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上,便将是谢郁文与陆庭兰约定的三日之期。
冉冉十分担忧,“小娘子,您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呢?眼下光凭一个‘平昌郡公’的答案,还不够您上陆公子跟前去宣告胜利吧?”
谢郁文晃了晃脑袋,稍一动作,太阳穴便隐隐作痛,“嘶”地倒吸了口凉气,眉头紧锁,“那自然不够,可‘陆庭兰’三字打听不出首尾,‘平昌郡公’还会打听不出吗?明日我上鸣春山去,见着爹爹,各中详情,一问便知。”
冉冉却说:“小娘子还是今日去见郎主吧,万一事有不偕呢,还有时间可以想旁的法子。”
谢郁文朝圈椅中一歪,耍赖似地撒着娇,“不去!我今天要休息,这两天好累哦。”一边长臂一展,勾着冉冉的脖颈,将她拉近,“冉冉你看,你看我的双眼,是不是写满了疲惫?”
冉冉依言端详了两眼,只见她眼眸清亮,漆黑的瞳仁似汪着一泓碧水,灵动而鲜活,哪有丝毫疲惫模样。
冉冉无语,轻轻推开谢郁文,“小娘子若不愿出门,不如看看账吧,前阵子您亲自去收来的三个庄子,算算时日,已有月余,也是时候看看出息了。”
说起生意,谢郁文立刻就来了精神,头疼都顾不上了,应声说好。前些日子,她亲自去城外勘探了现场,做主买下了三个庄园,专做鲜花培植的营生。
江南路大体多雨,四季分明,与常年气候温润的两广西南之地相较,并非花卉生长的沃土。而余杭,偏巧又有些微不同,因地处山南水北间的丘陵盆地,背风聚暖,雨水适宜,稍加人为干预,便很可以栽植些各色鲜花,乃是江南路上的一颗遗珠。
谢郁文才翻了两页账册,一眼便瞧出了不对,惊讶地挑了挑眉,“为何损耗会大了这样多?家中有香坊有酒楼有茶行,都少不了要鲜花供应,既然需求稳定,不愁下游销路,与上月相比,损耗怎还会不降反增了?”
所以说她是天生经商的好头脑。谢郁文对数字敏感,几乎过目不忘。小时候进学,经文诗词背得磕磕绊绊,可什么内容在哪一卷册、哪一章、哪一页,一眼便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将书本读得穿了,常常借此将先生都糊弄了过去。
冉冉想了想,答道:“前几日,我去榆钱巷的茶行盯了一回,恰好见到了庄子上来送货的人,可送来的品类与数目皆有出入,又对了账,才发现原是要送去别家的货,竟是送错了。我又问了茶行的伙计,才知自从换了这几家新庄子供货,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好几回了——庄子上多出来的损耗,应该便是从这上头来吧。”
不等她说完,谢郁文已然想通了其中关窍,点了点头,“这几家庄子的匠人好,出货成色稳定,从前都叫周边的掮客一锅全收了,价钱虽压得低了些,但胜在省心。这回我收了他们的庄子,要做直送商家的生意,省去中间再过一道手,货品更新鲜,能压低损耗,于农户而言,出货价格也能更高些……”
谢郁文叹了口气,“当时他们虽应承我能做,现下看来,还是我大意了。”又横了冉冉一眼,“你也是,怎么不早告诉我。”
视线落在账册上,却默然出了神,一手无意识摩挲着。思忖了片刻,谢郁文吩咐道:“去典当行里挑三个有经验的朝奉,和他们说,若有愿意的,这个月多提半股的出息,派驻到庄子上去,将如何对接商户、如何记册、如何出货供货、如何管理银钱流水,都一一教会了再回来。”
谢郁文说罢,合上账册朝案上一丢,神色尚平静,语气却十分果决,“去和三个庄头说清楚了,一个月为期,若还是在供货上出差错,损耗上下不来,那供货的事我便收回来。脑子放清楚些,勿要好高骛远,大家就挣自己能挣的钱吧。”
冉冉认真点了点头,“小娘子放心,我这就去吩咐。”
待冉冉走远了,谢郁文站起身,舒展了阵四肢,畅快出了口气,嘟囔道:“哎,还是看账舒服,我头都不疼了。”
第二日一早,谢郁文便出城往鸣春山上去。不过几日未见谢忱,期间却经历了一桩又一桩奇事,朝堂官场里的争端,她应对起来仿若蹒跚学步的孩童,每一步都走得惶恐而艰难。
此刻见了谢忱,忽然委屈得想要掉眼泪,“爹爹……”
谢忱倾身,心疼地抚了抚她的脑袋,嘴上却强忍着不松口,仍要扮一扮严父,好让女儿长长记性,“让你别蹚这趟浑水吧,你偏要蹚,现在好了,知道这里头水深了吧。”
谢郁文一撇嘴便要哭出声来,谢忱见状,忙放软了声气,一下下安抚着,在她的背上轻拍,“好了好了,葭葭,是爹爹不好,都怪爹爹让你受委屈了。”
听谢忱服了软,谢郁文心下立时好过了不少。她从小叫谢忱娇宠着长大,难免在谢忱跟前,养出些恃宠而骄的性子,可好在她脑子好,机灵敏锐,撒娇卖乖的事从来点到即止,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总能叫谢忱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谢忱问道:“和爹爹说说吧,葭葭,这回又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还是前两日我来问爹爹的,自中京来的陆庭兰陆大人。”谢郁文郑重其事地说道:“爹爹说未曾听说过‘陆庭兰’这个名字,那么‘平昌开国郡公’,爹爹应当知道吧?”
谢忱大为惊讶,“平昌郡公陆寓微?你想问的,原来竟是他?”
陆……寓微?这又是怎么说的?
谢郁文心下微怒,好啊,果然在诓骗她,竟然连名字都是假的,害她白费了一番功夫,绕了好大一圈弯路。
她仍有些不放心,探寻问道:“大约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我瞧着应是个武人,说不定是官家御前的什么统领,应当也是旧日里一道跟从先帝的股肱。”她又站起身来,伸手比划了一下,再三确认,“约莫这么高,这么宽,生得很白净……爹爹想想,确实是平昌郡公,叫陆寓微么?不会有错吧?”
谢忱一时被她手舞足蹈的模样逗笑了,“葭葭,你形容得真差劲,小时候爹爹教你的书都白读了……不过,确实差不离,是这么个人,叫陆寓微,错不了。”
好啊,行了,待稍后登门,她要向这位陆大人好好讨教讨教。谢郁文在心中狠狠地记上了他一笔。
谢忱却慢慢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葭葭,你听好了,陆寓微可不是什么官家御前的统领,他是先帝亲封的京畿三司副督使——三司正督使廖广五十多岁了,随先帝打下了江山后,廖广得封国公,再未视事过一天,正督使不过是个虚衔。葭葭,你明白其中的意思么?”
京畿,三司,督使,副的。
谢郁文茫然点头,细细咀嚼着其中的意味。
京畿五十万禁军,乃是周家天下最为精锐的兵力。禁军分三司,各设指挥使,其上又设三司督使,统领全军。正督使不管事了,那么他陆庭兰……不是,陆寓微,便是全天下权力最大的武将。
谢郁文也叫这个事实震住了。她是天下首富的女儿,爹爹又是助先帝开朝的股肱,寻常王公贵胄,她还真没有放在眼里。可三军统帅……这个名头太大了,后头席卷而来的金戈铁马,隐隐也叫她生畏。
谢忱又道:“虽然枢密院掌军令,名义上,唯有枢密院使,方能调令三军。可实际上,日常训练兵马、调派布防这些事务,话事的定然是三司督使,他陆寓微,名副其实是扼着京畿的要害,周家的皇位坐得稳不稳,尽数要看他陆寓微的。”
四下无人,应侍们早被遣得远远的,仅有他父女二人相对而坐,是以谢忱出言,并没有丝毫遮掩。
此刻堂上静极了。谢郁文茫然地瞧着谢忱,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来,仍有些不可置信,“那陆大人这样年轻,官家为何会封他作三司督使?当年打天下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儿吧?”
谢忱转开眼去,目光落在远处,透过山明水秀的春景,似望见灼人的烽火硝烟,“那年周家军攻下兖州,陆寓微便来投军,那时他才十四岁吧,已长得身量魁梧,骑射功夫冠绝军中。转年就叫先帝看上,擢升亲军帐下。”
谢忱回忆着旧事,停了停,方缓缓开口:“据陆寓微说,他幼年失怙恃,流落兖州,可我瞧着,大约原也是官宦子弟,受了前朝奸佞构陷,方沦落到那个地步——他不仅识字,小小年纪竟还晓畅兵法,初辖一营,便常能奇袭打胜仗。没两年便一路擢升,待到周家军兵临京城下,陆寓微已经是帐下数一数二的将领了……当年第一个领军入城的,便是他陆寓微的骁骑。”
“也是时势造英雄。”谢忱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天下初定时,陆寓微不过才二十岁,已跟随先帝身边六载,打胜了无数难打赢的仗,攻下了旁人没法子攻下的城池,累累军功,便是封定国公,也不为过。可到底念着他实在年轻,酌情降了一等爵位,封平昌郡公,除官三司副督使,上头还有个正督使,好堵住悠悠众口。总归他年纪轻,往后有的是升官的时日罢,也足见先帝对他爱重非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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