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赵七来说,在那个深夜路过乐阳王府,其实算是一个巧合。
那日他与人打架斗殴,一挑一群,留了不少皮肉伤。他是自小在外摔摔打打皮糙肉厚的人,并不在意这些养几日就能好全的小伤,但糟糕的是对方不讲武德,打架就打架,多打一他都没去计较了,还往他脸上下手,实在是卑鄙无耻。
——男子汉大丈夫自然不在乎脸上留不留伤,问题是男子汉大丈夫的娘不一定不在意亲儿子挨打毁容,男子汉大丈夫的爹估计会因为他又打架而提棍教子打断他的腿,男子汉大丈夫的哥哥们更可能在边上看戏嘲讽弟弟并把这件事作为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笑话……
赵七蹲在河边,按着自己发青的眼角,想着暗无天日的未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卯时三刻出的门,辰时一刻逃的学,打完架已经到了快午时,早上出门随手揣了点自己攒下来的钱,数量也就那样,在买药和吃饭之间只能二选一,还不一定够。
赵七在街上徘徊小半个时辰,最终只能跑书院门口蹲点狐朋狗友。
狐朋狗友讲义气,虽然指责他打架都不带他们委实不讲义气,却还是凑了点钱给他,他啃完五个饼,处理完身上伤,居然还剩着点药和钱。
于是他一整个下午都在街上乱晃,想着他不久前和家里吵的架。那次吵架谁都没能说服谁,他父亲一怒之下断了他的日常花用,连饭都没有给他留一口。要不是他以前花得少,多少攒下点钱来,只怕要到处打秋风。而他摔门而出,生平第一次开始以叛逆来表达自己的抗议,他其实没什么做纨绔不孝子的经历,似乎也没有这个天赋,逃学完了无事可做,只能在街上游荡,随机抓几个欺负人的恶霸打架。
打架本就是他特长,打几个纨绔和跟班简直是不在话下,不过大概也是他得意过了头,这次惹到了个小心眼的小少爷,事后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来找他寻仇,他又没带人,单枪匹马对上一群打手,虽然没让那小少爷占到多少便宜,却还是只能带着伤战略性撤退。
晚些时候他纠集狐朋狗友把场子又找了回来,那小少爷哭着喊着回家找爹去了,赵七摆着一副凛然的胜者姿态,内心惆怅着不敢带着一脸伤回家见爹。
狐朋狗友看出他心中想法,想了半天想出个馊主意,一群半大小子跑胭脂店里胡乱买了些粉回来,七手八脚倒腾着给他上粉遮伤。
不过毕竟是一群新手,折腾到日薄西山才总算搞出点样子来,赵七对着水面左看右看觉着还是有些明显,虽不好拒绝狐朋狗友好意,却多少后知后觉泛起几分羞耻之心来,因耻于回家,又生生在外头磨蹭到三更半夜,才抱着几分“家里人估计都睡了”的侥幸心理偷摸着回家去。
——当然等到他踏进家门,发现亲爹大马金刀神色冷凝高坐明堂,亲娘也难得满脸不赞同地坐在一边,几个亲哥在边上一个不落……赵七心中便只剩下“吾命休矣”四个大字。
而此时此刻的赵七还未意识到之后自己将要面临的末路,只在路过一家宅邸后院时隐约听见少女哭声。于是他那点无处安放的管闲事之心又开始蠢蠢欲动,望望月色,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按捺不住,翻身跃上了墙头。
月色下的小姑娘抬头时露出一张极好看的脸,远山眉蹙拢愁思,凤眼微挑凝水色,眼角微红,唇色又惨淡,手臂上血肉模糊,偏还要硬装出些强硬态度来,便彻底勾起他心中本就有些泛滥的怜弱心。
他想起自己以前在某个雨天遇到的一只猫,那猫看起来尚还在幼年期,雨水血水打湿毛发,凝成一缕一缕的,恹恹地蜷缩在角落,见他走近细细地叫唤着,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于是他走过去,将那只猫抱了起来,按住猫惊吓之下乱挠的爪子,准备找个地方处理它一身的脏污和那些伤。
那只猫伤好之后便再和他没有了来往,后来他遇见路上相似花色的猫也会猜测是不是他曾经救下的那只——毕竟他不太会认猫。
他救过猫,救过狗,救过飞鸟游鱼,救过濒死的植物,也救过人。其实他不见得擅长做这些事情,时日久了也记不住自己救过哪些生灵,甚至不太去关注他们的模样,但他生就这样一副心肠,自认不算善心人,也不是没见过血,打起架来更是下手不留情,偏偏对着那些柔弱的、无力的、可怜的存在总控制不住起同情保护之心。
隐约记得曾有谁戳着他的额头骂他傲慢,说他像是总觉得世上有那么多人等着他保护拯救一般,将自己看做是什么了不起的英雄侠客吗?
而他不服气地拍开那只手,大声反问,为什么他就不能做保护拯救所有弱者的英雄侠客?
记不清是谁的那个人低头望着他,像是在笑,多少英雄侠客……总是被那份好心拖累,都没有好下场的啊。
他没有再回答,只在心中嗤之以鼻,他年少气盛,便觉得人生在世,本就该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他觉得可怜那便救了,为什么要考虑那么久远,有什么可犹犹豫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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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给了灯,送了药,等到自己的伤养好了,又想起在那个月夜遇见的少女。于是在另一个逃学的下午,他再一次翻上了那堵墙,像是曾经的他有意无意般路过遇见猫的那个拐角。
如今他坐在墙头,看着少女仰头看他,原本狭长的眼睛微微睁大,更显出几分明显的稚气来。
那只是个年纪比他还小些的小姑娘,他在家中排行最末,哥哥姐姐不少,弟弟妹妹没有,从小到大同龄的玩伴又大多是和他一样的上蹿下跳的熊孩子野小子,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存在,年幼、纤弱、可怜又无助,在旁人还在父母怀中撒娇时便失去母亲又被父亲出卖,甚至隔了近十年,这出卖又将再一次发生。
——他才不信一个明明不穷却要卖女儿的人会忽然起了慈父之心,鬼上身的可能性都比思念女儿来得大。
他想,京中买卖下人本来也就差不多价格,乐阳王好歹是皇亲国戚,没事也不会特别亏待一个小丫鬟,条件就算不是最好,也绝对差不到哪里去了。又有什么地方值得那样一个利欲迷眼的人不惜从乐阳王府抢人也要把女儿再卖一遍呢?总不能是皇宫大内吧?
若只是换个地方做丫鬟,似乎真的不值得折腾出这么多事来,除非“出更高价”的下一家买的根本不是丫鬟……
他看着少女尚且年幼却已经能看出风华的面容,思维瞬间蔓延开去,仿佛有什么温而软的东西淌进心底,将心都浸没在其中,怜悯之心水涨船高,于是他一字一句认真说道:“你不要相信你那个父亲,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王府好歹地位高,你自己坚持留下来,就算他是你父亲也不能强行带你走。不过也不能太相信王府……属于你的东西要收好,金银钱财多少存一点。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哪怕逃走也多一点底气……”
钟繁微看着这少年替她想着未来,想着想着甚至颇为忧愁地叹了口气,心中半是好笑,半是微微的酸软。
她并不愚蠢,自然听得出这少年的认真和关心,于是她便没有打断他,只听他说完,才点点头,抿着唇含着笑:“我记住了,谢谢你。”
赵七有几分不好意思一般侧过脸:“不过应该也不至于这么严重,你家县主对你好吗?如果求求她会愿意帮你吗?”
理论上的县主本主一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而赵七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神情中同情之意更浓,声音又放软几分:“我以后还会来找你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都可以和我说。”
钟繁微总觉得话题在朝一个奇怪的方向去,却不好当面拒绝对方好意,便只问:“不会太麻烦你吗?你不需要读书吗?”
据钟繁微过往所知,大部分这个年纪的少年都该去读书的,条件好一些的寻人私教,条件差一些的则去学堂。毕竟读书科举几乎是如今人人公认的、唯一的登天路。
而若是不去读书,基本都是因为家中实在贫寒、需要孩子帮忙做事补贴家用,也不该让他这么三天两头在外面跑。
赵七的神情也淡了些,他说:“我本来确实该去学堂的,但是我不想读了。”
“是怕家里负担太重吗?”钟繁微问他。
赵七摇了摇头,似乎思考了些什么,半晌才回答:“我家是经商的,如今虽然败落了些,却并不缺钱财。可惜当年我家空有财物却无地位,所以被人夺了大半家产打压至此,如今那恶人仍盯着我们,我……”
他又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说:“我想去学武,想把我家中失去的东西都抢回来,想把那些恶人强盗都打疼,打得他们不敢再对我家伸手……但是我家里人都不同意,说我年纪小想当然……”
“反正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不读书了,那些繁文缛节有什么用,只有疼了他们才会怕。”少年垂下眼睫,笑唇半掩,锋锐眉眼沉沉压着,几乎显得有些阴郁。
钟繁微看着他,忽然想起梦中惨死的小十。她的弟弟,当初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呢?
可是最终他也只是死不瞑目。
于是她说:“你家里人大概只是担心你,还是和他们谈谈吧。你年纪也还小,都还来得及,你也可以一边读书一边习武啊。以前有人告诉我,多学点东西,总是不会吃亏的。钱财会失去,学到的东西永远都是自己的。”
“你年纪比我还小呢,装什么大人,”赵七笑了一声,“好啦,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会去和老头子磨的,不过读书什么的……那些什么千金裘一木枝,能有什么用?能和那些人去讲道理吗?”
他边说边摇头,将目光从遥远的地方收回来,却听见少女温柔平静的声音。
“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际,非一代之智也。*”钟繁微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是说积小成大,集合众人力量,才能达成目的。这些道理和强盗恶人说不通,也不是去说给他们听的。这是先人留给我们的东西,他们的经历,我们的思考,那才是更重要的存在。”
春日暖阳之下,少女眼眸仿佛在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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