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格外的阴沉黏腻。梅子雨断断续续的,怎么也望不到晴天。
过去的六年,怜月总要黏着她的阿辞。吃饭睡觉还算平常,上茅厕也要在外守着,生怕弄丢了似的。
可那个夏天,她与她,统共也没见过几面。
不唱戏时,怜月坐在窗边看云,一看就是两三个时辰。
房檐下姊妹们的闲谈,她一句也听不见。
那些人不无嫉妒地八卦,说辞雪如何凭着一曲《凤求凰》,在业城里声名大噪,引得多少王孙公子慕名听戏,争与缠头。
更令人眼红的是,辞雪竟得了朱家二公子的垂青。朱二爷对她极是上心,送了多少金银首饰不说,每逢佳节宴饮,总要拉她作陪。朱府那么些姬妾,也没像对她那样喜欢。
看样子,朱二爷是真想娶她进门了。
这小贱蹄子,真是走了狗屎运哦。
“沙……沙……”
雨丝不争气地落下来,怜月默默阖上了窗。
桌上的阳春面,一天也没吃几口。汤早干了,面黏成一坨。
烛线许久未剪,结成干瘪的黑炭,落了一层薄灰。
对门儿的刀马旦不再来找茬,因着屋里很久不煎药了。药罐子不知摔了还是打了,平白多了几道裂痕。
……辞雪不在,一切都失了颜色。
虽然,她偶尔也会回来。
她们还会同台搭戏,唱那一折《凤求凰》。
辞雪还是扮相如,怜月还是扮文君。
只是怜月的曲词,再也没有唱错过。
“数不尽,汉宫乔木连枝叶……”
再也唱不出那句唐突的“燕燕楼”了。
辞雪看她学了乖,有点诧异,但也没多说什么。
唱完了戏,看少女气色甚差,还苦口婆心劝她别忘了吃药。
临走时,她留下许多金银,嘱咐怜月多吃点大鱼大肉,多添几身好看的衣裳。
怜月从不应声。
她知道,都是那姓朱的给的。
辞雪前脚刚走,怜月把那些黄的白的一卷,统统扔进了臭水沟。
少女的情思,总是刚烈又纯粹,容不下半点瑕疵。
可辞雪不一样。
她比她,年长了七岁。
七年,足以磨去许多棱角,又刻上许多的世故与教条。
男婚女嫁,天地伦常,已然深深嵌进了血肉。
和许许多多的姊妹一样,她觉着能得良人看顾,嫁到豪门大户里去,简直是祖坟冒了青烟。
多少人盼了八辈子都盼不来的良机,怎么就落在自己头上了呢。
她觉着幸运极了,可不知为什么,又总是高兴不起来。
每天在富家子弟之间周旋,还要强摆着笑脸讨朱公子的欢喜,实在是身心俱疲。
有时候,她受不了席上的糜烂气息,一个人跑到亭子里看月亮。她想不通自己在做些什么,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呢……
嗨。
就当是——
为了月儿吧。
只有想起怜月,她才觉出无比的踏实与甜蜜。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可只要还有一点盼头,她愿做那风雪夜归人。
辞雪早已盘算好了。
等朱应臣答应娶她进门,就带怜月一起去。
月儿的命太苦了,她只想要她下半辈子,富贵安乐,衣食无忧。
眼下自己受这点委屈,又算什么呢?
这么一想,辞雪才又振作了起来。重整笑靥,回到乱哄哄的酒席上去。
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怜月到底算是什么。
是师徒?是姊妹?是亲人?是知己?
还是……
唉。
人世间有太多种名分,却找不出一种来概括她们。
辞雪只知道,她在乎怜月,非常非常在乎。
只要为着她好,怎么都可以。
那天入秋,天才擦黑,怜月早早的睡下了。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珠帘掀动的微响。
她认得脚步声,是阿辞回来了。
今儿她不是去朱家了么,怎的回来了呢?
她感到阿辞坐在床边,轻轻一声长叹。
她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可念起那句“朱郎”的仇,赌气翻了个身,对着墙壁装睡。
她感到阿辞掀开了纱帘,指尖很轻柔,拂着她的长发。
此刻,辞雪的心思乱极了。
她今天趁着酒劲,试探了朱应臣,若要娶她进门,多带个陪嫁的,他会不会喜欢。
没想到朱应臣拒绝了。
他说,主母聂夫人十分严厉,最讨厌下九流。能娶她一个,已是大大开恩了。若要娶两个,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主母成见极深,朱应臣又不敢不遵。任辞雪怎么讨好,也毫无转圜余地。
最卑微的蝼蚁,哪有讨价还价的道理。
辞雪不由得失了方寸。
她嫁去了,怜月就嫁不去。
难道要月儿一个人,留在燕燕楼吃苦受罪,永无出头之日吗?
还是……
只能这样了罢。
辞雪想了很久很久,艰难拿定了主意。
她抚着怜月的秀发,眼底浮上了泪花。
我的月儿哎……
你一个人去了朱家,要好好的啊。
次日一早,怜月还没睡醒,就被辞雪拽起了床。
她为她理云鬓,画远山,着浅黛,点沉檀。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副极新艳的妆。
“这是做什么?”怜月看着镜里开颜发艳的自己,实在不明白。
“朱二爷来燕燕楼设宴,一会儿唱凤求凰,你得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听见没有?”辞雪匆忙梳洗着。
怜月不吭声。
“问你呢,听见没有?”
“……行。”
怜月第一回见识到,辞雪还有这样一副面孔。
她坐在角落里,冷眼看着她与那群公子哥儿混成一片,与他们斟酒送钩,陪他们分曹射覆,应着他们言辞放浪,还对着其中那个最贵气的少爷,一口一个“朱郎”叫得甜腻。
怜月有些心酸,亦有些反胃。
席上,她觉出那些男人的目光,总是瞥来自己这边儿,盯得她如芒在背,直起鸡皮疙瘩。
尤其……是那个姓朱的。
酒过三巡,那姓朱的嚷嚷要辞雪唱两段戏,助助酒兴。
“给众位爷来一曲凤求凰,成不成?”
辞雪含着媚笑,又给怜月抛了个眼色。
怜月闷哼了一声。
琵琶声起,怜月干等了几拍,方才勉强开了腔。
“数不尽,汉宫乔木连枝叶……”
唱得涣散无力,跟饿了几顿饭似的,听得座上的爷们儿都打起了哈欠。
辞雪抱着琵琶,忍不住攒紧了眉头。
……月儿,你这是唱的什么呀?
关键时候,你怎么不听话呢?
再偷觑朱公子的脸色,只见他目光飘忽不定,时而盯着自己,时而又瞥向怜月。
她看得出,他在垂涎怜月的美色。
呵……
男人的心思,不过就那么一回事儿。
辞雪边弹着琵琶,边审时度势。
火候差不多了。
只差她,顺水推舟了。
月儿哎……
我可都是为了你啊。
辞雪一咬牙关,脸色放沉,猛将琵琶摔在地上。
“砰”地一声震响,座上都惊了一跳。朱公子吓得放脱了酒杯。怜月转头看向辞雪,满脸都是茫然。
“朱应臣,你要不要脸?”
辞雪极力将冷笑装出几分刻毒。
“那小贱人有那么好看?你爱看,我挖了你眼珠子,安在她身上怎样?”
众宾客一时哗然。
还没人敢对朱家少爷这样无礼。
“你……你疯啦?”朱应臣气红了脸。
怜月更是愣在原地,一时转不过脑筋来。
分明是辞雪硬拉着自己来的。这极美艳的妆,也是她亲手给自己描的。
她不知她唱的是哪一出戏。
“好,我疯了,我滚。你两个狗男女看个够去罢!”
辞雪撂下一句恶言,当即拂袖而去。
推门进了院落,才听见脚步声追了上来。
“阿辞——”
怜月气吁吁赶上,拉住辞雪的袖子。
“你……你怎么了?”
辞雪扶住额头,却不想给她一个解释。
三言两语,又怎能解释得清?
“你回去。”辞雪恢复了温和的脸色,“替我道个歉,好好哄着他们。”
“我……”怜月仍在惶惑。
“快去。”辞雪轻轻推了她一把,“我喝多了,别让我难堪。”
怜月低下了头,默默转回身去。
她从小听着阿辞的话长大。
她吩咐的,她不敢不从。
那天傍晚,暮云如烧,秋老虎闷得人心惶惶。
宴席才撤,怜月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葛花醒酒汤,匆匆回了卧房。
她仍记挂着,辞雪早先说的“喝多了”。
珠帘一掀,她瞧见辞雪半躺在床上,放空了两眼,脸上挂满了疲倦。
“阿辞。”
怜月放下汤碗,轻声一唤。
“喝口汤罢。”
尽管,她曾在睡梦里喊着男人的名字。尽管,她与她已经分离很久。尽管,中午经了那么一出荒诞无比的闹剧。尽管,有那么多尽管……
可她还是她的阿辞。
她还是忍不住爱她。
辞雪歪头看着怜月,无力地报以一笑。
“朱二爷走了么?”
怜月心下一涩,摇了摇头。
辞雪瞥一眼桌上蒸腾的雾气。
“这汤,你给他送去。”
怜月胸口一震。
……我为你熬的汤,你教我送给那个男人?
积蓄已久的怨怒和委屈,再也忍不下去。
“他算个什么东西,要我送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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