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刻,东宫。
朱先生身子微躬,道:“启禀殿下,轻白姑娘之事,一切均已调查妥当。”随后,便将轻白原是宁关县千金一事细细说来。
楚青珏道:“这么说,她孤身来到京城,是为了给她父亲报仇。”
“正是如此。”朱先生道,“何小姐见过林公子,其间或许早已有过试探。”
“你是说,她不止于寻严大人报仇?”楚青珏眸光微冷,“这女子,野心倒是不小。”
“林相于此事获益,亦不算完全无辜。”
楚青珏道:“只可惜此事咱们查得出,春和楼幕后之人怕是比咱们还要早一步知晓,也做不出什么用处。”
朱先生微微摇头:“殿下放心,此次下江南调查何小姐身世,确然有另一拨人也在调查,咱们确实也晚了一步,但是不妨事。”
“朱某飞鸽传书,特意叫他们晚回来一日,便是为了将此事彻底拿捏在殿下手中。”
楚青珏眉梢微挑:“此话何意?”
“严知府此刻,下落不明。”朱先生意味深长道。
楚青珏瞬间额间松缓,眼底隐有笑意。
朱先生又道:“眼下何小姐叫他们拿捏在手中,想必便是许了诺,日后会替何小姐报仇。但真到了那一日,他们交不出人来,何小姐定不会再信他们。”
“为今之计,朱某难以得见何小姐,只待见着,必能叫何小姐为殿下所用。”
……
又过了几日,直至过了除夕,春和楼依旧没有冷寂的迹象。是了,在这繁花京都,宴饮待客总是少不了的。
在人们偶尔提起的流言里,楚惊春与苏苏仍旧病着,甚至开始言说,病了这么久,会不会已是到了药石罔效的程度?
直至上元节将至,灯会持续了几日,烟兰时不时与她提着外头的热闹,说哪处又是人挤人,灯火照耀着黑夜,亮如白昼。楚惊春倒也不必听她叙说,单单窗外的景色就已是十分耀眼,各色花灯高悬,一路长明,映照着远方。
这日天蒙蒙亮,整个春和楼便极是热闹地布置起来。连她这间久不待客的十二号房,也着人在门口悬上两盏小小的琉璃灯。
“都小心些,这灯可金贵着呢!”
“小心摔打了,你们小命可是赔不起。”
楚惊春躺在床上,还未睁眼就听见烟兰训斥人。是啊!这楼里的一砖一瓦一个板凳都极是珍贵,唯人命轻贱。
“烟兰?”楚惊春唤了声,待烟兰入门方问道,“掌柜的要我接客?”
烟兰愣了下,遂反应过来说道:“这灯是每个姑娘门口必备的,小巧精致,不好因为您和苏苏姑娘不接客慢待了,遂也一并挂上。”
楚惊春低低地“哦”一声,眉眼里却隐着一丝失落。
烟兰不知她是为何,只宽慰道:“姑娘不必着急,时候到了,定会叫您见客的。”
楚惊春又是轻轻“嗯”一声,她只是想知道,姜大人想叫她诱惑的是哪位兄长。明明这事单是走一走脑子就叫人觉得恶心,可不知为何,竟还有些粗鄙的恶趣味。
奇异得很。
外头渐渐热闹起来,楚惊春也没了再歇一个回笼觉的意思,索性起身,就着桌上的凉茶用了几口,彻底醒了醒神。
楚惊春自混沌至耳聪目明,不一会儿便听着有人唤她的名字,竟还是个女声。
“不就是个姑娘,我们来吃酒,请她弹一曲怎么不成?”
“是呀,掌柜的就叫轻白姑娘出来,叫我们见见。”
来人似乎兴味极浓,声音放得不小,这会儿已然走到二楼。方才烟兰进门时不注意,这时正是虚掩着,透着缝隙,正好能瞧见那远处的光景。
那端云娘匆匆赶来,可算将两位姑娘拦住。
“哎呀,我说两位小姐,轻白姑娘病着呢,实在是不便见客。”
“这都病了多少日了!”着白底浅绿绣竹短袄碧绿百褶裙的女子扬声道,“我们可是听说,这位轻白姑娘生的倾国倾城,今日非要见着不可。”
身旁着绒毛云锦斗篷的女子亦道:“掌柜的若介意银钱,只管开口。”
两人势在必得,似那听说了新奇玩意儿的小姐,非要一观。
云娘识得那着短袄百褶裙的女子,乃是楚家小姐,身份贵重。瞧她身旁比她矮上一截,却是生的粉□□致的女子,当知必然更加尊贵。
皆是惹不得。
云娘愈是扯着笑脸道:“小姐们说的是,这清倌儿哪有不见客的道理?可轻白姑娘实在是病了,若是将病气过给小姐,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楚惊春无心云娘到底怎样将这两位小姐请走,小姐们爱看戏,偶尔想瞧一瞧戏子也是寻常。
直至那身披斗篷的小姐,扯了扯另一位,并唤道:“栖桐,看来轻白姑娘真是病了,咱们改日再来吧!”
栖桐?
楚家小姐楚栖桐,上头有一位兄长唤作楚庭舟,那可是个人物。
楚惊春这才正经放宽了耳朵,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这时再去瞧楚栖桐身边的女子,虽是个头矮些,端看侧脸,便知是生得粉雕玉琢的模样。
能叫楚栖桐这样陪着,不惜在春和楼这样吵嚷,惹得人群渐渐围观,这位女子应是谁?
楚惊春起了念头,脸色便不受控制的冷下来。若说往日只是清冷,这时已是阴鸷骇人。
烟兰背对着她,不曾察觉她的脸色,只怕云娘当真拦不住,赶忙就要将门关严实了。也就这样三两步的光景,身在外头的云娘不愧是经过风雨,眼见着两位小姐执意而为,面色虽是不改,口头却是转了风向。
云娘道:“不如这样吧,听说楚小姐原来与我这儿的司予姑娘也是旧识,不如叫司予姑娘作陪,你们也好叙叙旧。”
楚栖桐脸色登时垮塌下来,连连道:“算了算了,又不是什么稀罕人,我们还不稀得看呢!”说着,当即拉着身边的女子离去。
门内烟兰将门掩好,转头就冲楚惊春笑了:“还是掌柜的有法子。”
楚惊春眉眼耷垂,自是明白因何楚栖桐会匆匆离去。
不论从前关系如何,总是旧识。既是旧识,司予沦落风尘她却来看笑话,实是不妥。即便不是看笑话,同一个红倌儿坐在一处,于闺中女子而言,亦是名声有损。
“那位楚小姐,似乎身份贵重。”楚惊春状似无谓道。
烟兰顺口应着:“就是贵重啊!姑娘你不知道,这位楚小姐在咱们京都可是数得着的金贵,她的父亲是太子太师,兄长领禁卫军,据说楚小姐是早就定下的太子妃呢!”
“那与她同来的女子,大约也是一样的金贵。”
“这个……”烟兰迟疑了下,“奴婢倒是从未见过,不过瞧模样,应也是了不得的身份。”
烟兰说着,忽然想起什么,顺嘴就道:“说不准是公主呢。”
“哎呀,说不准是公主呢!”
烟兰猛地一拍手,自个将自己都给惊到。随后便是拉开门,走到外头长廊,探着身子往下瞧。然到底晚了些,这会儿也就将将看见两人离去的背影。
回到屋内,烟兰仍是颇有些遗憾,她长叹一声:“好可惜,我还从没见过公主呢!”
“你想见公主?”楚惊春抬眸看她。
烟兰凑过来:“你也想见吧?可惜了,我反应的太慢,只得稍晚些问问掌柜的,看公主长得什么模样。”
“公主呀!”烟兰道,“那可是这世上一等一的投胎了,据说公主打小可是比太子还要受宠,啧啧!咱们是比不得了。”
“是啊,真可惜。”楚惊春低声附和。
她也想见见,那个被父皇和母妃放在掌心宠的小姑娘,长得什么模样,有着怎样的性情。
不过不急,终会见到的。
这端正琢磨着,云娘忽然领了几个丫头进门,各个手上放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或是摆着衣衫,或是放着钗环。
“好生伺候姑娘梳洗打扮。”云娘吩咐。
丫头众多,楚惊春不便赶着这样的时候多问,只坐到梳妆台前,由着旁人为她描眉画眼,又为她换上素雅的冬衣。
厚厚的大氅搭在楚惊春肩上时,她终于开口向外推了推:“要穿这么厚?”
云娘面上照旧是不待见她的样子,可还是上前一步,伸手拢了拢帽檐一圈的绒毛。
“正是冷的时候,你若是觉着热,脱去便是。”
这话,怎的有些莫名其妙?
自打楚惊春来了春和楼,何时裹成这样,素日只如春秋一般着装,单薄,也是利落。如今这大氅披在肩上,厚重又闷热。
直至入了夜,楚惊春才陡然明白云娘的用意。却也并非她的用意,而是那位姜大人乃至真正幕后之人的意思。
上元灯会持续了几日,今夜是最后一夜,也是最热闹的一夜。
楚惊春本随意撩拨着那软软的绒毛,想着云娘特意叫她换这身衣裳是什么打算,云娘那端就叫烟兰传了话过来。
“姑娘,咱们出去逛逛灯会吧!”烟兰道,“很热闹呢!”
这事越发稀奇。
先前将她看得紧,恨不得半刻不离烟兰的视线,这会儿外头乃是最热闹的光景,却要叫她在这时候出去闲逛。这是唯恐旁人瞧不见她。
楚惊春由着烟兰为她披上大氅,忖了忖道:“今夜便是你们挑好的时机?”
距离上次见着姜大人已经有些日子,姜大人所言等一个时机,大约就是今晚。上元灯会相逢,确然算是理所应当,不那么刻意。
看来,姜大人是算准了对方出行的日子,才特意叫她今日出门。
烟兰却是没认,迂回道:“姑娘只当闲逛,您也好久不出门了不是。”
她是自打来了春和楼,就还未出过门。
“姑娘小心。”烟兰一路引着她避开众人,打春和楼后院侧门来到街上。
同在楼上俯首瞧着不同,楚惊春骤然深陷于沸腾的人群里,恍惚生出些自己还活着的错觉。她一直以为,她早就死了。
“姑娘小心。”
烟兰小心地搀着她的小臂,不停地重复这几个字。楚惊春并无特别想去的地方,自然由着烟兰似有若无地引领,直至将她引到那人眼前。
带她避开不知第几回旁人不小心的磕碰,烟兰终于扬声与她道:“姑娘,桥那边放烟花呢,咱们过去瞧瞧。”
人群吵嚷,自当扯些嗓子说话,方能叫身边人听见。
楚惊春却知,时候到了。
这一路走来,花灯焰火从未停歇,何须特意提一提?
行至桥的另一端,烟兰将她引至一个高处,能将烟花盛放看得清晰,又不必与人群肩与肩的摩擦拥挤。
瞧了一会儿,楚惊春适时道:“我有些热了,将这大氅取下吧!”
再不取,这一场烟花盛放或许就要告一段落。
仿佛有人围观,纵是安排好的桥段,烟兰仍是劝了劝:“天冷得很,姑娘还是忍耐些,可不能着了凉。”
“取下吧!”楚惊春再度说道,带些不容置疑的口吻。
烟兰终是不再多说,抬手替楚惊春将身上厚厚的大氅褪下,显露出里面单薄的衣衫。
不远处缓缓行来的男子,一抬眼便见着这样一副光景。干涸枯败的柳树下,俏生生立着一个女子。女子戴着面纱,瞧不清面容,只知身形纤细,似一阵冷风吹来,就能生生掰折。
是一眼见着,就让人心生怜惜。
正好风起,素白的面纱被撩开一角,显出小半张面容。
男子心下一滞,分明是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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