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方铭离开了房间，前往附近更远的地方。
从前他被老哥从家中救走，两人一路北上，乘着车头也不回——也无余力回头。
当时外边到处充满着杀戮与血腥。逃窜的人，尖叫的人、死掉的人。
路有遗骨，尸臭漫天。
如今十年过去，一切都成了回忆。如同暗黄的旧相片。
城市很静，再无一只异形，也没有一个人类。
建筑物东倒西歪，街上尽是毁坏的车辆。方铭持枪走过，像是这世上唯一的幸存者。
这把枪是中央城异变时、秦灏偷偷交给他防身的。他一直收在腰后，倒也没有用的机会。
唯一一次使用，还是对准自己。
虽然，那只是凭空浪费了子弹。
“沙沙。”
方铭鞋底踩上了黏土，一只长虫从土壤间钻过。
他不由一顿。
这好像是隔了许久，他第一次瞧见身形正常的昆虫。
蚯蚓翻滚着身躯，很快重新没入泥土，再不见踪影。不远处，建筑物隐蔽投下一片阴影。墙角杂草丛生，而在那之中，冒出了一簇簇野花。
根茎细长，花瓣柔软，随风摇晃。
方铭收回了视线。
他继续往前，直到天黑。
他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却依然没有停下。
城市辽阔，残破的建筑遥望着底下渺小的人类，沉默不语。
然后，天际泛起了鱼肚白。
方铭走了整整一天一夜，仍未走出这座城市，也再未碰见一个活物。
当晨曦的微光撕破夜幕、隐隐透出些亮光色，他终于停下脚步。像是被那投来的光芒吸引，仰头上望。
天空一望无际，不见尽头。晨昏蒙影，一如阴阳割昏晓。而他立于阴阳交界处，半个身子都藏于阴影之中。
逐渐的，亮光范围愈盛，直至笼罩整座城市。
新的一天到来了。
方铭喉结微动.
方铭最终选择在这座城市定居下来。
这是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最为熟悉。虽然很多地方物是人非，但终究保留了一点儿过去的残影。
他之前花了一天时间调查附近，至少在步行范围内内，自己的家是绝对安全的。
没有异形，没有人类，也意味着不会有敌人。
缺少的东西就去超市或商场扫荡。虽然大部分店铺都已经清空，但库房还留有一些存物。
衣、食、住、行，满足了最低的生存要求后，方铭经常会在外边游走。
他似乎在寻找些什么，但又好像只是在单纯的散步。
他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厚，然后又逐渐变薄。头发变长了一些，垂至耳际。由于没有旁人，方铭也懒得修理了。
就这么春去秋来，时光飞逝。
直到，方铭被一阵喇叭声惊醒。
他本是在床上躺着的，突然就听窗外传来响亮的人声。透过扩音器传递，带着些嗡嗡杂质，吐字却很清晰。
他已经很久没听见过除自己以外的人发出的声音了，一时呆怔在了原地，还以为是在做梦。
直到喇叭音渐远，他才走近阳台。
街道上，一辆辆军用车连缀着往前，足足有几十米。为首车头安了一个大喇叭，重复的人声正是从里边发出。
【这里是中央城联合协会调查一队，请幸存者尽快前往天佑广场。那里有充足的饮水和食物。我们将提供保护、医疗和救助。】
【这里是中央城联合协会调查一队……】
广播重复着。
是中央城的人，但调查队的名头似乎和此前有所不同。
方铭低望着那连绵不绝的车辆，没想到中央城竟会到这里来。
他清楚记得，祂离开前重创了那座安全区，从头建设一定要花不少时间。现在城内已经恢复了正常？
时间……过去多久了。
一个人待太久，方铭已经完全混淆了。
他手指揉了揉额头。
不过，这座城市已经没人了。他并不打算出去，回到了房间。
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小插曲，没想到第二天清晨，方铭又被相同的广播惊醒。
【这里是中央城联合协会调查一队……】
他黑着烟圈起身。广播声音很大，哪怕关上窗户，也完全阻隔不了那劣质的杂音。
而且不知怎的，这回声音听着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静静等待车辆远去。
然后第三天。
不出意料，广播声再度响起。
这回方铭改了主意，他准备去那个所谓的天佑广场，告诉这里的负责人别再过来。这里没有幸存者。
由于有一些距离，方铭开出平常代步的摩托。
这是从街上捡回来的，经过修理，勉强能用。方铭眼下也不指望它能帮着甩掉丧尸，只是集合地点有四五十公里，实在不是走路能去的地方。
约莫一个小时后，方铭抵达了目的地。
出乎意料，集合场所很热闹。方铭居住附近已经没有人在，城市边角倒还有一些零散的人。
很容易便能区分。
调查队的人大多精神饱满，身体结实。幸存者们大概太久没吃饱，皆是面黄肌瘦。围在派发食物的营地前，乖乖拿着碗排队。
“你是新来的？”
方铭被人注意到。一名调查队员亲切过来引路，“要吃东西的话去那边排队就行，如果要疗伤，就去旁边的营地。”
方铭看着人，没有说话。
由于隔着一道头盔，队员看不清人表情，有些瘆得慌：“怎、怎么了。”
方铭：“现在几几年，几月几号。”
这问题很常见。常年奔波在外，信息流通闭塞，很多幸存者都不知道确切的时间。
巡逻队员做出回答。
方铭计算了一下，发现距离自己离开中央城已经快一年半了。
一年半的时间，的确足够城区恢复。
方铭又询问了一下中央城的情况，得知调查队之所以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搜寻幸存者，是因为近来异变和污染有所衰退。
中央城负责人决定改变方针，尽快向外接纳幸存者，恢复人类秩序。
“基站塔已经快修复了，很快我们能通过无线传递消息，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队员拍方铭肩膀。
“相信我们，一切都在变好。”
方铭：“……”
“原因，”他问，“是什么。”
队员：“原因？”
方铭：“污染衰退的原因。”
“谁知道，”队员耸耸肩，“本来这场异变就来得莫名其妙，过去这么久，也该消失了。”
他笑道，“不过我猜，说不定是老天发了慈悲，让罪魁祸首被消灭了呢。”
方铭陷入沉默，而队员完全还在滔滔不绝对未来的愿景。
直到一道男声打断了话。
“不去轮值，还在这里闲聊？”
队员似乎很怕那人，打了个哆嗦：“秦、秦队？”
方铭同样看去，映入眼帘一道熟悉的身影。
与此前变化不大，只是除了鼻梁，面上又多划出几条疤痕，原本英俊的面容愈发显得狠厉。
那人貌似也注意到方铭身形，一时止住话，鹰隼般的目光打量过来。
方铭掀开头盔上方的挡风镜。
四目相对，那人定住，微微瞪圆了眼。
“方铭？”.
这次带队的负责人，是秦灏。
方铭原本在听广播时就觉得耳熟，如今见面，总算确信了猜测。
“你进了军部？”方铭没有想到这点。
他以为秦灏只乐意自己当老大，不愿受人挟制。
“本来只打算暂时帮个忙，结果就抽不出身了。”秦灏点了烟。
两人转移到单独的营帐，方铭注意到，秦灏烟瘾似乎更大了。在他们进来之前，桌上的烟灰缸便已经满了。
“那天过去已经多久了？”秦灏抖了抖烟头，“我还以为你死了。”
方铭没说话。
他本来是打着赴死的打算离开的，没想到苟活了下来。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秦灏询问。
这一切很难解释清楚，方铭只说了一句：“祂消失了。”
秦灏一顿，接着扯了下嘴角：“我看也是。”
如方才那名调查队员所言，近来污染与异变都在减退，碰见的异形力量也大不如前。人类占据上风，夺回了大片领地。
方铭从秦灏口中得知了许多事。
在确认到异变衰减后，中央城最高领导者魏磊决定乘胜追击，消灭所有危险因子，同时调查“祂”的存在。
既然异变衰退，说明“祂”的力量也同样受到影响。一旦查明踪迹，立马除掉。
只是由于污染后遗症严重，魏磊精神状态时好时不好，因此在确定大方向后，具体方针都由薛烁来实行。
现在，薛烁俨然已成为了中央城的第二把交椅。而秦灏则暂代了原先调查队的队长。
“另外，中央城和异能者协会联合了。”
方铭记得，异能者协会是各个避难营的管理组织。从前和中央城算是半个竞争关系，如今既然决定优先清除隐患，恢复人类秩序，那么合作也不奇怪。
方铭：“难怪调查队改名字了。”
秦灏手一顿：“你听见广播了？”
方铭点头。
“那怎么今天才过来……”
话说一半，秦灏忽然意识到什么，“你不想回来？”
方铭：“我没有回去的地方。”
“怎么没有？”秦灏不赞同道，“这里，中央城，你想待哪儿都行。”
方铭移开视线。
“方铭。”秦灏拧眉，“死去的人是不会回来的。”
“你不能总指望着别人活下去。”
“我们所有人，都是。”
方铭想起此前与秦灏的谈话。
刚从兰知港回来，他经历了生死剧变。
他面临一个选择，是否要放弃复仇，就这么一无所知地过活。
秦灏与他一样，这世上所有人都与他一样。都曾失去过至亲。哪怕如此，却还是咬牙活了下来。
带着死去的人那份一起。
秦灏要比他坚强很多，再痛苦的事仿佛都能跨过，事后，再同玩笑一般提起。
他摇摇头：“你很厉害。”
秦灏嘴角一歪：“老子没扯这个。”
方铭捡起桌上的头盔。
他和秦灏不同。
他鲜少与人建立羁绊，而一旦建立，便会紧抓着不愿松手。
他对家人如此，对全楚悠同样如此。
可能终其一生，他都没办法做到秦灏那么洒脱。
“我得走了。”他道。
“去哪儿。”秦灏追问，“既然没地方去，为什么不回中央城。”
原本，并不是不能回去。只是经过这次谈话，令方铭意识到一件事。
祂消失以后，不仅是这附近，世界范围内的污染都在衰减。
事实上，异变的减弱并非从那天开始，而是在更早之前。
祂出现以后，万年寒冰第一次雪化。
而世界异变最严重的、正是祂沉睡的那十年。
或许，侵蚀全楚悠身体的某种存在是这场异变的始因。但祂的死亡，绝不会带来异变的终结。
或许，恰恰相反。
方铭与秦灏道别，走出了营帐。对方追了出来，而他已先一步骑上摩托。
引擎声起，方铭离开了临时集中地。
数分钟后，方铭回到家中。
他没有进门，而是直至去了顶楼。
这里是公共区域，末世前都是上锁的。如今倒无所谓了。
方铭推开门。
迎面冷风吹来，顶上空无一物。由于最近下过雨的缘故，塑胶地面还留有一些积水。
他没有去管，径自走近天台边缘。
几十米高的楼层，往下望去，令人有些头晕目眩。
放眼望去苍白的天空，浅色的云层在空中氤氲，缓缓飘荡。
方铭徐徐吐出一口气。
如果他没有猜错，祂的存在并非是这场异变的成因。
全楚悠尚有意识时，异变未起。
沉睡十年，污染失控扩大。
直到再度苏醒，才有所缓解。
祂的存在，反倒是遏制了污染的蔓延。
他得到确切的消息，近来污染与异变正在衰减。如果的确如此，那么祂或许并没有这么消失。
毕竟他从未相信，自己都还活着，那个存在却湮灭了。
也或许，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是他理所当然的推论。
方铭张开了双臂，像是要拥抱这世间万物。
房顶风大，吹得衣衫猎猎作响。
“小悠，”
他面朝前方。
“来找我。”
他拥抱着万物，身影往下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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