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至,雪下得很大。
记忆里还从未有过这么大的雪。
立在门前向远处望去,亭台楼阁,小桥石阶,全都染上了一抹素白。
四周很是寂静,入耳的只有雪落的声音。
我摇晃震动树枝,在雪团砸下来之前赶紧跑开,一遍遍重复着这个略显无聊又十分幼稚的游戏,乐此不疲。
阿姐倚靠着门框,淡然地看着。她对这雪没什么兴趣,或者说,她性子清冷,对什么都提不起半分兴趣。
我曾经兴冲冲把自己雕的小木鸟送给她,她只看了一眼,就称这是幼稚的小孩儿玩意,一点也不稀罕。
明明才比我早从娘胎里出来片刻,却仿佛历经沧桑一般,常用大人的口吻对我说教。
自然,我得承认,有些东西我远不若她。
比如……围棋。
与阿姐对弈,我几乎没赢过。
相当奇怪,明明都是娘亲一起手把手教的,我与她的风格却千差万别。
对弈时,她没有一点温情,将我杀得片甲不留。
唯有一次,我中盘屠龙,她必输无疑,要么投子认输,要么挣扎着撑到最后点目。
可她既不投子,也不落子。就一直拖着,仿佛一尊菩萨端坐着,后来索性直接闭目养神了。
我急不可耐催促着阿姐赶紧落子,她仍旧气定神闲,偶尔拿起一枚棋子,却迟迟未放下。
她是决计不肯认输的。
一刻钟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
我着实受不了,跑出房门。
自此,我再也没有和阿姐对弈过。
这么无赖的人,怕了怕了……
大雪连绵不绝,下了整整七日。
七日之后,爹爹回来了。
领着一队人,大雪被踩得嘎吱作响,淹没了狂乱的马蹄声。
这次旅途十分漫长,三个多月里,我们未有只言片语的书信沟通。
他脸上全无长途跋涉的疲累,显得比往日要高兴许多。
除了意气风发,我想不到其他词语来形容。
他给我和阿姐带回了礼物,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
大多时候,我对他带的小玩意儿提不起兴趣,但既然阿姐有,我必须也要有个一模一样的,缺一不可。
从有记忆以来,我与阿姐拥有的东西,几乎毫厘不差。
她有什么东西,我必须要有。
这是同胞姊妹的幸运,亦是不幸。
不过这次,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我便被吸引了。
那是两枚精致小巧的扇形玉坠,异常得红,像是鲜血在里面涌动。
我小心翼翼伸出了手,摸了一下,冰凉,细腻,光滑。
他笑了笑,将玉坠戴到我的颈间。
玉坠垂在毛茸茸的貂皮领子前,似乎散发着夺目耀眼的光芒。
我炫耀着,在众人面前转着圈圈,靴子将雪踩出一个又一个深坑,随后,不出意外得绊倒了,摔在了厚厚的积雪上。
爹爹一边责备我太过不小心,一边赶紧过来蹲下身准备将我扶起。
离得近了,我发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血腥味迎面而来,充斥着鼻尖。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了手,探到了他的胸前——气味散发的根源。
冬日里衣服太厚,以至于我一开始没注意他还怀揣着别的东西。
一个盒子落下,重重地砸到了雪上,将自己埋了进去。
他疯了一般弯腰去捡,不顾其他人的诧异。
我被他丢下,重新坐在了雪地里。
盒子雕着复杂精密的花纹,他拿在手上的时候,一些红黑色的东西在缝隙上凝结着,与地上白色的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是……
这是给你娘亲的礼物,她一定会很欢喜。
爹爹回道,语气严肃,并不像是玩笑。
然而……然而……然而……
然而,娘亲,她,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一句完整的话,我结结巴巴说完,瞪大着眼睛,满脸难以置信。
是的,早在三年前,娘亲就因为一场大病去世了。
死是什么意思呢?年幼的我并不知晓。
只隐约记得,娘亲弥留之际躺在床上,一字一顿向爹爹嘱咐什么时,我就立在旁边,没有哭闹,也没有悲伤,有些疑惑,甚至是好奇。
唯一印象比较深的是,爹爹趴在床头,轻声啜泣,抬起头时,一双眼睛通红。
那日,时间过得异常得慢,黄昏的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渐渐变白,越来越白,莫名有些刺眼,四周突然很安静,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
一瞬间,我精神有些恍惚,心里空落落的,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抽出去,好像失去了什么,却又不知晓失去的是什么,伸手拼命地抓,眼前却支离破碎,什么也抓不住。
如梦如幻,一切显得那么地不真实。
娘亲闭上了眼睛。
自此,直至今日,我再没见过她。
三年时光,花开花落,春去春来。
我渐渐明白了“死”意味着什么。
她醒不来了。
没死!没死!她没死!!!爹爹突然对我大声吼道,他瞪着眼睛,泛着红色,几乎要流出泪水。
这个样子对我,还是第一次。
我赶紧噤声,沉默不语,咬着嘴唇,只敢歪着头,用眼角余光偷偷瞧去他的脸色。
四周安静地连喘气的声音也听不到。
三年以来,娘亲的死一直是禁忌。
府中之人,谁也不能在爹爹面前提起这个,也包括我和阿姐,以前是,如今也是。
这次我脱口而出的话,不小心触了他的逆鳞,但他终究没有责怪。
他忍着极大的痛苦,闭着眼睛,长舒了一口气,蹲下来,拉着我的手不停安慰。
再过不久,再过不久,你娘亲就会苏醒过来了……
他说了很多很多,我记不太清了,那一刻我只感觉到,他的手,很冰,很凉,就像这地上的雪。
爹爹抓得很用力,我手有些疼,想抽回来,他却疯了一般,没有发觉,依旧喃喃着,不知是不是在同我说。
娘亲会醒过来……
这句话,年少的我本该信的。
印象里爹爹无所不能。
山庄里一直有个密室,只有爹爹知晓。
我在爹爹的牵引下走了进去,脚下都是台阶,一个接一个,很多很多,数不清了,只记得愈来愈冷,比外面的大雪天还要冷。
路的两旁,透明的水晶石头,传来微微光亮。
尽头处,我看清楚了。
一副……冰棺。
三年了,我竟再一次见到了娘亲。
远远望去,娘亲和一个熟睡中的寻常女子没有什么差别。
除了……苍白的脸色,以及头发眉睫挂着的一层白霜,还有……埋入冰中的部分身子。
我知晓,她怀中再无温暖,手掌也定然僵硬如磐石,眼中再不会有我的影子,混沌一片。
我冷得打寒战,赶紧回头,拼了命地逃离,爹爹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到,只知晓跑,跑……
“噔噔噔”的声音在通道里一遍遍回荡。
太过急躁,还没跑两步我就气喘吁吁,在阴冷的通道里,口中不停呼出白气,缭绕如烟。
看不太清脚下的路,我重重地摔了一跤,抬眼,缀着碎玉的白色布靴挡住了视线。
阿姐正一步步走下台阶,她一定也看到了什么,步伐却依旧成熟稳重,不像个孩子。
她扶起了我。
快……
“跑……”字还没有说出口,唇上却传来温柔的触感。
嘘——
她将食指压在我唇上,比划了一个动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看得津津有味。
我背后清凉如冰,身体僵硬在原地,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疯了疯了!都疯了!
你会醒过来的……
我昏迷之前,爹爹这样喃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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