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川感到自己的身体十分轻盈,仿佛灵魂已经脱离这副沉重的躯体。
他听见有人在讲话,寻着声音慢慢走过去,双脚轻轻地踩在用花色小石子铺砌成的小道,穿过宽阔的中式庭院,进入一间方形客厅。
屋子里有点黑,明明是白天,双开的大门敞着,阳光透过莲花窗扇倾斜而入,打亮屋里的所有人,可就算这样耀眼的日光依旧让赢川觉得屋子里很黑。
在这处压抑居所下午六点黎明般的晦暗中,他看见不管是哪方面都让人满意的一对年轻夫妻,还有一个不满十岁的小男孩,那是他们的儿子。
夫妻俩并排坐在一张海南黄花梨木的沙发椅上,中间隔出恰到好处的距离,显得他们的关系紧密相连的同时又有教养,小男孩则孤单地站在门口,肩上的书包还没来得及卸下,明显是刚刚放学回来。
“考了第几名?”那个男人开口了,抖了一下手中的晚报,看都没看小男孩。
小男孩从书包里翻出试卷,轻轻地放在离男人最近的边几柜上,回道:“第二名。”
男人的表情一滞,抬眸看向小男孩。
坐在他身边的女人,也就是他的妻子,开了口:“年组第二,还是班级第二?”
不满的态度,让小男孩难过的低下头,“年组第二。”
闻言,夫妻俩暗暗松口气。
那个男人再次抖了抖报纸,语气严厉很多:“没有达到期望值,不仅没有进步,反而退步了,今晚不许吃饭,回自己的房间反省。”
小男孩拿回自己的试卷,转身默默地朝里面走去。
赢川看着小男孩的背影,觉得那个方向更黑,简直是深渊,他忍不住跟了过去。
从方厅的左侧进入长廊,最里面的是小男孩的房间,走到卧室门口,小男孩停住脚步,但没有回头。
赢川也停下了脚步。
方厅里传来那对夫妻谈话的声音:
“怎么会是第二?”
“可能是最近对他太放松了。”
“我们应该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重新拟定学习计划,他是我们的儿子,不可以考第二名。”
“没错,我正在计划这件事,他今年九岁,该懂事了。”
“还有,”那个男人的声音充满失望,“你不觉得他闷声闷气不爱讲话,也不爱笑,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吗?”
女人完全同意,附和点头:“明天开始,我会教他礼仪方面的知识,”叹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说的话,“九岁,该懂事了。”
男人说:“辛苦。”
“都是为了孩子的将来。”
...
当短暂的谈话声淡去,小男孩灵魂中逐渐燃起真理之光。
他把他的小手搭在卧室门的门把手,没有一点动静地往下压,门开了,小男孩走进去,回身关门的时候,他的眼睛望向长廊,似乎在和赢川对视,然后说了一句:“她说的对,是该‘懂事’了。”
懂事,
学习,
饿,他好饿...
赢川被一阵胃空扰醒,慢慢睁开双眸,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胃部习惯性的按摩,他从床上坐起身,偏头看向窗外,天刚蒙蒙亮,窗户透着一丝亮,屋里的黑度与梦中相似。
他从床上下来开始找东西吃,一边找一边回忆梦里的情节,他有点惊讶,也有点奇怪,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小时候的事了。
“嗡..”枕边的手机动了一下。
赢川回到床边,眼睛看着手机,嘴里吃着面包。
是一个备注“老五”的好友发来一条微信:【打算什么时候出来,哥几个抬轿子去接你。】
赢川咬一口面包,细嚼慢咽,不紧不慢的回复:【再等等。】
【靠!你醒这么早啊?】对方开始肆无忌惮的发消息,【什么再等等,不是说好了吗?】
赢川将面包的塑料纸袋压平,塞进自己的背包内层,然后拿手机回复:【问大哥,具体原因我跟他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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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时间八点整,赢川洗漱完毕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走过梦里的长廊,走过方厅,奔着吃饭的方向去。
这间四合院的样貌和梦里的样子已经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爷爷奶奶移民加拿大的第二天,他的父母就找装修公司的人进来探讨翻修方案,经过六个月的努力,四合院从原来的中式祖宅变成了现代自然风格,而他梦里的海南黄花梨木的沙发椅消失得无影无踪,代替它的是意大利纳帕皮组合沙发。
“爸,妈,早上好。”
赢川在餐厅门口停下脚步,对着里面的一男一女点头问好。
他温顺有礼的样子取悦到夫妻俩,他的父母施舍一般地冲他浅浅一笑。
他的父亲早就不看报纸了,改成用ipad看有关教育和财经类的新闻,父亲抿一口杯子里的绿茶,对他说:“很好,坐下来吃早餐。”
赢川依言落座,规规矩矩地执起餐具,按照母亲定下的据说很养生的流程开始食用早餐。
父亲撂下ipad,接过家里阿姨递来的早餐饼,看着赢川说:“你今天是不是回学校。”
“是,”赢川笑着回答,“有几本书没还。”
父亲又说:“下周去瑞升集团面试,秦叔叔为你介绍的实习工作,”说着,警告似的皱下眉头,“千万别忘了。”
“不会的。”赢川依旧笑脸相迎。
他的声音清澈干净,带着一种类似天生的臣服感,他的父母很喜欢他这样讲话。
三个人的早餐在他父亲千篇一律的一句话中结束:
“不要给我和你妈妈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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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川住在东城区四十一条胡同东口,这里算是赢家的祖宅,他的高祖父在这安的家,传到他父母这辈,周围的邻居大部分都移民海外,这条街快成商业街了,他家斜对面是翰林书画院,隔两座是一家专门招待权贵的中式餐厅,打头是一家私人的古董收藏馆,这一条街几乎都是上下两层五百平方的院子,偶尔会有游人来取景拍照。
甚至还有很多人敲门问他家的院子可不可以出租,后来父亲嫌烦,让阿姨在门口立住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有人居住,请勿敲门或拍照。
赢川从家里出发,到人民大学整十点,下半年他过生日,二十一岁的年龄,归属于大四的学生,最近要处理的私事有点多,他大概一周没来学校了。
他拿着几本书,穿过两栋教学楼,在体育馆大门前放慢了脚步,他摸出手机想看看有没有未读消息,就这么一会儿停顿的工夫,迎面飞来一个篮球,好巧不巧地砸在他的脸上,他顿感鼻尖一酸,生理泪水克制不住地浸出眼角。
他的眼镜掉在地上,落在离篮球不远的地方,他蹲下身捡起来。
“不好意思啊,不是故意的。”
赢川听到有人说话,好奇心并不重,先查看一番眼镜,确定镜片没问题后重新戴上,旋即抬头,看着走过来捡球的几个同龄大学生。
这几个人头发还是湿的,应该是刚打完球出来。
“嗳,”其中个子最高的学生冲赢川扬了扬下巴,脸上带着戏谑的表情,“不好意思,要不要给你配个眼镜?”
赢川扶正眼镜,深深地看一眼这个人,他的眼睛还是湿润的,喑哑的仿佛是从水底看人,他慢慢露出一抹浅笑:“没关系,不需要。”
说完,他抱着书从几人身边走过。
身后很快传来一阵毫不避讳的嬉笑声:
“傻了吧唧的。”
“你手欠逗他干嘛?”
“我就是想试试他会不会发脾气,你看,书呆子一个。”
“嘴这么臭,是羡慕人家保研?”
“哈哈哈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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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图书馆人不多,赢川找了个光线好的位置坐下,将借来的书整理好。
刚刚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他,还是那副熟悉的老样子,安安静静,不急不躁,眼里只有书本,任谁见了都会说一声“这是别人家的好孩子”。
“嘿!赢川。”
刚坐下没多久,又来一个同系的女同学打招呼。
那女生的长相是少见的漂亮,穿着绿色呢绒群,披散着卷发,一凑过来全是沁人心脾的香水味。
赢川对着人点头示好:“嗨。”
女同学笑道:“好久不见,你好像很久没来图书馆啦。”
“课少,就没来学校。”
“嗯..哈哈,”女同学笑得灿烂,“你是从来不缺课的,怎么样,我听说你要找公司实习?”
“嗯,是的。”赢川应道,“已经有选择了。”
“你是保研,压力不大,不需要吧。”女同学带着羡慕的口吻说,两手托腮,大大方方地开始欣赏赢川近距离的颜。
赢川毫无波动,温温和和地说:“家里安排的。”
“哦..”女同学扯扯嘴角,“真是羡慕你,你那么优秀,家境也很好,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什么事都帮你安排妥当,我下辈子要考虑好再投胎。”
闻言,赢川把脸从书本里抬起来,笑着说:“很多人都羡慕我。”
“对啊,”女同学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我就是其中一个。”
赢川笑笑不语。
过了十分钟左右,拿球砸人脸的几个人也莫名其妙的凑过来,不是来找赢川的,是奔着美女来的。
“女神。”
那个高个子一屁股坐到女同学身边,看样子他们很熟。
女同学问:“你们几个不是在打球?”
高个子拿余光瞄一眼对面的赢川,笑道:“完事儿了,怎么说,晚上去老校区的酒吧坐坐呗。”
女同学不确定问:“arch?”
高个子从鼻子里哼一声。
女同学没说话,抬眼去看赢川,想看看他什么反应。
他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眼皮都没动一下。
女同学掩饰住内心的失落,咬了咬嘴唇,似乎是鼓起很大勇气,装作非常开朗的模样问道:“赢川,一起去吗?”
赢川推了下眼镜,有点意外,还有点畏怯地说:“我爸我妈不允许我去那种地方。”
“哈哈哈哈卧槽!”
高个子一秒都没绷住,笑到拍桌子,意识到场合不对,又改成捂嘴憋笑。
女同学也是很尴尬,已经站起身打算告辞了,“那好吧...”
等几个人走远了,赢川才把身体坐直,合上书本,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背影,镜片下的瞳孔在一点点变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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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赢川将卧室的窗户敞开,他的窗户挨着书桌,外面正好对着一颗枣树,虽然夏天招蚊虫,秋天招杨絮,但是在这座院子里,唯一能让他感到不舍的就是这颗陪伴他长大的枣树,从薄暮到深夜呼吸着树干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枣花蜜香味,这是外公亲手栽种的,告诉他可以遮阴。
他还知道另一个原因,外公没说,但是他知道。
有了这棵枣树,他卧室的房梁就没办法安装监控。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回到床上开始翻资料,很厚的一沓,他放在大腿上,背部靠在床头,一边咬苹果一边翻开第一页。
这时候,手机响了。
打电话的是老五,全名齐天,小时候爱装逼给自己取的名,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宁可让人老五老六的叫,也不爱听大名。
“嗯,说话。”赢川边吃边讲电话。
“你方便吗?”齐天谨慎地问。
“他们不在,阿姨出去买菜。”
齐天这才放开嗓子:“川儿!你猜怎么着,就那几个毛小子,你四哥没等说话,单单是往那一站就把他们吓尿了,他奶奶个腿,敢拿球砸我们家小川,高低得让他们在粪堆滚几圈。”
赢川勾勾唇:“轻点玩,闹得太狠你们该有麻烦了。”
“轻点?”齐天笑得揶揄,“你小子竟然会说轻点,不太符合你的性格啊。”
赢川把苹果核投进垃圾桶,擦完嘴后转移了话题:“大哥应该跟你说了,我暂时不能离开。”
“明白,不着急,”齐天说,“不差这一两天,我们等你。”
赢川屈起双腿,好像在资料里看见了考点内容,咬住一支笔,在上面画了个圈圈,含糊道:“嗯嗯..我下周上班。”
老五隔着电话听见他翻资料传出的“沙沙”声,好奇问:“你忙啥呢?”
赢川一心两用地说:“在看资料,瑞升集团的企业文化,他让我用一晚上的时间了解透彻,我需要全部背下来,不想给他说废话的机会。”
那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操,听着都窒息...”老五头皮有点发麻,准备撂电话了,“祝你顺利。”
“谢谢。”
赢川说完就把手机扔在腿边,低头瞅着资料,从中看见一个男人的彩色照片,下面是个人简介,他的手指点在照片的那张脸上,顺着往下滑,落在男人的名字上,他咬着笔,慢吞吞地念出那几个字:“邵、煜、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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