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静长公主最后果然还是没有露面,据说是身体不适,也就不来坏人兴致了。
年岁长些的夫人们隐晦地交换目光,多少都知道些内情缘由。
当年先帝膝下公主不少,最有名、最张扬也是最受宠的,便是三公主和婉。她是先帝年岁最长的女儿,也是先帝登基后降生的第一个孩子。或许是因此被视作身带吉兆,加上她母亲当时正得宠,本身性情也得先帝喜爱,先帝对她是处处疼宠,皇子公主中无人可与她争锋。
然而那已经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后来和婉匆匆出嫁,一度沉寂下来,直到十八年前的元佑之乱,她被剥夺封号,公主府被抄,和婉和驸马一起被斩首,她当时八岁的长女被幽禁至今,四岁的幼子则和其余被那场动乱牵连的未成年男丁一起流放千里。从此和婉公主便成了京中最大的禁忌,几乎再无人敢提起她。
这秋日宴本是和婉年少时折腾出来的东西,她被斩首的那一年秋,京中似乎都寂寞了不少。第二年的秋天先帝已经病重,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将和婉被封存的府邸和别院都指给了十五公主贞静,又要贞静叫些人来热闹热闹。
于是这秋日宴便又一年一年延续了下来,但贞静本人却从未在秋日宴上出现过。
贞静生母位卑,养母早逝,不得看重,本就沉默寡言,没有什么存在感。和婉年少时心疼这个幼妹,对她很是关照庇佑。然而和婉死前她一言不发,死后更是打定主意要与她撇清关系一般,甚至听说当初和婉倒台有她落井下石的一份。虽说如今和婉已经是墙倒众人推,大家少有人敢提起她,但是翻脸无情至此的也只有贞静一个,尽管也没有几个人会像秦夫人那般直白地表达出来,但多多少少让人有些不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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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对于年轻的姑娘小姐们来说,她们并不清楚和婉是谁元佑年间又发生了什么,对向来深居简出的贞静长公主印象也寡淡,更不会知道那些陈年旧事,便都只是三三两两地闲聊赏花,说着如今,想着未来。
钟繁微和钟惜铃也终于找到机会脱离人群,两人躲到一个藤架后面,默默无言地互相对视。
之前从得知这场秋日宴的性质到抵达此处的时间太短,之后又忙于认识和应付别人,钟繁微一直没时间去细想这件事,到了此刻依然缺乏真实感。
出嫁。
说起来或许有些令人不敢相信,但钟繁微确实几乎从没有考虑过这回事,七岁以后,梦里梦外,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忧虑,有太多的东西要在意,没有闲暇来关注嫁人之事。
一定要回忆,还得追溯到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母后将她抱在膝头。
大皇兄比她大了十四岁,那时已经在相看太子妃。母后一个个地思索着家世和性情,她听得半懂不懂,只是一张张地翻那些画像,说这个好看,那个也好看。
四皇兄看得有趣,失笑道:“好啦双卿,把画像给大皇兄,是大皇兄挑媳妇,不是你挑,再过个十几年才轮到你翻画像呢。”
母后微嗔道:“对着你妹妹胡说八道什么呢?”
“早晚有那么一天的嘛!”四皇兄把她从母后膝上接过来,放到自己面前,对着母后摆手,“母后接着替大皇兄看,我和我妹妹谈点关于我未来妹夫的事。”
母后啼笑皆非地看着次子和三女四目相对,一旁幼子噔噔噔跑过去,贴在哥哥的腿上开始拽着衣服努力想要往上爬,要到孪生姐姐的旁边去。
“你这小胖墩……”其实也才十一岁的皇子单手拎起三岁的弟弟,将他和妹妹排排放,然后握住妹妹的手,认真地说,“家世不能太差,太差配不上我妹妹;然后虽然双卿你多半找不到像你皇兄一样英俊帅气的人,但是起码也不能差太多,长得不够好看伤的是我妹妹的眼;更不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总得有点本事,没本事没资格来求娶;然后脾气要好,对我妹妹也要好,不能欺负你……”
他说着说着便忧愁起来:“要是那臭小子欺负你怎么办啊双卿?”
一旁小十左看右看,不知道怎么反应了过来,字正腔圆地大声说:“打他!”
母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十却不觉得哪里好笑,严肃着一张脸点头:“谁欺负姐姐,就打他!”
四皇兄却还是忧愁:“那要是他背着我们趁我们不注意欺负双卿怎么办?我看人家说公主总是容易被欺负啊……”
一直作壁上观的大皇兄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最近又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驸马登基后贬妻为妾还是驸马带回来一个怀孕的女人?”
“大皇兄你怎么知道?!”四皇兄大惊失色,“难道你也看了?”
大皇兄叹了口气,拿扇子敲了敲弟弟的头:“少看这些东西,看了也不要信,话本故事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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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本故事都是假的,但也已经没有人会说着“要是有人欺负双卿怎么办”“谁欺负姐姐就打他”了。
她总得早做打算,还有钟惜铃……
于是她开口问自己如今的妹妹:“你有……”
话音未落,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钟繁微停声回头,见到一个梳妇人发髻的陌生女子朝她们走来。
她看着并不比她们大很多,有一副不算太惊艳的容貌,肤色比京中大部分的女子都要深一些,还有不少细碎伤口。然而她眉眼疏阔笑意朗朗,是一种和京中截然不同的动人。
“夫人如何称呼?”钟繁微问。
对方笑道:“我的夫君姓岳,他和我说,他有个姑姑曾经嫁到了乐阳王府。虽然他这位姑姑和她的长子已经去世了很多年,但还有两位表妹留在乐阳王府中。”
“您是……”钟惜铃反应过来了对方的身份,几乎无法控制地低声惊呼。
“我叫林霄,双木林,云霄的霄。若论亲戚关系,你们得唤我一声表嫂。”后半句话,她放低了声音,“这些年,母族无人撑腰,辛苦你们了。”
钟惜铃微微睁大了眼睛,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手指在轻微地颤抖。
钟繁微拉住她的手,问林霄:“岳家当初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林霄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我本以为,你们会先质问我们为什么这么多年对你们不闻不问。”
“不管之前如何,如今您既然来了,家中肯定是想和我们重新联系上的。但偏偏来的既不是外祖母,也不是舅母姨母,而是表嫂您……本来这个情况,应该还是更年长些的长辈来更合适吧?何况以您的年纪,估计连母妃都不会认识,更谈不上旧情。会让您来……除非是没有旁人可以选择了。”钟繁微慢慢地说,“看您模样,应当是刚入京吧?那我们那位表哥,是否也是最近才回到玉京?”
林霄垂眸想了想,点头:“我来本就是打算将那些事情都告诉你们的,本来还想慢慢说,但是既然你们都猜到了,那我也就不卖关子了。”
她抬起眼看着姐妹俩:“我嫁进来时日不长,这些事情都是横之——就是你们表哥岳戈——告诉我的。整件事情的起因,其实得从当初北狄南下说起。其实也没有什么复杂,北狄南下,当时祖父岳锋是大将军,奉命领兵出征,结果兵败战死,又有传言说祖父通敌叛国……何况南边丢了大片国土,总得有人负这个责任,岳家当时便是家破人亡。横之当年岁数不大,判的是刺配充军。这些年他和北燕拼死作战,靠着军功升迁上来……”
“不是说,朝廷不愿打仗吗?怎么还?”钟繁微下意识脱口而出。
林霄摇了摇头:“朝中不想打,北燕也没想打,但是狄人早就习惯了有事没事便来南下劫掠,如今也改不了毛病,总还是要隔三差五地来,朝中说不打,是不往北边打,他们来了总不能不挡,来来往往,没个彻底停战的时候。”
“……抱歉。”钟繁微低声道。
“无事,总之靠着军功升上来,前不久才有机会回京。几乎是一进京城,他便立刻托人打听乐阳王府之事,这才知道,当初岳家出事不久,世子和王妃便先后病逝……”接着往下说到这里,林霄叹了口气,“横之说,他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本以为你们好歹有王府庇佑,谁知……他说,这些年,是他对你们不起。过段时日,我们会正式去拜访乐阳王府,如果能把你们接走最好,倘若不能,起码也是告诉乐阳王你们身后如今有人撑腰,要做什么,都多少斟酌一下。”
钟繁微道:“不必如此……”
岳戈有什么错呢?当初他年纪也小,忽遭大难,亲人皆死,自己也被流放千里。然后十余年,靠着在边关搏命才回到京城。一回来便试图寻找姑姑,结果却发现他高估了乐阳王的人品。可这也与他无关,说到底他已经尽了力,谁又能责怪他?
钟惜铃手指已经不再颤抖,她的脸色苍白,便显得眉眼格外的黑。
病逝……真的是病逝吗?
就算早知乐阳王对她和姐姐都是如此凉薄,她以前也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岳家出事不久,世子王妃先后病逝,乐阳王飞快地续弦,她和姐姐一起被送出京,八年间无人过问。
……因为岳家获罪失势,给不了他助力,甚至还惹了皇帝不喜,所以挡了他的路,所以她们被赶出京城,所以母妃和长兄必须要死。
“说起来,还有件事……”林霄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是这么回事,横之说,当时兵部有位姓庄的侍郎,他出京前得过他的暗中照拂。我们回来打听时,听说这位庄侍郎后来替岳家说话,遭到牵连,虽未有性命之忧,却被罢了官,回家后没多久便郁郁而终了。他有个女儿也是在乐阳王府做侧妃,你们有见过吗?”
钟繁微和钟惜铃对视了一眼。
——怎么会没有见过呢?被赶到京郊的庄姨娘,尖酸刻薄的庄姨娘,庇佑她们数年的庄姨娘……
原来不过如此,在乐阳王眼中,他们都是一样需要被舍弃的绊脚石,于是世子和先王妃病逝,而庄姨娘被驱逐出京,到她们姐妹也被送走,王府中与此事有关的人终于都被清理干净,算是他与获罪之人彻底将界限划清。
如此快速的反应……如此无情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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