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困、饥饿的概念远离艾达已久,她都快记不起黑面包酸涩的味道了。


    唯有在梦中,艾达才会回到过去,她和伊桑同牲畜睡在一起,在粪便的恶臭中,她的肚子饿到发痛,她拼命地向伊桑的怀中钻,想要用他身体的温暖平息一切。


    现在,她拥有了充足的食物,睡在旅馆,有金币,还有一个愿意帮助她的巫女。


    只有伊桑,她失去了,而且可能就将永远失去。


    艾达沮丧,但对于这最后一次见面,她还是积极地做了准备。


    她换上了伊桑送给她的那条裙子,一条张扬的红裙,她最喜欢的颜色。


    不是每个人都能将这样的裙子穿得好看,但艾达可以,她走在街上,每个路过的男人都会侧目望她。


    艾达很漂亮,她比任何夸赞她漂亮的人都清楚这件事。


    当她和伊桑汇合,他们两个走在一起时,这种来自路人的注目变得不分男女得成倍投向他们。


    “伊桑,我们多么般配呀。”艾达感叹说。


    “不要忘了我们今天是要去做什么。”回应她的是伊桑冷漠的声音。


    “消灭怪物,我记得!”艾达说。


    她在心里指责伊桑的无情,难道为了分别感到伤感的只有她一人吗?


    不久,他们抵达了林区,这里是哈库城的怪物的所在地。


    这座城市有诸多具有神力的人,这只可怜的怪物早已被驱赶到了林区深处。


    对于讨伐它的人来说,找到它才是现在最重要的问题。


    艾达望着眼前密集的树木枝叶,还有穿行而过的其余讨伐者们,感到束手无措。


    伊桑在这时握住了她的手,在艾达还在诧异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双脚离开了地面。


    艾达慌张得挪着双脚,结果每一步踏出的步伐都被一阵神奇的风托住了,一种看不见、不具有实感的存在从下而上地托住了她。


    艾达很快接受了这一切,她主动伸直双臂,感受着风吹拂而过。


    她想起了尤莉,想起那个女孩问她的问题。“你会飞吗?”她当时想这是多么奇怪的问题,如今她才知道,原来会飞并不难,只是她做不到。


    毫无疑问,这是伊桑的魔法,而她正又一次借到他的光芒,也具有了飞翔的能力。


    携她飞翔的伊桑说,“看,艾达。”


    艾达顺着伊桑法杖的指向望去,一头巨大的生物正蹲下身,躲避在树木间,显然是他们要找的那只怪物。


    “艾达,抱紧我。”


    艾达依言抱住伊桑的同时,法师向下挥舞法杖,携带着她倾斜地向地面俯冲而去。劲风呼呼刮过,犹如刀锋,艾达感到脸颊生疼,视野也被风阻碍而看不清眼前,随着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的心脏感到一阵酸疼,她迎着风勉强睁眼去看旁边的少年。


    少年的黑眸目光坚定,直视前方,看来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空中作战,此时他持着法杖的手臂又一次舞动。


    光球瞬时发射而出,艾达向前望去,那只她还没有看清全貌的怪物在下一秒已被魔法击得粉碎。


    与此同时,伊桑携着她落到地上。


    太快了。这是艾达唯一的感受,而且,毫无参与感。


    艾达苦闷,“伊桑,这场战斗完全没有我的事啊。”


    伊桑看她,“那我把它复活。”


    艾达:“啊?你还有这个本事。”


    伊桑:“不,是玩笑。”


    艾达:“……”


    一点也不好笑。艾达在心里说。


    然而,伊桑已经帮她消灭了这只怪物,她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收集了怪物的残屑后,艾达前往了注册冒险者的机构,伊桑在门外等她。


    艾达将碎屑交出,相关的负责人仔细检查了碎屑,又派人去林区核实了那只怪物确实消失不见,随后他开始向艾达提问。


    “你有神力吗?”“如果没有,你是怎么消灭的那只怪物?”“叙述一下过程吧。”


    艾达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这时候伊桑走进,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


    但窥见他身上的长袍以及他手上的那根耀眼的法杖后,负责人便吞下了所有问题,马上交给艾达一张盖了章的证件,同时还附了消灭怪物的报酬金币三枚、正式冒险者的每月报酬金币一枚、以及一枚冒险者的银色徽章。


    艾达要求伊桑帮她将这枚徽章戴上,伊桑照做了。


    “好看吗?”艾达在伊桑的面前转着圈。


    “嗯。”伊桑简短地回。


    他们再度回到沉默,这次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了,艾达知道,他们该分离了。


    过了一会,伊桑先开了口,“艾达,你还需要钱吗?”


    艾达摆手,“算啦,你挣钱也不容易,自己留着用吧。”


    伊桑认真地回答,“不是我的钱,是神赐予的。”


    艾达:“……”


    艾达目瞪口呆,什么,光明神居然还发金币的吗!


    她突然很想去质问帕塞亚,帕塞亚所信仰的那个古老神明,有没有光明神有钱?


    她转而想起,帕塞亚那里有那么多黑蟾蜍硬币,每一个都很值钱。


    难道说这年头没有钱的神,很难招揽到信徒吗?


    对艾达来说,她很想接受下那个讨厌的光明神的金币,但在她顾虑到这是伊桑给的钱后,她还是决定拒绝。


    她想要在分别前,给伊桑留下最好的印象。


    当然艾达也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伊桑更了解她,更知道她的不堪和卑鄙了。


    就如她告诉伊桑的那样,她会改变,也许现在她已经有一点改变了呢?


    艾达不知道,人的改变又不会体现到身体上,心灵这种东西真是太难琢磨了。


    而她内心始终确信着一件事,就算她不改变,伊桑也会在意她。他也许不会爱她,但他在意她。


    正因为在意,他们才要分开。


    “伊桑,”艾达问,“你们接下来要去哪?”


    “王城。”


    “好,那我就不去王城啦。”


    艾达自以为成熟地说道,可是这话才刚说完,她的鼻子便一酸,感觉要哭出来了。


    “我可以抱你吗,伊桑?”她带着哭腔问。


    伊桑说“好”,接着他的身体被艾达整个拥住。


    她就那样热烈地拥抱他,肆意在他的身上留下|体温,留下气味。


    再然后,她又将这些无情地从他身上剥离。


    她和他挥手,说再见,转身离开,不再回头。


    他却直到她离开很久之后,才能将目光从早已寻不到她背影的街道移去。


    他缓慢地开始感到后悔,后悔答应她拥抱的事。


    -


    在距离哈库城的不远处,有个小镇。


    那里是艾莫尔的故乡。


    在蕾妮查到这件事后,她便动身前往,并根据地址,找到了艾莫尔的家。


    为蕾妮开门的是艾莫尔的母亲,这个年老的妇人已经听说了儿子的死讯,据说教皇大人差人送来了一笔钱,还有一块原本该赐予艾莫尔的地。


    但妇人仍然选择住在这里,房屋寒酸、窄小,她对蕾妮说,“我一直在等你们。”


    蕾妮困惑,“你在等我们?”


    妇人点头,“我很想见艾莫尔的同伴一面,我想知道他……有帮到大家吗?”


    蕾妮几乎是立刻就回答了,“艾莫尔是个勇敢的人,他至死都在守护大家。”


    蕾妮没有说谎,她的内心也是这样想的,如果艾莫尔没有去到神坛,他们就不会去崔克城,也不会发现那片黄金下的阴谋。


    听完蕾妮说完,妇人的眼睛湿润了,“自从艾莫尔走后,我一直……都很担心他。”


    蕾妮听出妇人的话中有话,“为什么?”


    妇人说:“在我儿子得到力量的不久后,他和我说了一番奇怪的话。”


    蕾妮:“什么话?”


    妇人:“他说,妈妈,即使我是不重要的人,我也要尽我的全力。”


    蕾妮:“不重要的人?”


    妇人:“是啊,他怎么会是不重要的人呢?他明明就是被神选中的勇者啊……”


    蕾妮想要附和妇人,却发现她已遗忘了言语,她只能凝视着妇人,不断点头。


    等到蕾妮离开,在回程的路上,她再度回忆起妇人的话。


    她想,没错,艾莫尔死了,他们的旅途也没有遇到困难。


    她有时觉得,仅凭伊桑一人的力量,就足以消灭所有怪物,而她和斯通都是多余的人。


    从这个角度来说,艾莫尔也是多余的人。


    可是即便她心中是这样想她自己的,她也不会无情地去评价说艾莫尔是不重要的。


    究竟是谁对艾莫尔说了那样的话,或者向艾莫尔暗示了那样的事?


    蕾妮感到愤怒,却想不到那样的一个存在,那个存在必须深刻地了解关于勇者的事。


    她想到了崔克城的事件,忧虑又是那种冒充光明神的邪恶力量所为。


    可是常人又该怎么判断是何种神祇下达的旨意呢?


    比如说,教皇大人他能够分辨吗?


    蕾妮感到了寒意,并隐隐开始觉得,崔克城的事还没有结束。


    像是那些金子,那些船长谎称用在腌鱼上的金子,实际上用在了哪呢?


    道路的前方,雾越来越浓。


    -


    斯通和蕾妮交换了这几天收集到的信息。


    斯通:“蕾妮,你知道很多事,那你知道根扎的这张鹿是什么意思吗?”


    蕾妮:“也许要结合上狩猎牌?这个你比我了解。”


    斯通:“不,在狩猎牌中,每种动物只是花纹不同,没有特殊的含义。我想让你从你的角度来谈一下。”


    蕾妮严肃地开始叙述,“鹿,主要生长于我国南部地区,常见于我国的鹿大多是角鹿或红鹿,在根扎的故乡莫兰国也有不少鹿,主要以花鹿为主。鹿肉鲜美,鹿角可以药用,也有人喜欢将鹿皮剥下做成衣服。庞德二世,我们现在国王的舅舅,生前最喜欢饮用鹿血。他还是国王的时候,伯伦提尔举国上下都在养鹿,邻国则常常将鹿作为礼物奉上。”


    斯通:“就只有这些吗?没有其他隐喻?比如关于奴隶的?”


    蕾妮:“没有。”


    斯通:“唉,我必须要解读这张鹿。”


    蕾妮:“你认为它这样重要?”


    斯通:“我很确信根扎没有将自己知道的告诉阿迦,她一定是最后对阿迦起疑了,所以黑夫人很可能没有真正掌握到根扎究竟知道了什么。”


    斯通:“而这一切的答案就在这张鹿中。如果我们破解了它的意思,我们就能早一步阻止黑夫人。”


    蕾妮:“阻止她什么呢?”


    斯通摇头,“我不知道。疑问太多了,黑夫人背后的人是谁?黑夫人背后的人又是怎么得知具有神力的那个人是根扎?”


    蕾妮:“也许是根扎将自己暴露了,或者是有人将她出卖。”


    斯通:“这不可能。根扎很谨慎,而且根据黑夫人所说,他们是先锁定了根扎,再找到了根扎的同伴。”


    蕾妮:“那就是借用了我们不了解的力量。”


    斯通:“你是说,又是神力。”


    蕾妮:“我不知道,但也许有那种能够辨别他人具有什么力量的神力呢?”


    除此之外,蕾妮想不到其他理由。她和斯通认识到现在,她也不知道斯通的神力是什么。


    会是好运吗?不,按照黑夫人所说,在斯通遗忘的过去,神还没有赐予力量的时候,他就已经具有那般好运了。


    蕾妮不再想这些,他们已经有太多的疑问和处在暗处的敌人了,他们之间必须互相信任。


    斯通这时说,“蕾妮,关于黑夫人的事,希望你不要禀告给教皇。”


    蕾妮点头,“你放心,我不会再那样做了。无论是你遇到的事,还是我同艾莫尔母亲的谈话,除了你、我、伊桑之外,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斯通:“难道说你已经不相信光明神——”


    蕾妮打断斯通,“我依然相信光明神,如果连祂都不能相信,我们还能信什么呢?”


    斯通:“那你在怀疑?”


    蕾妮:“怀疑人。每个人。”


    -


    傍晚时分,邓肯开始收摊,今天的生意不是很好,只有不到十个的客人。


    邓肯感叹的时候,前方的一人挡住了帐篷外的阳光。


    邓肯抬头,看到来者,松下一口气,还好不是上次那个女人。


    距离那天已经过去数日,邓肯还是无法忘记从她身上看到的东西。


    他当时在她身上看见了一片混沌,犹似创世之初,也似末日之景。


    什么都有可能,神给了他能力,他能够看见,却只能看见一部分,只有一部分。


    他唯一可以确定的事,也已经告诉了那个女人:她双目皆盲,绝不可能得到神赐予的力量。


    来者这时开口,“您还记得我吗?”


    邓肯望着面前的男人,想了一会,将他认出。


    他正是上次排在那个女人之前的,来测试他能力的男人。


    邓肯打量着这个男人,从他身上昂贵的丝绸面料判断他是个贵族,他很年轻,容貌俊美,在左手上佩戴了一枚价格不菲的戒指,邓肯观察到那枚戒指上似乎雕刻了什么。


    男人注意到邓肯的视线,但没有在意,“您现在有空吗?我想邀请您去我的府邸,和您探讨关于神力的事。您知道,我也具有神力,关于神力我有很多困惑。”


    邓肯没多想,就答应了,他很乐意同自己的“同类”交流。更何况,还是和这么一个显贵的人。


    邓肯在心里盘算着,一会要怎么忽悠这个男人,从他的身上骗点钱。


    男人这时对邓肯说,“其实,我认识一个和您的神力很像的人。”


    邓肯惊讶,“真的?还有人和我一样?那个人也能看见吗?”


    男人点头,“是啊,他最近还为我们做出了重大贡献。”


    “你们?”


    “嗯,我们是一个用神力帮助他人的集|会,还常常能得到雇主丰厚的报酬。”


    集|会?邓肯从未听说过。但是听到“丰厚的报酬”,他的眼睛一亮。


    男人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但未加评论。


    不久,他们抵达在一座硕大而华美的建筑前。


    男人站在门口说,“就是这了,进去吧。”


    邓肯毫不怀疑,踏了进去。


    紧随其后,是后脑勺传来的钝痛。


    邓肯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而昏暗的房间中。


    房间里不止他一人,但光线暗淡,他判断不出这里一共有多少人。


    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中,他看到了很多双眼睛,每双眼睛都在拿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死了一个,又来一个!”


    邓肯被这声音吓到,他从他坐着的地方跌落到了地上。


    那个说话的声音还在继续,“死了一个,又来一个!”


    同一句话,“他”不断重复,而且声音越来越响。


    邓肯知道“他”在靠近自己,他害怕地向后缩去,见到一抹黑影从他的眼前快速掠过。


    那抹影子,四脚着地,不过孩童大小,但动作迅速,轨迹诡异。


    “他”不是从地面向邓肯爬来,而是时而攀到柜子,时而跃下。


    就像是一只猴子。


    邓肯已缩到角落,退无可退,而“猴子”却在咫尺。


    “他”贴紧了邓肯的脸,瞪着一双有常人十倍大的眼睛,望着邓肯,邓肯感觉那双眼睛就能将他吞噬。


    “猴子”开始说话。


    “老东西,你能看见什么吧?”


    “上个死掉的人,也能看见什么。”


    “而他死了,所以你来了!”


    “猴子”那双巨大的眼睛里露出悲哀,很快又如幻觉般消散。


    再然后,邓肯就只能听见笑声。


    刺耳的笑声回荡在房间中,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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