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绯反应迅速,在男子吐血的刹那,莲步轻移,身子闪到一侧,白衣上未沾染一滴鲜血。
她满脸不可思议,看着向大夫,又看了了自己的手,喃喃道,“死了?死了。”此情此景,让她以为自己先前下手太重伤了人,难免有几分后悔自责。
思索一番,又暗觉不对。
她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尸体口中往外冒出黑色污血,显然并非外力所伤。
她些许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一探究竟,便问向大夫要来了银针铺在桌上。
银针粗细不一,对应身体不同穴位,也有不同功效,一共七十二枚。最细的如牛毛,捏在手中,看不清粗细,若有若无。
一目大师医术了得,金针渡穴之术自是不在话下。她深得师父真传。
她蹲下来,将男子胸前的衣服解开,露出上半身泛着青黑色的胸膛,还有许多伤口,黑色毛发也沾着血,有些恶心,令人作呕。
她强忍心头不适,取出一枚银针,捏在手里轻轻一弹,银针韧性弹性极佳。
她三指一捻,银针刺入任脉中的膻中穴,而后一连七枚,皆打在周身大穴上,片刻之后才拔出放鼻尖嗅了嗅,沉吟道,“果真如此。”
男子全身多处经脉都有毒素残留,确系因中毒而死无疑,而且中毒时毫无觉察,连日来运功如常,积聚到了一定时候,便突然毒发。
然而却有一点却令人费解——这人皮肤青黑嘴唇青紫,尤其是那双手,颜色更深,可为何偏偏面色如常?
向大夫也盯着那张脸左看右看,语气带着些许疑惑,“真是中毒?会不会毒有特殊之处?”
慕绯矢口否认——若毒有特殊之处,那这人胸膛双手应与常人无异。
有问题的,其实只有那张脸罢了。
奇怪!她仔细看了看那张脸,豁然开朗。她伸手在那人脸部两侧不断按压,又将其头偏向一侧,梳理着腮边的胡子,在耳前鬓角处的肌肤处刮了刮,竟露出一条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细缝,她揉了揉,将这壮汉整张脸皮连着胡子一起撕了下来。
面皮之下是一张陌生却略显年轻的脸。
向大夫和伙计露出惊讶害怕的神色,面面相觑,不知其中原因。
慕绯神色自若,向二人解释并非她揭下这人脸皮,这脸皮本就是这人贴上的,这是江湖中人常用的易容之术。
向大夫似懂非懂,战战兢兢心有余悸,小心翼翼追问,“他为什么换脸易容,怕我们认出么?”
慕绯摇头,“并非如此。”
易容是为了怕认识自己的人认出,而这孤村乡野显然与与他本就素不相识,他是否易容根本无关紧要,他易容另有目的。
其次下毒之人之所以杀他,并非因为他真正的身份杀他,或许是为了……
慕绯拿起灰色绸布包袱,道,“或许是为了它。”
灰色绸布里包袱的是一份木制名帖,封面左侧纹着一朵青云图案,正中三个大字“英雄帖”,先在木板上雕刻,然后在凹处鎏金形成凸起,显得精致贵重。
她打开看了一下,心里疑惑,这邀请函有悖常理——只有落款并无受邀之人。
这份表面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名帖,也值得以命相搏么?
她从未涉足武林,云中山庄之事自是不知,而唯一的线索又随着这人的死亡而中断,思来想去,唯有带上山拿给师父,想着师父见多识广,兴许能知晓一二。
她刚起身,一个小东西忽然从包袱里滚了出来,滚到桌角被绊着停住。
是一颗朱红色的珍珠,鲜红如血,光泽熠熠。
她心中有异,难道方才我想错了,这才是以命相搏之物而非英雄帖?
她刚准备弯腰捡起来,却忽然想起地上那人中毒的惨状——手指青黑指缝往外渗血,极有可能是接触到了此物才中毒。
她从怀中掏出一方白色丝帕,衬着包好。
她要这身外之物是无用的,便将包好的珍珠塞在那人的衣服里,然后向向大夫嘱咐道,“这人流落到此无依无靠,你们便把他安葬在此地吧。”说完便走出了医馆。
小伙计恋恋不舍,恨不得将眼睛扣下来贴在慕绯。人快走远了,他才想起要收拾,一低头,看到桌上的竹篮,他双眼放光,终于有了合适的理由,赶忙提着追了上去,“慕姑娘,鱼……”他突然间话都说不利索了。
慕绯低头,篮中荷叶上水珠已经干了,鱼奄奄一息,眼中莫名一阵哀伤,却被她隐了下去,“这是先前鱼摊阿婆相赠,勉强推脱怕她伤心。到山上还有些路程,不新鲜了,就留给你们吧。”
她从来不吃鱼,方才打算放生的,被这事耽搁了。这点禁忌之处,从未暴露人前。
真是良善之人!小伙计在心里不由感叹,连卖鱼阿婆的面子都顾及着。于是,他便靠在门框上,提着竹篮,神情恍惚,直愣愣地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处。
待人走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叹息道,“也不知谁有福分,能娶慕姑娘为妻。”
“无论是谁,也轮不上你小子!”身后的向大夫赏他一个脑瓜崩,让他清醒清醒,“别说咱这山野之间,就是外面,配得上慕姑娘的,怕也一只手数的过来。不,屈指可数。”
向大夫拖着死沉死沉的汉子,兀自抱怨,“哎,你小子还不过来帮忙,把这人赶紧埋了。”
“来了来了……”小伙计不再想入非非,进门去做正事。
——
一目大师听慕绯念过英雄贴便不置一词,深思许久,才问她跟着自己多少年了。
这问题问得突然且奇怪,既不是关于英雄帖的内容,也不是在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问了一个如此寻常的问题。本来寻常的问题,此时发问,却不再寻常了。
慕绯藏起心中疑惑,想了想,道,“从我有记忆以来,便跟着师父在此处,算起来,差不多十多年了。”
“十年了……十年了……”一目大师喃喃道,“世人都说鲛珠有起死回生的神效,若真治得了你的病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鲛珠到底是何物?慕绯脑海中忽然想起方才见到的那颗红珍珠——值得以命相搏之物,难道便是鲛珠?可也不对,鲛珠应该在云中山庄谢荣华的手里,难不成这世上有很多个?
慕绯实在想不通,乖乖去收拾细软。
【为治旧疾,不日奔赴洛城,此去路途遥远,不知何时回还,若寻我不到,勿要牵挂。——徒儿敬上。】
临走前,慕绯拟好书信,放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面,用石头压好。
她望着远处拜了又拜,向她另一个师父天机子告别。
——
蜿蜒曲折的崎岖小路边上有个茶水铺子,三三两两个客人正在里面吃茶。
慕绯将竹筒添满茶水,用黄纸包裹了糕点,掏出铜板放在木桌上。正欲起身离开,小路上涤荡出一片烟尘。
“驾——!!驾——!!”一个中年壮汉骑着马,向茶水铺子冲过来,手里甩着一柄长剑,嘴里大声吼道,“让开让开,不想死的,都给我让开。”
说罢受惊的马一跃而起,马蹄踏在桌子上,正吃茶的人叫着骂着,早做鸟兽散去。
一道竹子从后面飞来,马儿后腿被划上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顿时皮开肉绽。
“咿咿——”马儿仰面长嘶一声,显然受了疼,继续狂奔起来,颠簸中侧了一下身子,便将背上那壮汉甩出了数丈远,落在了层层枯枝败叶上。
随后又走过来一男一女。
壮汉呲牙咧嘴,一张脸拧巴着,顾不得身上疼痛,翻个身,提了剑,连滚带爬,跌跌撞撞,跑向竹林深处。
二人相视一眼,抬脚便追了过去。
壮汉被前后夹击,眼看无退路,只得握紧了剑,恶狠狠盯着两人,“我和你们无怨无仇,为什么要穷追不舍苦苦相逼?东西你们不是早就拿到了?就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他已受了重伤,这个功劳,就让给小的吧,也不枉跟着来这一趟。”男子上前一步,准备动手,给那壮汉致命一击。
“慢——!”女子制止了他,她还有几句话要交待,也算让这人死得明白。
女子看着那壮汉,轻蔑一笑,“我们可不稀罕什么东西。我只想要你的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不妨想想自己平生可有错事。”
壮汉此时也明白了,眼前这两人和先前那人并不是一伙,而是另有图谋。
自知逃脱无望,他索性也不再求饶了,言语便更加放肆起来,“哈哈,老子可是武林盟主,平生做的错事可多了,不知你们说的是哪一桩哪一件。”
“我不妨提醒你一下,十三年前,兰亭山庄……”面具女子加重了语气,缓缓吐出了四个字。
武林盟主凌千放愣了许久,想起了什么,上下打量了这女子一眼,脸上带着一抹笑,“你是那女娃?也不知现在这模样有没有当年好看!那蚀骨销魂的滋味多年来我都念念不忘。哎,不对,你不应该早就死了?”
“你说这话丝毫影响不了我,更无法乱我心智,我又不是亲历之人,我只负责杀你……”女子后退半步,冲那男子使了一个眼色,“动手。”
男子闻言,脚下一蹬,身子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与那壮汉开始过招。
壮汉也不是一般人,出招极快,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两人缠斗许久。
男子虽取胜,也不免受了轻伤,半跪着,以剑撑地,额间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感叹道,“真不容易。”
“毕竟曾经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靠着一套游龙剑法独步武林,若不是受了重伤,你我还真要费一番功夫,说不定还会死在他手里。”女子并不意外。
她上前探了一下那人鼻息,已经了无声息魂归黄泉,便在尸体旁丢下一个玉牌,拿起那人的剑,在一旁的竹子上,刻下几行小字。
这是江湖里某些杀手组织的规矩,杀人后留下表明身份的物件,让寻仇之人不至于找错了对象,但慕绯只看出杀人者的肆无忌惮。
做完这一切,女子才掏出一枚药丸,送到男子口中,为其疗伤。
男子道声多谢,看着地上那具尸体,颇为厌恶,“真不应说那么多废话,早就应该结果了他。”
女子摇摇头,“主上并不知那些人的名姓,只依稀记得些非比寻常之处,防止错杀,所以嘱咐我务必询问清楚。”
她想到什么,用手中的剑尖挑开那人胸前的破损衣物,一团团黑色汗毛蜷曲着,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一道陈年旧疤,如同一条蜈蚣,蜿蜒曲折丑陋可怖。
看到这,她心头更加愤恨,又用剑在那身上脸上划了几十道口子,嘴里嘟囔道,“真是便宜你了,应该用毒,让你痛不欲生几日后再死。”
待二人走远了,慕绯才从密密层层的竹子外走下来。她多年未曾出山,对于方才发生的那一切有些好奇。
她走近那个死人旁边,正欲辨认竹子那两行小字,身后传来簌簌的声响,刚转身,一柄剑已横了上来,之前的女子冷笑道,“姑娘这爱听墙角的毛病可不太好,有时候可是会送命的。”
慕绯身子僵住,一动不动,无奈笑了笑,“我,我……路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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