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三年五月,通州驿馆。


    已是月上柳梢之时,驿馆各处烛火初熄,四处寂静,只有二楼左上房里依旧灯火通明。


    “姐姐,长生天会保佑吉雅,她会醒过来的。”


    博尔济吉特·琪琪格端着一碗汤药小心翼翼的走到床边,送到坐在床沿上的女子眼前,“这是大夫留下来的最后一副汤药,姐姐你快趁热喝了吧。”


    昭宁转过头来,对着面带讨好的小姑娘笑了笑,接过还有些发烫的药碗,双手捧着却并没有送到嘴边。


    “我已经没事了,琪琪格不用担心,”


    昭宁的语气平静而温和,“药有些烫,等凉凉我再喝。你早些去休息吧,明儿一早还要继续赶路。”


    琪琪格有些担心的还想再劝,却被身后的侍女拉住了。


    侍女宝音低声哄着:“格格莫要担心,咱们大格格是长生天庇佑之人,如今大难已过,必有后福。奴才陪您回去吧,您在这儿,大格格也没法好好歇着不是?”


    琪琪格有些依依不舍,但见昭宁眼下青黑,打不起精神的模样,也不敢强留,只得又叮嘱了一句让昭宁趁热喝药,便跟着宝音一起退出去了。


    昭宁微笑着目送琪琪格离开,直到房门被宝音关好,屋内再无别人,她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软软的靠在了床柱上。


    莫名的来到这个地方已经三日有余,昭宁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如今已经学会认命,慢慢去适应了。


    前世今生的记忆在昭宁的脑海中交杂不清,如同庄周梦蝶,让她有些分不清到底哪些才是自己真实的记忆。


    往事如同电影一般遥远,她最清晰的记忆就是三日前她在湖中醒来,奋力拖着身边的侍女吉雅一起往岸上游,虽然主仆两个最终获救,但吉雅却不知是不是缺氧太久的缘故,一直昏迷不醒。


    端起只有些许余温的药碗喝了一口,苦涩的药汁在昭宁的口中蔓延开来,让她浑身一颤,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不管记忆有多混乱,如今她身在此处,她就只能做博尔济吉特氏昭宁——


    一个从草原而来进宫选秀的秀女,一个身份极其特殊而尊贵的秀女。


    她是科尔沁镇国公绰尔济的女儿,是当朝太后的侄孙女,她的亲姑姑是曾经的皇后。


    而她即将要嫁的,正是她的表舅,也是她的姑父,那位传说中挚爱董鄂妃,年纪轻轻就不知是病逝还是出家了的顺治皇帝。


    昭宁苦笑了一声,起身将还剩下大半的汤药倒在了盆栽里,然后随手将药碗放在一旁,走到了刚刚宝音铺好的榻旁,将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那汤药她喝了三日了,心里清楚不过是安神的东西,而如今她却是不想睡,只想趁着尚未进宫,好好想一想自己未来的路。


    其实仔细想想,她还是很幸运的。


    突逢大难却又绝处逢生,而如今她这身份,也算得上是顶顶好的了。


    虽然丈夫不靠谱,但有那位宠冠后宫的董鄂妃在,她也不用勉强自己伺候那根烂黄瓜不是?


    她只需要本本分分的做上几年有名无实的皇后,讨好讨好她那位太后姑奶奶,再跟现在还是小包子的玄烨小可爱搞好关系,等顺治归了西,岂不是有大把快活的日子在等着她?


    当皇后哪有当太后舒心啊!


    至于要不要逃走这种危险的想法,压根没在昭宁的考虑范围内。


    在这个完全不熟悉的世界,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即便是她拥有这位蒙古格格以前的记忆,但在草原上,这位也是养尊处优的主儿,脑子里没有半分的生存技能。


    现在相比于所谓的自由,活着对于她来说,更重要。


    夜色渐浓,烛光微弱的房间里除了昭宁时不时翻身的声音外,只有还在昏迷的吉雅微弱的呼吸声。


    驿馆外传来了敲梆子的声音,提醒昭宁新的一天已经到来,就在昭宁闭上眼睛,打算抓紧时间睡一会儿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昭宁用被子将自己裹紧,并没有出声询问,只当做自己已经睡着了。


    在这个地方她认识的人,只有琪琪格和宝音主仆两个,若是她们,守规矩的宝音必会出声请安,决计不会如同这般鬼鬼祟祟的敲门。


    而如今这通州驿馆里住着的都是这次从蒙古而来的秀女以及护送的侍卫们,外人想要进来难如登天,这人能摸到她的房门口,必是“自己人”。


    昭宁有些紧张的握紧被子,但心里其实并不怎么害怕。


    来人能到这里,自是不难掌握屋里的情况,必然知道此时屋里并无守卫,只有她跟昏迷不醒的吉雅二人,若是想要害她,那自是没有必要敲门的。


    如今这人既然作出有礼的模样,那目的必然不会是加害于她,反而可能是想要在进宫之前,告诉她些什么事情——


    就比如三天前她跟吉雅“不小心”失足落水的缘由。


    “大格格,奴才是静主子身边伺候的,奉命前来嘱咐大格格几句话。”


    来人没听到昭宁的答话,依旧是轻推门而入,又反手掩上房门,就站在门口对着榻上的昭宁低声说道。


    昭宁依旧没有动静,仿佛睡的很沉。


    “听闻大格格险些遇难,我家主子十分担忧,幸而大格格无恙,当真是承天庇佑啊,”


    来人听声音是个男子,低沉中带着些突兀的尖细,一口顺溜的京片子,一听就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大格格,我家主子让奴才嘱咐您,您这次是身负重任而来,虽经历了些波折,但毕竟如今无恙,切不可节外生枝,惹皇上不快。”


    昭宁心下了然,这是让她闭嘴的意思。


    来人口中的静主子,当是她的亲姑姑,顺治的废后,如今的静妃。


    作为亲姑姑,派人来叮嘱几句出了意外的侄女,乍一想好像理所应当,然而昭宁却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若静妃依旧是皇后,那她这么做自然不算突兀,然而如今静妃已废后三年,与科尔沁部也几乎不再往来,细想之下,着实没有派人前来的道理。


    而最关键的一点是,静妃怎么可能会派一个一口京片子的奴才来给她这个刚从蒙古而来,并不熟悉汉语的侄女传信呢?


    “什么人?”


    昭宁装作刚被惊醒的模样,嘟嘟囔囔的用蒙语说道。


    得益于拥有全部记忆,昭宁是听得懂蒙语的,就是说起来还需要思考,不太熟练。


    不过因为她曾经落水的缘故,倒也没引起别人的怀疑,旁人只当是她还没缓过来罢了。


    听到昭宁说的是蒙语,来人也愣了一下,随即试探的问道:“大格格,奴才刚刚说的话您听到了吗?”


    昭宁继续慢吞吞的以蒙语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闯进我的房间?”


    昏暗的灯光下,两个人都看不清彼此的脸,嘴里说着完全不一样的语种,一个是装听不懂,一个是听得懂却不会说。


    来人暗道失算,来时他自觉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却偏偏没想到这蒙古来的小格格竟然听不懂汉话,一番心思算是全白费了。


    “你到底是谁?”


    昭宁依旧是慢吞吞的说着记忆中的蒙语,她伸手掀开被子,缓缓坐了起来,做出一副要下榻去看一看来人是谁的模样。


    来人见状,却是立刻往后退了两步,将头低的更低,恭声道了一句奴才告退,不等昭宁再说话,竟是直接从门口出去,还顺手将房门重新关好了。


    这到底是谁派来的人呢?


    昭宁盘腿坐在榻上,并没有真的想追上去查看,刚刚故意起身,只是想试探一下而已。


    事实证明,这个人并不敢让她看到面貌,这就说明了此人必是她以后能够见到的人。


    虽然此人口中自称是静妃的人八成是假的,但他来自紫禁城却是千真万确。


    他如此这般畏首畏尾的模样,定然不会是太后的人,也不知是宫里哪位妃子福晋想要除掉她,失败之后又怕被发现,亦或者干脆就是她那个便宜姑父表舅的手笔?


    毕竟,谁都知道,当今这位,是决计不想再立一个蒙古皇后的,否则三年前,他也不会对静妃那般决然。


    一个对自己原配发妻都丝毫不留情面的男人,一个注定了会与另外一个女人痴恋至死的男人,即便是天下至尊,对于昭宁来说,也着实没什么吸引力。


    管他呢,反正她也从没想过要得宠,她只管好好过自己的清静日子便是了。


    ……


    紫禁城,乾清宫。


    刚刚建成不久的乾清宫里尚有些木漆的气味儿,即便是湿气颇重的清晨,依旧开着窗通风。


    顺治披着外衫坐在榻上,双手捧着一杯热茶,似笑非笑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却是一言不发。


    林升暗暗用手捏了下自己跪的发麻的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奴才办事不力,请万岁爷责罚。”


    “通州的夜色美吗?”


    顺治仿佛没听到林升的请罪,突然问出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林升有些茫然的回道:“奴才赶得急,并没有留意周围景致如何。”


    他夜里才到通州,与昭宁说了话之后就急匆匆的往回赶,这黑咕隆咚的,哪有什么夜色美不美可谈?


    顺治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然后嗤笑一声:“想必应是极美的,否则朕的乾清宫执事怎么会放着一堆会蒙语的奴才不用,非得自己亲自去看一看通州的夜色呢?”


    林升伺候顺治许多年了,顺治嗤笑声一出,他就知道这是又嫌弃自己笨了。


    “奴才愚笨,只想着自己去能更稳妥些,却没想到大格格竟是不通汉话,办砸了差事,请万岁爷责罚。”


    林升以头杵地,浑身全是恭顺。


    他了解顺治的性子,此时多说多错,只管请罪就对了。


    “你是够愚笨的。”


    顺治重重的将茶杯拍在桌子上,吓得林升浑身一颤,“科尔沁给朕选的皇后岂会听不懂汉话!她不过是随口试探,你就露了怯,当真信了她,真真是个榆木脑袋!”


    林升不敢置信的抬起头:“可,可大格格她看着不像是这般有心机之人啊,若她当真如此,又怎么轻易中了设计,差点丧命呢?”


    顺治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科尔沁的女人,可不是你这奴才能看透的,你若不信,且看今日进宫之后,她到底会不会提及落水之事。若是她闭口不谈,今儿夜里你就去给朕刷马!”


    说罢,顺治不再搭理林升,从榻上站了起来,唤人进来给他更衣,准备上朝去了。


    林升跪在原地思索了半晌,依旧不觉得自己上了当。


    虽然他不会说蒙语,但在顺治身边伺候多年,听还是听得懂的。


    那蒙古小格格明显是落水受了惊吓,几句蒙语说的缓慢,好似脑子转不过来一般,又哪里可能是万岁爷口中精于算计之人?


    想来应是万岁爷总记着前面那位主子厉害,才会这般多心,今儿晚上,他必不可能睡马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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