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学习就在下午五点四十的夕阳中结束,校门口又传来阵阵喧嚣。
庄晓和蒋游告别后,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留下来在教室里写作业。
她跟临时班长徐琰打了声招呼,徐琰把门钥匙交给了她,然后和朋友们奔赴外面的补习班。
补习班。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又像滚烫的烙印,烙在庄晓的心里。她从没有上过任何补习班,所有学习上的东西都是靠她自己钻研的,所以她付出了比别人更多的努力。
习题册的翻页声在只留有她一人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的清晰,落笔时的沙沙声似乎能抚慰她悸动的内心,让那份焦虑暂时消失片刻。
一口气做完今天的作业,庄晓感到十分畅快,微笑着合上了习题册,将书本和文具收捡进书包里。
吱吖的关门声在走廊里回响,一片夕阳刚好落在地上,好像通往天国的阶梯。她回望空空荡荡的走廊,再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校服。
突然间觉得,自己已经融进了这里。
回过神来,她朝前走去。
大胆走吧。
她一定要向前走,不要回头。
地方县的学生都住在校外的教职工宿舍楼里,学校单独腾出两栋楼,一栋给女生,一栋给男生。
庄晓的寝室在二楼,单独一小间。楼梯间的墙壁终年不见阳光,已经长满了青苔,纵使是在秋老虎的天气里,还是湿漉漉的感觉。
三两结伴的女生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地从楼上走下来,庄晓侧身给她们让路,听见她们在聊去哪里吃饭。
她靠在湿冷的墙壁上,望着成双结对的身影,竟有种说不出的羡慕。
其实,她也挺想要一个朋友的。
只可惜文科清北班里,只有她一个地方县的学生。
回到小单间放下书包,再出门的时候,夜幕已经笼罩整座城市。不像乡下能看见夏季的整片星空,城市里灯火璀璨,只看得见寥寥几颗星,闪着微弱的光芒。
街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可庄晓却没能融入半分。
那一刻,她理解了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写的“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除了从县城里带来的一身风尘与自卑。
念家的情绪又开始将庄晓包裹,她忍不住掏出老年机,拨通了爸爸的电话。
熟悉的彩铃声过后,电话被接通。
“喂!姐!”
是弟弟庄飞的声音。
小时候,庄晓并不明白自己名字的寓意,可她却很清楚弟弟名字的寓意,只是一个“飞”字,却承载着家里人的无数期望。
她还真真切切地记得,弟弟坐在爸爸的腿上,一边玩着玩具小飞机,一边说自己也想飞起来。
爸爸笑得很开心,亲切地抚摸着他的脑袋,说着,我们小飞肯定会飞出去的,要展翅高飞嘛。
可笑的是,从小县城里飞出来的人,却是庄晓。
“小飞,爸爸妈妈呢?”庄晓问道。电话那头传来嘈杂声,和电话这头一样热闹,似乎是在饭桌上。
“在旁边吃饭呢,今天是奶奶的生日。”
庄晓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农历的七月十一,也是奶奶的生日,“奶奶生日,爸妈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你在宜城,离那么远,告诉你了又能怎么样。”庄飞心直口快,也不顾及庄晓的感受。
庄晓有点急了,“呸,你帮我给说声奶奶生日快乐,让她注意身体。”
庄飞根本就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极其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还在跟堂哥打游戏呢,先挂了,再不回去队友就要举报我了。”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庄晓盯着手机屏幕发呆,一时间,心里竟委屈得慌。她只是到外面读书,又不是跟家里断绝关系了。
每个人都是矛盾的集合体。两个月前,当她得知自己能到育生读书时,她巴不得即刻启程,想要轰轰烈烈地追逐知识与未来。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很想家,想念被世人所乐道的港湾。当她想要回头暂时停靠片刻,她却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艘孤零零的小船。
一直盯着手机,她也没看路,结果左腿一下子就撞在了消防栓上。这无疑是往伤口上又撒了把盐,疼得她眼冒金星,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突然有人撞了庄晓一下,是个戴墨镜的大叔,晚上戴墨镜还挺稀奇的,他对庄晓说了抱歉,关心她几句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庄晓扶着路旁的电线杆,缓了好一会儿,却听见背后一阵嘈杂。
一声怒吼惊天动地,连她扶着的柱子都抖了抖。
“你他妈把刚才顺的东西给老子交出来。”
庄晓有些茫然地回过头,看见刚才撞自己的大叔摔倒在地上,墨镜碎成了蜘蛛网,颤颤巍巍地将一个东西递了出去。
透过人缝,她看见大叔面前站着的一双钩子,再往上一看,她看见了脸黑得吓人的林仲七。
下一秒,林仲七精准无误地朝她投来目光。
光天化日之下,不良少年打人啦!
庄晓感觉背后一凉,看见林仲七拨开人群朝自己这边走来,吓得她下意识地拔腿就跑,也不顾左腿膝盖的阵痛,一瘸一拐跟逃命的兔子似的。
“喂,你等一下。”林仲七的声音传来,跟狗皮膏药一样穷追不舍,越来越近。
难道是反悔了,想要她赔他一双鞋?
那自己这样跑,算不算是肇事逃逸?
庄晓实在是跑不动了,来到了一个花坛边,累得蹲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面为自己的逃避行为感到羞耻,一面又害怕林仲七抓到自己。
她真的后悔要了那碗西红柿浓汤,又难喝又倒霉。
“我说你,跑什么啊!”
一抬头,林仲七就站在了她跟前,跟她一样,累得俯下身大口喘气。
逆着灯光,他的轮廓线被勾勒得无比清晰。
庄晓的视线逐渐模糊,眼泪跟泄洪似的,扑簌簌地往下掉,含含糊糊地说:“我赔你……”
林仲七捏着她刚才被顺走的公主钱包,被她莫名其妙的哭搞得云里雾里,身子又往下弯了弯,侧耳问:“你说什么?”
“我赔你的鞋。”庄晓已经泪流满面,眼中写满了绝望,“但是你能不能给我一些时间……”
“谁说要你赔我的?”
-
庄晓从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跟不良少年来到正版的肯德基,还跟不良少年面对面坐着。
她咬了一口比她拳头还大的安格斯牛肉堡,却被噎到嗓子眼,脸红得给番茄酱一样。
林仲七一边玩手机,一边蘸着番茄酱吃薯条,瞟见她的脸憋得通红,将吸管插进可乐里然后递给她。
她喝了一大口,缓过来后,满脸难为情地跟他说谢谢。
林仲七被她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了,放下手机,托着腮打量起她。
刚才跟庞景则他们在网吧打完游戏,庞景则他们说去艾伦酒吧,林仲七不想去,准备到肯德基解决晚饭,结果就在路上看见了中午的那个女生。
热闹的街道上,穿着云帆色校服的女孩格外显眼,马尾辫像是公鸡的翘尾巴,随着步伐一蹦一跳,看起来还挺有趣的,只不过她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一个人孤零零地低头看着手机,没看前面的路。
林仲七是看着她撞上了消防栓的,他噗嗤一乐,刚想过去看看她怎么样了,却看见有个戴墨镜的人撞了她一下,趁着跟她道歉时,飞快地从她的裤兜里掏出了钱包。
林仲七想都没想,径直朝扒手走过去,飞起就是一脚。
本来打算把钱包还给她,她却跑得比兔子还快,追上她的时候,她泪流满面地跟他说,会赔钱。
林仲七扯了扯嘴角,说,不用她赔钱了。
本以为会安慰到她,结果她哭得更凶了,却不发出一点儿声音,跟坏掉地水龙头似的。
他手忙脚乱地递给她卫生纸,然后说,我请你吃肯德基好不好,你别哭了。
庄晓边哭边点头,不良少年发话了,不敢不听啊。然后她就像是被抢来的压寨夫人,被林仲七领着进了肯德基。
庄晓低头继续咬着汉堡,细嚼慢咽了许久才咽下去,生怕又被噎着。一抬头,发现林仲七正盯着自己,她迅速低下头,将头埋得更低了,小声说:“谢谢你。”
“哦。”林仲七也没跟她客套,见她脸皮薄,便继续玩手机,话锋一转问道,“你见到我,干嘛要跑啊。”
因为他们说,你是不良少年。
庄晓自然不敢这样说,编了半天理由,才牵强地说:“我怕你反悔,要让我赔你一万块……”
“那我现在反悔了,你赔我呗。”
庄晓的肩膀一抖,抬眼看见笑得纯天然无害的林仲七,含在嘴里的可乐还没咽下去,一紧张,就被呛得咳了出来,差点喷在林仲七的脸上。
“好了好了,我逗你玩的。”林仲七递给她卫生纸,“把你吓成这样,不逗你了。”
庄晓接过卫生纸擦擦嘴,偷偷往桌下瞄了一眼,他已经换了一双鞋子,还是蓝色的。
跟被她弄脏的那双,好像长得一模一样。
“你新买了一双吗?”庄晓根本分不清这些钩子的种类,反正在她眼里,通通都是一个样。
“没,这双是普通的aj1,那双是ow和aj1的联名。”一谈到鞋,林仲七就来了兴趣,不过看见庄晓茫然的眼神,他的兴趣也磨灭了一大半,没再聊下去。
庄晓发现了这一点,连忙说:“你讲,我在听。”
“算了,给你讲这些没用。”
庄晓的心凉了半截,他是在嫌弃自己土里土气,就算说了,也不会懂这些吗。
然而,他又立刻说道:“你们这些好学生好好学习就好了,不用花时间了解这些,这些鞋子都是坑我这种人傻钱多的。”
没有任何炫耀的意味,听起来还挺真诚的。
确实人傻钱多,谁会当大冤种买一万块的鞋子。一万块,都够她这辈子买鞋的钱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好学生啊?”庄晓用薯条搅着番茄酱,她挺想知道在这个不良少年眼里,好学生的标准是什么。
“一班的,清北班的人,还不够好啊?”
庄晓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我是一班的?”
林仲七没答,而是指了指她胸前的校牌。
庄晓低头。自己真傻,这不明写着吗。
“不过你们清北班的也不全是好学生。”林仲七笑得很讥讽,“你们班那个叫陈方墨的女生,高一的时候还跟我兄弟谈过恋爱呢。”
庄晓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虽然她还记不住陈方墨长什么样子,但是她听蒋游说过,陈方墨每一次考试的英语成绩都是年级单科第一。
早恋这个词只存在于她高一班上最后一排的人,那些人怎么谈怎么玩班主任都不管,唯独听说他们班的语文课代表跟外班男生有点暧昧关系时,班主任立马将语文课代表叫进了办公室,严声厉色地叫她不要触碰那根不合时宜的红线。
为了防止早恋行为,班主任还给他们说,在班上安插了眼线。庄晓就是眼线之一,班主任足够信任她。
然而当她在县中外看见课代表和那个男生手牵手时,她没去给班主任打报告,反而是课代表找到她,求她不要告诉班主任。
庄晓一边点头,一边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要在现在谈恋爱呢?
课代表认认真真地回答,因为他对她好,因为他懂她,这是旁人做不到的,他们只是在不对的年纪遇见了对的人而已。
的确,当课代表的家庭发生变故,她就像陷在一潭沼泽里挣扎时,是那个男生将她拉了出来。
旁人怎么会懂呢。
彼时的庄晓并不懂得这句话,只是让他们小心一点,别被其他同学发现了。等庄晓收到育生抛来的橄榄枝的时候,语文课代表是班级里唯一给她送来祝福的人。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庄晓收回飘远的思绪,继续听林仲七说着她不知道的事情,算是八卦吧。
“他们谈了一个学期,不过那女的太作了,自己有男朋友还跟外校的男生在网上暧昧,还天天跟我兄弟闹,说那是她的男闺蜜呢。男闺蜜个屁,背着我兄弟跟别的男生牵手挂情侣关系,害我兄弟伤心得差点想不开,真他妈不要脸。”
无论何时,忠诚都是爱情的第一要义。
听起来,还真有点过分。
“这样盯着我干嘛?觉得我说得不对吗?”林仲七嘬了一口可乐,问她。
“没没没。”她斩钉截铁地否认,她只是以为他还会跟自己讲一些其他的事情。
庄晓将最后一根薯条喂进嘴里,悻悻收起八卦之心。
从肯德基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街头也清净了不少。
庄晓畏畏缩缩地看了一眼老年机的屏幕,生怕林仲七发现似的,以为爸爸妈妈会给她回一个电话,结果却是什么也没有。
她的心瞬间落到谷底,嘴角耷拉下来,准备和林仲七道别,却听见他说。
“你家住哪啊?这么晚了,我送你到小区门口。”
才认识不久的生人都比共同生活多年的家人更关心自己。
庄晓鼻头酸酸的,扯出一个笑容:“我是今年招收的地方县学生,住教职工宿舍,离这不远,不用麻烦你了。”
“地方县学生?”林仲七站在路灯下怔了几秒,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磨时间,这些事情他理所当然地不了解。
庄晓点点头,笑着向他挥手道别,转过身的瞬间,满脸的笑容立刻就烟消云散,只留下一道拖长的影子伴随在她左侧。
形单影只的确很适合她,就当是一个人更自由自在。
她装酷般将手揣进校裤兜里,却发现地上多了一道影子,不近不远地跟在她的影子后面。
庄晓怔住了脚步,转过身看见跟在自己身后的林仲七。
跟她一样,双手插袋,半张脸隐在夜色里,简直酷毙了。
“你怎么跟过来了?”庄晓感觉月色被化开,全部都落在了她的心上。
林仲七走到她旁边,耸耸肩:“吃得饱,跟你走一程,就当是消食咯。”
离教工宿舍只有六分钟的路程,到了大门口时,林仲七才停下了脚步。
庄晓跟他道别,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问:“你是不良少年吗?”
“什么?”
“你是不良少年吗?”
林仲七听清了他的话,一脸懵逼的样子,表情跟动画片里被隐形的杰瑞偷了蛋糕的汤姆如出一辙。
好半天,林仲七飚了句脏话,算是回答她:“谁他妈给你说的老子是不良少年?”
“没人。”她矢口否认。
“不行,庄晓,你给我老实交代!”林仲七朝她走来。
庄晓又是拔腿就跑,边跑边笑着说:“对不起,是我搞错了。谢谢你,林仲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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