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方传来艾尔海森的声音:“安妮塔,你先上来一下。”
我定了定心神,把这两张表捏在手里,顺着梯子缓缓爬上去。
一抬眼,我便看见艾尔海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上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神色。
艾尔海森手里拿着几张卡片状的东西,我向他伸出手,但他似乎并没有要递给我的意思。
“我知道,这上边儿是不是也写了我母亲的名字?”我的语气很平静。
“也?”
艾尔海森像是为了强调什么似的重复着这个字眼,犹豫半秒,最终还是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我。
相对的,我也把自己在地下发现的线索交给了他。
艾尔海森在楼上柜子里发现的,是在病院被废弃之前遗留下来的病历记录和诊断报告。
病历上记录的观察患者有且仅有阿巴斯一人。
阿巴斯入院后的前三周,负责他相关治疗的责任医师是达莉娅,我的母亲。
在这三周之内,他体表的鳞片状疮痂和溃疡逐步坏死,神智也由初时的清醒陷入了彻底昏迷。
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样的恶化速度属于魔麟病症发作的正常区间。
问题出在第九周到第二十一周的部分。
责任医师突然从我母亲换成了别人,且更换的医师姓名也被人为地用墨迹给涂掉了。
如果不是巧合,我只能合理判断,从我母亲那里接手了阿巴斯后续治疗的医师,和轮值表上那位同样被涂掉了姓名的周二医师是同一个人。
诡异之处不仅于此。
被这位周二医师接手之后,阿巴斯身上的魔麟病症竟有如神迹般呈现出好转趋势。
到第二十一周的时候,甚至连精神和食欲都已恢复到了正常状态。
我不禁喃喃:“竟然能通过人为手段医治魔麟病……这个名字被涂掉的医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难道你觉得,能将自己负责的病人称呼为‘样本’的家伙,会是真正意义上的医生吗?”艾尔海森反问道。
我放下病历记录,继续阅读剩下的诊断报告。
正如艾尔海森所言,在这份报告上,四名入院患者像是不配拥有姓名似的,被人用冷冰冰的“一号样本”“二号样本”“三号样本”“四号样本”加以称代。
周二医师对四名患者进行了阶段性实验。
一号样本死于第一阶段。
由于报告上被人为遮盖的部分太多,我无法判断患者们在这一阶段被具体施加了何种实验手段。
二号样本和三号样本死于第二阶段。
结合多份报告记录判断,这一阶段的实验内容应该是利用外科手段更换皮肤和肢体。
最后,只剩下唯一存活的四号样本阿巴斯正式进入了第三阶段。
第三阶段的实验内容则是进一步更换患者体内的组织和内脏。
-
这不禁让我想起稻妻人修缮古建筑时常用的方法。
手艺精巧的工匠们会把一幢完整的建筑拆解成零件,逐一替换部件之后再重新拼接,最后恢复成其原有的外观状态。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又何尝不是因论派人常喜欢放在嘴边讨论的忒修斯悖论。
若是把一艘船上的木头全部拆除之后再换成新的,那它还会是最初的那艘船吗?
我很清楚,这位周二医师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在魔麟病人身上探寻哲学真理。
他的最终目的,恐怕正如他在戛然而止的报告末尾所写的那样——
以“渎神”为手段,试图证明人类的超越性,最终达到“神”的程度。
-
离开所谓的魔麟病院之后,我与艾尔海森跳下了门外那处被人为挖穿的洞口。
洞口底下是条幽暗的甬道,一路弯曲盘旋着延伸到百米开外的绿洲。
循着地底石壁上的刻字,我终于知道,在这片茫茫沙海中徒手挖出这条地下甬道的人,正是从恶医的手术刀下九死一生逃出生天的阿巴斯。
他用一柄破破烂烂的锄头,敲呀敲呀,敲出无数条死路,又历经了无数次绝望,终于重见光明。
他说,阿巴斯,快点敲啊,你不能害怕,不能害怕。
他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他说,神明啊,求你救救我。
最后他说,神会宽恕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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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冗长而昏暗的洞穴,星空忽而铺展在我的眼前。
璀璨的繁星犹如神明悲悯的眼泪,它濡湿了夜空,最终坠落在不远处那座象征着生机与活力的绿洲中。
我在洞外静默许久,忽然夺过艾尔海森手中的火把,转身一头扎了回去。
艾尔海森拉住我:“你要做什么?”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硬梆梆地说:“放火。”
“?”
“烧医院。”
“……”
艾尔海森依旧没松开那只攫住我胳膊的手,另一只手则伸过来夺被我握在掌心的火把。
在这番弱女子和文弱学术分子的较量中,不出所料,输的果然是我。
我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为什么拦着我?看完刚刚那些东西你还能平静得下去?”
艾尔海森用实际行动向我证明,他的确很平静。
然而,他抓着我胳膊的手却异常用力,箍得我生疼。
“关于那间病院的所见所闻,我确实无法赞同,因为那有违我对规则一词的理解。”艾尔海森说。
“那不就行了。”我回头迈出一步,又被他不容拒绝的力气强行扯回来。
我憋着气:“……艾尔海森!”
“别忘了,那间病院里还有关于你母亲的线索。”艾尔海森用冷静回应了我的愤怒,“在阿巴斯接受治疗的时间点,你母亲应该是已故之身了。她究竟和这些人体实验有什么关联,又是哪里出现了差错,这些都不该是在彻查清楚前被付之一炬的东西。”
艾尔海森平静的话语终于令我因过载而微微发热的大脑冷却下来。
我眯起眼:“还有……徘徊在病院门口的愚人众。”
“从最近三个月激增于奥摩斯港码头的愚人众数量就可以推断,至冬国人似乎正在须弥酝酿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行动。”艾尔海森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应该能明白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
他说得没错。
事已至此,放火烧医院除了能行泄愤之实满足一己私欲,起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我不能这么干。
刚刚那个一味听凭感性行事的自己令我本人都觉着陌生,冷静下来之后,我不免有些赦然。
过了半晌,我深吸口气,轻轻点头:“好,我听你的。”
艾尔海森略显紧绷的神色终于缓和了稍许。
我:“话说回来。”
艾尔海森:“嗯?”
“你究竟打算抓着我到什么时候?”我动了动那条仍被他箍在手里的胳膊,嘴里抱怨一句,“你弄疼我了。”
艾尔海森愣了半秒,后知后觉般撒开手,敛下眼低声说了句抱歉。
“若是要用这句道歉计算你来我往的人情账,恐怕反倒是我欠了一你句谢谢。”我说。
艾尔海森像是没听懂我的意思,一时没有接话。
这是我头一回在他身上见到这般茫然中透出几分纯粹的反应,不由觉着新奇。
我歪着脑袋思索片刻,将原本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我想说的话本来还挺多,比如,谢谢你替我找到了父亲,谢谢你带我寻到了我一直想追查的线索,谢谢你让我在冲动之余唤回了学者应有的理性,之类的。
然而最后,这些诸多比如都在叹息声中化为一句:“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什么?”
“……”
我抬起一张木然的脸:“你在装傻?”
“刚刚不小心把耳机隔音打开了,所以没听见蚊子叫唤。”
说着,艾尔海森伸出根修长的食指,对着自己片刻不离身的头戴式耳机点了点。
不熟悉的人可能以为他时刻挂着副价格昂贵的耳机是为了装酷耍帅,然而他的真正目的只是为了在不想与旁人交流时提前备好一个正当充分的借口。
顿了顿,艾尔海森像是挑了下眉。他说:“现在我关掉了,你不妨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好歹也是互相认识十多年的人了,我能吃他这套吗?
当然不能。
于是我毫不客气,伸手抓住艾尔海森的耳机右翼,向外一扯。
柔和的月色从云霭后探出头,恶作剧似的擦过艾尔海森棱角分明的侧脸。
忽而交替的明暗关系中,我发觉他的耳朵根似乎有点儿泛红。
我眯起眼,狐疑地瞅住他:“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艾尔海森沉默两秒,轻轻拂开我的手,耳机便啪嗒一声弹回到原来的位置,将他的右耳重新盖上。
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很平:“你觉得呢?”
我不依不饶:“那你耳朵为什么会红?你是兔子变的?”
“你看错了。”笃定的语气。
“我不瞎。”
艾尔海森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比起纠结这些,我建议你回须弥城之后优先去配副眼镜。”他说,“以免又像今天这样,走到半路突然摔进坑里。”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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