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往下方的院落里看去,只见四方站满了人,个个手执拂尘,身着灰色道袍。为首的是个黄衣道长,五六十岁年纪,骨相崎岖,满脸疤痕,形貌甚是凶悍。
在那黄衣道长的主使下,众灰衣弟子绕着地砖上画成的符文,列步成阵,喃喃念咒,似在合力作法。
法阵南角,是一方精心布置的斋坛。坛上横躺一人,正是昏迷不醒的朱家二公子朱应臣,身上布有数道纸符。北角空地,插着一面高大雪白的引魂幡,正在烛烟缭绕中,左右吹拂个不停。
“这是做什么?”萧凰低声问子夜。
“招魂,还有……”子夜看这群道士阵仗颇大,隐隐感觉不只是招魂那么简单,“不好说。”
萧凰移开目光,看到对面楼阁上,聂夫人正带着一众丫鬟家丁围聚槛内,紧紧盯着院里的境况。聂夫人修了淡妆,神色殊为镇定,可手中摇晃不止的团扇,却掩不住内心的焦灼。
“昨夜我下井一去无踪,朱家多半以为我死了。”萧凰沉吟想着,“聂夫人不知子夜的身份,便又请了新的道士来捉鬼。”
想起聂夫人说过,这背后的厉鬼不知是什么来头,那些和尚道士没一个敢沾惹。但看今天这个黄袍老道,气场一开,峻厉非常,想来决非等闲之辈。
正观望间,忽感到妖风拂面,只见那引魂幡凛然一展,雪白的麻布上,竟沁出一滴殷红的血来。
子夜和萧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忘川里滴落的鲜血,更想起那残忍嗜杀的红衣女鬼,心弦俱是一紧。
黄袍道长猛一振拂尘,厉声道:“兀那妖孽,吾乃长生观轩辕道长。快快交出朱公子的魂魄,本天师放过你一道残魂。否则立时引天劫下凡,教你灰飞烟灭!”
话音方落,但看那白幡猎猎一卷,血滴里吐出暗紫色的火舌来。
“鬼火?”萧凰心下一震,急问子夜:“这怎么办?”
却见子夜脸色沉着,低声道:“别慌,未必是她。”
原来子夜嗅到那白幡上的阴气,虽与红衣有一点相似,可修为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可见这引魂幡召来的并不是红衣,充其量只是个死了十多天的怨魂而已。真要动起手来,却也不难压制。
子夜心下稍宽,只是有一点想不甚通:“为何这厉鬼与红衣一样,都有尸血和鬼火相伴左右?这一类鬼怪,实在从所未见。”
眼看那鬼火烧起,斋坛上的朱应臣面容扭曲,身躯颤抖个不住,似乎正挨受极大的痛楚。
轩辕道长见那鬼怪变本加厉,竟折磨起朱应臣的魂魄来,怒哼一声:“大胆妖孽,休得放肆!”手中拂尘一挥,喝令道:“摆阵——”
一声令下,众弟子飞快动身,绕着白幡踱步作法。法力殷聚之下,头顶的天际忽转阴暗,不知从何处飘来大团乌云,黑压压连成片,尽覆在引魂幡的正上空。
“欻火天罡三十六阵……”子夜一眼看穿了阵法,凝起眉心,“他们这是要引天雷?”
“天劫在上,还不伏诛!”轩辕道长见阵法将成,指着那道白幡,又是一声顿喝。
殊不知那厉鬼毫不惧怯,白幡上的鬼火烧得越发起劲。斋坛上的朱应臣挣扎更烈,身子扭得跟长虫一般,微弱的呻~吟已变成惨厉的哀嚎。
目睹此状,聂夫人再也坐不住了,倏一起身,冲着白幡厉声道:“辞雪姑娘,冤有头,债有主,当初是我不许你嫁进朱家,你有何仇怨,尽管找我便是,休要再纠缠我儿!”
“夫人……”秋荷赶忙将她拉住。
“辞雪?”萧凰和子夜蓦然一惊。原来那瞽目老婆婆所言不错,连聂夫人都认定,这作祟的厉鬼就是燕燕楼的女伶辞雪。
“是了,难怪这白幡上的煞气远不如红衣。”子夜看了一眼萧凰,“你看这辞雪才死了没多久,还远远不成气候。”
“既然辞雪不是红衣,那红衣又是谁?她和朱应臣又有什么关系了?”萧凰仍是一肚子疑窦。
子夜摇了摇头,想起那红衣女鬼的修为阴烈至极,别说自己了,就连师尊也未必镇压得了她。这背后的因果孽缘,想必远远超出自己的眼界。当下也无力追究,先尽快救了姓朱的再说。
再看白幡时,只见鬼火矮了下去,涌出几行浓血,一笔一画勾勒成一个“月”字。白麻血书,衬得这“月”字格外骇人。
聂夫人瞧见这个“月”字,心想这小贱人原来是在记恨怜月,沉声道:“你问怜月那丫头,早死了一年多了,骨灰都烂成泥了。我知你恨她夺了你从良的机遇,恨她毁了你一辈子……可她人都死了,你还要不依不饶,迁怒于我儿,究竟是要怎样?”
这番话说完,那鬼火寂静了片刻,便听“轰”一声巨响,骤然间爆起丈许来高!
但看白幡上火舌狂舞,疯了一般撕咬着幡布,尖厉的鬼哭声直振云霄。一时间满院子都是冲荡的怨气,压得众人睁不开眼来。
“怎么一说到怜月,这厉鬼怨气竟恁般大?”子夜和萧凰对视一眼,心下俱是不解。
鬼火肆虐之际,斋坛上的朱应臣已是叫不出声了,七窍里喷出一道道浊血,白净的麻布落得一片脏污。
聂夫人看着爱子命况危急,不由心闷气短,急道:“道长,快救救我儿……”
“妖孽,找死!”轩辕道长抬起拂尘,口中念咒道:“玄武大帝降真灵,神归庙,鬼归坟……”
法咒既出,三十六众弟子依令走在天罡星位上,步伐如骤雨延绵,越发急切。那一团乌云隆隆作响,似乎随时都要降下一道霹雳!
“喂,萧凰。”子夜突然发话,“快下去阻止他们!”
“怎么啦?”萧凰一愣。
“辞雪的煞气虽轻,但她和红衣一样,有尸血和鬼火相护。这老道的天雷太弱,根本伤不了她一分一毫。”子夜说着,手里几颗桃铃飞快织起罗网,“只怕她借着天雷的法力,趁机离了这白幡,局面会更难收拾!”
“可是我不懂鬼神之说,我怎么……”萧凰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别废话了,快去!”子夜极不耐烦,猛在她身后拍了一掌,径直推下了屋梁。
“喂,我不……”萧凰不等回过神来,已落进阵法之内,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站在了轩辕道长面前。
这一突然现身,纯属赶鸭子上架,众目睽睽之下愣了片刻,才硬着头皮大喊一声:“住手!”
子夜冷眼旁观,不禁摇了摇头:“真是蠢的可以。”
轩辕道长刚要施法,忽见一秀弱“青年”从天而降,满脸的褶子都皱起来,质问道:“阁下何人?”
“我……”萧凰正要作答,便听楼阁上一片惊哗。原来是朱家众人认出了她,都道萧凰在井底失踪,竟然完好归来,无不惊异难当。
“萧凰,你昨夜去了哪里,可曾追到那小贼?”聂夫人讶然发问。
“回夫人,那小贼……”萧凰说起“小贼”,不自禁往屋梁上瞟了一眼,朗声道:“那小贼其实并不是什么小贼,而是一位法力高强的世外高人。她这个……听闻朱公子有难,立刻赶来相救,实乃慈悲为怀,一心济世救人,绝无他意。”
子夜嘴角泛出冷笑,心想这蠢女人一口一个小贼,不知当初怎么编排自己呢。
“嗯?”聂夫人听萧凰说得笃定,心下一动,“那这位世外高人有何高见?”
“她说了,万万不可用天雷镇压这厉鬼!”萧凰忙郑重道:“这厉鬼有尸血和鬼火护着,不但劈不死,且怕它借天雷之力离了这白幡,后患无穷!”
“那怎么办?”聂夫人追问。
萧凰往屋梁上瞥去,只见子夜晃了晃手里的桃铃,遂正色道:“这位高人自有驱邪之法,不劳夫人多虑。最晚明日之内,定能救朱公子回阳。”
“当真?”聂夫人看向七窍流血的爱子,心中摇摆难定。
今早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攀上汉京的旧交,请来长生观的轩辕道长。众人都说,这位轩辕道长法力非同一般,捉鬼伏魔那是家常便饭。
本以为找到了顶厉害的天师,总算能放下心来。却不料萧凰半路归来,还搬出个神乎其神的“世外高人”。所说的路数,竟与轩辕道长全然相左。犹豫一晃儿,竟不知该听信哪个。
这时,轩辕道长早已沉不住气了,站出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说的‘世外高人’,道号怎么称呼,师从何方门派?贫道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指点一二。”
言辞虽恭敬,语气却颇为不怿。想来自己也是玄门中的老前辈,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个旁门左道,在这大放厥词顶撞自己,心下焉能服气?
“这……”萧凰看向屋梁,却见子夜摆了摆手,只得信口胡吹:“这……位高人游于大方之外,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等蓬蒿之辈,怎配知晓她老人家的名号?”
子夜差点笑出声来,心想这蠢女人其实一点都不蠢,真到了用武之地,口齿还是挺灵光的。
看来她除了煮粥剥鸡蛋,总算还有点别的好处。
“唉……”聂夫人轻叹一口气。
她虽然信重萧凰,可眼下爱子性命交关,万万当不得儿戏。这边威名素著的轩辕道长,显然比什么来路不明的“世外高人”可靠多了。摇了摇头,无奈道:“官人,还请稍让片刻。”
“夫人,不可……”萧凰急欲反驳,却被两个灰衣弟子抓住手臂,合力推出了阵外。
“小兄弟,当心遭了天劫,贫道可保不住你。”轩辕道长冷冷说道,随即一敛拂尘,众弟子立刻听令,复原天罡三十六位。
只见他对着乌云,一声急喝:“妖魔鬼怪归山林,玄武真君急急如律——”
萧凰抬头看向屋梁,正迎着子夜冷峻的目光,心想心平气和劝说无益,就只能动武了,道一声:“得罪!”闪身退回阵中,手起风落一瞬间,竟把道长的拂尘打断了半截。
“你……”轩辕道长想不到萧凰会这般无礼,脸色都气成了铁青。
然而方才那道咒法未能止住,已然施出了三分。但听“滋滋滋”风电交鸣之声,一道纤细的雷鞭疾甩下来,不但没激起什么声响,反被鬼火吸了进去。
那白幡吸了雷光,瞬间涌出一团尸血,依稀看出是女子模样,眉眼间尽是凄怨,竟欲从白幡上冲撞而出!
“不好——”子夜在梁后瞧得清楚,“她吸取了天雷之力,竟想出来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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