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十一年,二月初九。
草长莺飞,新桐初引。
正是帝后大婚的令月吉日。
*
博陵侯府。
小轩窗,正梳妆。
宫里派来掌栉梳与典衣的女史,在天色未亮时,就开始为魏云卿梳妆更衣。
女子端坐镜前,阳光透窗,洒入屋中,菱花铜镜中,映出一张端丽窈窕,姿妍色艳的脸。
神情平淡,温默贞静。
“殿下怎么不笑呢?”
女史边为魏云卿整理着华服钗冠,边感叹道:“殿下姿容端艳,绝世无双,笑起来一定非常美。”
魏云卿不为所动,扭头看向窗外,微风阵阵,翠竹亭亭,晨露欲坠,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
“林下气爽,足散人怀。”
少女启齿时,一口整齐白皙的牙齿若隐若现,在娇唇下闪烁着贝壳般的光泽。
女史们一头雾水地听着她莫名其妙的感叹,相视而笑,今日皇后入宫,想来是高兴的有些痴了。
两个月前,建安城突然开始谣传准皇后不长牙,流言传入宫中,天子震怒。
皇后乃天下之母,容色倒是次要,可怎么能被人议论“无齿(耻)”?
派去相法的女官,至魏家审视后,每一个都回复说准皇后容美色艳,毫发无缺。
可权倾朝野的宋太师是准皇后的外公,宫廷内外悉奉宋太师之意,天子根本不信。
与此同时,朝廷中与宋太师不合,反对魏云卿为后的声音也愈发高涨。
眼见这皇后就要未封先废,上个月,天子却突然改了口,大婚一切照旧,正常进行。
虽不知天子何故改变了心意,可女史们至魏家见了魏云卿真容后,也不由感叹,陛下若真轻信了流言,弃此美艳中宫才是可惜。
一女史感慨道:“昔有好事者污蔑殿下无牙,真是缺了大德,殿下一开口,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今奴婢侍奉殿下不过一二日,见殿下形貌,尚爱不释手,若陛下见到完整无缺、又是如此美丽的皇后时,该是多么惊喜!”
魏云卿不语,她知道,天子不会惊喜。
因为早在上个月,天子出宫祭太庙时,她就已经私下密至帝所,面见天子,让其验明正身了。
若非如此,皇帝又怎会心甘情愿娶一个传言无牙的女子?
那一日,她私会天子后,身披帝氅归来,母亲见后,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那是自出生以来,母亲第一次打她。
母亲恨声骂她不知羞耻,怎能如此不成体统,自降身份,私奔帝所,献媚于上,丢尽魏氏脸面?!
她咬牙不语,建安城谣言四起,皇帝震怒,还欲悔婚。
已过大礼的皇后,岂有反悔的道理?
这种时候,无论谁去告诉天子准皇后毫发无缺,天子都会觉得他们是畏惧于宋太师的权势,承宋太师之意,想哄骗他乖乖迎娶魏云卿。
只有让天子亲自验明正身这一条路,才能打消天子疑虑。
一面,是母亲让她做皇后的逼迫。
一面,是建安城沸沸扬扬的谣言。
魏云卿,别无选择。
虽然私会打消了天子疑虑,可此无异于自毁名声的行为,也被母亲引为奇耻大辱,以至于在她大婚之日,都不愿来见她。
母亲想要的,是一个连天子也要折腰,贵不可攀的皇后,而不是一个沉不住气,先向天子低头的皇后。
母亲觉得,她败坏了家风。
*
与此同时的建安宫——
龙旗猎猎,鼓吹震天。
帝后大婚,天子不亲迎,而是由三公持节代天子亲迎皇后。
大婚前一个月,建安已全城戒严。
天子下诏禁止远近诸侯遣使道贺,此举本是为了防备掌兵一方的外镇方伯带兵入京,造成突发宫廷变故。
可也因此,出镇秦州的天子元舅薛太尉便无法回京参加帝后大婚的盛典,遂由小舅领军将军薛策兼太尉,代帝亲迎。
辰时,兼太尉、领军将军薛策,于太极殿,受天子诏,持节前往博陵侯第,代天子亲迎皇后。
午时,使臣至,女起身。
魏云卿头戴龙凤珠冠,金步摇缀以五采玉,垂珠轻撞,泠泠作响。
身着由锦、绮、罗、縠、缯五种材质所绣制的十二色重缘袍婚服,深衣隐领,袖缘以绦,博带霞帔,衣长曳地,环佩泠然。
她本就女子绝色,又着此皇后盛装华服,更是姝艳绝伦,不可迫视。
起身那一刻,本来光线微暗的屋中,顿时葳蕤生光,宛如朝霞初举。
傅姆四人扶侍魏云卿出阁,南面而立。
使臣北面,宣读奉迎诏书。
魏云卿拜谢圣恩。
贝齿轻启,凤体无缺。
薛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容仪恭美的小皇后,他也是万花丛中过,见惯风雨的老人了,可见如此姿容绝艳的小皇后时,竟也隐隐心神不稳。
不由暗自喟叹,宋太师竟献如此艳女于帝?
拜辞于母,魏氏之庙后,魏云卿登上了那驾青辂青帷裳,黄金涂五采,盖爪施金华的重翟羽盖金根车。
皇后法驾,驶入台城,后舆过处,清道警跸。
*
建安宫既是皇城禁苑,也是魏国最高权力中心,因南接三台五省,是百官理事之所,故又称之为——台城。
是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台城金顶灿然一片,碧蓝天空下,鸟群掠飞,白云相逐。
太乐鼓吹振作。
皇后的重翟羽盖金根车沿御道缓缓驶入大司马门,至太极殿前停车。
道旁施红锦步障,女史扶侍魏云卿下车,乘一顶华盖软舆,由内监抬至殿前丹陛。
魏云卿缓步下舆,看着那遥至天际的九十九级白玉阶,在一阵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唱颂、鼓吹声中,一步一步,走向帝国的权力中心,走向至高无上的天子。
——恢弘壮丽的太极殿。
天子临轩,百官陪位。
太乐悬于殿庭,金石之声不绝。
年轻的天子着衮冕吉服,南面而立,临轩渊默,端严若神。
“皇后进殿。”
礼官高亢的声音响起,稍稍唤回萧昱的思绪,抬起眼眸,遥望皇后。
魏云卿低眉敛目,双手平举胸前,身后数名女史为其托举着长曳及地的礼服下摆,左右二女史,引她拾级而上。
每行一步,便觉足下千斤之重。
一步,是她的曾祖,司空宣穆侯,外牧番政,美誉远播。
一步,是她的祖父,中书献文侯,清徽素望,标睨一时。
一步,是她英年早逝的父亲,海内名士,天下所瞻。
在振振鼓吹乐声中,她的耳边,回荡的却是母亲歇斯底里的呐喊——
“汝乃魏氏之女,家世无匹,天下贵种。”
“天地无知,使魏氏绝灭无男,仅汝一女。”
“你要做皇后,你要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你,明不明白!”
成为皇后,是她作为魏氏独女,在家族无人,门户将倾之际,应该扛起的家业责任。
那九十九级玉阶是如此遥远,白云在身后变换,群鸟在碧空展翅,她将那一级级的玉阶抛在身后,仿若已走过半生的时间。
她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
“臣妾魏氏,贺帝万年。”
凤首微昂,肃容敛眸,风姿如月,落落穆穆。
她本就是极美丽的,如今又穿了这隆重华丽的皇后礼服,妆以金玉步摇簪珥之饰,更是美艳不可方物。
让那些偷偷抬头打量皇后姿容的官员都羞红了脸,深深埋下了头,再也不敢抬起……
唯一得意的,则是立于百官之首的宋太师。
几位大臣在暗处窃窃私语,议论赞叹着——
“真不愧是魏绍之女,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当真是昆山片玉,华顶闲云。”
“皇后艳丽至此,帝恐惑溺。”
“宋太师献此艳女于帝,怕不就是欲以美色蛊惑天子耽于爱欲,自己好继续独揽朝政。”
“陛下已加元服,可宋太师仍无归政之意……”
……
萧昱看着她,他的皇后。
明明一个月前,他还欲悔婚。
当她私下来奔,让自己验明正身之时,他就知道她很美,可在这庄严肃穆的太极殿,见她盛装来仪的情景,还是心神一动。
魏云卿之美,并不是只浮于表面的皮相之美,而是四时之气皆备,可容纳万古,天地山河的精神气魄。
他为她动容。
女官引皇后于北面就位,宗正宣读册后诏书。
“惟永平十一年二月,皇帝嘉命,册命故太子冼马、博陵侯魏绍之女魏氏为皇后,以肃承宗庙,虔恭中馈,导师道于六宫,作范仪于四海。”
兼太尉薛策授皇后玺绶,中常侍太仆长跪受玺绶,奏于殿前,授女史,女史受,长跪以带皇后。
魏云卿六肃三跪三拜,拜伏谢恩。
“臣妾魏氏谢恩。”
玉齿妙响,余音绕梁。
行礼毕,皇后起。
女史引魏云卿升御座,至帝侧。
萧昱向她伸出手,魏云卿看着天子的掌心,缓缓将手覆于天子温热的手心之上,萧昱握紧了皇后那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
这是他第二次拉起她的手。
帝后南面而立,百官就位,群臣毕贺,山呼——
“皇帝千秋万年。”
“皇后长乐未央。”
……
……
山呼朝贺之声由内殿至外殿,其声震隆,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魏云卿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太极殿内外俯首称臣的文武公卿——
临台行高,高处的风,既清且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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