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子夜正躲在一尊娑婆石后,掌心的火苗飘忽着,指向大石后方。
往石边一探头,只看一群青面獠牙的鬼差叽叽嚓嚓的,正拦在孽海上巡行。其中两个鬼差牵着锁链,另一头拴着个狰狞的鬼物。
那鬼物乃是十六个尖脸红膊的连体怪人,手臂一个接一个粘成一排。十六只鬼脸个个伸长了鼻子,在路过的娑婆上嗅来嗅去。若是嗅不出什么异样,便张开贪婪的血口,将那娑婆里的残魂吸食殆尽。
从前听师尊说过,这连体的鬼物名叫“夜游神”,乃是冥府里豢养的恶鬼。这夜游神最能感知厉鬼的气息,且专喜吞人灵魄,性子极是贪恶无厌。想是冥府为了追查杀害鬼差的凶手,便放出了夜游神来领路。
以子夜的功力,本不在乎这些小小的阴兵。可辞雪的那颗娑婆就在左近,还修成了戾气极重的鬼士,只怕不一会儿就会被夜游神发觉。倘若牵连到萧凰,让冥府罚了她的阳寿,岂不是糟天下之大糕?
思虑片刻,从袖里翻出三张金蝉符。指尖一搓,渗出几滴鲜红的血珠,三张符各蘸了一点,左一抛,右一掷,尽数丢在了娑婆石后。
轻轻勾指示意,三张符同时化为金蝉替身,冲进鬼群之中。一个大剌剌地横冲直撞,撞翻了好些个鬼差;一个踩上了夜游神的十六个脑袋,一步一个横闯过去;一个在众多娑婆间闪身飞纵,看得那帮阴兵眼花缭乱,全失了阵脚。
三个替身这么一搅和,众鬼乱成了一锅粥,也顾不上搜查娑婆了。一窝蜂地尽追过去,很快被替身引得没影儿了。
子夜从娑婆上探出头,一望孽海之上空空荡荡的,才小心托起怜月的灵火,轻功一运,踏浪奔向远方。
娑婆之内,萧凰正动用“天涯与共”,看到子夜略施小技,引走了那帮鬼差,刚松了口气,耳旁便传来辞雪的声音:“喂,小捕快。”
萧凰忙握紧刀柄,换回自己的眼识。且看辞雪好端端的押在石壁上,刺青也没什么异样,心弦一松,沉声道:“怎么?”
“你原来是个女人?”辞雪饶有兴味盯着她看。
她初时看萧凰身穿捕服,想是六扇门从来没有收女人的道理,厮杀间又辨认不清,所以还错当她是男儿。可这会儿萧凰不再强拗自己的嗓音,更兼着形貌极是秀美,女儿态尽露无遗,难免让辞雪大大起了疑心。
萧凰哑然失笑,想着反正辞雪是个女鬼,也不必有什么遮瞒,只坦声道:“你说呢。”
“哦……”辞雪仿佛看穿了什么,轻声笑了笑,“难怪呀。”
“难怪什么?”萧凰不解其意。
辞雪往娑婆外斜了一眼:“你跟她……”
萧凰微红了脸:“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辞雪的轻笑有些意味深长,“你看向她时,眼里有情。
“可又跟男人看女人的情,大不一样。
“所以,难怪呀。”
辞雪在燕燕楼唱了十几年的戏,虽只卖艺不卖身,但在这半个风月场里,看透了太多痴男怨女的眼色。
爱的恨的,真的假的,新的旧的,喜的悲的……形形色色,各不相同。
她辨得出,男子若对女子有情,该是什么样的眼色。
女子对男子,又该是什么样的眼色。
而女子对女子……
没有人比她更懂了。
萧凰那点情窦初开的眼色,又哪里瞒得过她呢。
“是。”萧凰反正也无处倾诉,干脆承认道:“我喜欢她。”
话音极是轻柔,盛满了求而不得的苦涩。
辞雪眨了下眼睛:“若她也喜欢你呢?”
萧凰摸着唇上的齿痕,苦笑摇了摇头:“不会罢。”
辞雪放空了目光,不知在望些什么。
“从前,我同怜月一道唱戏时……”沉默须臾,她缓缓开口,“我和你想得一样。”
萧凰心口一颤:“然后呢?”
“然后……”辞雪闭上了眼睛,“什么都没有了。”
萧凰本想追问她和怜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一看辞雪神色哀绝,也不忍心再问。
深吸一气,收束了心念,又一度运起“天涯与共”,先看看子夜境况如何。
孽海之上,一方黑森森的小岛。
礁石高耸,大浪淘沙,皆是陈年累月的娑婆沉积而成,不知埋藏了红尘里多少的爱恨情仇。
“咻——”
一道青白色疾飞而至,稳稳停在沙岸上。
子夜凝视掌心的灵火,火光打了个旋儿,飘落在足边一颗毫不起眼的沙砾上。
她俯下身去,抚着那一颗米粒大小的沙砾。
……是怜月的娑婆呀。
这鬼门关亿万娑婆,有的如泰山之大,有的如秋毫之微。
可再渺小的娑婆,也承载了沉重无比的执念。
再不起眼的一粒沙,也藏着斑斓无尽的阎浮世界。
子夜描好了咒诀,在那沙砾上轻轻一碰,顿觉神智一恍,四周幻变移形,已不再是苍凉的孽海。
只见这一方娑婆甚是狭小,左边一扇梅钱柳线的屏风,右边置的是香案妆台,尽铺着唱戏用的杂物:菱花粉黛,红板银筝,玉罗画扇,凤管鸾笙……
角落里的香炉烧出一缕清雾,映着窗格里斑驳的日色,衬得一寸光阴说不出的朦胧。
“阿辞莫催,我这便好啦。”
子夜听见一道清纯柔婉的女儿声。只见妆台前坐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身段儿弱不禁风的,妆容仿的是戏中闺秀。正照着菱花镜,仔细佩戴一枚金镶玉的丁香珥。
想必,她就是辞雪心心念念的怜月了。
“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怜月随口哼了两句唱词,转首却见一个戴面具的少女站在屏风旁,瞧来甚是眼生。
她也不惊怕,只闪了闪琥珀色的眸子,好奇道:“你是谁呀,阿辞呢?”
“你等她,很久了罢。”子夜拉住怜月的手,“我带你去找她。”
怜月也不推就,只乖乖跟上子夜,不解问道:“阿辞她去了哪里?这戏,马上就开场啦。”
萧凰从子夜的眼识里缓过神来,只见石壁上的辞雪静静发着愣,不知在追忆什么往事。
“喂。”萧凰往前一踏,身下的铁索晃了几晃,“她找到了。”
辞雪蓦然一呆,万千思绪涌到口边,不由得有些语无伦次。
“你……你能看见她?
“月儿她……她怎样了?
“身上可有伤,病得可好些?
“是不是瘦了,可曾好好吃饭?
“她那儿冷不冷,衣裳还够穿么?
“还有,还有……”
急不可耐问了一连串,一时竟忘了,鬼魂哪还有什么伤病,又怎用得上穿衣吃饭呢。
“她很好。”萧凰迎上辞雪的目光,温慰一笑,“她在等她的阿辞。”
子夜拉着怜月才走出两步,只觉得身后那人越来越轻,手上也沙沙的,有些把握不住。
转头一看,却见怜月全身上下透着微光,竟是一点点地化作空明。
“我……”怜月的笑靥里浮现一丝酸楚,“我怕是等不到了……”
“怜月——”子夜忙托住她的身,可还是眼睁睁看着她周身泛起一纤一毫的浮光,仿佛一颗白露熬过了漫漫长夜,但终究熬不过将升的艳阳天。
子夜知道,她在孽海里蹉跎了太久,只余这所剩无几的一缕残魂。如若离了娑婆,只怕撑不过片刻,便要魂飞魄散了,怎还经得住孽海之上的长路颠簸呢?
可是……
子夜咬紧了牙关。
辞雪和怜月,必须要相见呀。
不是为了救那姓朱的。
也不是为了抵债还命。
就只是为了她们,而已。
情急之下,脑海里冒出一个离奇的想法。
若不经孽海奔波,倒还有另一种办法,也能令雪月团圆。
——天涯与共。
子夜深知,凝视鬼的眼睛,会被带入另一片幻境。
这幻境,名为“瞬”。
人之一生,不过一瞬。
这一瞬,贯穿了一辈子的所思所忆,所念所执。
而天涯与共,能连通两个人的眼识。
二人各自的眼识,又连通各一端的瞬境。
就这样,用萧凰和自己的天涯与共,将辞雪与怜月的瞬境连到一起……
便是,重逢。
然而……
要这一奇招奏效,须得和萧凰同时开启天涯与共,互换眼识才可。
可她又怎敢拿得准,此一刻的萧凰,正自运起天涯与共,观照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呢?
那个蠢女人呵。
她真的……
会这样在乎自己吗?
子夜感到,这几乎已算不上法子,而是……
一场豪赌。
她不得不赌一回。
赌的不仅是命,不仅是侥幸。
她在赌萧凰的心。
子夜想起峭壁上的拥抱,想起娑婆后的深吻,想起铁索上灵犀与共的默契。
她愿意……赌一回。
“怜月,看着我。”
子夜直视女孩儿的脸,一边在心里念着萧凰,一边凝定目光,深深地沉进了,那对儿微光明灭的眸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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