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天光破了云,驱散尘世间的阴霾灰蒙,院子里四处撒下金灿灿的光,像蓄着一汪又一汪讨人喜的小泉眼。
冬阳不比夏阳烈人,又常一日有又一日没的,就十分惹人喜爱,尤其是立了冬后,宫丫头们都喜欢聚在暖阳下,只晒上一会儿,全身就暖洋洋的。
今日里没什么风,绿柳闲着无事便打发了几个宫女子,一同去扫院中落下的银杏。
这几日里的天变得厉害,谁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刮起了风。
乐冉回来的时候,绿柳正在门前同缝里的碎叶子较劲,一抬眼,却又愣了当处。
小公主面上竟全然不似往日里的笑颜,那一张娇俏脸蛋绷得十分板正,秀眉紧蹙,朱唇紧抿,像是恼什么恼得十分厉害。
“殿下这是怎么了?”她连忙拽了身后绿芽袖子小声去问,话里话外有一些忧色。
莫不是在朝上叫谁给欺负了不成?不应该呀,就小殿下如今这身份,谁能将她欺负了?还要不要脑袋了?
绿芽被绿柳扯住,脚步只慢了些许,乐冉便自顾进去屋中反手将门合上,又‘咚’一声放下栓子,轻轻扣了两下门板。
这是不允旁人随意去打扰的意思。
往年间小公主生闷气时不想见人,常就如此作为,殿中丫头得了指令,自不敢随意上前打扰。
绿芽停下,叹了一口气,将回来路上同嘉云宫那位遇见的事情讲了讲,又顿了顿,去责她冒失,打探个消息竟闹出来大动静。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听闻了事情经过,绿柳十分恼怒地跺了下脚,声音顿时拔高了不止一个调子,“明明都拿足了银钱竟管不住嘴,背地里去搬弄是非,若叫我晓得是谁,必然要去撕了他的嘴!”
她攥着扫帚,胸脯一起一伏,满目怒容,显然叫这件事气得不轻,恨不得提起扫帚去撵人,片刻她又咬牙,骂起嘉云宫里的那一位。
“我当她此刻必是该夹着尾巴做人,怎么竟还有脸面在殿下面前来提这一件事情,她就不怕……”
绿芽连忙来捂她的嘴,不叫她说完,又往殿中看去一眼,抵着唇轻轻‘嘘’了一声。
殿里燃着凝神的香,细小浮尘飘散在光里,星星点点的,像是星子滑过天际时洒下的屑茫,又如落了一场十分罕见的金色的雪。
乐冉站在窗棂旁望着那束光泛呆了一会,目光又静静落在案旁的红木妆匣上。
白皙精致的手指勾着古铜铜环,轻轻拉开妆匣最底层的暗格。
格子里铺着上好暗纹的红绸缎子,里头端正的放着一个约莫有婴儿拳头大小的木头块子。
打一眼瞧过去,压根就瞧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的模样,只觉不过是个奇形怪状的木块子。
待看了仔细,才能从那些杂乱线条里依稀辨别出,这是个兔子模样的,不知是何人所雕,雕工可谓是拙劣至极,连个像字也称不上。
可显然小公主却将它视为珍宝,先拿帕子擦了擦手,才小心翼翼捧起那个木兔子,又贴在颊边蹭了蹭,未磨平整的棱角刮红了白皙脸颊,许是因为疼痛,又许是难过多了一些。
那双水润圆溜的猫瞳陡然间泛起了红,木雕上多了几个圆圆的深褐色的水印子。
午膳时,绿芽来敲门,见里面无人应声也不吵闹,只端着托盘静静站在门口处,由着午时的光拉长她的影子映入屋中。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有了动静,那扇合了一个时辰的门重新从里面拉了开。
温柔恬静的女子在旁垂眼侍奉,她看着若无其事的小公主细嚼慢咽,视线却不经意地落在乐冉还泛着潮气的袖口上。
想起当年的那档子事,她不禁颦蹙了眉,心里亦对先帝大不敬地生起了几分埋怨。
同样是亲女,待遇如何就能那般天差地别。
盛朝一向有秋狩的传统,今年虽因着国丧并未举行,但往年间却确确实实是十分热闹的。
这一日同‘秋收’之日并称谓是大盛的‘丰登’之节,皇亲国戚,王公贵臣皆需到场,以祭天敬地祈佑来年依旧五谷丰登,风调雨顺。
小公主身子一向孱弱,便是这种大热闹的日子里,也只能在旁瞧一个眼馋,断不可如寻常子弟般骑马摸箭。
乐冉性子向来乖巧,从不叫人在照料她的这件事上怎么费心,但那一年却不知因何缘故,许是人多事杂,看护的婢子恍惚了神,又或是当真是有人故意而为……
总之,那些伺候的发现小公主不见影时,秋狩已经开始了好一会儿。
众人顿时急坏了眼,四下焦急寻找无果,却又不敢禀去皇帝那里。
可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竟有仆从声称,看见了同小公主模样极为相似之人去了那片野林子。
这可了不得了,那片林子是专为秋狩准备,里头野兽众多,利箭横行,但凡哪个看花了眼,又或是哪个失了准头,手中弓箭射了偏,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再往深一些想,若是哪个有心的想借此机会除去小公主,便是闹到皇帝那里,以他对小公主的态度,只怕也落得个‘意外’收场。
有人意识到事态严重,急急忙忙去请禀太后,点召了人手往林中寻,又提着心吊着胆的,生怕寻到……
幸得是半路遇见了白家那位小将军,少年意气风发,听闻此事便弃了猎物,又召着其他几位公子哥四处帮着寻找,这才将小公主安然无恙从林中带了回来。
绿芽还记得,那时的乐冉虽滚了一身脏乱,但那双眼睛晶晶亮亮的,没曾受半分惊吓,像极了悬在夜幕中的璀璨星子。
她对怀里抱着的白兔幼崽爱不释手,任谁也能瞧出她的喜爱之色。
后来……
“后来它死了,”乐冉扬起巴掌大的脸,声音里有一些伤心,她望着光秃秃的树枝子,手下绞着衣裙,语调平淡,神情里却不见半点难过,“被剥去了皮毛做成了暖手的手捂子,尸体就血淋淋地扔在草地里。”
“我找到它的时候,它身上爬满了蚂蚁和其他的虫子。”
墨色长衣的听客在枝影下顿住了脚,眉心微微一皱,他望着廊下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幽深眼眸里的光浸了暗色。
太学未时的课,乐冉迟到了。
上课的钟声敲足了三遍,小公主才姗姗来迟。
她裙角牵起的风里有一丝甜气荡漾开来,这种味道宋钺有些熟悉,他午时才在小皇帝那里闻见过。
是今日御膳房新做杏仁糕的味道,还沾着一丝炒过芝麻榨出来的清香。
往日里见他束手束脚的小姑娘今日安静得有些过分,宋钺望着她,在那卷翘垂下的眼睫中窥出了一丝异样。
如泊泊溪水乍然入冬,寒雪覆下了一块冻土。
有些稀奇。
宋钺讲着课,目光虽薄凉浅淡,却多了一抹探究,他余光不时从那个角落里扫过。
一向不喜听这些绳墨之言的小公主今日难得听得十分认真,阳光落在玲珑小巧的肩头上,纱衣掩蔽下的阴影里竟隐约有不似往日柔和的锋锐,挺绷着,像是压了千斤重的担子。
宫中人多嘴杂,放朝那会儿的事情并不能瞒得过宋钺,连着昨日里,乐央宫中派遣人在宫里多处打探他的消息。
这件事早在预料之中,或是讲,这该是她摄政后当办的第一件事,但拖到如今才有切实消息,宋钺倒也不怎么意外。
他只诧于小公主如此明目张胆又大张旗鼓的,是太过自信还纯属是未带脑子?
想来是后一种。
宋钺垂了垂眼,忽然就有些头疼。
常年步步为营的习惯令他在直面个不讲‘武德’的小傻子时,总有些猜不真切的无力感。
这感觉就像他费劲心思挖好了坑,结果小傻子从另外一条道上跑过来,傻兮兮地问他方才去做了什么,身上又如何惹得这般脏乱。
宋丞相一心二用,嗓音却仍旧平稳醇厚,他简单易懂地讲着书中古文释义,背过身去,袖摆晃了一晃,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了。
他当真是犯了癔症,竟会开始揣摩一个小傻子的行为。
乐冉不知宋先生的心里,她已然同‘小傻子’三个字挂上了联系。
小公主握着笔在纸上乱画,想着午前的事情,心里仍有一些气恼。
她恼得并非是乐梓欣千篇一律的幼稚挑衅,那些在乐冉眼中,不过是小孩子得不到关注才会耍得任性和把戏。
乐冉真正恼得是不论是兔子还是宋先生,在她的眼中是一件可以用来被争抢,亦或是昭显什么宠爱又或身份地位的‘物件’。
就像当年,她夺走她的兔子,只是为了在她面前昭显父皇的宠爱一样。
乐冉心里十分清楚,乐梓欣喜欢的从来就不是兔子,而只单单是因为她有,她没有,仅此而已。
原本昨夜里听了宋丞相诸多事迹后,乐冉心里已然对‘招驸马’这件事打起了退堂鼓,可经由午时那一件事,小公主却忽然不想退缩了。
若是当年她能勇敢一些,是不是那只兔子就不会死了?
在她一向的传统观念里,君臣身份如云泥之别,纵使宋先生叫他人传得势力再大,手段再狠,可小公主眼中,他也只是一位臣子,必然是斗不过身为皇室公主的乐梓欣。
宋先生是一个人,乐冉握紧了笔,抿了抿嘴,抬起眼寻着宋钺方向望去,他不是属于谁的东西。
一滴墨从笔尖上滴下,浸透了纸张,窗前忽然凭空落下一片阴影,恰好就落在乐冉的桌案前。
“这画得是什么?”
散漫着的戏谑嗓音从窗间飘进来,顿时吸引了课室中大部分人的注意。
神游被捉的小公主一个激灵,瞪大了眼,忙转过去脸。
桑青折,桑大人冲她笑了笑,慢悠悠说道:“哦,这原来画的是一只兔子啊!”
宋钺:……
乐冉:……
她已经不大敢扭头去看宋先生面上的神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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