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钺有一个习惯,若无急事傍身,他下朝回府时,一向都是步行的。
从正和门到左相府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隔了三四条街,若是脚程慢上一些,需得大半个时辰才能到。
他一路从街市回去,望着敞了大开的府门,眉心微微一皱。
这门平日里向来只开半扇,除非是有什么尊贵的人物到访,另外半扇才会打开,这是府中一向的规矩,断不会发生仆人粗心所忘一事。
谁来了?总不是那小傻子听了桑钰只言片语,真就眼巴巴跑上门来看鱼了?
宋钺一转指上扳指,脚步不急不慢,才跨过门槛,正就和迎面匆匆过来的门房张叔遇了个正着。
张元在宋府当差了三十余年,从宋将军还活着那阵便就在宋家伺候了,早已将宋钺当做半个亲人来看,他抬手抹了把额上冒出的细密汗珠,见人回来松了口气,不等宋钺来询,就压低下声音。
“爷,您可回来了,快去东苑瞧瞧罢,老夫人可发了大脾气。”
宋钺微微一怔,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难得浮了几丝困惑和稀奇。
他母亲出生江南,性子素来温婉娴静,自父亲去世后,同他红脸次数屈指可数,发气这种事更是多年未有,如今是出了何事?竟生了脾气?
张元仔细看了看他面上神情,又低声讲一句,“是宫里来的人,送来了一些东西……”
宋钺神情没有变化,指腹碾着的墨玉扳指渐渐染上温度。
是小公主还是小皇帝?又或是……
他脑中浮现出安阳宫三个大字,随即快步往内院走去,石青色的暗纹袍角随着动作在风中晃起,神情冷肃,眸色深沉。
白后虽久不干政事,但朝堂之中仍有爪牙未除,若是她,这番举动,莫不是在朝中听见了什么风声?
宋钺迈进桥澜院的时候,不偏不倚的,一个清花白瓷的小巧茶碗砸碎在他脚旁,瓷片飞溅。
他脚步不停,脸上未有丝毫意外,只是目光在扫过院里红木铜框的箱子时微微停留,眸光闪晃了下,又叮嘱在旁伺候的来清扫四下里散落的碎渣。
“母亲,”翩跹的袍角安然垂落下,宋钺站在案旁,逆着光,看不清面上具体神情,只听语气无波无澜,“何故生气?”
高鬓云衫的妇人坐在石案旁,纤细白净的手指扣着只茶碗欲松不松,天光印在她秀丽温婉的面容上,岁月吻过的痕迹并不明显,如深海被细沙磋磨的白贝,又在哪一日里被浪推着露在光下。
她是十分标志的江南美人,神态间处处可窥见那落雨缠绵的水乡韵味。
宋母望着站在案旁长身玉立的男人,声音又轻又软,带着江南独有的软糯腔调,明明是存着怒意的,听起来却像是夹杂担忧的细语嗔怪。
尽管在京中生活数年,腔调却仍旧改不了几分。
“你又做的什么事情了?无缘无故,哪里来这般多的赏赐,你先前是如何答应母亲的?莫不是都忘了不成?”
宋钺斟了杯茶,递去她手边叫她消气,视线再度扫过院中那三四个约莫小腿高的木箱子,心中隐约清楚了这些东西的来历。
那箱子虽模样差得不多,但是新旧不一,也并非是圣上御赐物所用的箱子。
“是谁送来的?母亲。”
宋夫人没有去接那杯茶,松了手里的茶碗,又去攥紧他的手,“钺儿,你告诉娘,你究竟在朝上又做了什么事情?长公主殿下为何忽然给你送这么些东西来?”
知子莫若母,宋夫人知晓,宋钺心里对皇室一直有怨,这些年来朝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宋钺虽然从来不同她讲半分,但她心里隐约猜到几分,就有些惴惴不安。
作为一个妻子,她已经失去了相爱的丈夫,作为一个母亲,她绝不能再见儿子以身试险。
宋母的话坐实了宋钺的猜测,他挑了挑眉,难得带了些笑意,“您打开看过吗?”
宋夫人摇了摇头。
宋钺对在旁站着的仆从一点下颚,“打开。”
宋夫人还想拦,宋钺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宋夫人迟疑,慢了半拍,几个箱子就已经被仆从们如数打了开。
里面的东西令众人目瞪口呆,几个人面面相觑,迟疑唤了一声,“爷,这?”
宋钺扶着宋母踱步过去,在看清里面东西时,有些诧异又有些在意料之中,他忽然觉着有些好笑,望了眼神情惊愕的宋母,他将小公主的身份讲了讲。
听闻是已故先皇后的遗女,宋母的目光柔和下来,似连绵的染了春色的江水,有些慈爱了起来。
当年宫中发生的事情她是知情的,见宋钺想找人将这些东西退回,一改方才怒色。
“留下罢,”宋母拍了拍宋钺手背,轻轻叹了一声,“这孩子也确实不容易,既是她送来的一片心意,便收下罢,你若能帮衬便帮衬些,别太为难,哦,还有……”
她像似想起别的什么事,话音顿了顿,“年纪大了,有些不记事,那孩子还送来了一篓子的金鲤鱼来,我瞧着喜庆,不知你想放在哪处,就先叫人养在炊房旁的水缸中了。”
闻此言,宋钺微微一怔,初遇时吓哭鼻子的姑娘浮现脑中,他没忍住捻了下指尖,不知那姑娘白皙软糯的脸蛋同绒毛的捏起来,哪一个更软些。
此时乐央宫中,乐冉正坐炭火旁等里头的烤栗子。
烧红的炭火跳动,将那张娇俏圆润的脸熏烤得发红,火光明明灭灭的,尽管被烤得有一些热,乐冉也不愿挪位半分。
她看着绿柳拿火钳子去拨了拨炭火,火星子四溅,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小公主抹了抹嘴,眼巴巴地望着炭底下那些个圆溜溜的圆栗子。
自从被宋丞相缴了出宫的令牌,她就再也没吃过新鲜烤出来的栗子了。
绿芽在此时掀帘子进来,唤了一声‘殿下’,乐冉就知道东西是送到了,她扭过去脸,水亮的猫瞳里火光跃动,“他宋先生收下了吗?”
追驸马计划第一计:投其所好。
小公主仔细琢磨了一整个晚上,加之从桑大人那里听过来的话,便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觉着此一次必然是能讨一讨宋先生的欢心的。
她可是连自己压箱底的宝贝都翻了出来,里头必然有他会喜欢的物什。
绿芽点了点头,派出去的人确实说是收下了。
“殿下,”绿柳又拨了拨炭火,避免里头栗子烤了糊,才放下火钳几分好奇凑过来,“您就和奴婢说说嘛,那箱子里装得究竟是个什么?可好奇死奴婢了。”
今日乐冉下朝回来就匆匆忙忙跑进殿中,在里面呆了约莫一刻钟后,便叫人去抬出了几个大箱子。
那箱子是昨日里专程从司储库里寻来的,今日也不晓得小公主拿去装了什么,竟就沉甸甸的,且须好两个人才抬得动。
“就是往年间赐下的一些,还有白哥哥常给我带回来的东西。”
乐冉似乎对自己送东西这件事办得十分满意。
这话听在绿柳耳中,她和绿芽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了错愕。
小公主话里的白哥哥便是自小救过她的那位白小将军,仔细攀起亲缘来,他确实是小公主的堂兄。
这位白家的小将军常年驻扎边关,往往只有年关时,才会回京,每年回来时,皆会给小公主带上许多讨她欢心的稀奇古怪小玩意儿。
如此说来……
午后,宋钺在房中挨个打开箱子,他望着里面那些稀奇古怪的木头摆件、手工饰物、异域宝石……
实在没忍住,宋钺闷声哼笑了声,又十分稀奇,随手将捡出端详的西域皮鼓扔回箱子里。
哄小孩儿的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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