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入学教令院之初,身边的人都说,与其留恋于酒足饭饱的人生,不如吃糠咽菜死在科研的路上。
身为一名合格的学者,宁可为学术献出生命,也不可沦为脑袋空空如也的饭桶。
然而,此刻逆着八酝岛的狂风暴雨踽踽前行的我再次确信,那些贤者的豪言壮志不过是一通狗屁。
呈现出可怖的绛紫色的天空好像随时会倾轧下这片动荡的大地,厚重的云层间不时有白森森的惊雷落下。我手中的纸伞早已被狂风吹折在不知名的角落,浑身湿透的我裹紧身上的布料,艰难地朝着和那群海盗们约定的地点走去。
今夜子时,藤兜砦西北将会有一艘发往须弥的小船,那是身为被锁国令困在稻妻的异乡人的我离开这片内忧外患的国土的最佳机会。
“来了?”
正欲拔刀的鬼隆大叔借着闪电落下的明光认出了我,他冷哼一声:“我还以为你这须弥丫头不敢来呢。”
我苦笑着走进船舱,黑暗之中,我依稀能看见那个昏睡在角落里的女人。
“她情况如何?”
“不清楚,反正这些天一直在说胡话,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活着撑到须弥。”
活着……吗。
先不论这个身患重病奄奄一息的女人能否熬得过长途颠簸,就连我和鬼隆大叔,都未必能顺利突破幕府船队的封锁线,偷渡出稻妻的这片海域。
我沉默一会儿,从怀中掏出时计看了一眼:“情报若是不出差错,八酝岛西北海域的巡逻船队马上就要向着清濑方向前进了。趁现在赶紧出发吧。”
鬼隆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没有作声,却已走向□□前双手并用将船起锚。我也没有闲着,用冻得僵硬的双手解开捆扎在桅杆上的粗麻绳,扬起那面饱受风雨洗礼的船帆。
落雷声与我胸腔内的心跳声此起彼伏。
此时,脑海里闪过临别前卡维的笑脸。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身上柏娑酒的香气溢满了我那间小小的书房。
“等你回来,我一定请你去巴兰德酒馆开一桌最贵的酒。到时再把提纳里赛诺都叫上,打上个三天三夜七圣召唤,不尽兴不休。”
我噗嗤笑出声:“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五个人怎么开一桌牌?”
“哪来的五个人?”
“喏,我们的书记官不算人吗?”
说着,我朝正在我家小沙发上看书的某人扬了扬下巴。一直懒得介入对话的他慢悠悠地看了我一眼,冰绿色的眸子一如既往不含丝毫情绪。
“得了吧,我可不想把他叫来扫了大伙的兴。”
…………
我用力晃晃脑袋,试图将与当下凄惨惨悲戚戚的现状形成鲜明对比的温暖回忆甩出脑海。
不愧是经验丰富的海盗,即便是在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中,鬼隆大叔依然麻利地将船只控制在适宜的航行状态。
眼看着八酝岛的边际渐渐模糊在风雨的尽头,我放下手中的罗盘,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鬼隆叼起璃月制的旱烟斜乜着我:“别忘了之前答应我们的事。”
“放心吧。”我点点头,“我在教令院生论派里有些人脉,只要能顺利入境,我保证想办法送那人进健康之家接受专门治疗。”
“你最好说到做到。”
我知道他并没有完全信任我,但此刻的我俩已然是拴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并不打算为自己辩解,更不打算说服他。
“那你呢?如果你愿意,不妨在奥摩斯港找一份正经的搬运工作,等锁国令结束了再回稻妻也不迟。”
他深深吸了口烟,用鼻子哼出气来:“不必,还是多操心你自己的事吧。为了搞什么狗屁研究不惜把性命都赔上的须弥人,倒还真不多见。”
我苦笑一声。
若不是论文截止日在即,我确实犯不着冒着被幕府大炮沉船的风险与海盗做交易。
幸好我从稻妻带出来的实地调研报告含金量累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直接完成从陀裟多到诃般荼的阶级两连跳。
“去帮忙看着长次他妈吧。”鬼隆大叔说,“外面有我守着。”
-
走进船舱,面色枯黄的可怜女人仍在不住地念叨着她儿子长次的名字。
我本想找到她的儿子将他一并带回须弥,但如今的八酝岛已然沦为幕府和反抗军交战的主战场,再加上前一阵蛇骨矿洞发生的不明爆炸,岛上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人也大多染上了原因不明的怪病。凭我的能力想在这是非之地找到一个素昧谋面的小男孩,可不比明年评上因论派贤者的难度低。
我只恨自己在校时没去隔壁选修几门生论派的课程,隔行如隔山,女人此刻的痛苦我实在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到这儿,我又没出息地有些灰心丧气起来。
如果提纳里在的话就好了。
好想他们。
——“喂!须弥人!”
船舱外传来鬼隆大叔粗犷的呼喊声,我条件反射似的窜出去,一眼就看见他正面色沉沉地眺望着海平面的另一端。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艘船舰正从东北方向朝我们驶来,而在船帆上印着的,正是标志着稻妻幕府的雷之三重巴纹样。
砰——!
伴随一声巨响,一枚从我们后方发射而出的炮弹竟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幕府军中最右方的一艘船只。
我又迅速跑到船尾朝后方望去:“蓝白色的旗纹……是珊瑚宫反抗军?”
“啧,真是晦气。”鬼隆大叔朝旁边啐了一口,恨恨道,“怎么偏要这会儿给老子演一出狗咬狗的好戏!”
认清了当下处境的我当即两眼一黑。
前有幕府军后有反抗军,被夹在当中的我们就好像在鬣狗和狮子之间进退两难的草原小野兔。
“让我理性分析一下。”我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涩,“如果落到幕府手里,我们必死无疑。但若是珊瑚宫的话……”
“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不会以为反抗军就是群什么好东西吧?”
想起饱受战争所苦民不聊生的八酝岛岛民,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原本想说的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那你觉得,被他们捉回去或是遇上暴风雨,哪一种情况生还的可能性更大?”
说着,我掀开衣领,露出那枚被我镶嵌在项链内部的风属性神之眼。
鬼隆大叔惊讶地看了我两眼,忽然咧开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就按你想的去做吧。”他说,“老子和大海打了这么多年交道,难道还能治不了你这须弥丫头掀起的小风小浪吗?”
“先说好,我拿到这东西之后还没怎么用过。要是出了什么万一,你可千万别怪我。”
在与神之眼进行短暂共鸣之后,一阵飓风从天而降,在本就危机四伏的海面上掀起可怖的滔天巨浪。原本朝着我们瞄准的幕府舰炮也因这突如其来的风浪偏离了准心,直直地冲着反抗军的船队发射了出去。
我在颠簸中死死抱住桅杆,扯着嗓子吼道:“趁现在!赶紧想办法从他们中间撤走!”
鬼隆大叔调转船舵,借着又一波翻涌的海浪将航向更改为西南。
翻涌的巨浪越过船舷兜头浇下,深入骨髓的窒息感和寒意将我淹没其中。
我哆嗦着身子站起,再次借助神之眼的力量吹起顺风,与鬼隆大叔合力将船尽可能快地送出两军的包围圈。比起更为迫在眉睫的暴风雨和反抗军势,幕府一方似乎并不打算投入更多的精力在区区一艘破旧的偷渡船上。
刺目的雷光撕破苍穹,映亮堆聚得高而厚的积云。夜空中只见雷光不见月光,海面上亦是乌压压的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军队返航的号角终于在雷鸣声中响起。我趴在船艄上朝后望去,视野里已经彻底看不见那几艘令人窒息的军船了。
“没想到你这须弥人还挺有几分当海盗的天赋。”
我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万一哪天我读书读不下去了,这倒确实不失为一条谋生的出路。”
“哼,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丫头片子。”模糊的夜色中,我竟隐约看见鬼隆大叔对我露出了一丝称得上是友好的笑意。再一抬头,头顶的天空已然云开霁散,雷暴雨在我们身后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弯月和碎钻般洒了漫天的星。
终于……
我终于逃出稻妻这个鬼地方了!
“回船舱待着吧,须弥人。”鬼隆大叔说,“把你的头发和衣服都弄干净,这艘船上要是再多出一个半死不活的病号,我保证会把你们两个女人一起扔进海里。”
-
初秋的奥摩斯港。
这是码头一年来最为繁忙的时节,蒙德的美酒、璃月的玉器丝绸、枫丹的先进设备零件、纳塔的珠宝制品……往来于提瓦特大陆的商船流通着各国的文明和贸易,也在此孕育出独具须弥特色的码头文化。
“你说的那个人什么时候才来接头?”
“我在靠岸璃月的时候已经把信寄出去了,再稍微等等吧。”
“我倒是等得起。”鬼隆大叔哼了一声,朝船舱内扬扬下巴,“那女人可就未必了。”
话音刚落,码头对岸堆成小山的集装箱后忽然闪出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我双眼一亮,立马跳下船冲那人的方向跑过去:“提纳里——!”
提纳里缓缓眨动双眼打量我一会儿,半晌轻声说了一句:“你好像瘦了不少,安妮塔。”
“……”
距离上一次像这样和提纳里面对面说话已经过去一年之久,激动的心情让我忽略了他那张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的脸蛋上忽闪过的一抹促狭的笑意。
提纳里看了一眼我身后面色不善的鬼隆大叔:“大致情况我在信里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医护小队就在港口外,等你们办完入境手续我就随他们一道把患者接走。”
我点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可是和我同船的是……”
提纳里笑着摇摇头:“艾尔海森已经替你们去办船只登记和临时靠岸证明了,不用担心。”
我愣了愣。
随奥摩斯港的海风一并捎来的,不止有初秋的寒意,亦有那股熟悉的檀木雪松的木质香气。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我转过身,一道高大的身影便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
男人迈着宽阔平稳的步子向我走来,薄而凌乱的青灰色刘海下,一双冰绿色的眼眸仿若竭颂幽境中央倒映着岸边郁郁葱葱证悟木的沉静湖水。
他那张窄而瘦削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我曾一度认为一双善于表达感情的眼睛能够弥补他面部神经过度不发达的缺陷,可惜事实总与愿违,他那张漂亮的脸蛋就好像一张干净的白纸,想在上面加以任何带有主观情绪的色彩都是多余。
“看来已经搞定了。”与艾尔海森的冷淡相比,提纳里温柔得就像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天使,“那么,我就先去处理患者的事情了。回见,安妮塔。”
提纳里走后,我一直僵着身子没敢去看艾尔海森的脸,直到鬼隆大叔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喂,须弥丫头。”他冲我扬了扬手,“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此别过吧。”
我怔了怔:“真的不考虑留下来吗,大叔。”
“我闻不到危险和机遇的味道,这里的海面太平静了,不该是我的居身之所。”
被风雨侵蚀得斑驳的小船朝着须弥海的尽头渐行渐远,一直凝聚在我身旁的那团低气压终于舍得开口说话了。
“我以为学者之所以为学者,是因为他们对于自我言行的可行与否持有最基本的判断能力。”艾尔海森冷冷地说。
“事在人为,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可行和不可行。”我深吸口气,轻声说,“不然我现在也不会活着站在这儿和你说话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希望你在提交给德利亚贤者的报告里也能有这般坦诚的勇气。”
“……”
虽然知道艾尔海森说话一向没什么人情味,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字里行间都带着明晃晃的倒刺。
作为他身边与他交往时间最久、姑且称得上是青梅竹马身份的存在者来说,我不仅没有生气,反倒弯起眼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是在担心我吗?”
艾尔海森不置可否,却更走上前一步,将我俩之间一米来宽的距离完全扼杀。他高出我一个头,所以微微抬手便能摸到我的头顶。
这一举动因暧昧多少显得有些越距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抗拒,只是被他身上好闻的木质香气缭绕得有些头晕。
然后,他曲起指节,从我头顶上勾下了一条长长的海草。
“……”
“你难道不好奇吗。”艾尔海森后退一步,重新回到以往礼貌又疏离的社交距离,“为什么从你下船开始,周围经过的人都要回头多看你两眼。”
他这么一说,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赶忙抬手抓抓头发抻抻衣服。
在稻妻经此一难,整个人都被海水泡过一遭的我浑身都是硬质的白色结晶,一头本该及腰的茶色长发像破布似的一绺绺地结成条。怪不得刚刚提纳里看着我时,笑容始终带着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
我扯过搭在一旁集装箱上的防尘布盖在自己头上,默不作声地蹲了下去。
“幸好你出发前在我家里存了把钥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早就不记得把自家钥匙丢在稻妻的哪座海岛上了吧。”
“艾尔海森……”刚一开口,我就被自己哑得不像话的声音吓了一跳。更糟糕的是,这一蹲,我发现自己整个人都站不起来了。
他好像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弯下左腿单膝跪在我身边,抬手拍了拍我。这一拍就好像是抽取灵魂的魔法,我两眼一黑,整个人朝着他的怀里倒了下去。
“……”
下意识接住我的艾尔海森怔了两秒,他垂下睫毛,面无表情地喊了我一声。
“安妮塔。”
“……”
“螃蟹就算缩进壳里也变不成海螺,快起来。”
“……”
我知道自己并无大碍,只是积攒了一年的疲惫忽然在这一刻得到了安息之所,所以我本能地想要在熟悉且温暖的事物之上多依靠一会儿。
我依稀听见他说了一句:“那你就继续在码头上呆着吧,我要回去上班了。”
这确实像艾尔海森能说出口的话。
然而,他只是把蒙住我的防水布朝下捋了捋,露出半张脸以防我憋死,然后便把我从地上捞进怀里,朝奥摩斯港外走去。
他果然没有丢下我。
一如过去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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