今的万魔宫,白秋选择步行,可抵至时险以为这里已荒废。
五层高的小楼遭受百年风吹雨打,狠狠蒙上历史感,目光所及之处,坑坑洼洼缺几块板子已不算鲜。小楼前的平地此前还有花卉竞艳,如今只剩杂草肆长,竟比她小腿还高。
俨然快成鬼楼了。
“雨傀莫不是打算转去做鬼修?”
强忍将这里付诸一炬的冲动,白秋从野草间挤过,抵至阶前,未来得及歇口气,半片朱瓦冷不丁从楼顶滚落,砸在脚旁,碎渣飞溅上她刺了赤莲纹的白锦靴。
少女一怔,秀眉怒蹙起。
“都滚出来!”
这一声虽不高,却能穿透小楼每个角落,在楼内人耳畔炸开,伏在案上的许时文赫然惊醒,步子踉跄地冲出,一把趴跪下。
半晌,人才醒过神,战战兢兢抬头。目光攀至少女腰间银铃时便迅速收回,再不敢多看。
他虽整日呆在录史楼里,但身为魔撰,亦有自己的情报来源,新任魔尊殿内瞬败前魔尊的事自然也知晓。
听闻这位主人喜爱穿一袭红衣,脚蹬白靴,腰间别了两只银铃,走起路来叮铃作响,颇有少女的俏丽劲儿,正因如此,与她强大修为作衬,更是骇人。
那描述,不是眼前威慑得他腿软的少女还能是谁?
奈何他一低头,又见旁侧碎裂的朱瓦和少女鞋面碎渣,一咯噔,下意识抻袖就要替其拂干净。
白秋恼意尽散,诧异盯着青年。
“你做什么?”
“帮、帮您擦干净啊。”许时文动作一僵,又颤颤缩回手,“魔尊息怒,录史楼几十年未修缮,破了些,瓦片偶尔会掉落,属、属下立马就去修。”
“就你?”
狐疑地打量瘦弱青年,目光落至他缠着细布的额头,白秋蹲下,好奇指了指,“那你这头也是被砸的?”
“还、还好,只是擦过。”真被砸上,他这脑袋可不得开花。
青年捂住头窘迫地笑,抬眼。
却是呼吸一滞。
入目是一个精致绝艳的美人,胜春日桃花,媲秋日暖阳,别说魔派,就是在世俗界,他也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许时文挪不开眼,直至白秋晃了晃手,将他拉回神。
“为何就你一人?”
“嗯?回、回魔尊,录史楼如今就只剩属下一个了。前魔尊说,魔撰无用,留这么多也是浪费口粮,就把其余人指去别的地儿,再后来,他们有的病死,有的被人吸了精血,就剩我一个。”
“……”白秋无言,起身,“那雨傀呢?”
许时文亦是摇头。
“护法每隔三日才会来一次。”
“知道了,起来吧。”
待人摇摇晃晃站起,白秋怜悯地看青年一眼,指了指楼顶,“你也别修了,到时摔死,这里就真没人了,本尊会安排。你只管负责将这百年的魔史整理好,尽快送来。”
“是,属下立刻整理。”
这鬼地方白秋不愿多待,掸去粘在衣裙上的草屑,瞬移离开。她本打算径直回圣殿,可途中瞧见一道身影,便改了主意。
叶离沐正漫无目的走在宽阔的魔宫,发觉这里与他所想大为不同。
魔宫并非意料中的阴暗潮湿、邪气弥漫,景色反倒与望天山不相上下,只是更加奇异些。这一路来,花卉争艳,有庞大如脸盘,有细小似米粒,有鲜彩比拟长虹,亦有晦暗胜过灰烬。草木茂盛,高的能达数十尺,矮的伏地而生。这些他虽一样也叫不出名字,但都悉数镂进了心底。
叶离沐伸手,让停在花瓣上的金蝶羽飞落回掌心。
他知,这是派来保护他的。
路遇魔修,大多对他抱有敌意,不乏绞着手腕打算围上来的,可当金蝶羽绕在旁,那些人便会望而却步,甚至慌急散开。
显然,虽才出关,但这位新魔尊威望不小,又或是……威慑。
叶离沐勾起唇角,正准备继续往前,这时后肩被人轻戳了两下。
回身,少女含笑立在他身后。
“万魔宫如何?”
“出人意料。”叶离沐随手指了株花草,“这是什么?”
白秋看一眼,摇头。
他便换了一枝,“那这个?”
白秋看也不看,亦摇头。
见他还要再指,少女将他的手压下,一口气解释,“本尊一样也不识,这都是魔宫里的花匠培育出的,据说她能用几种寻常花植栽培出世间罕见品种,可寿命短,少则一日,多也不过半月,你若日后还有机会到此,也再看不见它们,但能瞧见更多新的。”
叶离沐眸底泛起讶色,竟觉得甚是有趣。
这点小苗头亦被少女捕捉,她眸色一亮,凑到近旁。
“小道君,今日你可改主意了?可愿做本尊的道侣?”
没想到她竟还不死心,叶离沐不答,目光落在白秋的肩头,修长两指捻走了粘在上面的苍耳。指尖盘玩几下,倏然想及什么,他竟又转手粘到了少女的鬓间。
事毕,若无其事指着金蝶羽,“那它呢?”
“……金灯奴,本尊的灵宠。”白秋撇了撇嘴,一把将苍耳弹开,知他没改主意,顿感无趣,转身便走,“早知道不停下来同你说话了。”
念叨着,身影消匿在花丛里。
莫名感觉被人丢下,叶离沐杵在原地踌躇了片晌,还是决定先跟着回圣殿。刚抬步,芥子囊里便又有了动静。
“大师兄!”
清脆的少女音传出,叶离沐看向识灵镜中那张俏丽的脸。
“攸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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