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比往年间的任何一场都要大了许多,下下停停的,竟接连有七八日,天才彻底放了晴,却仍旧是雾蒙蒙地压在头顶,令人心慌。
雪大必灾,听闻苏湘地界压毁了好些房子,又冻坏了诸多开春的芽苗,折子快马加鞭送来盛京。
金銮殿上,众臣正就此事商讨。
如今虽是雪停放晴,但天意始终难料,谁也不知往后几日是否还会落雪。
折上所描情况十分严重,桑青折上奏,最终是拨了赈灾款项,又钦点几位官员赶赴苏湘处理。
话题又渐渐被引去月底的朝盛宴上。
每逢新年前,同盛交好的诸侯小国皆齐聚于此。
一来是向大盛朝贡,二来则是商贸交易,以物易物,相互交换贩卖国内特产,好以换取其他稀缺物品,乃是一年一度不折不扣的空前盛事。
听着那些大人们在朝中的激烈言语,甚有不甘示弱者吹胡子瞪眼,乐冉在上面掩着唇偷偷摸摸地打了个哈欠,顺手抹去眼角沁出的困倦晶莹。
冬日里需要早起的朝事,于畏寒的小殿下而言几乎是要了半条命了。
殿后焚着暖调子的香,乐冉拽着腿上手炉的流苏卷弄,眼前的垂帘随着入冬,早已更换成了厚实的棉帘子,金灿灿的,将她身影遮蔽了严实,只要不抬起眼来仔细瞧看,断是瞧不见什么小动作的。
这一点,乐冉就十分满意,也不知是何人想出来个这般好的主意,她当是要好生感谢一番的。
小公主在心里默念,又抬眼看了身旁静立不动的严大人。
随着摄政日子渐久,她亦同只有在朝时才伺候身旁的严大人熟识了起来,在悄声闲聊中知他原名本不唤严默,此名是先帝后赐予他的,意为‘嘴严’、‘沉默’还有……
青年宦官的嗓音淡淡,毫无起伏,仿若说着一件同他半分不相干的事情。
“不过是主子眼前的一条狗,只主子喜欢,便叫什么都行。”
只这一两句,便足以令不愉先帝的小公主将其拉至统一战线,在乐冉心中,凡是自愿同先帝站在一起的,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严默余光扫过身坐凤榻,几分悠闲支起下颚的小公主,常年冷淡的眸底罕见滑过一丝笑意,入碎石落海,不闻波澜。
退朝后,他目送小公主端着架子优雅远去,从腰扣间夹出薄薄一张纸片。
他出了后殿,如往常一般朝御书殿赶去,途中却被墨绿宦服的小太监仓促撞肩,小太监连连跪地道歉,严默眉心微皱,挥退了人,掸了一下肩膀,手中空无一物。
安阳宫内,炭火烧得正旺,赤红色的火苗摇曳着窜烧炉炭,火光灼灼不时迸溅两声炸裂脆响,珠帘清脆的碰撞声响惊扰了贵妃榻上撑额小憩的人。
白后睁开眼,挥退低伏身前替她敲腿的女官,灼灼火光拉长腕上手持拖曳流苏的晃影,清明的视线看向堂下沾了一身风雪的小太监。
顺喜是个机灵的,瞧她睁眼,忙毕恭毕敬跪在堂下,从袖兜里摸出张微微泛黄的小纸片展开。
“据查,西凉王今晨已至京外三里。”
白后耷拉着眼,曾经纤白的细指留下了岁月老去的褶纹,木质的佛珠在指尖滚动,珠子和珠子碰撞在一起,发出规律且静心的‘哒哒’声。
她没有言语,似对此事不怎么上心,只轻挥了一下手示意退去。
顺喜跪在那里没有动,轻声道:“娘娘,还有一事,前些日里,韩君亦去太书院寻了宋钺,酉时半,他将小殿下背送至门廊,由绿芽姑娘接回宫中。”
白后捻珠的手猛然顿住,珠音中断,室中唯余寂静。
城门口,守城的将士拦下一辆由两匹马拉着华车,车帘掀了掀,从里头抛出块令牌来,将士查阅后肃然起礼,毕恭毕敬递回车中。
马夫一扬长鞭,骏马嘶鸣,蹄下雪沫迸溅,车轮碾出两道特殊花纹压痕,那是盛朝皇室车架。
“今儿也没见宫中哪位贵人出城啊,”另一侧将士哈了哈手,好奇地起了个话头。
接牌子的‘嗐’了一声,跺了跺脚,“不是宫里头的贵人,是西凉王。”
“原来是西凉王啊……”哈手的将士眸光微微一闪,又去拦下一辆车。
西凉王入宫的消息是在晚膳前传来乐央宫的,彼时,小公主正伏于案上研究她‘招驸马’的下一条计策。
乐冉咬了咬笔杆子,在‘投其所好’后面画了个圈,意示此一条计策的成功。
那是谁?那可是威风凛凛的宋大人,宋大人都愿意来背她了,怎么不算是关系更进一步呢?
小公主美滋滋的,正好消息传来,她听闻先是愣一愣,而后忽然恍然,她想起来了,前几日里,宋先生和韩将军确实讲过这几日里王叔要回京的事。
对于这位王叔,乐冉心里是有几分欢喜的。
虽她同王叔见面次数不多,但每回见着她,王叔总是对她十分关切,甚还为她顶撞过先皇,抱着她如父亲抱女儿那般坐一坐手臂上。
小公主一向是个记恩的人,当即就搁了笔,要往御书殿去,却在临出门时被绿芽不由分说拦了下来。
姑娘叹了口气,“殿下,今日天色已晚,您如今身份不同以往,外臣来京,该是要主动来拜您的,若您主动去拜会,叫那些个碎嘴的瞧见再传到那些个大人耳朵里,难免又是一通念叨。”
想起先前丢了牌子的前车之鉴,乐冉猛地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揉了揉白皙娇嫩的小耳朵。
这若是再让那些老臣子念叨几回,说不准她这耳朵就要长了茧子了,左右王叔会多待一些日子,朝盛宴后再回去,倒也确实不急于今日。
乐冉吁了一口气,拍拍小胸脯,好险绿芽将她拦住,若是今日绿柳当值,怕不是此时已经在路上了。
她正要转身回屋,却冷不丁地瞧见远处有个人影匆匆而来,身型有一些眼熟,待走了近了,乐冉才‘啊’了一声,原来是侍奉皇祖母身边的妙珑姑姑。
妙珑自远来,见乐冉站在门口处微微一怔,随即打趣起来,“殿下这也太过神通广大,竟知奴婢带着好消息来,早早便收拾好了。”
小公主笑了笑,有一些不好意思,猫瞳弯成新月,软乎乎的脸颊上凹出小小甜人梨涡。
妙珑最见不得她这副可爱卖乖的模样,当即‘扑哧’笑了出来,心下却又不免感叹,往昔常爱跟在她身后的小丫头彻底长了开,如今身份尊贵显赫,再不可如往日一般亲昵,难免十分惋惜。
她清了清嗓子,讲起来正事。
“太后娘娘嘱咐奴婢来请殿下去宫中一道用膳,”话音顿了一下,她眨了一下眼,几分神秘道:“有惊喜哦。”
小公主顿时眼前一亮。
妙珑口中的惊喜指得是乐长明。
乐冉到安阳宫时,正就见小少年正襟危坐,严肃着脸,一板一眼地讲着近日所学,常常跟在他身旁照料起居的起居郎,正将这几日里记下的簿册呈去白后面前。
仪态端庄的太后翻阅几下,神情间看似透着满意,她抬眼正欲嘉奖,却在看见踏进门的乐冉时微顿了一下。
白后张了下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慈祥柔和地笑了一下,眼角浮起水波似的细纹。
——不远处,乐冉正翘着手指朝她‘嘘’了一下。
小公主对绿芽招了招手,示意跟上,她提着裙摆蹑手蹑脚地走到乐长明的身后,伸出双手如同往昔一般从后捂住了他的眼睛,粗生粗气道:“猜猜我是谁?”
这游戏他们幼时常玩,几乎不用去猜。乐长明就知道身后站着的人是谁,那张板了一天有些僵硬的脸忽然露出笑容,他抓着乐冉的手,声音奶声奶气,“阿姊,是阿姊对不对?”
乐长明很是高兴。
他们平日里虽常见,但大多是在金銮殿上,百官看着,不能放肆,下朝后又各奔东西,忙于不同之事,他已经许久没有同乐冉如此番打闹了。
乐冉哼了两声,“你猜错了。”
乐长明:“不可能,你就是阿姊,长明的阿姊,天塌下来也是,不然你松手,叫我看看。”
乐冉对绿芽做了个口型,知她心意的女子无奈伸手,虚拢在乐长明的脸颊两侧,乐冉咧嘴,“那我可松手了,若是猜错了,可得有罚。”
乐长明显然对自己的猜测十分胸有成竹,但却架不过他心心念念的阿姊使诈,当他转过脸,瞧清楚身后站着的是绿芽时,当即就扁了嘴。
“怎么会是绿芽姐姐呀……”
乐冉端起一贯的端庄架子温婉一笑,“长明,帝之言,不可不作数哦。”
白后看着他们笑闹成一团,也不阻止,恍惚间,她透过乐冉脸上的笑颜,似乎瞧见了当年那个叫她阿嬷的温婉女子,心头凭空塌陷下一块,眸底竟有了些湿意。
精美的膳食摆上桌案,有乐冉最喜欢的咕噜肉,也有乐长明最喜欢的青露台,祖孙三人难得坐在一起用膳,气氛温馨和睦。
白后见乐冉放下碗筷,壮似不经意间询道:“安宝儿,哀家听闻这些日子你在太书院中进步很大。”
乐冉一愣,忽然就有些心虚了。
进,进步很大?是指她画王八画兔子的进步?还是抄书将字练好看了?还是还是课业完成的很好?
就在她东想西想时,白后又道:“现在太书院教主课的先生是宋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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