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府,「燕燕」。
“这位世外高人现在何处,官人何不邀来共叙?”聂夫人下了马车,转看一旁的萧凰。
虽远远窥见那“世外高人”大展身手,可始终不见那人的真面目,聂夫人到底放不下心来。
“她……这位高人虽以济世救人为己任,但她性子孤冷,不愿沾惹尘缘,故而托我来转达其意。”萧凰猜到聂夫人心所担忧,郑重补道:“夫人放心,萧某会协助那高人左右。不出一日,定能救出朱公子的魂魄。”
“也好。”聂夫人心想这“青年”侠义无私,总是能倚重个八九分的。勉强一点头,又问:“那你们作何打算?”
“直下鬼门关。”萧凰抬首看了看门上的木匾。只见那幅“燕燕”早已剥蚀殆尽。余下几缕惨淡的墨痕,仍妄想着撑起曾经的一撇一捺。
“吱呀——”
木门推启,烟土气裹着斜阳扑面而来。
“这院子,已是荒废一年多了。”
聂夫人随萧凰踱进院子,望见那一口爬满青苔、却被天雷破开的森森古井,一声慨叹。
“三日前,许是三四更天的深夜,应臣他早早睡下了。却不知让什么蛊惑,引到这废院里来,跳下了这口古井。
“万幸有家丁经过巷口,听见了落水声,赶来将他救起。
“虽捞救及时,胸中仍有一口气息,可从那时起,应臣就失散了魂魄,至今昏睡不醒。
“我听闻消息,匆忙从汉京赶回,请了许多大师来看。可他们一看到深处,都被吓了个半死,说这厉鬼煞气太重,万万不敢招惹。顶多画了些纸符,镇了凶宅,封了古井,也就算完了。
“可折腾了几回,应臣依旧那样睡着,没有半点醒转的迹象。”
聂夫人说起前日的遭遇,不由得愁上眉梢。
“区区一个燕燕楼的女伶,怎会有那样重的煞气?”萧凰稍作沉吟,随即灵光一闪,瞥了一眼屋梁上偷听的子夜。
这一刻,二人心里同时想起,那一身红妆的千年厉鬼。
难道那些大师所畏惧的,并不是才死了十几天的辞雪,而是这个修为极深的红衣女鬼?
“夫人可曾见过一个穿红嫁衣的女鬼?”萧凰问道,“模样生得极美艳的,身上都是鬼火和刺青。”
聂夫人沉思半晌,可怎么也想不起这样个人物来,摇了摇头道:“不认得。”
不过,她脑海里倒是闪过一幅画面。
那是在二十多年前,朱家尚未发迹,她追随老爷到汉京,去当朝的权宦豪门——宫家拜访的时候。
曾撞见一个小妾嫁进门。
那个新娘子,坐在大红轿里,揭开珠帘的一刹那,惊艳了在场无数的亲眷与来宾。
那红妆一瞥,着实称得上倾国倾城。
饶是以聂夫人的妇人身,远远望着那新娘的眉眼,依然感到心口一窒,我见犹怜。
不过,她全不认得那新娘子,更与之无冤无仇。
想必和萧凰追问的红衣厉鬼,也并无甚么关联。
萧凰见断了线索,只能从另一头问起:“这院子的原主儿,可是燕燕楼的戏子怜月?”
“是。”聂夫人的眉色掠过寒光。
“方才那白幡上,我与辞雪说的话,想必你也都听见了。
“说到底,不过是一帮下九流的蝼蚁,为了争个翻身的高枝儿,连性命也不要罢了。
“下面那些蝼蚁,毕生都想脱了贱籍,离了泥坑,攀上一个好人家。为此,最是不择手段的。
“应臣那孩子,我向来是不许他去烟花柳巷的。那里头的蝼蚁,倒不如说是一群蛇蝎,最是沾惹不得的。可应臣正是年轻气盛,想拦也拦不住他。
“两年前,他偷去了几回燕燕楼,遇上那当红的女伶辞雪,竟不知让那贱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迷得他颠三倒四的,整日嚷嚷着要娶辞雪。
“可这些低贱的下九流,是最不得娶进门的。这些人做了姬妾,除了玷辱门楣,招人耻笑,当真一无是处。
“尤其辞雪那个人,是极跋扈、极败劣的一个女子。这么个残花败柳,半点妇德也不讲,怎配进我朱家的门呢?
“那一回,应臣邀友设宴,叫上燕燕楼的女伶来唱戏。既有他相好的辞雪,也有那个什么怜月,模样也算挺出众的。
“席间,他只不过多看了怜月一眼,辞雪便黑下脸来,不顾场上的众宾友,大骂他贪嘴花心云云,闹得摔盘子撂碗,极是不愉快的。
“这等蛮横无理的女子,哪个男人能忍受得了?打那以后,应臣便再不与她往来了。
“倒是怜月那姑娘,虽然也是个下九流,但还算低眉顺眼一些,对我儿也是十分用情。
“应臣那孩子心性最软,看人家主动投怀送抱,还是温柔貌美的一朵娇花,自然是来者不拒,又嚷嚷着要娶怜月了。
“这一回,我也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只是多一个姬妾而已,又不是那顽劣跋扈的辞雪,来了朱家不会兴风作浪,败坏门楣,只要应臣喜欢,也就随他去了。”
子夜听聂夫人叙说这一通,心下冷嗤一声:“这些凡人真是可厌,情情爱爱而已,哪来的臭规矩一箩筐。”
“然后怜月便被娶进了朱家?”萧凰推开木门,浸着霉味的烟尘直冲面门,呛得好不难受。
“是。”聂夫人跟在其后,走进了荒屋。
屋里空空荡荡,除却简单的床帐桌椅,尽是些灰尘和蛛网。地上一大片烧焦的黑灰,散落着好些字纸。捡起一看,密密麻麻都是娟秀的小字,写道是: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
“凤求凰……”萧凰想起那老婆婆转唱的曲辞,翻来覆去,只见每一张字纸所抄,尽都是这首《凤求凰》,惑然问道:“这怜月,又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我常年在汉京,也不曾见过她几面。”聂夫人道,“问了好些丫头老妈子,都说她死了一年多,早都记不清了。”
“她们说,只记得这姑娘小小弱弱的,模样秀气,很温顺,话极少,身子很弱,总是生病。
“而且,极爱唱戏。
“除此之外,他们也记不得什么了。
“朱府里多的是千娇百媚,怜月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若不是她莫名其妙寻死了,怕是朱府里大多数人,还不晓得她是谁呢。”
聂夫人浮出冷笑,似乎这些伶人的生死悲难,在她眼里不过都是自食恶果。
“为何寻死?”萧凰追问。
“她疯了。”聂夫人冷淡道,“让辞雪害的。”
“自从我儿娶了怜月,辞雪自然是气昏了头。
“难得有一次从良的机遇,却被别人夺走了。辞雪心性又是极恶毒的,必定是恨到了骨子里,时刻想要报复的。
“她知道怜月身子病弱,便借着姐妹之名,隔三差五送来丸药。也不知在药里下了什么东西,只看怜月的病况毫无起色,一天比一天差下去。到最后,竟有些疯疯癫癫的了。
“直到一年前,有天夜里,怜月疯病发作。屋里放了一把火,然后冲出去跳了井。
“这院子无人造访,一向冷清。等家丁寻到井里时,尸身都泡的不成人样了。
“人死了,院子也荒了。
“应臣为她掉了几滴眼泪,就去汉京考学去了。
“后来的事,也不知官人听说了么?”
“后来?”萧凰攒起眉关,“夫人是说十几天前……燕燕楼那个事?”
“是。”聂夫人冷峻道,“再相逢时,辞雪还不死心,还想与应臣再续前缘。无奈应臣心心念念,仍是只想着怜月。辞雪气得疯了,于是就……”
说到一半,喉间哽住,戚然摇了摇头。
“唉,这贱人死就死了,何曾想她会化成厉鬼,报复到我儿头上,这样折磨于他!
“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是这些了。
“官人,我儿的性命……就托付给你了。”
言罢,又是一声悲叹。
“嗯。”萧凰应了一声,翻到最后一页字纸,不由惊了一跳。
只见纸上的字迹一改从前的娟秀,满篇凌乱无比。写到一半墨淡了,竟改用鲜血续写下去。纵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却分明感到那人的悲痛,已是深到了极处。
萧凰心头一揪,隐隐作痛。
……一个人该是有多绝望,才下决心去跳井寻死呢。
而辞雪,究竟有多嫉恨于她,才会害她到这般地步?
“夫人,晚膳备好了。”秋荷上前道。
聂夫人一颔首,转向萧凰:“官人,请。”
“烦请单备一间,饭送过来。”萧凰收起血纸,“夫人若信得过我,便告知朱府各院,明日天亮之前,不得擅自出门。我与那位高人前去营救朱公子,事态凶险,万不能出半点岔子。”
聂夫人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听萧凰安排妥当,子夜微微翘起了唇角。
这蠢女人,不但武功奇绝,而且一顶一的聪明。
不过半天时分,便已在举手投足间,深深说服了子夜——
这一次,她决不会拖她的后腿。
朱府,别苑。
聂夫人差人送来十几盘酒菜,尽是些鸡鸭鱼肉,满满当当摆了好大一桌。
“够了够了,快出去罢。”萧凰催促几声,赶紧阖上了门。
听得脚步声远去,萧凰正要喊子夜下来,却见那一身青白色神不知鬼不觉的,已然立在床帐之侧,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你……”萧凰唬了一跳,“怎么这么快?”
子夜不答。
总不能说实话……她有点想她了罢。
“东西。”子夜一伸手。
萧凰翻出那张带血的字纸,原是在燕燕的凶宅里,子夜示意让她带上的。正要抛给她,忽尔又顿住了,笑道:“不夸我两句吗?”
子夜皱了皱眉:“……不要脸。”
萧凰苦笑一叹,将血纸叠成一团,丢给了子夜,顺口问道:“拿这个做什么?”
“有用。”
这样冷冰冰的回绝,萧凰早已是习惯了,只无奈笑笑:“吃饭罢。”
“等一下。”子夜抬了抬下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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