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后来先帝松了口,赐下的宫殿也是离正宫最偏最远的,极其不待见这位已故皇后生下的女儿。
宋钺的眸光凉而淡,似被漫天雪色浸染了霜寒,桑青折所言,确是事实。
若非没有先帝一道摄政旨意,满朝文武又有多少知晓这一位长安公主的存在?
单看另外一位所居的嘉云宫,门庭敞亮,位于中宫上好地段,更有大小七八内宫,哪里像眼前这乐央宫。
上次来此,他匆匆一扫,也不过只四五内宫,着实担不上是一位摄政公主的住处。
甚敲了片刻的门,才有人从里匆匆露面。
脚步声在廊上响起,有一些匆匆忙忙,丫头扣响了寝殿的门,“殿下,殿下?”
门被从里拉开,一阵暖风扑面而来,沾着些暖香熏在丫头脸上,绿柳低声轻斥了句,“在这里胡乱嚷什么?也不仔细瞧瞧什么时辰。”
她上前一步,合上身后门,在丫头眉眼间瞧见几分急色,又正起面色来问,“这般火急火燎的,是出了什么事情?”
丫头望了眼印在窗棂上的剪影,附身在绿柳耳旁低语,姑娘那双桃杏似的眼眸倏地睁了大,正要打发她将人请去前殿里,末了,又顿了一下。
“罢了罢了,你先同我进屋去,由我去询一下殿下罢。”
她回身进屋去寻乐冉。
小公主正伏于案前,专心致志的不知在写画一些什么,绿柳走过去,影子拉长垂落案前,乐冉才反应过来,她神色动作里有一些仓惶,忙抓过来几张纸遮盖在案上。
“殿下,”
她还没来得及讲话,绿柳就唤了她一声,又低声道:“宋丞相来了。”
乐冉手下动作一顿,那双乌黑透亮的猫瞳偶然间就瞪了圆,似没听清,又或是听清了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小公主结结巴巴道:“谁?你说谁来了?”
绿柳眨了一下眼,““宋丞相来了,您看……”
她正想问问是否将人领去前殿,就见乐冉‘噌’的一下站起来,身后椅子猝不及防被带倒在地,发出老大一声沉闷响声,吓得外厅小丫头浑身一个激灵。
“他,他怎么来了?!”
里头传来软乎乎的一声惊呼。
绿柳嘴角微抽了一下,不知她家殿下为何见了宋丞相,就如同见了猫的老鼠,只得提点道:“您方才不是叫小喜子给宋相送了折子吗?许是因为这件事。”
小公主晕晕乎乎的,后知后觉,哦,她方才给宋先生送了折子,那么他这个时候来,想必是因为折子里提及的苏湘雪情了,当不是其他的什么事才是。
既是正经事,乐冉当即就不怂了,“那快请,请他进来,”话音一顿,又道:“就请到这里来罢,这里暖和。”
前殿那里的火炉熄了几个时辰,便是此时重燃也不怎么暖和,不如干脆请来这里,也不用她再顶着风雪往前殿跑。
门开门合,薄薄门板将寒意和风雪尽数隔在外头。
屋子里炭火烧得暖,双耳铜炉青烟袅袅,凝心静气的沉香在屋中缓缓铺开。
宋钺随手将折子放在身旁矮木案上,掀眼去看主位上的小公主,目光却微微一顿。
虽然不过小半年,他却已然见过乐冉太多模样。
那些端庄的、胆怯的、娇俏的、醉酒的……多是一身得体华服打扮,从不似今日里这般素雅,未施粉黛的模样。
到底不过是位年岁尚小,稚嫩的少女。
三千青丝只做简单发髻模样,垂了几缕柔顺贴在白皙泛红的颊旁,澄澈干净的瞳孔宛如上好珠玉琉璃,在灯色下熠熠生辉。
她今日里穿了一袭藕粉调子的素淡罗裙,衬得那张不过巴掌大的小脸更显娇小,神态娇憨可人。
这才应当是这位小公主最放松欢喜的模样罢,
宋钺从那精致眉眼间窥见了几分怡然自得,像是在自己熟悉地盘放松愉悦,甚还能不紧不慢打上几个滚儿的小奶猫。
不知这莫名错觉从何而来,宋大人心底兀自起了几分好笑,连眸光都不自觉柔和了些许,似乎被这屋中过暖的炉火烧融了寒凉。
乐冉听传,本以为只有宋先生一个人,虽做镇定,但心下多少还是有几分忐忑,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有一些急促,小公主挺直腰杆子,板正起来脸,直到……
她看见了随在宋钺身后,撩起帘子进来的桑大人。
莫名的,那颗心又安稳放回肚中,挺直的肩膀也垮了垮,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桑青者同小公主一照面,就发现她瞧着他看,便笑眯眯的同她打招呼。
语气既不似中规中矩的尊敬,也无半分轻佻,平易近人得很,令乐冉不自觉弯了弯眉眼,一副欣喜神色。
宋钺一眼望过去,眉心微微一皱,看桑青折那张脸忽然就有了些许不悦。
这不悦来得十分蹊跷,暗潮流涌,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深究,就同来时般从掌心涓涓流走,只残余些微不足道的湿意水汽。
果如严默所说,搔首弄姿。
“西凉王午前曾来拜会过殿下?”这话问得颇有些明知故问。
小公主是个十分容易被转移开注意力的人,宋丞相深知这一点。
果不其然,他话音落,乐冉的视线就回到了他的面上。
在小公主一贯的认知里,讲话时,必然是要注视着对方的双眼,才算姿态得体。
尽管宋先生那双眼眸又黑又沉,看久了仿若黑漆漆的渊谷一般令人心寒,叫她总也有些忍不住去躲闪。
但强撑着一口气,乐冉梗着脖子同他对视,手下绞着袖口,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他只同你讲了这一些?”宋钺伸手点了一下案上的奏折。
乐冉的视线又无可避免地顺着那手的方向望过去,入眼莹白似玉,骨节分明,指腹上的墨玉扳指十分显眼。
恍惚间,她记起出宫那日的事情,想起这只手是如何不留余力地拧断了人家胳膊,顿时一个激灵,坐直了腰,像似正被大人责问的犯错孩童。
她瞄着宋大人那张浸在光下,温润如玉的脸,老实巴交的一五一十交代起来。
“嗯,王叔,王叔就是来看看我,我便同他讲了讲苏湘的事情,他,他就给我拿了些主意,我对此事并不精通,便想着拿给先生过目,看这些法子是否可行……”
“可行,”不待宋钺开口,桑青折便跟了一句,他怎么瞧怎么觉得小公主缩在凳子上的模样有一些好笑,但也顾忌这小姑娘的脸面没有笑出声,只接一个话茬分一分注意。
他先前看过折子上的内容了,自知这些法子十分可用,也是眼下最为稳妥最解燃眉之急的法子。
听闻法子可行,又或是终于不用再去看宋钺,小公主自以为隐蔽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一些。
桑青折心里几乎是要快笑抽抽了。
他如何看如何觉着此幅画面怪异至极,像是什么严厉老父亲在担忧自家女儿随意叫外人给拐了去。
“你和西凉王很熟?”
宋钺弓起指骨,握着扳指转了两圈,忽然来了一句。
乐冉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同王叔其实不是很熟,已有许久不见,但王叔幼时多照料于我,历年回朝也总是来皇祖母跟前瞧我。”
话里话外,叔侄情谊显露几分。
极其好骗的小傻子。
宋钺和桑青折不约而同的想,你将他看做是好叔叔,可他却只觊觎你手中的权利。
虽然摄政长公主这个位置在手握重权,如宋钺如桑青折之类人的眼里几乎是形同虚设,但毕竟她皇室嫡系公主的位置摆在那里,身后靠得又是以武将起家,手握兵权的白家。
不论先前她如何遭受冷待,如今光是封号前顶着的‘摄政’二字,就足以令所有人对她卑躬屈膝了。
皇室所谓的亲情比纸还薄,一旦涉及权政之争,几乎是片刻就戳了破了。
殿中渐渐安静了下来,只闻炉火不时迸溅的几声脆响,悠悠弥散的燃香里似乎混进了些许的药味,闻久了,竟令舌根有一些隐隐的苦意。
宋钺记得,小公主尤为怕苦,可如今他都觉察出苦意,乐冉的神情上却没有显露分毫,不知是迟钝的没有察觉,还是……
早已习惯。
四个字在宋钺舌尖上滚了一滚,他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绿柳提着新烫好的茶来添,泊泊水声中,廊上忽然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几人下意识朝门望去,绿柳动作一顿,就这么会儿功夫,门从外被焦急地拍了响,伴着宫丫头焦急的嚷声。
“殿下,殿下,不好了,出事儿了!”
绿柳眉心颦蹙,对几人一福身,匆匆拉门出去,乐冉在她身后睁大了眼,望着门外头,有一些担心。
未合严的门缝里飘进来几句廊上语焉不详的交谈。
绿柳又匆匆进来,俯身在乐冉耳边说一些话,微暖的气流拂动鬓角垂下的几缕发丝,乐冉猛地瞪圆了眼,既疑惑又有恼色,
她柳眉皱起,身上那点小女儿的稚嫩模样当即褪了干净,又成了那位仪态端庄的大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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