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凉茶来喽,二位久等了吧。”
不得不说,老板来得很合时宜。
我一把拍开艾尔海森的爪子,还不忘狠狠瞪他一眼。他轻哼一声,随即从腰包里抽出条手帕,对着被我咬过的地方仔细擦了擦。
薄荷凉茶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再加上柠檬糖的刺激,我那险些被驮车颠簸坏的脑子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作为铺子里有且仅有的两位客人,老板像是为了打发时间,颇为热情地与我们攀谈起来。
“看起来,二位应该是要去沙漠考察的学者吧。千里迢迢从须弥城赶来,还真是辛苦。”
对于疑似套近乎的搭讪,艾尔海森一向置之不理。
遇到这种情况,为了不让气氛过于尴尬,我都会主动接过话茬。
我把冰凉的杯子捧在手里贴在脸上,四下环视一圈:“是我的错觉吗?这附近活动的镀金旅团似乎比我上次来时多了不少。”
“沙漠最近可不怎么太平。”老板神叨叨地压低声量,接着说道,“不仅镀金旅团的家伙不安分,沙尘暴和地震之类的自然灾害也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你们这些学者可千万要小心啊。”
这时候,茶铺另一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烧水的伙计不小心掀翻了正在炉子上沸着热水的茶壶。
“阿巴斯!你怎么总是这么毛手毛脚的!”
老板呵斥一声,立马冲了过去。
犯事儿的是个大叔模样的人,不仅脑袋被白色头巾包得严严实实,身上也穿着长及脚踝的粗布袍,像是压根感受不到沙漠边缘灼热的气温。
见老板忙慌着找冷水的模样,我猜测那人似乎是被热水烫伤了手,便从包里摸了草药膏走过去。
“我身上正好带了这个,你们看看需不需要?”
老板忙不迭地说:“真是太谢谢了,茶费不用给了,就当是我们还您的。”
我摆摆手,刚想离开,却在男人抹药膏时瞥见了从他袖口里露出的一截小臂。
如果我没看错,遍布在他黝黑肌肤上的黑灰色鳞片状纹路,是典型的魔麟病症状。
老板像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
他给我比了个手势,把我引回刚才坐着的茶桌边,深深叹口气:“你们读书人脑子都聪明,我肯定瞒不过您,只希望你们从这儿离开后不要把阿巴斯的事说出去。”
我摇摇头:“你想多了,我并不介意。”
“唉,阿巴斯也是个可怜人。他刚从那边逃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疯疯癫癫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顺畅,这几年才总算是正常了一点。”说着,老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艾尔海森总是能敏锐捕捉到话题的重点,他淡淡开口:“那边?是指沙漠吗?”
见老板点点头,艾尔海森又问:“可他看起来不像是被流放的学者,更不像是沙漠出身。”
老板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当年是为了治魔麟病才去沙漠的。结果病没治好,反倒落了个半死不活的模样。”
“你说——他去沙漠是为了治病?”我一愣。
“是啊。”
艾尔海森沉吟片刻。
若是他之前还对我口里的那些道听途说心存质疑,这一刻,想必他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我正想开口,刚刚那个看着还很憨厚温和的男人突然抄起手边的茶具朝我砸过来。我虽然被艾尔海森及时拉扯了一下,但还是被破裂在桌角又反弹起来的陶瓷碎片划破了眉骨,殷红的鲜血瞬间流淌下来。
下一秒,他便抱着脑袋痛苦地蹲在地上,嘴里大声喊着:“不要,不要,我不要看病!我不要看病了!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吧!”
“阿巴斯!”老板又是一声怒喝,但看起来效果甚微。
艾尔海森迅速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摁在我的伤口上,我冲他摇摇头,走到阿巴斯身边蹲下来。我试图伸手安抚他的情绪,却被他一把拍开。
这一抬头,我总算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我神色复杂地看向艾尔海森:“我见过这个人。”
艾尔海森皱眉:“什么时候?”
“你还记得我九岁时失踪的事吗?”
艾尔海森沉默了两秒:“记得。”
九岁那年,在我父亲被当成疯学者流放沙漠之后,我失踪了整整半个月。
失踪的原因和过程我从未对艾尔海森和他祖母提起过。
我深吸口气,缓缓说道:“你应该知道,从我父亲出事到被带走,我甚至没来得及见他一面。教令院的人不愿意给我解释,只说他当时的状态已经彻底失去了和人交流的能力,就算见了我,也认不出我是他的女儿。”
艾尔海森静静地凝视我片刻。
“所以,你就一个人跑去沙漠了?”
我点点头,接着道:“现在想来,我运气真的很好。去的时候正好遇到了一支往返于喀万驿和奥摩斯港的商队,他们听说了我的事,不仅愿意免费捎我一程,还管了我路上的食宿。虽然沙漠负责守门的人最后还是没愿意放我进去,但我在这儿遇到了这个叫阿巴斯的男人,最后是他自掏腰包雇了镀金旅团把我送回去的。”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叫阿巴斯。
他请我在喀万驿的小酒馆吃了顿饱餐,然后看着我说,他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儿,正跟她的母亲在远方的雨林深处等着他平安归去。
于是我问他为什么要离家,他说是为了去沙漠治病。等他治好了身上的顽疾,就能亲手抱一抱自己的女儿,再也不让家人默默在心底平分他身上的痛苦。
说到此处,我低头看了看面前这个已然被精神和生理的双重病痛折磨得面目全非的男人,一时间,心底五味杂陈。
艾尔海森问老板借来剪子,将手帕剪开后叠成方形,压在我眉骨的伤口处,又用纱布胶带固定住。
过了会儿,他说:“时候不早了,出发吧。”
-
屋漏偏逢连夜雨。
像是察觉到我心情恹恹,沙漠的天气也迫不及待要给我火上浇油。我与艾尔海森前脚刚踏上黄沙,后脚就遇上了沙尘暴。
马毛猬磔,沙砾漫天,从视野尽头翻涌而来的沙尘堆卷成团状,以摧枯拉朽之势向我们席卷而来。
好在我们被赶着驮兽回村避难的阿如村村民及时发现,托他的福,我们总算在沙尘暴进一步肆虐之前冲进了村长家中,勉强逃过一劫。
村长本人并不在家,坐在客厅的我难免有些局促。
然而,我身边的艾尔海森却好像并没有作为外来者的自觉。他不仅伸手把桌上的灯一点,甚至还从包里掏出本书看了起来。
室外是狂风呼啸,室内却落针可闻。
万籁俱寂中,被艾尔海森翻动的书页成了唯一的声源。
“还疼吗?”
“……哈?”
艾尔海森没抬头,两片薄薄的唇瓣甚至都没怎么动过。我实在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跟我搭话。
直到他掀起眼皮放下书,又问我一句:“这房子里除了你我之外还有第三个人吗?”
“……”
我:“不疼了,本来就没什么大碍。”
摇曳的火光映亮艾尔海森的面孔,却无法在那双冰绿的眸子里染上暖意,反倒是在他的睫毛外沿擦出了一圈明亮的反光。
艾尔海森:“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从小就格外擅长做一些不自量力的事情。”
这是在讽刺我吧?
我心想。
然而此刻的我却无法像以往一样平静地接受艾尔海森锐利的话语。
我目不转睛地盯住他,认真道:“我从未指望有人能对我的经历感同身受,但这不意味着我能坦然接纳他人的一切评价。哪怕是你也不行。”
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声音却很冷。
“卡维总说我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对此我并不否认。然而现在我觉得他的观点有失偏颇,你比我更适合这一头衔。”
我笑了笑:“那又如何?”
“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你消失的那半个月,祖母又是怎样的心情?”艾尔海森抬起眼看我,淡淡道,“她对你母亲许下过承诺,所以一直视照顾你为己任。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万一,你有考虑过后果吗?”
这一刻,我想起祖母慈蔼的面孔,想起她抚摸着我头顶的那只粗糙却温暖的手,不禁陷入沉默。
“……对不起。”我深吸口气,低声道,“是我考虑不周。”
艾尔海森静静地看着我,眼底的冷意终于退却了些许。
他说:“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的感受,只是不认同你的做法。就像你当初决定要参加教令院入试考时一样。”
他祖母曾对我说过:
“安妮塔,你总是容易做出极端的决定,而你偏偏是个会为了实现目标一步一脚印的固执孩子。”
“这样的你,会把未来的路走得很辛苦。为什么你不能去试着依赖别人呢?”
然而我又能依赖谁呢?
我曾经依赖过父亲,但他却为了继承母亲的研究,贸然接触神明知识,从而放弃了我。
我忽然有些茫然,却也只是一瞬。
因为我冷不丁又对上了艾尔海森的目光,被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我总会有种被一眼洞穿的错觉。
他说:“我从不会对他人的选择加以干涉,这种做法徒劳且无意义,尤其是对像你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而言。”
我抿了抿嘴唇,自嘲似的答道:“那还真是抱歉。”
“但是。”
“……?”
艾尔海森顿了很久,才继续将后半句话说下去:“但是你至少要告诉我,你究竟要去哪里,又究竟想做什么。”
我一愣,心跳像是错漏了一拍。
我看了看跳跃的烛火,又看了看在火光下反出饱满色泽的编织桌布,终于把目光落回到艾尔海森身上。
我问:“对你而言,这很重要吗?”
艾尔海森像是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沉吟片刻后,他轻轻点头。
“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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