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回到后院自个的房间,满腹怒气再不需丝毫压制,顿时升腾而起。
一进门,她回身甩手便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这便是你说的,近两日她乖顺不闹腾,就是这么个不闹腾法?居然还想见主子,凭她也配?”
云娘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烟兰脑袋偏向一侧,竭力稳了稳身子才没有摔倒在地。
“奴婢知错。”烟兰如往常,逢着云娘要发泄时,只一味认错就是。
“错错错!”云娘不停地徘徊,“一贯只知道自个错了,就是不知悔改。我叫你看着轻白,看了这么些日子,你看出些什么?冷待了她这么久,一开口还是要戳人,半点不见收敛。”
烟兰低垂着头,方才在前院,云娘声音大,她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以她所见,轻白姑娘没什么错。
空口许下的话本就没什么分量,倘或轻白姑娘真是那娇娇柔柔的小姐,听得云娘如此说,自当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藤,死活不能放手。
然轻白姑娘并非如此,她一入京城便进了春和楼,又点了曾经在身在将军府的阿涧。轻白姑娘或许有自己的打算,并不指望依赖别人。
因而也无法如云娘所愿,俯首低了姿态。
“司予呢?”云娘蓦地转过头,“近来可是仍与轻白走得近?”
“司予姑娘已经多日不曾来看轻白姑娘。”烟兰摇头,又道,“掌柜的,司予姑娘近来极受客人们喜欢,那位出手极是阔绰的张老爷,已经点了司予姑娘四次了。”
“张老爷……”
云娘低声念叨着,忽又想起张老爷以十万两高价只为见轻白一面时的情景,遂道:“阿涧仍在外头住着?”
“阿涧没有回来,或是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烟兰道。
云娘冷哼一声:“一个狗奴才,伤不伤的有什么要紧,居然还专门给他弄了个院子叫他休养,当他是身娇肉贵公子哥呢!”
“你去一趟,见见阿涧,最好叫他别回来了。”
“阿涧他……”烟兰踟蹰了下,“他待轻白姑娘极是忠心,怕是不肯。且咱们不曾拿着阿涧的卖身契,也不好拿捏。”
提及卖身契,云娘气性愈大,何止阿涧的卖身契不曾攥在手上,轻白的亦是不曾。
原说寻常楼里的姑娘们,或是迫于生计,或是身不由己,终归是叫云娘攥在手心里,听之任之没得自由。可楚惊春来到春和楼,乃是自愿而来,何种因由怎样身份全不知晓,自也没得那张卖身契。
如今将她困在楼里,不过仗着人多势众,叫她无法逃脱罢了。
云娘咬牙:“那就想办法,让他不能回来。”
“可阿涧他,他毕竟出自将军府。”
云娘瞪烟兰一眼:“轻白若不挑了他,他就是个无人问津的小乞丐。”曾经在将军府做活算什么,那曾经的官家小姐司予,如今不还是任人采撷的司予姑娘。
烟兰不敢再说什么,领命而去。
夕阳下的长街,金光铺洒而来,屋檐雪水滴答落下,人群渐渐熙攘,将要到了最为热闹的时辰。
烟兰转过几条街,就到了张老爷所言的景衣巷。
烟兰自始便知,皇城脚下住的人大多非富即贵。尤其这景衣巷,也并非在城边,而是距离春和楼不远的几条街之外。所居的,应也是富户。
然烟兰迈入巷子,瞧见一个个院门上挂着的匾额,遂知这巷子里住的怕不只是寻常做生意的人家。有些个,主家老爷应有官位在身。
及至张宅,烟兰随着看门的一路往里走,走到最里头才算见着阿涧。
“阿涧,这么大的院子,你一个人住?”烟兰一路走来,除却方才那个看门的,竟是一个人都不曾见着。
“嗯。”阿涧简单应了声。
烟兰心下愈是惊愕,悄然咽了咽口水才道:“张老爷真是大手笔。”
纵是一贯知晓张老爷是个阔绰的人物,却不料大方至此,这么一座三进三出的宅子,就这样随随便便叫一个下人住。住便住吧,竟还特意给他留一个看门的。
默然感叹过,烟兰才得了空细细打量起阿涧。
数日不见,眼前的少年郎似乎与从前大不相同。面上的伤只余了浅显的印记,衣衫与墨发也打理的愈发周整。虽说仍是身子单薄,可再不是瘦弱不堪的模样,整个人似乎都挺拔起来。
隐约有些少年长成的意味。
另一端,阿涧拎了茶壶至院中的石桌上,为烟兰斟上一碗,道:“烟兰姐姐请用。”
烟兰摸过茶碗,瞧着伫立在眼前的少年,面上团起愈发和善的笑容。
“你也坐。”
阿涧没有动弹,只问道:“姐姐来寻我,可是姑娘有什么事,要我现在就回去?”
烟兰一眼可见他眸中的急切,忙是摆摆手:“回去做什么,进了春和楼为奴为婢的人,哪个不是巴不得能离开那里好过自己的日子,你怎的还巴望着回去?”
阿涧没有犹疑,照旧是眸光坚定:“我是姑娘的奴才,永远都是。”
烟兰撇撇嘴:“你没有签卖身契给谁,做什么奴才不奴才的。你若是担心往后没有好去处,我这儿有掌柜的叫我送来的几十两银子,你赁一间屋子,弄个小生意,做个体体面面的人多好。”
做奴才,终归是抬不起头。
烟兰拿出一包银子搁在桌上,又道:“你也不用多想,先前你叫楼里的人欺负,掌柜的查清了事实,早惩处了他们。这些银子,算是对你的补偿。”
阿涧看一眼那银两,又看一眼烟兰。
“烟兰姐姐,这是掌柜的意思?”
“自然也是轻白姑娘的意思。”烟兰道,“她知道你也是可怜人,平白因为她受了罪过,她也是心中不安。”
阿涧依是摇头:“多谢姐姐前来送信。不过,我还是要问过姑娘,听她亲口说。”
“你这……”烟兰啧一声,拍拍腿起身,“也罢也罢,你这便同我回去,亲口问一问她。”
阿涧点点头,两人当即离开景衣巷,一道往春和楼而去。
一路行过两条街,经过一间绸缎庄时,烟兰忽然顿住步子:“阿涧,你等等我,掌柜的叫我买的缎子,不知现下可有货上来,我去瞧瞧。”
阿涧应下,随后行至路边等候。
街上人来人往,有刚出笼包子的香气,有摆了小摊卖些或真或假的古物,还有人扛着草把子,上头插满了冰糖葫芦,后头还跟着几个小童。
忽然,不知从哪冲出来一人,狠狠地撞过他的肩膀,随后往别处跑去。阿涧被撞得一个趔趄,稳了稳身形,见那人拐入一个小巷,方才后知后觉摸了摸腰间。
那袋子银两果然不见了。
原本这银两烟兰拿出来,阿涧是断然不肯收的。奈何烟兰说的斩钉截铁,仿佛事已成了定局,左不过终要交到他手上,阿涧耐不过,便接了过来。
如今这银两叫偷走是小,他如何同姑娘交代才是事大。
阿涧当即提步追了上去,然后将入小巷,他正四下寻找那人跑去了何处,又不知从哪冒出四人来,各个手上都拎着根结实的木棍。这情形,与当初阿涧被困在柴房几乎一模一样。
却也有些不同,眼前将他围住的四人分明更加强壮,与春和楼寻常小厮全然不同。
这些人,应是有些本事在身。
阿涧顿时明了,是有人要他死。
他握紧拳头,打起十二分精神。起先倒能勉强应对,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不一会儿就落了下风,眼见一棍子就要生生砸在他的脑袋上,忽然一只云纹足靴从天而降,一脚将那木棍踹开,而后漂亮落地。
余下,再不需阿涧做些什么。来人三下五除二就将所有人放倒,而后懒洋洋地拍拍手:“阿涧,你这是得罪什么人了?亏得我打这路过,要不然你可是性命不保。”
倒下的人挣扎着起身,自不敢再度上前,只趁来人不防仓皇逃去。
人都跑了干净,阿涧方才郑重抱拳垂首:“多谢林公子。”
林霁尘无谓地摆摆手:“谢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今日也是赶得巧,烟兰去寻你时我正教你练武,倘或我不在,或是没有跟来,你这条小命可真要交代在这儿。”
阿涧脑袋埋地愈深:“姑娘总是替我考虑。”
林霁尘眼见他心思纯质,伸手拍拍他的肩,到底没有提醒一句:她替你考量,不也是为她自己。
然而,不论怎样的初衷,终究是救了他一条命。
“姑娘真的让我走?”阿涧抬眼问道。
林霁尘摇头:“不曾听说,你自个去问,也问问烟兰方才之事是为何。”
顿了顿又道:“还是听我的,攻守兼备,你一心只想打败别人,这样不留余地的打法可不好。要先护住自己,才能打败别人。方才那一招,便是你防守不足叫人钻了空子。”
阿涧点点头,林霁尘方收回手,大步离去时一并说道:“走了,晚间再去寻你。”
阿涧赶至春和楼时,楚惊春门前站了两个小厮,并不见烟兰的身影。他敲门进入,将今日之事细细说与楚惊春。
末了,垂首道:“奴才知错,不该轻信旁人。”
楚惊春淡淡地凝着他,暗叹林霁尘当真用了心。这才几日不见,阿涧已比从前看着结实许多,连从前那份唯唯诺诺也削减些。
“你记着,若我不要你,必亲口与你说。”楚惊春道,“回去吧,你的伤还要再养上数月。”
“奴才明白。”
阿涧当即离去,另一端,烟兰见过那些人急匆匆赶回,进门时两人正擦肩而过。
“阿涧?”阿涧走远了,烟兰方如往常一般喊了一声。
阿涧自是不会停住,更不会回头。
或是没听见吧!烟兰只得宽慰自己。
行至后院,烟兰深吸一口气方才撩开云娘门前厚厚的帷幔。本就赶在云娘气性上,偏生这样简单的事又没有办妥,少不得要捱上几巴掌。
烟兰大略讲了方才情形,落笔,自是归在林霁尘的偶然出现上。
说罢,见云娘许久没有动静,方小心添补道:“掌柜的,这桩事一出,轻白姑娘大抵会怀疑到奴婢。以她睚眦必报的性情,您看,奴婢日后可要继续伺候她?”
烟兰亦不愿赶着这样的档口为自己寻事,实在是知晓楚惊春的行事作风,如此取人性命,怕是要反被取之。
她不想死。
言罢,身前仍没有一丝动静。
烟兰小心翼翼地抬些头,辨着云娘的脸色。只见她眉间紧蹙,脸色沉郁的将要坠下滂沱大雨。烟兰极少见云娘这般,悄悄吸了口气,才敢轻轻启口。
“掌柜的?”
“掌柜的??”
连着两声唤,云娘方才眼皮轻颤,眼珠转动落在烟兰身上,沉沉道:“现如今,阿涧死不死的,不是要紧事。”
烟兰默了默,心知阿涧本就只是个奴才,要他死,也不过掌柜的泄愤罢了。
眼下只应道:“奴婢明白。”至于她自个是不是可能有性命之忧,掌柜的大约不曾听见,听见了应也不会放在心上。
“主子传信过来,他愿亲自与轻白面谈。”云娘忽的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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