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济泠仙山外表是北境极北的一座雪山, 但风雪只是它的伪装,玉鸿喜花,仙山上下都是一片盎然的春意。
仙山是玉鸿自己建造的秘境, 与四周隔绝, 所以就算在这里捅破了天, 外头也不会知晓。
玉鸿望了眼天色, 日照西山,连仙山上的灵气都开始有些衰薄。
他叹了口气:“不等了。”
桑昭站在他身旁, 捧着株清秀盛放的君子兰,冠叶繁密,枝干挺直, 生怕稍有不慎将其损坏, 桑昭动作小心翼翼地拿着。
只见玉鸿手臂轻抬, 浓稠的灵气在他指尖缠绕, 一瞬间, 秘境之中的草木繁盛, 花叶娇艳, 原先枯萎的双生蔷薇园都在此刻有些回春的意味。
玉鸿的灵力,象征着春意,象征着新生, 天地之间的草木之灵凝聚在他手中, 散发着生机盎然。
玉鸿一手持着灵力, 另只手从怀中掏出姜婵拿到的琉璃。
他将琉璃放于魂魄中心,动作极快地将所有灵力尽数灌输到其中。
琉璃原先就像一颗熠熠生辉,透亮的玻璃宝石, 此刻就像是海浪中的漩涡中心,源源不断的灵力被席卷其中, 深不见底,小小的一块琉璃,竟能容纳如此之多的草木之灵。
逐渐地,在桑昭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原先圆溜溜,小巧的琉璃,竟是开始不断拉长变形,它幻化成人骨的模样,从头骨开始,不断地朝着四周延伸。
肋骨,肋骨,躯干,四肢。
瞬息之间,便出现了一架完整的,琉璃材质的,透亮晶莹的骨架。
“这……”
桑昭目瞪口呆,头一次见识到重返肉身的操作,没有想到传闻中说的都是真的。
琉璃为骨风为魂,君子兰面雪作身。
还未等她细想,洞外风雪肆虐。
北境的雪山都开始为这个少年的重生而激动地摇摇欲坠,整个北境的寒风更深,冬雪肆意,他们不要命般地朝着济泠仙山的方向灌去。
凡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当这是千百年来难见的暴风雪。
谢怀灵力本就属雪,身死之前,全天下的风雪都为他所用,寻常人用此等方法都能招到不小的风雪,更何况如今一朝重生的是谢怀。
就像是嗅到了他的气息,轰轰烈烈地席卷而去。
原本一片春意的秘境倏地涌入一场大雪,守在山口的郁冶被骤降的气温激的打了个喷嚏,等他再次抬起头,饶是他也被这场规模盛大,望不到尽头的暴雪所感到震惊。
风雪涌入山洞,桑昭不备,被呛了一脸。
她捂着自己的口鼻,在狂暴的风雪中睁不开眼睛。
小小的山洞内,猝然涌入这场风雪,竟也不显得拥挤,它们想念那个曾经带领它们肆意傲然的少年,寒风舔舐他,冬雪拥抱他。
将那架漂亮的琉璃骨架,包裹得严严实实。
好半晌,风雪才终于停滞下来。
石洞内陡然静谧下来,桑昭还未睁开眼,手中的君子兰便已经挣脱她手心,腾空而起。
桑昭睁开眼,便看见君子兰被一阵灵力拖着,施施然地飘向石床的方向。
风雪虚浮在骨架之上,等到那朵淡色的君子兰相触的瞬间,一阵极为柔和的暖光盛放,桑昭微微瞪大瞳孔,一眨不眨地望向石床之上。
淡光逐渐消散而去之时,桑昭恍惚看见朦胧的人影。
还未等桑昭看见,一条柔软的纱巾盖下,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人影。
“出去。”
玉鸿淡淡道。
桑昭有些无措:“前辈?”
玉鸿声音冷淡了些:“出去。”
谁求他救得人,谁付出了心血,自然应该让谁来见这第一眼。
桑昭没再争辩,她有些委屈地咬了咬嘴唇,退出了山洞。
她站在花草之中,倏地有些失落。
在修仙界中,人人都爱围着她转。五叔自小便告诉她,万事紧着自己开心,从不用拘束自己的情绪。
如今来到这仙山,本是为了替母亲求医而来,然而如今人人都在关心谢怀的重生,人人都在紧着姜婵的愿望。
根本没有人想起她。
桑昭的瞳孔之中悄然升起一缕粘稠的,黑色的光。
心绪不宁间,她恍若又听到了脑海中有少女哼鸣的悠扬小调。
“昭昭。”
桑昭抬头,望见郁冶朝着自己走来。
他靠近,弯腰问自己:“怎么在这傻站着?发什么愣?”
桑昭见他关心自己,带着十足的委屈撒娇:“哥哥……”
以往郁冶最爱听她这样喊,然而如今他却像没听到似的,四处张望问道:“前辈不是让你去摘君子兰?你找到了吗?”
桑昭心底重重一沉。
她有些茫然地望向郁冶,愣愣地看着他薄唇张合。
“阿婵马上就回来了,可别耽误了。”
倏地,委屈,不甘,不可置信,重重的负面情绪像是方才咆哮的风雪般将桑昭整个人淹没。
在那瞬间,有一声极为愉悦的轻笑声在她脑中传出,随之而来的就是越来越清晰的哼唱。
桑昭终于听清了,那是年幼时,五叔安抚她,时常哼唱的安睡小调。
霎时,桑昭意识沉沉下坠,就像跌入一片深渊的沼泽之中,她在黑暗中不住地落下,永远也没有尽头。
郁冶见桑昭许久没说话,揉了揉她的发顶:“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桑昭抬头,神情甜美地一笑。
嘴角的弧度弯的恰到好处,双瞳颜色极黑,像是尚未化开便被凝固住的浓墨。
她随手挥掉郁冶的手,语调愉悦道:“真是个傻孩子~”
*
谢怀已经沉睡了太久了。
所以当他清醒过来时,他还以为自己仍处梦境之中。
过往的记忆与伤痛一齐涌入脑海中,他捂着作痛的神经,灵力潜意识地在体内游走,查探着自己的状况。
他愕然发现,自己的体内灵府空空如也,修为尽数做了空。
谢怀想到了许多,他想到了那个宁静寻常的午后,铉云宗内倏地爆发的杀阵。
想到了师兄师姐们为他惨死。
想到了他在业火之中的梦魇无尽的轮回,无法逃脱。
谢怀猛地坐起身,他抚了抚心口,发现手下的身躯竟完好无损,根本没有受伤的痕迹。
随即,清脆,悠扬,又安抚人心的哼鸣声自他不远处传来。
有人在哼唱一首童谣。
谢怀警惕,出声沙哑:“…是谁?”
重塑的肉身比不得他原先,现下虚弱异常,声音也比之前清冷许多。
谢怀听到一声娇蛮的哼笑。
随即石洞之中烛光渐起,小小的空间被蓦然照亮。
谢怀瞳孔微缩,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昭昭…?”
桑昭坐在他身边,歪着身子望着他笑。
那一瞬间,谢怀胸膛之中都被她的这抹笑意填满。
他想到了那段恍若梦境般的南海听学,他与桑昭相处的日日夜夜,想到了自己身陷泥泞,她跪坐在身边,哀鸣恸哭的模样。
谢怀顺风顺水十余载,终于在他十九岁这年,迎来了一场大劫。
他们尊敬信任的师尊,亲手屠了铉云宗满门弟子,血河漫漫,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岁月。
谢怀失去了很多。
他失去了亲如一家的同门,失去了自己满身的修为,失去了自己的傲气。
师兄先前常常教诲他说,修行不是为了让自己目中无人,而是为了让你变得对万物有情。
他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于是他被上天收走了一切,变作常人,重历人间。
还好,还好。
还好我遇见了你,还好你还在我身边。
谢怀满腔的脆弱与酸涩,终究在看到桑昭的那一刻尽数化作潺潺春水,温养了他的心房。
好让那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内心,微弱的,渴求的,久旱逢甘霖般求来了一点慰藉。
他上前一把拥住一直盈盈浅笑的桑昭,抱得那样用力,好似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
“昭昭!昭昭!”
谢怀眼中难掩激动,他拥住桑昭,就好像拥住了自己的最后一抹希望。
他瞥见桑昭身后蜿蜒的雪色长发,想到了许多。
在自己昏迷时日,他能真切感知到有人在源源不断地用灵力温养着自己。
在尸骨遍地的铉云宗,谢怀依稀记得那不同常人,颜色亮眼的长发。
“是你救得我,是吗?在南海,我说过我要亲自去接你,”谢怀紧闭双眼,想到那场肆虐的屠杀,眉目之间便是浓浓的痛楚,“是我迟到了,昭昭,是我……”
“啪。”
一声突兀的碰撞声传来,打断了谢怀的情愫。
谢怀眉间一凛,抬眼望去,眼中尽是枕流仙君的冷淡与肃杀。
姜婵有些发怔。
她愣愣地望向谢怀,望向他修长的四肢,健康的身体。
望向他精致的脸。
玉鸿无疑给谢怀捏了张漂亮的脸,原来的谢怀是什么样的呢,他眉如远山,眼带寒霜,望你一眼便叫人动弹不得,端正威严。
然而如今,长眉入鬓,双瞳清浅,仿佛雕刻出来的深邃精美的五官,薄唇下有颗极小的红痣,透露着疏离与淡漠。
较之以往,如今的谢怀就像是一尊漂亮的水晶娃娃,是神仙座下距离遥远的仙子,眉眼朝你看来时,恍若能嗅到山间薄雾的清冷香。
这个场景姜婵想过许多次。
与谢怀再次重逢,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也许是在花瓣纷飞的温暖之地,也许是在明媚的午后,也许是十分平淡的相交而过。
姜婵设想过无数次,但从没有设想过眼前这般。
谢怀深情地抱着他所爱之人,二人像是跨越了生死的考验,如今环颈相拥,依偎在一起,倾诉着厚重的心事。
而她,站在二人面前,打断了这暧昧的氛围。
姜婵有些无措又茫然,她忍不住回身,下意识地找着逍遥仙的身影。
谢怀望着眼前陌生的人,眉目冷肃:“你是何人?”
姜婵张张唇瓣,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想见的人骤然出现在眼前,想说的话有那么多那么多,哽在了喉间,竟是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是的……”
好半晌,姜婵小声地说道:“谢怀,不是的。”
姜婵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本不在意这些,就算谢怀认错了人,她也以为自己可以接受。她所求的,从头至尾只是谢怀能够平安而已。
但没有。
姜婵心中酸楚难耐,她忍不住出口为自己辩驳:“拼死将你救出的人不是她,是我。”
倔强,微弱,又可怜。
谢怀面上表情变幻莫测。
复杂的情绪滔天,甚至没有让他察觉到身旁桑昭的异样。
曾经高山之上的举世天才,万事都能做的完美稳妥的谢枕流,如今竟是连救命的恩人都能认错。
谢怀哑口无言。
良久,他望着门口呆愣愣的姜婵,声音清冷疏离:“你要什么?只要你开口,无论什么我都能给你。”
谢怀如今师门覆灭,修为不再,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但他就是有这样的魄力,好像就算姜婵说出什么珍奇异宝,他都可以拼尽全力找来,还了她的救命恩,从此扯平。
一刀两断,互不相欠,从不亏欠别人,从不与他人有过多的联系,这才是谢怀应有的样子。
就像是高山之上,远方兀自摇摆飘落的雪花,遥不可及,无法接近。
可姜婵没有回答,谢怀的话让她心中痛意更甚。
她望着二人交缠的身影,目光不定。
姜婵的迟疑谢怀看在眼中,他牵扯嘴角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一片刺骨的淡漠,他牵紧桑昭的手,像是在昭告着什么:“救命之恩我定会如数奉还,但也希望到此为止。”
声音冰冷,济泠仙山外头的风雪,都望尘莫及。
话音中的猜测与试探像是响亮的耳光,将姜蝉的自尊击碎的一干二净,她惊诧地望着谢怀,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
一阵安静的,沉闷的,却歇斯底里的疼痛,蔓延了姜婵整个心房。
直将她撕扯的四零八碎,每一瓣都疯狂叫嚣着尖锐的疼。
第32章
听着谢怀的问话, 姜婵突然有些茫然。
她为什么想救谢怀呢?
本该在她心中理所应当的事突然要说明个缘由,就连姜婵自己都不太明白了。
是像谢怀所说,她有所求吗?奇珍异宝, 仙丹灵药, 她要这些吗。
没有。姜婵什么也不想要。
眼下她回答不出, 便只能望着谢怀疏离的眼睛, 遥远的好像在望远山的雾。
姜婵哑口无言。
她无措地摇摇头,像个小孩子一般拼命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没有……”
谢怀的话语就像细碎的冰碴, 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口,变成数把坚韧锋利的尖刀,将她的心割得血淋淋的。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难过, 只觉得现下这般, 竟是比她被追杀, 被圣屿殿的人逼到九死一生还要难捱。
姜婵的声音细小, 带着些难以察觉的心碎:“我没有……”
姜婵这才意识到, 去其实她与谢怀, 自幼年相识之后, 眼下这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再相遇。
在太虚幻境编造的两场美梦下,姜婵自己迷失了自己的内心。
两个谢怀,都不是真正的他, 褪去那虚假的温柔, 姜婵赫然明白, 谢怀他本身就是这样的清冷,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疏离。
如今谢怀回来,她早该清醒过来。
姜婵从怀中掏出枕流剑。
枕流在她怀中许久, 依恋着她的气息,她灵府内残留的谢怀的灵力让它感受到了曾经的时光, 如今骤然被拿出,它甚至在嗡嗡地抗议。
姜婵将枕流放在地上,没有再抬头望谢怀一眼,她声音低微:“我是来…将枕流送还给你。”
铉云宗事变的那天,枕流剑一直陪在谢怀身边,莲华设下的阵法凌厉,直到谢怀被阵法吞噬的那一刻,他将枕流掷出。
他不希望枕流剑陪着他一起葬送在铉云宗,于是他嘱托自己自入山以来,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枕流剑,嘱托它离开。
在谢怀心中,枕流剑是跟同门一样重要的存在。
灵剑在腥风血雨的铉云宗盘旋不去,直到谢怀身死,它才离去,枕流将自己封印在一座剑山之中,不知道是在等下一个人将它拔起,还是在等谢怀回来。
如今重又见到枕流剑,谢怀心中百感交集。
谢枕流好像已经是一个过去的故事了,短短数月的光景,修仙界可谓是翻天覆地,风雨大作,曾经那个耀眼的天才,好像随着那段和平宁静的时光一同破碎,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万事万物都在变化,只有枕流依旧,风华不减,模样不变。
谢怀眼中情绪变幻莫测,他喉结滚动,喑哑唤了一声:“枕流…过来。”
曾经的天才谢枕流一去不返了,人人惊艳赞叹的剑骨也没了,往日只需轻轻抬手,方圆十里灵剑皆听他传唤。
然而如今,就连自己的枕流剑也不再听他的话了。
枕流是难得的绝世宝剑,它沉寂在铉云宗百年之久,是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将他拔出。
曾经的谢怀多么骄傲,威名赫赫,傲视群雄,枕流跟随着他,每日都在沐浴着妖兽的血。
然而眼前此人,是那般羸弱,以至于与谢怀分离太久,如今久别重逢,枕流竟真的没有第一时间认出谢怀来。
人人艳羡的天生剑骨没有了,满级的修为也一朝清空,如今的谢怀那么脆弱,就连刚入道的炼气小弟子都可以将他轻而易举地杀死。
没有人能接受这样的谢怀。
莫说是枕流剑,只怕如今谢怀出世,就算他拿着枕流也不会有人相信他与那个耀眼的天才有何关联。
没有任何人能接受谢枕流变成如今这样,可能就连谢怀自己也无法接受。
但是。
姜婵疑惑地看着赖在自己身上的枕流剑,纳闷道:“你怎么了,那是谢怀啊,你不认识了?”
她抬头看了眼谢怀,有些了然:“他变了样子了,你认不出吗?那是谢怀,你曾经的主人,是不是模样变漂亮了许多?”
天下人都无法接受,枕流剑无法接受,谢怀自己也无法接受。
但是姜婵没有。
也许在她心中,真的没有什么比谢怀健康无恙更为重要。
谢怀这才反应过来,他双眸微抬,望了眼姜婵。
他听到姜婵喊了自己的名字。
用十分平常,淡然如水的语气,喊他谢怀。
不知怎的,谢怀心中陡然一痛,他皱眉,有些疑惑地按了按心口,以为是旧伤未愈。
但是没有。
经过逍遥仙之手救治的,是十分健康完美的身躯。
谢怀有些怔,他抬眸望向姜婵,看向她的每一眼,都使他胸口闷堵,心头不快。
“你……”
谢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姜婵将依依不舍的枕流剑放在地上。
她望着自己,望着他与桑昭深情相拥的身影,淡淡地笑了。
站在阳光之中,笑容有些落寞,说出的话确实干脆利落,毫不犹豫的。
“剑我还给你,谢怀。”
姜婵明明在笑,眼睛里却满是伤心,但她并不是在难过他与桑昭的关系,也并不是在难过他对她的无礼。
那她是在难过什么呢。
她轻轻开口,春风之中是她濒临破碎的声音:“请你这一次,务必照顾好自己。”
谢怀明白了。
姜婵这句话一出,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姜婵的心意。
她在替他难过自己的死亡。
谢怀的肉身将将重塑,神经脉络尚还有些僵硬,但他却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肋下尖锐密集的疼痛。
他望着姜婵,没来由地,竟是想到了南海之行的那个午后,他持着纸伞去接桑昭。
微风细雨之间,他惹了桑昭生气,她站在他面前,当时也是这般的神情。
脆弱,受伤,却又硬撑着的倔强。
他当时就很想对桑昭说,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在他面前,她大可以任性,任意放纵自己的脾气,无论有什么心事问题,他都可以解决。
为什么要用那样让人心疼的表情佯装无事呢?
谢怀这才恍惚想起,直到如今,他都没有明白桑昭当日究竟为何伤心。
望着眼前的姜婵,谢怀眨眼,薄唇微启,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姜婵利落地转身,他才恍然惊醒一般,从石床上下来。
“等等……”
玉鸿给他随手穿的衣袍不太合身,加之刚刚苏醒,身体的协调还没完全适应,谢怀从床边狼狈地滚下,手掌擦到地面,带出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上细密的疼痛这才让他如梦初醒,他看了眼擦伤的掌心,眼睁睁地望着姜婵决绝离去的背影。
他怎么了?
为什么会对着一个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人这般心伤。
谢怀如今不明白姜婵为了救她,付出了多少的心血,自然也不会明白自己淡漠疏离的态度究竟有多么伤人。
他克制住自己作乱的内心,望向坐在石床上,一直盈盈笑着的桑朝。
神情那样的愉悦,好似在看一场引人发笑的闹剧,谢怀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满心都是久别的喜悦,他有些黯然:“昭昭……你等等我,我会尽快成长起来的。”
他看向桑昭,眼神坚定,过往的伤痛凝聚成长的风雪堆积在他眼底,谢怀声音发沉:“我不会弱小太久的,不过是重头来过而已。”
莲华想要他死,他偏要活着,不仅要重头来过,还要用这身平庸的资质,阻塞的灵脉,重新走一遍修炼之道,要比之前那个天才谢枕流,更为耀眼。
他会更加认真,带着死去同门的血肉,带着死去的谢枕流,重新厮杀出一条道路。
他说的诚恳而热血,但桑昭却并没有认真听的意思。
她歪着头,眼神扫过谢怀上下,像在打量着什么。
良久,她莞尔一笑:“也不在你这里…”
谢怀一怔:“什么?”
桑昭没再说话,她眼中笑意更胜,却不知是不是谢怀的错觉,只觉满是戏谑的恶意。
“没什么,”她用轻快地语气说道,“其实,我还是更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谢怀皱眉,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正欲开口询问,就被打断。
“桑昭。”
一道极为冷肃的声音。
谢怀望去,看见门口的玉鸿。
他正眼神不虞地望着桑昭,双手环臂,整个人都散着低沉的气压。
“我有没有告诉你,让你不要进来?”
但凡见识过姜婵救谢怀的那份拼死的决心,没有人不会为她藏一分私心。
就连避世多年的玉鸿也不例外。
姜婵带着满身的伤,就算揍他一拳也要跑出去替他找回本命灵剑,就是为了让谢怀醒来不要太过伤心。结果倒好,伤心的确实不是谢怀,而是姜婵了。
虽然玉鸿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肯定与偷溜进来的桑昭逃不了干系。
想到方才姜婵泫然欲泣,但也还是强撑着请求他帮忙稳固谢怀的神魂,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微抬下巴:“现在我要给他治疗,你可以走了吧?”
*
姜婵看着身边的明朝越,有些疑惑:“你师弟醒了,你不去看一看的吗?”
“他啊,什么时候看都一样,反正也跑不了。”明朝越撑着下颚,二人坐在一处房屋之上,望着远方花海漫漫,他的声音格外轻柔,“反倒是你,如今更令我担心。”
“为何?”
明朝越嗤笑:“为何?明明是你梦想成真的夙愿,你瞧瞧你,可没有一点开心的模样。”
姜婵的眉头甚至还紧紧锁着。
明朝越问:“他接受不了打击,为难你了?“
姜婵摇摇头,没有说话。
好半晌之后,才蓦然落下一颗饱满的眼泪。
将明朝越惊了一跳。
姜婵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她面上却是一片的茫然:“谢怀明明活了过来,我心中所想已经成真,为什么我这么难过呢?”
谢怀凉薄的话语还盘旋在她脑海,挥散不去,只一想到,便是撕心裂肺的酸楚。
“谢怀他说,无论我要什么,他都可以为我找来,他并没有问我的名讳,也没有在意我这一路的艰辛。”
姜婵哽咽道:“你明白吗?他只想还清我的恩情,与我断的干净。我本以为令谢怀重生,就能让我快乐,如今看来,竟是远远不够。”
“好像真的被谢怀说中了,我救他,真的是有所图的。”
姜婵自己不明白自己内心的情感,她只当自己变成了利欲熏心的恶人,她朦胧着双眼,不知所措地看向明朝越:“我想待在谢怀身边,想一直陪着他,就像当初他的魂魄沉睡在我的灵府之中那般,一直在一起。”
明朝越心中一凛,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姜婵,自从得知姜婵带着谢怀逃跑的一路艰辛后,他便猜到了她定是对谢怀情根深种,只是不知道,她就像懵懂的仙子,初初了悟人间情感的稚嫩。
还未等他说什么,姜婵已经自己想通了。
“我不想要挟他什么,也不想再跟在他身边受伤。”
姜婵眼泪斑驳,声音却是无比的决绝:“与其丧失自我,将自己的尊严践踏的干净,还不如就此离开,再也不要遇见他。”
姜婵明白,她什么都不想要,她只想陪在谢怀身边,但她不想以救命之恩要挟,这样只会让她成为连自己都唾弃的小人。
不如就此别过,自此天各一方,互不纠缠,再也不要相逢。
第33章
明朝越敬佩姜婵的干脆利落。
面对自己浓重的感情, 她也可以做到快刀斩乱麻。谢怀就像是扎在姜婵心头的一根荆棘,姜婵无法忽视它,也不想被它伤害, 便干脆将它连根拔起。
无边的苦痛之间, 姜婵选择了短痛。
明朝越心头不由得一阵苦涩。
那么他呢?无边苦痛之间, 他选择了什么?
姜婵望着沉默良久的明朝越:“你也在害怕吗?”
明朝越愣住:“什么?”
姜婵点了点他沉重的面具:“你不去看谢怀, 是因为你也在害怕吗?”
明朝越愕然。
半边的金属面具遮盖住他魔化的半张脸,戴的久了, 这面具好似长在了他的脸上,姜婵轻轻敲击,半边脸一阵酥麻, 额间妖花灼热, 滚烫着他的灵魂。
“怎么会, ”明朝越牵扯嘴角, 冷冷一笑, “小九如今将将重生, 他以为门派师兄死的干净, 眼下正是脆弱的时候,我这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旧人相逢, 只会惹他伤心。”
明朝越轻笑:“我这是在给他留面子, 你懂什么。”
“可你不也是一样吗?”姜婵歪头。
不顾他愈发寡淡的神情, 姜婵说:“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是铉云宗事变的受害者?”
“谢怀所经历的,也是你的痛苦吧?你是不是也怕见到他会想到曾经在铉云宗的时光, 所以你不敢去见他?“
一朝醒来,翻天覆地, 师父叛变,宗门覆灭,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都没了,这样惨痛的不仅仅是谢怀,明朝越作为幸存下来的人,也是如此。
“明师兄。”
姜婵突然喊他:“你变厉害了很多,但你这些年,过得一定不轻松。”
明朝越心中倏地一空。
他望着姜婵安静的脸,摇头笑了。
愈笑愈荒凉。
铉云宗事变那日,他偷摸下山,被津津师妹发现了,用灵符联系他,跟他撒娇,若是不给她带些点心,便要跟师父告状。
他正无奈笑着师妹的娇蛮,下一秒,铉云宗的惨案便开始了。
屠杀的血雾弥漫着整座仙山,整片大地剧烈的震荡,天地之间都是一副衰败气息。
他被圣屿殿追踪的人抓到,随意丢到了乱葬岗去。
他满身的血与恨,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至亲横死,宗门不再,一朝心魔丛生,将原先温顺内敛的明朝越彻底吞噬了个干净。
明朝越浑身浴火,灵力与魔气在他体内微妙的平衡,妖花浮现在他额间,自那日起他便明白。
软弱是靠不住的。
于是他将曾经的自己杀死,埋葬在乱葬岗,他不甘堕落,又不愿弱小,他开始吸收仙魔两道之灵,半仙半魔,取之平衡。
这一路来,战战兢兢,痛不欲生,久而久之,金属质地的面具戴上,便再也摘不下来,内敛的明朝越成为了如今冰冷威严的模样,他催眠自己这样便能摆脱过去的苦痛。
他以为这样便能保护所有人。
明朝越笑得满眼是泪,却拼死强撑着不让他们掉下来。
与小九不同,他就该一辈子记住这份仇恨。
鲜血造就的黑暗成为他心中挥散不去的心魔,他需要心中的幽暗不断茂密生长,才能让仙魔双修的他得以强大。
但是如今,突然有人理解了他的痛苦。
姜婵轻轻道:“去看看他吧,不仅是谢怀需要你,你也需要他。”
她望着明朝越,一脸认真:“你们不能死守着过去,你们要走出来,到远方去。”
小九命不好。
没来由的,明朝越突然这样想。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独独剩下一个比谁都好的姜婵,他也将她弄丢了。
明朝越闭了闭眼,他突然想到姜婵曾经说过的那个幻境。
如若当初年幼时小九真的将她带回了宗门,那该有多好?不仅对于姜婵是个美梦,或许铉云宗内的每一个人,都渴望着她的存在。
*
二人分别时,姜婵想到了如今谢怀肯定要重头开始修行。
对于他而言,没有什么比济泠仙山,逍遥仙的此处秘境更为稳妥安全的了。
于是她思索着在南海谢怀曾经一招一式教过她的剑术,以及曾经每日清晨她所看到的,姜婵寻到纸笔,一笔一划地照着记忆全部画了下来。
日落西山,画成了一本厚厚的剑谱。
虽说都是铉云宗的剑法,但保不齐玉鸿重塑的肉身会没有曾经的记忆,何况曾经谢怀天赋凌然,基础剑术瞧一眼便能融会贯通。
如今可就不一定了。
有了这剑谱,也总比没有的好,也算是将谢怀曾经教授他的剑法如数奉还。
自此往后,一刀两断。
姜婵捧着剑谱,迎面撞上了心急如焚的郁冶。
“阿婵,你看见昭昭了吗?”
一想到桑昭,想到三人那时的画面,便好似有冷肃的风雪漫过心房,姜婵按下不适:“没有,怎么了吗?”
郁冶闻言神色晦暗了些:“她方才找我,问了些奇怪的话,我没忍住凶了她,如今四处都寻不到她的身影,不知去哪里了。”
姜婵心中没来由觉得不安:“她问了什么?”
郁冶脸色实在算不得好看,就连声音都变了:“她…问了秾华道心的事。”
秾华道心,姜婵也曾听闻过。
据说这是飞鸿剑派的家族秘宝,郁家祖祖辈辈守护着它,秾华道心是这修仙界最为纯粹,赤诚,清冽的宝物。
被秾华道心选中的人,将会拥有最为极端的天赋,灵脉一洗而净,修炼之路将会无比顺畅,就像是一颗最为纯真,剔透,坚定不移的道心,前途不可估量。
就连曾经那位飞升的剑尊大人,也没能讨得道心的选择。
后来,秾华道心选择了郁家的小女儿,也可能正是这个原因,飞鸿剑派惨遭屠戮。
郁家小女被掳,道心也从此失窃,下落不明。
秾华道心与妹妹的失踪一直都是郁冶心中最大的痛,也不怪他与桑昭吵架。
等等……
姜婵面色倏地惨白。
她猛然想起了当初在济泠仙山的山洞之中,那个寄生于桑昭身上的奇怪女子。
姜婵瞬间像是想通了什么,难怪。
难怪今日的桑昭这般奇怪,偷摸地溜进谢怀那里不说,在她与谢怀争执时,她笑得那么奇怪。
顽劣的,愉快的,恶劣又甜美的笑。
姜婵心下焦急万分,见到玉鸿之后,复活谢怀一事塞满了她的心怀,她竟忘了之前山洞时桑昭的异样了!
她摸出怀中的青玉,依旧是一片冰冷。
前辈那日现身救了她一命之后,便陷入沉睡,再也没有醒来。
他那日的劝告是什么来着?
“救活谢怀一事刻不容缓,小心……”
小心什么呢。
是不是小心桑昭?
姜婵心底发沉,随之而来的便是止不住的慌张。她扼住郁冶的手:“南海!她去了南海!”
郁冶奇怪:“你说她回家了?”
桑昭之前对她说过,是袁五告诉她桑落身体不适,让她前来寻找玉尘观求医。
但姜婵现在明白过来了,这只是个借口。
她之前所看到的,桑落被封锁在南海的水牢之中,根本就是被人为地□□了起来。袁五这么说的目的,不过就是为了让她来玉尘观。
说不定是之前奉仙村走漏了风声,又或许是桑昭或是闻涿那边说漏了,圣屿殿的人盯上了她,于是让桑昭过来,好试探她的底细。
圣屿殿的人没有杀谢怀,或许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他们想要什么呢?
姜婵现在知道了,他们要的是秾华道心。
如今桑昭已经彻底被控制住,离开了济泠仙山,最有可能便是去了南海。
姜婵恼恨自己被谢怀的事冲昏了头脑,没能察觉这么明显的异样,害的桑昭落入险境。
她也顾不得谢怀了,左右她也打算这两日离开,于是她拽着郁冶的手,强硬道:“你带我去南海。”
*
谢怀从冰冷刺骨的石洞中走出,天色已经晚了。
他抬眼,一下就看见了倚在树边望着远处的男人。
长身挺拔,穿着身干练端肃的黑色劲装,勾勒出他宽大的身形。半边的金属面具在晚霞的反射下晃到谢怀的眼睛。
他一偏头,再望去时正对上男人冰冷的眼睛。
谢怀怔住。
眼前之人熟悉又陌生,即便容貌与记忆中相同,但完全不一样的气质与气息使他踌躇不前。
“明师兄……?”
谢怀有些无措地张口,分分合合,想说的话太多,终究只剩下一句:“你还活着……”
他还以为,铉云宗所有人,都死在了那场不灭的业火之中。
谢怀惊疑未定地打量着明朝越,眼前此人,与记忆中的那位师兄实在是差的太远。
听闻明朝越是被莲华带回宗门的,那时他年幼,孤苦无依的,莲华下山,顺手将他捡了回来。
明师兄在宗门内一向恪守本分,安静内敛,从不做出格之事,往日表现如同他的性格般平淡如水。
然而如今。
谢怀望着明朝越额间鲜艳的妖花,仙魔之灵混乱着缠绕在他身,整个人冰冷威严,却又带着不可忽视的,侵略性的美。
一向乖巧的弟子滋生了心魔,甚至还将其吞噬,作为自己的力量,谢怀心中狂风骇浪,他沉默了许久,欲说还休。
终究还是冲着明朝越浅浅一笑:“活着就好。”
真的,活着就好。
师兄弟二人在烈焰的晚霞之下对视许久,谁也没有再说话。
安静的氛围祥和安宁,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尚还年幼刚刚散学,并肩走在铉云宗的雪地中,一片欢声笑语。
*
玉鸿答应了姜婵的请求,同意谢怀在济泠仙山度过他无比羸弱的前期。
他随意挥手,造了个历练的秘境将他丢了进去。
秘境关闭之前,玉鸿将姜婵留下的那本剑谱丢了进去。
谢怀接住,翻开来看,忍不住会心一笑。
里面密密麻麻都是曾经在南海他曾教予桑昭的剑术。
心中一片温柔的暖意。
谢怀将剑谱放于怀中,贴着肋下三分的位置,清浅笑了。
“我心昭昭……”
远方的姜婵忽有感应,她在呼啸的狂风中回过头,望向北方仙山的方向,眉眼如烟,不知在思念着谁。
第34章
咸宁的气候潮湿, 春季返潮连着下了一整个月的雨。
偌大的咸宁城四处散发着泥土的腥气,细雨绵绵不断,饶是常年下雨的咸宁也不由让人感到心情郁燥难耐。
但眼下城内众人各个神情兴奋, 在这样糟糕的气候, 咸宁城内还涌动着不少外来客。
他们大都神清气爽, 年轻气盛, 无一例外都是奔着同一个目标而来。
“你听说了么?此次优胜者不仅能得到那份秘宝,还能拜入越寒宫, 迎娶那位宫主的千金呢。”
“是那个叫越澄的吧?前两年我看见过一次,啧啧,那可是顶顶标志的美人儿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更何况来到这的大多都是散修, 能够拜入这两年风声鹊起的越寒宫, 再娶位美人, 人人都开始眼中浮现幻想之意。
只一位少年不屑道:“咱们修行之人, 美色都是身外之物, 那越寒宫的女婿你们争, 我只要那件秘宝即可。”
提及那件越寒宫相守的秘宝,人人眼中都闪着精光。
短暂沉默片刻,一人悄声问道:“你们说, 那传言是真的吗?”
“我看八九不离十, ”另一人接茬道, “这短短数十年,你知道越寒宫出了多少化神之境的人吗?”
那人停顿了片刻,随机语气夸张道:“三个!足足有三个之多!而且都是不到三十岁的年纪, 往前推十年,这偌大的咸宁, 谁人知道越寒宫的名讳?如今他们宫内实力强悍,三人的修为势如破竹,个个天赋直逼那位枕流仙君……”
一说到谢枕流的名讳,那人顿时卡了壳,谁人都知铉云宗如今凄凉的下场,曾经恢弘一时,固若金汤的鼎世大宗,一朝如山倒,人人都觉得唏嘘不已。
那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惹得众人有些消沉,他赶忙接上话茬:“依我看,这么强劲的秘宝,必当是那个——“
见吊足了大家的胃口,男子神秘笑了笑,语重心长道:“秾华道心。”
长久的震撼,显然是有许多人没有听过这个小道传闻。
“不能吧……”听热闹的人瞬间变了脸色,“秾华道心可是飞鸿剑派世世代代,誓死守护的至宝,当初虽说是门派血案,道心失窃,但那郁冶还好端端的活着呢,如若真是秾华道心,怎么可能不前来讨要?”
那人嗤之以鼻:“郁冶才多大?二十都没有的奶娃娃,剑派如今独剩他一人,如何能跟庞大的越寒宫抗衡?何况若不是此次越寒宫召集比武问道,说他们寻得秘宝一事,谁会和道心联系在一起?”
啪。
姜婵坐在一旁,见是听不到什么新鲜的了,将茶杯搁置,起身离开。
她刚刚赶来咸宁,问道大会不日就要开始,如今街上到处人挤人,热闹得很。
也是难怪。
修仙界不安生很久了,自从妖潮之乱开始,整个修仙界就像陷入了一场惶惶的噩梦。
接连几大门派覆灭,飞鸿剑派也在一夜之间倒塌,后来更有甚者,人人心中的泰山北斗铉云宗掌门叛逃妖界,一大宗门自此消失在岁月之中。
对于他们这些修士而言,谁也说不准下一场祸乱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又会给修仙界带来怎样的重创。
所以得知咸宁的越寒宫举办问道活动时,众人都挺高兴的,就像凡间的说法,来场热闹的事冲一冲喜也是好的。
更何况越寒宫还摆出了十足的诚意,抛出了无人能够拒绝的奖励。
美人越澄,与宗门秘宝。
没人知道这个越寒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依稀记得数十年前的一个深夜,雷声阵阵,暴雨不休,险些淹了这偌大的咸宁。
后来,渡劫的雷云咆哮而至,众人才知,这名不见经传的越寒宫,竟是出了位化神境界的大能。
后来更是在短短十年间,接连又出了两位。
沉寂许久的修仙界,再一次因为越寒宫的存在而得到希望。
只是这越寒宫深入简出,不常在众人面前露脸,如今闷不做声办了场活动,还扬言优胜者可以得到宗门内的秘宝。
仿佛就在宣告天下,赢了这场比试,下一个化神境修为的人便是你了。
姜婵对秘宝不感兴趣,对美人兴趣就更小了。
她走在繁杂的街头,四处张望着似在寻找什么。
“阿婵!!”
倏地,一阵喜出望外的惊叫声传来。
姜婵怔了怔,回过神去,与一脸惊喜的闻涿对上了眼。
闻涿一身脏乱的贴身白衣,袖子被随意地挽至手肘,白衣上潦草着分布着炭黑与油污,甚至衣角处还有火烧留下的痕迹。
他抱着几根粗重的铁条,神态轻松地好似抱着什么轻飘飘的东西,向姜婵狂奔而来。
微雨带着细风,吹散了闻涿的发丝,露出他饱满的额头。
闻涿实在狼狈,等他跑到了跟前姜婵才看见,他额角满是汗珠,脸上也是脏兮兮的。
一别数月不见,闻涿怎么从一个精致体面的大少爷沦落成这般境地了。
姜婵哑口无言:“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啊?”像是才注意到自己的现状,闻涿不在意道,“今日矿场出了不少好矿石,我去要了些,顺便带点铁条回去。”
他望着姜婵,嘿嘿笑道:“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
姜婵这才意识到什么,恍然:“你家也在咸宁?”
闻涿一脸沮丧:“你也是为了那越寒宫来的?真是的,原先都是咸宁闻家,如今这两年越寒宫的风头越来越大,现在提到咸宁,都没人想起我家了。”
倒也真是巧了,姜婵问道:“这段时间,你见着桑昭没有?”
“她?”闻涿摇头,“自从奉仙村那事之后,我一直待在家中闭关,没再见过她,只是之前她来找过我一次,说要去什么北境寻玉尘观。”
闻涿面露嫌弃:“玉尘观的传说流传这么些年,哪有人能真正找到,我只当她发神经,当时我也正忙着,就没理会她。”
他问:“怎么,你找她有事么?”
姜婵心中叹气,摇摇头,并未说话。
闻涿也没在意她的古怪,只是一直欣喜与她的重逢。
他顾不得什么,直接上手去抓姜婵的手腕,语气难掩雀跃狂热:“左右你来的正好!你跟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姜婵一惊,还没说什么就被闻涿拽着跑了起来。
四月的咸宁春雨潮湿,微风正凉,迎面跑动起来,风雨拂在脸上寒意阵阵。
但闻涿的掌心火热的要命,死死钳着姜婵细瘦的腕子,一片滚烫。
二人一路在拥挤的人群中奔跑,引来一路侧目。
*
闻家的宅子从外表看来显得有些简约,甚至是简陋了些许,万万想不到是外界传闻中的那个金银缠身,富气滔天的炼器闻家。
闻涿狠狠砸了几下门,一位年迈得体的老者开了门,见着闻涿有些讶异:“少爷这样早就回来了。”
瞥见身后瘦小的姜婵,微愣:“这位是……?”
“林伯,她就是姜婵。”闻涿随意又熟络道,好似姜婵在闻家是什么时常提起的人物。
姜婵正奇怪着,那林伯就像狼见了兔子,眼睛倏地冒光,惊讶望着姜婵:“您就是姜姑娘,快请进快请进,家主!姜姑娘来了!!”
这一声喊得是洪亮无比,姜婵汗颜,只觉得整个宅子的人都能听到这声喊。
闻涿心急,拽着姜婵就要进门,闻家门槛修的极高,姜婵不备,被绊了一脚,没稳住就要摔了。
下一秒摔进一片柔软馨香的怀中。
姜婵抬起眼,对上一位貌美夫人,她眼含温柔搂着姜婵,没让她摔了。
眉宇间万种风情,皮肤白皙,模样像极了闻涿,长得像是江南水乡的荷塘中,开的最婉转妍丽的一株芙蕖。
妇人扶起她,声音柔和地不像话,带着笑意:“没事吧?”
姜婵愣愣:“没事。”
见她站稳,妇人松了手,见闻涿仍旧傻不愣登地攥着人家的手腕,瞬间变了脸色。
“你要死要死要死啊!”
一连数个沉重的巴掌扇在闻涿后脑勺,直将他打的直不起腰。
妇人柳眉倒竖,一边扇他一边开骂:“能不能稳重些!这么高的门槛你跟个驴一样攥着人家往前冲!给人摔出个好歹来我头给你打烂!”
闻涿被打的脑中嗡鸣,听到他娘这样说他才如梦初醒松开了手。
他委屈地按着后脑勺,发冠都被打歪了,发丝凌乱,有些滑稽。
闻涿瘪瘪嘴,泫然欲泣:“对不起姜婵,我忘了……”
姜婵被这生动的画面逗到,哑然失笑:“没事儿,我也没摔呢。”
这么一会的功夫,门口涌来了许多人,打扮都是极为金贵的,为首的男人穿着和闻涿差不多的贴身长衫,也是一身的脏乱。
对上眼后,姜婵想起正是之前见过一次的闻涵,也正是闻家的家主,闻涿的叔叔。
闻涵对她一笑:“总算是等着你了,你没来的这段时日,闻涿天天在家里发疯。”
“叔叔!”
闻涿恼羞,偷摸着瞄了眼姜婵,白玉的脸颊都微红。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脸,一个个地对姜婵介绍:“这是我叔叔,你见过的,这是我娘。”
他指了指方才凶悍的娘子。
温若笑笑:“你叫我温娘就好了,”
她又指了指身后站着的人:“闻家这两年式微,当家的就只剩了闻涵一人,剩下的都是来跟着闻家学手艺的,跟着我们年岁久,感情也深厚。“
三三两两站着约莫有五六人的样子,男男女女都有,样貌看着都年轻,听闻林伯喊着姜婵,便都出来想着瞧瞧闻家近日来一直念叨着的恩人。
她揪着闻涿的耳尖,扭着使了些劲,直把闻涿疼的嗷嗷叫。
温娘笑道:“此前听闻你救了闻涿的事情,还没正式地向你道谢。”
姜婵摇头:“没什么的,只是小事。”
温娘正色道:“可能对你来说没什么,对我而言这个不争气的实在是有些重要。”
她拉住姜婵的手:“闻家那两个叔侄小气抠搜的,听闻就给了你一个玉简,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闻涵听闻嫂嫂这样说自己,抱臂挑了挑眉,悄然笑了笑。
温娘道:“你是来咸宁散心的?这段时日就住在闻家,好好在这玩一玩。”
见她们两说起话来没完没了,闻涿有些烦了,急吼吼地拉着姜婵,推开众人就要走:“好了好了,我要带姜婵去干正事了!”
众人知晓他的心思,便也没有拦,笑着看他们走远。
姜婵问:“什么正事?”
闻涿没说话,只是脚步越来越快,透露着兴奋。
闻家宅子外面看平平无奇,内里奢华富丽的很,光是不小的锦鲤池塘,这么会姜婵便见着了三个。
院落层层叠叠,翠绿环绕,住人的屋子没几处,多的是景观与绿植。
走到院子深处了,绿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好几排蝉联的砖瓦房,还未靠近便能在四月的咸宁感受到一股炙热。
还没等姜婵细看,闻涿将她拉进屋中。
一张烈火燃烧的石床之中,插着数把刀剑。
闻涿拉着姜婵走进,火焰在他眼底燃烧,他望着火炉中的某处,喃喃道:“它终于等到你来了。”
姜婵望着炉中刀剑,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月夜之下,少年探出窗口,身子摇摇欲坠,像是要掉下来。
他望着越走越远的姜婵,忍不住大声喊道。
“我会为你打一把最好最漂亮的窄刀。”
明明是不久之前的事,如今想来,感觉却是很遥远的事了。
闻涿握紧其中一把,径直抽出,带出一阵滚烫的火星子。
明明是从烈火中拔出,却对刀身没有丝毫影响,应当是早就淬好了,如今不惧冰火,寻常的火焰再也难在刀身留下痕迹。
果真是一把漂亮的刀。
刀身窄直,像极了姜婵倔强的脊背,刀刃闪着罕见的翠色,亮盈盈的随着刀刃直通刀尾,被带着弧度戛然斩断,留下锋利的切刃。
“我没有给它做刀鞘,我觉得不需要,就这样拿着反而好看。”
闻涿将它递给姜婵,神态难得一见的认真:“我在家闭关许久,才造出这把最漂亮的窄刀,我还没给它起名字,阿婵。”
姜婵抬头,望进一双炙热又明亮的眼眸。
闻涿声音轻轻:“它是你的了。”
姜婵心中复杂,她想到当初南海幻境,谢怀那样认真又细心地指导她,告诉她适合用的是窄刀,而不是长剑。
于是她随口问了一句闻涿,当时她只满心装着谢怀,他说什么她便做什么。
然后如今,闻涿竟是真的专门苦学,给她做了一把刀。
姜婵嗫嚅,下意识便要拒绝,她抬眼,却微微地愣了。
闻涿的眼神明亮又欣喜,好似银河星光尽数倾泻在他眼底。
闻涿不知道这么多,闻涿也不关心。
他只知道,是她自己想要这把刀,她可以用这把刀,斩妖伏魔,维护苍生。
姜婵沉思。
“不问。”
“什么?”闻涿没听清,下一刻青光四射,他低头去看,小小的两个字篆刻在刀身之上。
闻涿念道:“…不问?”
不问我道与心,但求无愧。
第35章
晚上闻府设了一顿很丰盛的佳肴。
姜婵推脱不下, 便留了下来。
温娘给姜婵盛了一碗雪梨羹:“虽说修炼辟谷不再进食,但奔波劳累数日,每天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 没有什么比吃顿好的更有助于放松的了。”
姜婵乖巧地坐在晚娘身边, 小口的喝着。
她望了望温娘, 嘴唇嗫嚅。
“怎么了, 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温娘一脸柔和的笑意,望着她。
见人家主动提了, 姜婵没再扭捏:“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等到温娘点头,她才开口:“闻家与南海,是关系十分密切的吗?”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闻涵有些讶异地望了她一眼。
温娘面上却没什么反应, 说话也是温温和和的:“算不得亲近, 只是闻涿他爹生前与南海主关系要好, 然后闻涿又与昭昭玩得好, 我们两家之间其实往来并不算多。”
姜婵又问:“那南海主呢?也就是桑落前辈, 您可知她为何闭关?”
温娘顿了顿。
场上倏地一阵沉默。
“南海岛主夫妇感情深厚, ”温娘叹口气,“十多年前,飞鸿剑派的小少主生辰, 桑昭他爹前去作客, 你也知道, 剑派当夜被仇家血洗,桑落夫君也死在了那里。”
“她受不住打击,消极避世, 刚出事那会我还前去看过她,她以泪洗面,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后来,便闭关了。”
她抚着脸颊,有些黯然:“仔细一想,我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了。我是个凡人,当初年轻之时,他们带着我跟着他们一起修炼,一起除妖,上天入地,去哪里都带着我一起玩,现在想来,真是岁月催人老,时光不再。“
以为提及她的伤心事,姜婵放下筷子:“抱歉……”
温娘笑笑:“没事,如今有闻涿这个傻子,日子过的也算快活。”
提到闻涿,姜婵便抬头朝坐在她对面的闻涿望了一眼。
他就像根本没听见她们谈话一般,一脸兴奋地在给姜婵夹菜,面前的小碟都被堆得满满。
姜婵:……
她凉凉望去,闻涿依旧在兴奋地给她四处添置着,还怕她够不着的样子,将几道一眼便知好吃的菜摆在她眼前。
闻涿自今日见到她起便一直处于这种兴奋的状态,亢奋的像是个好朋友终于来家作客的小朋友。
见她望他,闻涿赶忙展示了一下:“这是新筷子,我没用过的。”
他又道:“阿婵,你快吃啊,这道炙烧腊鹅可好吃了。”
姜婵在他示意下夹了一筷,果真肉汁浓厚,细密美味。
见她笑了,闻涿也跟着傻乐。
温娘闷不做声看着这一切,眼神轻飘飘地扫过闻涵,似在确认什么。
闻涵一脸丢人地捂着眼点了点头。
温娘收回眼神,抿了口酒来借此掩饰挡不住的笑意。
闻涿这傻子,往日里吃喝玩乐,纨绔不已,如今眼光倒是好了一回。
替她瞧了个这么合眼缘的儿媳妇儿。
*
饭后,闻涿陪着姜婵在咸宁闲逛。
咸宁城庞大,修仙世家旁多,因此就算是天黑了,街上也丝毫没受影响,热热闹闹的。
姜婵径直走向咸宁最大的酒楼中,在高层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见她这般,闻涿便明白她根本不是想出来消食,但他没多问,只是陪着她坐了下来。
咸宁主街上人来人往,姜婵挑的位置视野好,可将人流量最大的地方尽收眼底。
守了好一会,仍是没能找到。
闻涿见她神情认真:“阿婵,你在找谁?”
姜婵没想隐瞒他,诚实道:“桑昭。”
她顿了顿,又转头看向他问:“你知不知道那个袁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南海当家的?”
“啊?”闻涿想了想:“自我有记忆起便在了吧,他好像在岛主年幼时便跟在身边辅佐,后来岛主闭关,他便自然而然地主持南海一切事宜了。“
他问道:“你今日一直在问南海的事,是桑昭出了什么事吗?”
姜婵叹了口气。
自济泠仙山出来后,她与郁冶一路赶到南海,却扑了个空,不仅桑昭不在,就连袁五也不在。
听南海下人说,咸宁越寒宫问道在即,少主想去看美人,便拉着袁五一道前去了。
看美人一事确实像是桑昭会做出来的事。
郁冶清楚桑昭跳脱的性格,也没觉察到有什么不对,他离开飞鸿剑派许久,落下了许多事务要处理,便回去了。
姜婵赌不起,想着至少得前来看一眼,确认下桑昭的安全,一开始她还心存饶幸想着,也许真的是桑昭自己想来。但是到了这里,听到了关于越寒宫的一系列传闻后,姜婵的心跌到了谷底。
他们根本就是为了那个传闻而来。
为了秾华道心而来。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跟闻涿提及这些事,说桑昭现在其实并不是桑昭,她被人夺了舍,袁五大概率也并不是个好人,他们此次前来咸宁是为了当初害得郁冶家破人亡的秾华道心?
姜婵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闻涿是个单纯之人,被家中保护得太好,性情率真,更何况又是闻家一家子的重心。
她不希望把他卷入危险之中。
见她为难,闻涿有些黯然,他想到了此前在奉仙村,那时的姜婵也是如此,总是心事重重,一个人揽了所有事,冲在最前头。
“阿婵,若是为难,你可以不跟我说,没关系的。”
姜婵抬眼,闻涿一脸的诚恳又暗淡:“就像上次一样,你不想说,可以不必说的,但是阿婵,”
他望进姜婵的眼睛,满是心疼与焦急:“我自回家之后,一直在拼命地学习。不仅是不问刀,我如今也金丹了,我也可以稍微地,替你分担一些了。“
闻涿一把抓住她的双手:“你等等我,我还会变得更加厉害的,一直陪在你身边。”
经过谢怀的事情之后,姜婵对这些炽热的情感更为敏感,若是在之前遇见闻涿,她一定会感动于这句话。
至死不渝的誓言与陪伴对于年少的姜婵而言是致死量的吸引,那时的她做梦都想拥有的这句话,竟是在她舍弃对谢怀的热忱,决心自己给予自己安全感的如今收到。
真是有些荒唐又戏剧的偏差与交错。
姜婵有些忍不住,兀自笑了出来。
闻涿见她这反应,有些受伤:“我,我知道金丹还很弱,在你眼中算不得什么……”
“不是的,”姜婵摇摇头,打断他,“我是在笑自己,闻涿,你对我说这些,我真的很感动。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你对我而言十分重要。”
不顾闻涿倏地爆红的脸,姜婵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我不希望因为我让你陷入危险,这会让我难过,明白吗闻涿?所以我宁愿自己犯险。”
哪有这样的……
闻涿哑口无言,捂住自己滚烫不已的脸,心中无奈哀嚎,哪有这样说话的!
用最纯真的脸和诚恳的语气,说这样爆炸的话,若不是闻涿知晓她的为人,知晓她情感顿涩不识情爱,他都要以为姜婵在向他告白了!!
他终究还是没能再继续坚持下去,姜婵语不惊人死不休,只怕再坚持下去,还得说出什么更爆炸的话来。
*
等了一整晚,依旧是没能寻到桑昭。
姜婵释然了,桑昭此行奔着秾华道心而来,一定不会轻易露面的,左右比武问道不日就要举行,到那时她一定会出现。
自己到咸宁一日,都在为着桑昭的事奔波,连累闻涿也一起陪她坐了许久的冷板凳。
姜婵自觉对不住他,便放弃了守人,二人一起逛起了街来。
说是闻涿陪姜婵逛,但其实看着闻涿兴奋的样子,倒不如说是姜婵在陪着闻涿,哄他开心。
咸宁的雨仍旧下着,不大不小,雨点细密,不打伞也无大碍,却寒凉,也恼人。
闻涿怕她冻着,给她撑伞,自己习惯了咸宁的细雨,便将大半的伞都送到姜婵头顶,自己肩头被濡湿也并不在意。
姜婵无奈:“你给自己打吧,我不冷。”
闻涿摇头:“咸宁的气候湿冷,这雨看着温柔,你淋了晚上保不齐骨头会疼。我自小生长在这里,早便习惯了,不必忧心我。”
见说不动他,姜婵没辙,也偷偷施了法,替他挡去肩头的雨。
二人走在街头,夜已深了,虽说还有许多摊贩,但人群已经没有白日那样密集。
闻涿一向大大咧咧,如今却也守在姜婵身边,红着脸向她靠近,替她挡去人群的拥挤。
距离近到甚至可以嗅到姜婵的发香。
不似旁的女孩那样精致的甜香,姜婵身边总是环绕着一股草木之香,许是与她的灵力有关,嗅一口像是雨后的竹林,清冽放松。
好热。
分明是下着雨的夜,温度较之初春还要凉些,但闻涿竟是脸颊爆红,额角还生出了细密的汗。
比他在火边锻剑还要燥热难耐。
姜婵抬眼,望了他一眼,闻涿立即手足无措,将伞推到姜婵手中:“这,这家点心不错,我去给你买些。”
说罢落荒而逃。
姜婵持着伞,觉得手柄处一片滚烫,不觉哑然失笑。
闻涿到底是有多热,怎么今日见他总是红着张脸。
她站在原地等闻涿回来。
视线随着街道乱飘,望到了一处,有些愣神。
那是个糖人摊。
画糖人的也是个年迈的老爷爷,摊子不大,夜深了,也没什么孩子围在四周。
摊子旁的棉花上插着许许多多的糖画,活灵活现的。姜婵隔了老远,怔怔地望着那个摊贩,想到了幻境之中,那甜蜜虚幻,又破碎的故事。
想到了那只融化的蝴蝶。
姜婵在原地站了许久,最终还是走过去,看见老者正在画着什么。
她突然有些疲累,连伞都持不住了,她关上了伞,站在雨中,任由寒凉的雨打在脸上,叫她清醒。
朦胧的雨雾中,她看不真切老人在画什么,明明没有人光顾,他却一直动作不停。
姜婵愣愣地看了许久,直到摊主收手,完成了手下的作品。
在糖稀还没有凝固之前,粘上一根竹签,冰冷的,薄如纸片的刮刀在糖稀下一铲,便将糖画拿了起来。
他对着姜婵笑道:“公子,你的糖好了。”
姜婵看清他手中的形状,一瞬间如遭雷劈,僵直在了原地。
“谢谢。”
清冷的,寒凉的,熟悉的声音自姜婵身后传来。
清冽的雪山香气将她包裹,细密的涌入她鼻尖。
谢怀在她身后走出,与姜婵擦肩而过,接下了摊主手中的画。
那是只蝴蝶,展翅欲飞的蝴蝶。
姜婵没想到能在咸宁遇见他,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眼,心中惊涛骇浪。
她离开济泠仙山才过了多久?自她前去南海,与郁冶分离,再风尘仆仆赶到咸宁。
也才一个多月的光景吧。
一个多月,他在济泠仙山才修炼了一个多月。
姜婵愕然,他如今修为几何?能够保护自己了吗?为什么这么快就出来?为什么会来咸宁?明朝越呢?为什么没跟他在一起?
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了,姜婵与他对视,望见他清冷的眼底,倏地惊醒了过来。
她强迫自己压下眼睫,不再看他。
谢怀如今如何,又与她何干。
她心乱如麻,想着闻涿到底买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她愣愣抬头,谢怀走到她面前,举起那根蝴蝶糖画,细密的雨中还施加了一层法术,不让雨点将它打湿。
谢怀声音如泉:“见你望了半天,便买了一根。”
竟是给她的。
姜婵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掉到幻境中了,她皱着鼻尖开始回忆自己这一路。
……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啊。
谢怀这是怎么了,跟桑昭一样被人夺舍了吗?!
见她表情奇怪地盯着他看,谢怀顿了顿,好似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语气有些飘,却也诚恳。
“我师兄打了我一顿。”
姜婵倏地睁大了眼。
谢怀道:“此前在仙山,是我态度不好,师兄与我说了你的艰辛。”
他又将蝴蝶举了举:“当时话说的难听,我向你道歉。”
姜婵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闻涿终于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抱着一大堆点心跑了回来,手中还捏着串精致的糖葫芦。
“来了来了!”
没看到二人的对峙,闻涿眼中只有姜婵,他冲到姜婵面前,将糖葫芦递到她面前,语气雀跃:“我回来了阿婵,你快吃这个!”
蝴蝶糖画与糖葫芦一齐举在姜婵眼前,三人站在雨中,气温明明有些冷,如今姜婵却只觉闷热。
她举起手,不知该接哪一个。
第36章
“嗯?”
闻涿这才看见身旁的人, 身量比他高点,却比他瘦多了,一身白衣的素袍, 腰间玄色的腰封紧束, 勒出干练的身形。
斜背着什么, 被绷带严严密密的绑着, 闻涿眼尖,认出那是一把剑的形状。
“这位是……?”
闻涿偏头, 有些疑惑地问姜婵。
他没见过此人,但总觉得气息十分相熟,样貌精致漂亮, 是个十足的陌生人, 但就是有股奇怪的感觉, 觉得自己认识他。
姜婵没搭话, 只是犹豫了片刻。
然后便干脆利落地接过闻涿的糖葫芦。
谢怀的手指一僵, 眼中讶异, 似是没想到她会这般决绝。
姜婵望着他手中的蝴蝶,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图案,但她没心思知道,总归与她无关。
她望向谢怀, 清浅一笑:“是你师兄说得严重了, 其实当初救你那一路, 也没吃多大的苦。”
她指尖捏着糖葫芦的竹签,捏的手指泛白。
姜婵语气轻松:“只是顺手的事而已,你不必太在意, 至于你之前说的什么报酬,你也忘了吧, 我并不需要什么。”
闻涿望了望身旁之人,又望了望姜婵,只觉心头好像有什么一闪而过的猜测。
姜婵的话说的轻松又干脆,好似真的并不在意他之前的失礼,也并不在意他承诺的回报。
她就像救世的神仙,飘飘而来,又干脆离开,姜婵一直表现的遗世独立,无欲无求,在谢怀为数不多的印象中,唯一显露情绪的,也就是他将将醒来,请求他照顾好自己的那时。
这么看来,谢怀垂下鸦色眼睫,原来从头至尾,都是他在一厢情愿,闹了笑话。
闻涿没有谢怀细心,一路跑过来,糖葫芦早被雨点打湿,姜婵并未在意,张嘴咬了一颗。
她望见谢怀僵直的手指,他仍旧保持着递出的动作,没有收回。
姜婵愣了愣,说道:“你也不需要道歉,我并不在意的。你如今安安稳稳地出现在我面前,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
谢怀被她平淡的这句话震住,他抬起眼,却只看到姜婵协同闻涿转身离去的背影。
闻涿抽走她怀中的伞,语气有些责怪:“有伞怎么不撑啊?这么凉的雨,回头会头疼的。”
突然又看到了什么,有些急切:“哎呀,糖都湿了,你怎么也不说,快给我别吃了!”
谢怀这才收回手,身影敛在黑暗之中,神色不明。
手中的蝴蝶糖人仍旧被法力护着,没有一点潮湿,谢怀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姜婵瘦削挺直的脊背,闻涿护在她身旁,依旧在抢她手中的糖葫芦。
将伞大部分遮在姜婵头顶,不叫她淋湿分毫。
谢怀望着这一幕,想到了当初南海,他与桑昭在雨中的场景。
姜婵的背影与桑昭太像了。
谢怀突然有些茫然,眼前的画面与当初二人雨中冷战,他当时望着的背影重合。
竟是让他有些不真切的虚幻。
他摇摇头,叫自己清醒,眼帘低垂,咬了口手中的糖。
太甜了。
*
“方才那人,是你认识的?”
闻涿见姜婵心情有些低落,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姜婵还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糖,食不知味。
她嗡里嗡气地嗯了一声,俨然还没能从方才的情绪中走出。
高高在上的谢怀竟是向她低头认错。
不过想来,他这人一向恪守严规,爱恨分明的,被师兄指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前来道歉,也不是什么离奇的事。
姜婵不再去想,长舒了一口气:“不过是,一个故人而已。”
长夜无声,经此一闹,街上也几乎没了什么行人,明日便是问道开始之日,想来那些外来之人都回住处挑灯夜战,加紧修炼了。
长街只剩下零星的几个摊贩。
二人抱着东西,正欲往闻家回,小巷中突然窜出个黑影。
姜婵敏锐,往后一撤,挡住了毫无察觉的闻涿。
那身影跌跌撞撞地自暗处跑出,脚下不稳,竟是摔在了姜婵面前。
宽大的兜帽滑落,那人抬起头,与姜婵对视了一眼。
姜婵一愣。
那人竟是个柔弱的女子。
生的乖巧,两只眼睛圆润明亮,盈盈地闪着泪光。
鼻子与朱唇小巧,身形也是偏瘦弱的,五官可爱灵动,漂亮的像是只富贵人家中锦衣玉食养的猫咪。
她跌坐在姜婵面前,巴掌大的脸上写满了害怕。
姜婵眼尖,望见了什么,她抬眸望向黑黢黢的小巷,声音有些大:“闻涿。”
闻涿一怔:“嗯?”
姜婵感受到巷中压抑的气氛散去,她敛眸,重又看向那女子。
只有闻涿摸不着头脑,依旧在问:“怎么了阿婵?”
他从姜婵身后站出,这才看见身前的人。
他有些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这不是越寒宫的越澄吗?”
姜婵一顿,像是没想到眼前人的身份。
越澄见二人的目光,眼疾手快地将兜帽拉上,颤巍巍站起。
“谢谢……”
声音轻如羽毛,然后便极快地往大路中走去,飞快地跑远。
闻涿有些纳闷:“她怎么大半夜的跑出来了。”
他又问:“刚刚你叫我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呢。
不过是姜婵瞥见了越澄脖颈处一道青黑的於痕,活像是被人下了狠劲掐出来的。
越澄方才那表现,明显处于极度的惊恐之中,那巷中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窜出个三五大汉,将他们连带着解决。
虽然姜婵不怵,但她也不想让闻涿卷入危险,将闻家的少主搬出来,无论对面是谁,想来都不敢轻举妄动。
姜婵没将心中猜测说出,只是有些疑问:“那个越澄,你认识吗?”
不是说什么越寒宫深入简出,从不见外客的吗?
闻涿摇摇头:“算不得认识,只是一同生活在咸宁,总归见过几次。我认得她,她不认得我吧。”
“这家人不是很奇怪吗?”姜婵皱着眉头,“若是想避世,去寻个山头就是了,咸宁地大人多,为何生活在这里,又避而不见世人呢?”
闻涿倒没觉得哪里奇怪:“越寒宫许多年前便在咸宁了,咸宁中的修仙世家繁多,他们起初也是无名无势的一家,只是后来迈入化神境的族人变多,才开始逐渐有了名气。”
他猜测道:“在咸宁许久,之前便与他人没什么往来,如今一朝得道,风声鹊起,不舍得搬家也是情理之中吧。”
姜婵总觉得没这么简单,加上关于道心的玄乎传闻,她总觉得越寒宫背后一定有个大秘密,也一定与他突兀地要举行问道有极大的关系。
闻涿突然反应过来:“话说回来,你来咸宁,不会也是想要参加问道活动的吧?”
本来只是想着来找桑昭,不过如今她两一明一暗,实在被动,不如去参加问道,若是桑昭真的想要那优胜的奖赏,她便一定会找到她。
思及此,姜婵点点头:“嗯,我要去。”
闻涿的表情诡异地扭曲了片刻,他语气有些奇怪:“阿婵,你知不知道这次问道活动,真正的意图?”
姜婵眼神倏地一亮,以为他知道什么隐情:“什么意图?”
“…这次的问道,都是男修士参加,”闻涿有些哭笑不得,“因为这次,实际上是为了替越寒宫选婿用的。”
“虽说也有奔着那件秘宝而去的,但优胜之人可迎娶少宫主越澄,这才是众人真正的渴求。”
闻涿分析道:“相比于那件不明真相的秘宝,相比而言,越澄夫婿这个位置才是真真正正,看得见的诱惑。越寒宫宫主传出病危的消息许久,人人都在猜测这次问道是为了选出夫婿,也就是下一任越寒宫宫主一人而举办。”
姜婵有些了悟:“来这的基本都是散修,若真是能在这里赢得优胜,便能一举成为越寒宫下任宫主,自此翻身。”
但她并不在意:“没关系啊,反正我会去参加的,若是实在有硬性要求,我换个男装就是了。”
姜婵难得有些俏皮道:“如若我真的能赢,我便将伪装一脱,总不能让我一个女儿身,去娶人家吧。”
望着她灵动的表情,闻涿没了声音。
好半晌他道:“那我也去好了。”
姜婵转头去看他,闻涿学她,也一本正经道:“若是我赢了,我就说我早便有了婚约,来替心爱之人求得秘宝好了。”
姜婵愚钝,没能听明白闻涿画中的含义。
她只听到了前半句,调笑道:“至少在我面前,赢得绝不会是你。”
闻涿:……
能不能不要这么直白啊!
二人回到闻府,已经很晚了,想着明日还要早起,闻涿将姜婵送到客房,嘱托她早些休息。
姜婵却突然道:“闻涿,若是这段时日桑昭来找你,你一定要第一时间跟我说。”
已经很久没见到姜婵如此认真的神色了,闻涿有些懵懂地应了:“不过,桑昭就算真的来了咸宁,也不一定会来找我啦,她也知道我这段时间在家中修习,没时间陪她。”
桑昭知道,可别人不一定,闻桑两家少主关系密切,是修仙界人尽皆知的事情,若是那人想接着这重身份哄骗闻涿……
姜婵不敢想,只是又严肃地嘱托他:“我知道你们两关系好,但是如果这段时间她来找你,你一定先保证自己全身而退,然后尽快通知我,不要跟她有过多纠缠。”
后面的嘱托,闻涿一概没能听进去,他只听到前面,神色有些焦急:“我与她关系好,是因为我们自小一同长大,父辈关系好的缘故,并没有其他原因,阿婵,你不要误会。”
姜婵:?
姜婵不理解,但总归见他听劝,也没有再多说,互道了晚安,便关上了房门。
闻家替她准备的客房舒适宽敞,她坐在床榻上,没觉得疲倦。
之前奔波逃命的日子过惯了,夜晚向来都不是用来休息的。
思及此,她上了自己的灵府中看了一眼。
没了需要供养的人,灵力每日都是充盈的,雪花簌簌,河流湍湍,姜婵□□双足,沿着河流安静地走,尽头的木屋仍旧伫立在那里,只是一片空荡。
姜婵躺在简陋的木床上,听着屋外风雪缓缓,闭上了眼睛。
另一边。
谢怀倏地睁开了双眼,他抚着作痛的胸口,魂魄传来的尖锐疼痛山呼海啸,扰的他无法安宁。
与之相对的,就连被绷带缠绕的枕流也在不停地嗡鸣作响,剑鸣凄凄。
“你怎么了?”
谢怀有些茫然,他感受着自魂魄深处而来的凄苦与伤心,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等情感的他有些手足无措:“…我又怎么了?”
他无法明白,自己原先的魂魄碎片仍旧下意识被姜婵的一举一动而牵引,在姜婵灵府中呼啸的不仅仅是风雪,也是在他灵魂中刮起的阵阵飓风。
*
天只微微亮,闻涿便被屋外的动静吵醒。
外头的人似乎极有耐心,一下一下地敲着门。
闻涿有些起床气,随意披了件外袍,不耐地拉开门:“谁啊。”
只见门口站着个眉清目秀,干净白嫩的少年,一根木簪挽住所有发丝,穿着身绣着金丝的玉色外袍,腰间还坠着两枚玉坠子。
眉宇间清澈,此时正微微仰着头,望着闻涿。
活脱脱一个金贵秀气的小世子模样。
闻涿有些发愣,这人望着眼熟,一双含笑的眼睛盯着他,让他有些羞赦。
他突然有些面红耳赤,结巴道:“阿,阿婵?!”
姜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认得出啊,温娘说我像变了个人,我以为你看不出来呢。“
她这身衣服眼熟的紧,闻涿有些干渴:“你,你这身不会是……”
姜婵张开双臂,蜀绣的衣服华贵,料子用的也极好,穿在姜婵身上服帖合身,她道:“温娘给我的,我没有男子服饰,她找了身你以前的衣服,还挺合适。”
闻涿面红如血,连耳尖都是滚烫的。
闻家家大业大,闲置的衣服一定不少,就算没有,为姜婵买一套也是绰绰有余。
姜婵不懂,闻涿懂得很,他娘的心思,真是……
闻涿捂着脸,有些无奈发笑。
二人拜别了闻家长辈,他们没问,只是闻涿随意提了一嘴要出去办些事,他们都对姜婵放心,便也没有多问什么,只当二人一道出门游玩。
天色还没亮,街上的人却也不少,越寒宫今日大敞宫门,外来之人都可前去报名。
为了不跟着众人拥挤,姜婵特地起了个大早,越寒宫坐落在咸宁最为偏僻的角落。
到达越寒宫大门,门口只坐了两个宫内弟子,记录着名册。
门口尚还冷清,没有多少人。
姜婵上前,跟闻涿二人报了名讳。
“散修江蚕。”
姜婵道:“江河的江,春蚕的蚕。”
虽说她就算用姜婵也没有人认识她,但安全起见,还是用个假名好。
还未等她离开,另一边的弟子便抬头问了她身后之人:“你呢?”
姜婵正看着自己面前的弟子书写,辨认着字有没有写对。
倏而听到身后之人清冷之声,如自己腰间的玉坠子,琅琅相撞。
“谢怀。”
姜婵回身,看见谢怀面色有些苍白,像是没休息好。
他像是没注意到姜婵,只对着记录之人一字一顿:“道谢的谢,怀念的怀。”
生前以谢枕流之名闻名修仙界,谢怀这个本命没有多少人得知,也不只是这个原因还是他本身根本就不在意,竟是大咧咧地报出了本名。
她没想到,谢怀出现在咸宁,竟也是为了此次问道而来。
他看中了什么?秘宝?名声?还是……
姜婵乱了心绪,有些荒唐地猜测,他与桑昭情义深重,可不会是为了美人越澄而来的吧?!
第37章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很快姜婵自己否决了自己。
怎么可能呢。
她冷静下来想想,谢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秘宝及美人吸引呢。
照谢怀性格来看, 他不可能是自己愿意来参与的, 还有谁会让他前来呢?谢怀会听谁的话。
答案显而易见。
姜婵思考的时间过长, 一直挡在谢怀面前。
“借过。”
等到那声疏离之声再次响起, 姜婵没反应过来,“嗯?”了一声, 然后才发现,自己现如今已换了容貌。
姜婵:……是哦,现在谢怀不认识自己。
她转了转眼眸, 开朗地笑了。
“哎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刚刚晃神了。”
姜婵刻意压低了声线, 发出少年气十足的伪声。
她往旁边让了让, 好叫谢怀上前, 她也没走远, 就站在谢怀身边搭讪:“兄弟,你也是散修吗?也是为了那越寒宫的美人而来?”
显然记录的弟子也在等待这个回答,直勾勾地望着谢怀。
谢怀顿了顿, 千万情绪幻化在他眼底:“…嗯, 散修。”
便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姜婵仍旧在孜孜不倦地问话:“你一个人啊?要不要一起组个队?别看我这样, 我还是很强的哦。”
谢怀并没有理睬他,报过名之后只淡淡冲着姜婵点了点头,以表礼仪, 然后便转身离去。
他也并没有走远,考虑一会可能还要公布规则, 站在离姜婵不远的地方,安静抱臂而立。
谢怀的样貌实在太过出众,眉心的一点朱砂让他愈加仙气绝尘,加之背后一柄被严密缠绕的武器,整个人都透露着神秘的气息。
过于独具一格的相貌与气质引来周遭人的注目与讨论。
“他是谁啊?”
“不认得,这相貌这么出众,之前应该有传闻吧?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人?”
“他叫什么?”
“我看了,好像叫什么谢怀。”
“修仙界有这么号人吗?”
众人讨论间,闻涿也回来了,他站在姜婵身边,咦了一声:“那不是那天晚上的?”
闻涿好奇道:“他们都在讨论他呢,说他看样子就很厉害,阿婵,你认得他吗?”
姜婵浅浅笑了:“不仅我认识,你也认识的。”
“啊?”闻涿傻了眼,又仔细瞧了两眼,“没有吧……”
姜婵笑而不语。
闻涿与谢怀生前关系密切,瞒不久的,姜婵也没打算瞒着他,只等他自己发现吧。
正闲聊着,天色微微亮起,越来越多的人拥挤在越寒宫前。
时辰一到,宫门大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颤巍巍站在不远处的高楼之上。
只一伸手,稍稍往下一压,一股极强的灵力威压漫下,压得众人说不出话来。
一瞬之间,全场静默。
越寒宫工越无极虽年老体弱,一开口却是能让全场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此次举办咸宁问道,是为修仙界中的许久不曾举办的比武切磋,修仙界近年来式微,妖道横行,但我想,这并不会使得修仙界中的诸位丧失自身的信心。”
他环顾四周,声音威严:“故而此次举办,是为选出青年中的佼佼者,好整肃修仙界萎靡风气,一改风貌。”
大多数人都被他说的热血沸腾,姜婵望着那越无极,心中有些发笑。
这人说话,有点意思。
其实闻涿那日说的话,并不只是他自己的想法 ,这在一些修仙世家中都是默认的。
这越寒宫打着好听的名号,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挑选女婿,挑选继承人而已。
以这个目的前来的,能有多少品行端正,性情良好之人。
这越无极明明心里门清,说的话却是这样冠冕堂皇。
“问道共分三场,第一场淘汰,你们所有人依照抽签两两相比,筛去半数报名者。”
“第二场晋级,第一场优胜之人全部进入我越寒宫的秘境之中,取成绩最好的三人进入最终的比试。”
没提及秘境如何,也没提及最终如何比试,姜婵皱了鼻尖,她不太喜欢这种过于笼统的规则。
越无极没再说话,只往身后望了一眼。
越澄蒙着薄薄白纱款款走出。
越澄无疑是美的,即便是遮住半张面容,只那双盈盈秋波的明亮眼睛,足以看出她的娇俏可人。
越无极朗声:“最终选出的优胜之人,不仅能得到我越寒宫的秘宝,还能迎娶小女,成为我越寒宫的姑爷!”
此话一出,全场都轰动了起来。
但姜婵有些烦乱,最重要,也是她最关心的秘宝,竟是只字不提,也不知是不是欲盖弥彰,借着越澄的由头掩饰什么。
她对越澄没什么兴趣,左右四下乱看,瞥到谢怀,他眼神放空,跟着众人微微抬头,只是不知在看些什么。
姜婵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到天际茫茫掠过的鸟群。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姜婵淡淡收回视线,倏地好似有人在看她。
她顺着直觉望去,对上一双圆润的眼睛。
男人模样长得憨厚木讷,见姜婵望来,不好意思地冲她一笑,随即收回了视线。
姜婵记住了那人的服饰样貌,也没多说什么。
“这越澄有那么漂亮吗?”
众人皆仰首去望那美人,只有姜婵没有。
其实闻涿也没有,他瞧了眼越澄,又低头去看姜婵的侧脸,低声问道。
姜婵一笑:“是好看的呀,你不觉得?”
闻涿诚实道:“也就那样吧。”
“这样的美人你都不觉得好看,你眼光倒是高。”
姜婵调笑:“你觉得修仙界之中,谁好看?”
闻涿倏地没了声响。
他敛眸望了眼姜婵,心中有太多可以用来随口搪塞的名字,但唇齿开合,兜兜转转,他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生怕一发出声音,那变调的语调与声线会将他本就掩藏的不好的心事全盘托出,一触即溃。
姜婵没注意闻涿的反常,她也仔细瞧了眼越澄,确实是那晚他们在街头撞见的女孩。
她将衣领束的极高,将脖颈处遮的严实,表情有些空洞,看不出喜怒。
姜婵也挺为这人心疼,将自己的未来拴在一个毫不认识,甚至还要通过这场比试选出的人身上,她对于越寒宫而言,就像个用来交易的物件一般。
*
叫到姜婵名字的时候,她上前去取了签条。
“谢谢。”姜婵客气道,“今日一同比试吗?第一场是不是今天就能解决?”
见她态度好,模样也俊俏,越寒宫的弟子也客气回答:“是,第一场的对决一个时辰后在宫内全部解决,然后择出的胜者明日就可以进秘境了。”
“哦,”姜婵笑笑,“时间这么紧凑吗?”
那人没再答话,只神色僵硬地笑笑。
闻涿百无聊赖,便望着那道清冷的身影。
越看越觉得眼熟。
站姿,气质,形态,种种都仿佛在哪里见过,阿婵也说他认识的,究竟是哪位……
还未等闻涿思考出结果,那边越寒宫的人朗声唤道:“谢怀——”
闻涿听到那名字,一瞬间如遭雷劈,所有的一切全部串起来了,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走动,上前,接过签条。
应了那谢怀的名讳。
谢怀……竟是谢怀……
闻涿目眦欲裂。
当初在奉仙村,姜婵所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中,她所付出的苦痛,她所经历的折磨,这还是他看见的地方,他看不见的呢?
谢怀如今风仪玉立,清风朗月,整个人焕然一新,根本无法想象此人被铉云宗的阵法杀了个透彻。
这背后的一切需要付出多少,闻涿想都不敢想。
然而,那日晚上,他们三人站在街头,姜婵是怎么说的来着?
她没有吃多少的苦,也并不需要什么报酬。
闻涿双眼被烧的炙热,他与谢怀相识多年,自然了解他的冷淡性子,也自然可以通过这句话,与姜婵那日后来失落的情绪推断,谢怀那厮,对姜婵说了什么失礼又刻薄的话。
姜婵走到他身边,觉察到他的情绪,还没等问上一句,闻涿便整个人冲了出去。
他攥住谢怀的衣领,径直将他身子扯近,望着眼前精致又陌生的脸,闻涿咬牙切齿:“是你……你……”
谢怀这个名讳,除了铉云宗师门众人,知道的人没有几个。
自小一起长大的闻涿算一个。
谢怀本就没打算瞒他,这么说来,他猜到此次咸宁之行必会遇见闻涿,但是令他意外的是,闻涿与姜婵关系匪浅的模样。
以及。
谢怀有些茫然。
他不明白闻涿此刻这副恨不得杀了他的模样。
见到谢怀这般神情,闻涿气的眼睛都开始充血,揪着他衣领的指尖都开始泛青,只怕谢怀的衣料稍差些,就能被他生生撕裂。
“你到底…到底知不知道,阿婵她……”
“闻涿。”
闻涿的声音倏地停了,他猛地卸了力,转头看去。
姜婵站在他身后,神色有些寡淡,声音都轻飘飘的:“放手,我们该去比试了。”
她不争,闻涿看不下去,不想让她委屈,他愿意替姜婵出头,替她争这口气。
他声音都有些破碎:“阿婵……”
“走吧闻涿,”姜婵冷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放开他,别让我不开心。”
闻涿见她的神情,知道她在生气,他咬咬唇,松开了谢怀。
或许是没料到二人正式重逢,闻涿是这样的反应 ,直到此刻谢怀都没挣扎,被他猛地松开,身形有些颤,但又很快稳住了。
闻涿眼神复杂地望向眼前这个曾经自己最为敬佩,崇拜,又骄傲的人,谢怀重生了,他自然是高兴的。
心疼,无奈,失望,愤恨。
过于冗杂的情绪堆积在闻涿的眼底,形成一滩浓重又深邃的湖。
推开谢怀的时候,他小声地,隐晦地痛心疾首道:“你怎么舍得……”
“你怎么敢这样对她……”
谢怀无法理解这句话背后尖锐的苦楚,他只能一头雾水地望着闻涿转身,与冲他安慰一笑的姜婵走近,而后又一齐走远。
两个人的背影靠得近,也十分默契的一次也没再回头。
第38章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等离谢怀有些距离, 闻涿忍不住问她:“昨日夜里,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不然我应该说什么呢?”
“说你的痛苦,你这一路的艰辛, ”闻涿声音都带着哭腔, “你怎么可以, 这么不珍惜你自己?”
“为什么要让别人这样践踏你的真心?”
见闻涿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模样, 姜婵苦笑:“怎么你看上去,比我还要难受?”
“是!”闻涿斩钉截铁, 毫不犹豫,“我就是看不得你这样一个人承担一切!我就是见不得谢怀他理所当然的样子,全然不把你……”
闻涿没有再说下去, 姜婵上前, 轻轻拥住了他。
姜婵如今变换了模样, 穿着他年少的衣物, 浑身散着好闻的清冽香气。
“谢谢你, 闻涿。”姜婵顺着他的头发, 轻轻说道, “但是没关系,我不介意,真的。”
语气平静到, 就连姜婵自己也分不清, 究竟这句话是她拿来哄骗闻涿的借口, 还是她真的是这样想。
“我之前的夙愿,只是想要谢怀活过来,如今他就好好地站在那里, 在我眼中,已经比什么都来的重要。”
姜婵眼中不自觉漫上一缕薄雾:“我的心愿已经完成, 往后如何,都与我没有关系。你不用替我不平。”
闻涿没再说话,姜婵这几句平静的话语恍若成了冬末最寒凉的冰雪,呼啸地弥漫他整个胸腔。
他用力地抱住姜婵,用力得似乎要将她按进自己的骨血,这样便能填满自己心中的空洞,好阻止心疼蔓延。
你选我吧。
闻涿暗暗在心中虔诚。
选我吧,阿婵,我绝不负你。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安静地将这份渴求压抑,沉淀在心底最深之处。
在见识过幻境之中的姜婵,在她磅礴又坚定的真情面前,自己的一腔心事只会令他感到自惭形秽。
不堪一击。
全世界最好的阿婵,当配她自己最心爱之人。
想到那凉薄疏离的谢怀,闻涿心中满是怨恨。
怎么就看上了坨冰碴子。
他却忘了在此之前,他对谢怀也是满腔艳羡,敬佩不已的。
*
第一场的比试就定在一个时辰之后,越寒宫宫门大开,将守在外头的所有人都迎了进去。
越寒宫内倒是宽敞,跟随者领事之人一路朝着深处走去。
庭院错落,园景雅致,精致的不像是外头修仙界闻名的修仙大家,倒像是个家境殷实的大家族。
一路走到头,是一片辽阔无比的练武场,四周是高低错落的观战席,将练武场包围在其中。
大理石铺就的武场被划分为四块,可供四场比武同时进行。
众人到齐后,便开始正式比试。
“第一场——江蚕。”
姜婵翻开手中的签条,有些意外,竟是直接抽中的第一个。
见闻涿还在望着谢怀的身影,姜婵冲他笑笑:“别不开心了,”
她拔出隐匿在灵府之中的窄刀,动作利落:“正好今日试试你为我做的不问。”
不问安静,像极了姜婵的性格,沉稳坚韧。
直到姜婵将它拔出,脚下一点登上练武场,不问才倏地苏醒过来一般,灵光流转在刀身,就像是覆了一层烟雾,缠绕在青绿的刀身之上。
不问窄小,用的石料却都是顶尖的,闻涿财大气粗,当初造它时废了不少的心血与珍稀的材料。
才造出这样一把世无第二的绝世好刀。
谢怀望见她手中的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思量。
姜婵的对手十分健硕,身形较之姜婵宽阔不少,脸上纵横着数道刀疤,望着可怖。
在此衬托下,姜婵瘦弱的简直风一吹就能倒。
“这个小鸡仔什么来头啊,长得还怪好看。”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啊,”有人嘲讽道,“第一场就对上江北赫赫有名的陈南,能不能撑上三招都是个问题。”
陈南站在姜婵面前,身影将他完全遮盖。
他望着姜婵瘦弱的胳膊,狞笑道:“小兄弟,我劝你最好尽快退赛,不然待会伤到哪了我可不负责。”
姜婵上下扫视他的身材,思忖着。
她倒是并不畏惧此人,当初被圣屿殿追杀,多么凶残的亡命之徒她都遇见过,眼下的情景尚且谈不上危机。
“麻烦你待会得多注意一些,”姜婵诚恳道,“我第一次用刀,怕收不住。”
狂妄的话语震住了对面那人,随之而来的就是剧烈的愤怒,陈南怒极反笑:“希望等会被揍的时候,你也能这么硬气。”
还未等越寒宫的掌事说开始,那人便脚下用力,冲着姜婵猛烈进攻。
他的武器也是刀,但品质远不及不问,多年来的对战在刀身上留下道道痕迹,凌乱不堪。
陈南的身形高大,移动速度在姜婵眼中算不得快,她轻易地闪过,举起不问,对着那把刀便是狠狠劈下。
铛————
姜婵用的力气不小,两刀相接,震得陈南腕间一阵发麻。
他倏地一惊,慌乱间抬头望了一眼,正对上姜婵清冷又明亮的眼睛。
她莞尔一笑,眼睛里的笑意弥漫,是刀光挡不住的璀璨。
姜婵见他挡住,便撒开了狂轰滥炸地开始袭击。
谢怀之前说的没错,姜婵的功夫就是野路子杀出来的,毫无章法,双臂,大腿,腰腹,脖颈。
哪里脆弱,哪里露出破绽,她便往哪里猛烈进攻。
一击一击,一刀一刀,速度越来越快。
在陈南的眼中,几乎只剩下残影,一个看着文文弱弱的男孩,出手却是一下比一下重,直将他逼得节节败退,连防守都变得吃力。
不问不愧是专门做给姜婵的刀,平日中望着内敛安静,一到这种场合,兴奋的刀鸣不断,灵力流转飞速,变成愈来愈耀眼的流光。
猛地被不问的刀光晃到眼睛,陈南不适地微眯了下眼。
就在此刻。
姜婵眼疾手快,用了狠劲,径直往他手中劈去。
力气大到就连姜婵手腕都在轻微发麻。
被这场实力与样貌全然不符,极致反转的对决惊到,围观的众人听到这声沉闷的,牙酸的撞击声,一个个睁大了眼去看场内情况。
陈南只觉半个身子都麻了,手上一轻,他明白过来似得睁眼去瞧。
手上的刀只剩了半截。
还未等他举手投降,姜婵手中的不问兴奋的在她掌心几近跳跃,果真如她说的收不住力,径直往他身上劈来。
“啊!!”
陈南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不稳竟是直接跌坐在了台上。
二人距离拉大了些许,姜婵这才反应过来,停下了动作。
不问尚在委屈地嗡鸣,距离陈南的脖子,只余微末距离。
姜婵收刀,也不去顾对手的反应,淡笑着说了一句:“承让。”
便施施然转身下台。
一瞬间,四周看台仿佛沸水入锅,炸开了花。
“我去我去我去!!这人是谁啊!竟然直接杀得江北陈南毫无还手之力!”
“你看见他的刀了吗!又漂亮又帅!陈南的刀花了重金买来的吧?碎成了渣渣,你看他的刀,跟新的一样一点印子都没有!”
“她甚至都没有用灵力…纯砍赢的啊,修仙界什么时候出了个这么厉害的散修了??”
“那是闻家的少主吗??”
“我靠,我就说他那把刀这么极品,居然是出自闻家的吗?拿闻家的刀来对战……幸亏抽中的不是我!!”
姜婵不顾四周人探寻的眼神,径直走向闻涿。
她拎出不问,有些埋怨道:“你做了一把好凶的刀,我觉得自己镇不住它。“
听闻姜婵这样说,不问有些委屈地嘤了两下。
闻涿也跟着委屈,他望着姜婵:“可是我知道你手重,用的宝石都是最坚硬的,它们炼出来就是带了些血性,我已经很努力地帮你压制了。”
姜婵也只是说笑,见他这样反倒不忍,她拍拍闻涿的头:“说笑的啦,不问好棒,我用着特别顺手。”
二人气氛融洽,一旁的谢怀都望在眼中。
他与闻涿也算相熟,闻涿身边关系好的朋友他也基本都眼熟,但这个少年是哪一位?
一个人的品行往往能在对战的招式中看出,谢怀清楚这人坚韧,是修仙界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样的人,如若之前打过交道,他不应该没有映像。
还有……
谢怀沉思,他的招式,与桑昭太像了。
就连那把窄刀也是。
*
姜婵比试完,便安心地坐下,闻涿赢得也快,他这段时日在家学的认真,修为进步的也十分迅速。
他们正坐在一起讨论着比武场上各路对决。
一道阴影投下。
姜婵抬头,望见身旁突然坐了个男子,正是之前越澄出现时,直勾勾盯着她的人。
“你好厉害!”
他一脸艳羡地说道:“之前在报名的时候我便在注意你了,你长得这样俊俏,也是为越姑娘来的吗?”
他想了想,又笑道:“应当不是吧?当时越姑娘出来时,只有你一人没有看她,我想只有你不是奔着美人来的。”
这人看着忠厚老实,却句句都在探她的话,姜婵很讨厌这种被人猜测的感觉,若不是仔细留心过,确认他身上没有圣屿殿的气息,她都要用不问招呼了。
她冷声:“打听之前,不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吗?”
姜婵自始至终都表现的随和,猛地被呛了,他怔在了原地。
闻涿没有姜婵那样客气,他斜睨了眼来人,语气高傲:“什么身份也配在这问东问东?给我滚远点。”
他却并没有理睬闻涿,仍旧望着姜婵笑道:“是我失礼了,在下关山莫承尔,一介散修。”
“关山?”姜婵奇怪道,“你从关山而来?”
关山位于西北,与咸宁可以说是南辕北辙,何况姜婵也能看得出来,他灵力浮散,刚入道没有多久。
莫承尔知道她心中猜忌,低声诚恳道:“我知道越寒宫秘宝的情报,我也知道你为此而来。“
姜婵目光凉凉地看向他。
他也不怵,只是眼神坚定地与她对视:“咱们合作,我可以帮你得到秘宝,我与越澄情定三生,我只要带她走。”
姜婵没说话。
余光瞥到那抹白衣下台。
谢怀站在练武场中,衣摆无风自动,枕流别在他身后,依旧用布包裹的严实。
姜婵望着那道身影,声音不咸不淡。
“我从不与人合作,更何况是像你这般无礼之人。”
谢怀的对手尚还没站稳,他速度极快,布条没有解开,竟是直接拿来用。
对手没反应过来时,便已经被锐利的剑气扫至台下,他再一抬眼,谢怀已经收回枕流,淡定自若,旁若无人地转身离开。
从头至尾,胜负只在眨眼之间。
姜婵将一切看在眼里,神色晦暗地笑着:“我一向不喜无礼之人。”
第39章
谢怀的迅速与果决无疑引起了场中热议。
在此之前, 谁也没有见识过这般凌厉之人。
莫说是没拔剑鞘,他甚至连布条都未曾解开。
这种实力被按在地上碾压的感觉,让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与姜婵结束时众人讨论的热烈不同, 也许是能真切感受到谢怀身上的寒凉与冷冽, 四周鸦雀无声, 十分默契地目送他回到座位。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姜婵当初离开仙山, 谢怀不过肉体凡胎,尚未入道。
短短一月时间修为飞速如此, 何况如今他天赋平平,这速度怕是连觉都没有睡。
宗门的覆灭与亲友的惨死成了谢怀心中难以平复的伤痛,这份仇恨使得他夜夜难寐, 没日没夜的拼命修炼。
这等决心与狠劲, 较之当初初到修仙界的姜婵更为热烈。
姜婵见他赢了, 便没再管, 她望着莫承尔, 有些好奇:“你为什么要找人合作?”
“我修为太低了, ”他直言不讳, “为了赶上这次问道,我受了不少的苦,但你也看得出来, 我天赋摆在这, 只靠我自己, 我是赢不了的。“
莫承尔道:“你要秘宝,我要见越澄,你护我进前三, 我可以向你保证,秘宝我一定能拿到手给你。”
“这么自信?”姜婵昂首示意谢怀的方向, “他可比我厉害多了,不是吗?如果想找人合作,怎么不去找他?”
莫承尔摇摇头,有些无奈:“我看的出来,他与我不是一路的人。”
他虽修为不高,看人却极准:“那人跟个冰块似的,不用问也知道会被拒绝。”
姜婵笑了:“我就不会拒绝你了?”
“你与他们都不一样。”
莫承尔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在其他人都在垂涎越澄的美貌时,只有你看她的神情不一样。”
莫承尔陷入了回忆之中,神色有些暗淡,连声音都有些发轻:“只有你,望向她的时候,脸上浮现痛惜之色。”
姜婵没再说话。
*
不过半天,比试很快便结束。
被淘汰的人很快便被清理出了越寒宫,走了半数之人,偌大的场地瞬间变得有些空荡。
见姜婵不松口,莫承尔有些急了,他上前抓住姜婵的手腕:“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跟我合作吧!”
他的语速飞快:“我与越澄情深不寿,与其让她为了家族牺牲自己,我宁可……“
他没有再说完,姜婵不喜旁人触碰,正要皱起眉,变故突然发生。
站在练武场中的众人脚下一空,随之而来的就是剧烈的失重感。
姜婵迅速调整自己,在坠地之前调整身形,稳稳当当地落地。
眼前是一片辽阔的森林。
她终于明白莫承尔为何那样急切,因为第二场试炼眨眼间便已经开始。
在第一场比武刚刚结束,众人方才经历过一场对决之后。
饶是神经再大条之人怕也能想明白这次问道的奇怪之处。
太急迫了。
从召开到开始,再到筛选,统共不过月余时间,时间急迫到好似老宫主明日就要升天,今天必须把这女婿选出来。
姜婵召出不问,稳当地抓在手里,她探出灵力四下搜寻,发觉四处空荡,只有她一个人。
这越寒宫太过蹊跷,她没想到能够召出这样庞大的秘境,第二场试炼的规则也没说,只说了取成绩最好的三人为优胜。
什么成绩,又怎么算?
姜婵一头雾水,只能试探着往前走,随机应变。
也不知走了多久,四周都是一样毫无变化的景色,高大的树木挺直高大,密密麻麻地把天空尽数遮盖,一点阳光也透不进来,整个秘境阴恻恻的。
“啊——!!”
倏地,一声惨叫划破寂静,姜婵警戒回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并无畏惧地冲了过去。
是莫承尔。
遥远地,姜婵看见他被一道黑影死死地压在地面,姜婵靠近了过去,才看到那是个身形扭曲的人影。
那人披散着头发,衣着褴褛,浑身被一股浑浊的黑色雾气所弥漫包裹。
察觉到姜婵的靠近,人影倏地回头,姜婵一惊,有些被他的样子吓到。
眼露红光,涎水顺着嘴角低落,森白的牙齿外露,一副被掠夺了神识的疯魔样子。
这算什么?
姜婵心底惊涛骇浪,一个宗门办得问道活动,怎么混进了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是有第三方借此混入,还是越寒宫举办这次试炼本身就有问题?
她正思考的这一会,那人影便低吼一声,咆哮着冲了过来。
也早已不是人的声音了,低哑厚重,像是在丛林里生活了许久的野兽。
他身上的黑雾有些眼熟,姜婵正疑惑着,想着该不会又是圣屿殿那帮人弄出的鬼东西。
然后下一刻,姜婵举起不问拦住人影的进攻,窄刀横在他举起的双手间,姜婵眼快地看见污泥之下,细腻修长的手指。
不是他们。
姜婵瞬间了悟,是越寒宫的人,指腹尽是练剑留下的薄茧,然而曾经握剑的一双手如今泞泥不堪,指甲磨得锋利,仍在空中舞动,就像是未开智的野人,蛮横凶狠地进攻。
望着这样没有理智,力大无穷,对莫承尔这般修为不高的人来说完全没有反抗力的怪物。
成绩最好的三人。
到底是什么成绩?
姜婵有些毛骨悚然,她忍不住猜疑。
怕不是最终活下来的三人吧。
人影见她挡住,又咆哮着暴动,拳拳砸在不问的刀刃上,寂静无声的树林中满是沉重的声响。
姜婵仔细地挡着他的动作,好在是没什么智慧,进攻只有蛮力,姜婵勉强应付得来,趁着他动作间的空隙,姜婵一刀砍下,温热的血飞溅在她脸上。
一阵愤怒又悲痛的怒吼,人影的左臂被姜婵砍飞,残肢在空中转了两圈,滚落在草丛之中。
那人捂着胳膊,像是明白自己敌不过姜婵,愤恨地瞪了她一眼,飞快地跑走了。
甚至是像野兽那般,手脚并用,佝偻着身子跑进了丛林深处。
那画面实在可怖的很。
姜婵拎着血淋漓的不问,脸上的血尚且没有擦去,不问见了血,兴奋地姜婵都险些握不住它。
“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婵居高临下,语气寒凉:“如今我救了你,你也该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吧?”
莫承尔浑身是伤,险些丧命,他满面痛苦与恐惧:“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竟然敢直接这样动手……”
“越寒宫的秘宝,到底是什么?”
“是秾华道心,”莫承尔望天,“传闻都是真的。”
*
“大致在十多年前,越寒宫的越无极阴差阳错,寻到了飞鸿剑派失窃的秾华道心,当时道心已经认了主,何况越寒宫得到的,仅仅只是道心的碎片而已。”
“但秾华道心对于修仙之人的诱惑实在太大,越无极一辈子都在苦心经营着越寒宫,仍旧寂寂无名。他垂涎道心,却又忌惮它。”
莫承尔无奈地苦笑:“于是他将秾华道心,给了自己的弟子服用。”
第一个轰动修仙界,一举将越寒宫带到众人视野之中的,越寒宫大弟子,越纹。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莫承尔神色淡淡,“方才险些杀了我的那个鬼影,就是曾经辉煌一时的越纹。”
姜婵倏地僵住。
“很讽刺是不是?昔日风光无量的仙门新秀,如今竟是像野兽一般狼狈粗鄙。”
莫承尔踉跄着起身,捂着心口,擦了擦唇边的血:“秾华道心除了自己选择的宿主,任何人强行使用它都只会迎来死亡。那是因为秾华道心是这世间最为纯粹无暇的至宝,它会无限放大修仙者内心美好的情感,使得修炼者灵脉得到最纯粹的净化。”
“但是秾华道心被众人忌惮,也是有原因的,它同时也会放大使用者内心的黑暗,无限催化心魔诞生,如若不是它所选中的,内心极为纯粹之人,任何人擅自使用,都是死亡的结局。”
莫承尔走到姜婵身边,语气嘲讽:“且不说他们擅用,更何况越无极得到的,还只是道心的碎片,强行使用之后,便是越纹这般的下场。“
“成为被心魔完全掠夺心智的活死人。”
于是第一个越纹成了活死人,但越无极为了延续越寒宫的风头,开始催化第二个,甚至是第三个越纹。
三个化神境一出,彻底稳固了越寒宫在修仙界的地位。
人们只看到表面的风光,谁能想到这背后的丑恶。
于是越寒宫内弟子不够,越无极甚至可以抛出自己的亲女儿做诱饵,今日优胜之人,只怕是越无极看中的下一个。
说到这,莫承尔有些心虚地望了姜婵一眼:“我没想到他们做事这般狠厉,竟是敢直接将越纹丢进秘境……“
如今他底牌尽出,在这危险四伏的秘境之中,他必定活不了多久,他望着姜婵,眼中尽是哀求:“我如今知道的都跟你说了,越澄此前与我关山相识,此番写信求我带她逃走,如若我不能活着见她,她一定会被越无极赐给优胜之人。”
“她会死的!她一定会死的!”
姜婵明白了真相,脸沉得就快滴出水来。
“江兄弟——”
“闭嘴!”
姜婵咬牙切齿地打断他:“不想死就跟紧点。”
闻涿……
姜婵眉间愁云满布,她不敢想象如果闻涿遇到了,如果闻涿逃不掉……
薄汗迅速打湿了后背,姜婵不敢往后想,只能动作一再地加快,四处搜寻着闻涿的踪迹。
*
不知过了多久,姜婵终于找到闻涿的身影。
汗液打湿了姜婵的眼睫,是她双眼微痛,她不敢放松,遥遥望去,只见有些脏污的白色身影在逐步靠近闻涿。
“啊——!”
闻涿高昂的惊叫声传入姜婵耳中,她心头猛地一颤,来不及细看,手上用了十足的劲,将不问向白色人影狠狠掷去。
急速的破空声惊扰了那人,身形极快地往旁边闪去,仍旧没有挡住不问锐利的刀锋。
不问擦着那人的脸颊飞过,在眼下划出一道血痕。
他转过身来,视线凉凉地望过来。
汗液从眼中滑落,姜婵这才看清楚。
是谢怀。
被割断的一缕鬓发在二人之间飘落,谢怀望了眼空中的头发,望向姜婵的眼神中,更显凉薄。
第40章
一滴血顺着谢怀隽秀的侧脸滴下, 在白玉般的皮肤上显得尤为显眼。
姜婵见是他,陡然放下心来,她连忙上前去查探闻涿的情况:“你没事吧?”
谢怀眼睁睁见她从自己身边风一样地跑过, 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他。
内心不由得有些不虞。
姜婵没空理会他, 闻涿狼狈地坐在地上, 她蹲下身:“你怎么了?伤到哪了?”
闻涿坐在地上, 一身的伤,闻言抬头, 有些惊魂未定:“方才,方才我碰着个怪物,差点就把我杀了, 我好不容易逃了, 方才他出来, 吓了我一跳。”
谢怀这身白衣此刻狼藉不堪, 乍一眼从远处看, 真以为是越寒宫的人。
经他这么一说, 姜婵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又扫视了下闻涿上下,确认没受什么致命伤,这才起身, 望向谢怀。
“不好意思啦, ”姜婵大大方方道, “方才离得远了些,没看清,救人心切, 你别在意。”
她都这么说了,谢怀还能说什么, 他面无表情点了点头,也没太为难她。
“咱们还挺有缘。”
姜婵看了他一眼,笑得有些莫名:“一起?这个秘境,还蛮危险的。”
从他衣着就能看出谢怀方才一定也经历了一场恶战。
他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好。”
说罢,一行四人便同为一路,一起探索这片秘境。
“莫兄对这片秘境了解有多少?”
姜婵猝尔发问:“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出去?”
或许是有谢怀姜婵两大高手在,莫承尔渐渐放松了下来。
“我不知,”他诚实道,“越澄并没有和我谈及这片秘境之事,她只说了她爹会最终从优胜的三人中挑选一人。”
“越澄??”闻涿瞪大眼睛,“是那个越寒宫的越澄?你和她认识。”
莫承尔抿紧唇:“是。”
“优胜的定义是什么呢。”
姜婵有些嘲讽道:“总不能是要我们被那群怪物杀到只剩最后三个人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有些胆小的闻涿甚至不寒而栗,抱着胳膊瑟缩了下。
“虽然我很想否认,但现在看来,极有可能就是这样。”莫承尔苦笑。
谢怀安静地听他们讨论了一路,倏地开口:“或者,其实还有另一种解法。”
姜婵偏头向他看去,他如今虽衣着狼狈,却仍旧一身风骨,眉眼精致,如画中人一般。
“我们将这秘境中的怪物都杀了,越寒宫的人必定会放我们出去。”
众人心中一凛,姜婵道:“你有信心?”
“我没有,”谢怀转头望向她,二人对视,身形贴近,姜婵甚至能在他疏离的双眼中看见自己眉清目秀的缩影。
他道:“但加上一个你,便有了。”
姜婵心中倏地一空。
她捏紧了手中不问,任由坚硬的刀柄咯着掌心,冰冷蔓延,这才让她有些冷静下来,姜婵佯装镇定:“为何?”
“你擅使刀,身形极快,善与对手斡旋,”他又昂首道,“我擅长剑,今日比试之中,唯有你我二人实力相当,我不知这秘境之中野怪几许,但我们联手,逐个击破,不成问题。”
姜婵望着他,抿紧了唇瓣。
一旁的闻涿见他这样说,血气随着怒意上涌,直将他脑袋憋得涨红,他上前两步:“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的话音,还合作呢,你就是想让阿,阿蚕作诱饵与他们相斗,你趁机杀了他们是不是!”
闻涿简直要被他气疯,怎么也想不通,原先在他心中朗月清风的一个人,发生任何事都冲在前的谢怀,如今怎么变成这般,这般,
“卑鄙!”
他怒斥道。
谢怀则是一头雾水:“怎么卑鄙了,只是他擅刀,更适合近战,若是实在不放心,我去作饵也行啊。”
他顿了顿,还是疑惑道:“不都是同龄人吗?有什么差别?“
闻涿沉默,他没想到如今姜婵身份是男子。
姜婵并不在意,她心思复杂地点点头:“我觉得可以。”
她望着谢怀的眼睛:“我相信你。”
所以我愿意将后背交给你。
*
虽是这样说,但四人直到夜幕笼罩,也仍旧没有再发现他们的踪迹。
莫承尔熟练地捡着落叶枝干,问姜婵:“生个火吧?今夜这秘境里估计要冷呢。”
作为团队中唯二具有生存经历的人,姜婵四下望了望:“找个山洞吧,或者找个粗壮点的树。”
莫承尔没反驳,最终找了个背风的小山坡,在坡脚的缝隙里升起了一堆火。
火焰倏地拔高,瞬间席卷走了寒凉,闻涿凑近火堆,席地而坐,温暖带来的倦意让他仰头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点泪。
闻涿自小娇惯,便是在奉仙村也没吃多大的苦,如今陪着姜婵这一路,又是担惊受怕又是提防的,他早便累了。
姜婵坐在他身侧,神识探出,四下无人。
她对闻涿道:“累了就睡会吧,我们在这守着。”
莫承尔神色莫测地望着他两的互动,语气有些奇怪:“你们两,从刚开始我就想说了,你们关系很好?”
姜婵没觉其他:“是啊,怎么了?”
莫承尔小心翼翼:“你们…是断袖?”
谢怀挑火的手指都顿了顿。
一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枯叶在火焰中燃烧爆破的声响。
姜婵觉察到诡异的气氛,率先开口:“什么是断袖啊?”
闻涿这才反应过来,涨红着一张脸,破口大骂:“你有毛病啊!还断袖 !你才断袖呢!!”
莫承尔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不是啊,那我看你们相处这么贴心,跟我和越澄似的。"
提到他和越澄,姜婵心中有些朦胧地猜测到断袖的含义,她抬起眼若无其事地瞥了谢怀一眼,瞧他正望着外头黑黢黢的丛林出神,便又收回了视线。
“你和越澄是怎么认识的?”
吵过之后,闻涿好奇地问:“她一个宗门千金,和你一个关山无名,怎么认识的?”
提到这个话题,莫承尔有些羞赦。
他抱着膝盖,开始对着篝火回忆。
越寒宫刚开始在修仙界崭露头角的时候,越澄及其不习惯。
越家一开始小门小户,对她管教也不是很严,她自小便爱四处游走。
后来被不法之人盯上,越寒宫就像雨后的春笋,一夜之间在修仙界站稳脚跟,太多人想知道背后的秘密了,无法接近越寒宫,他们便盯紧了四处游历的越寒宫千金。
越澄是被人绑到关山的,那时她对家中的辛秘一概不知,关山一带地形多山,她那时年幼,趁人不注意便偷跑了出来,从山下滚落,幸而遇上了采药的莫承尔,不然必定死在了那里。
莫承尔就这样带着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四处躲命,终于成功地将越澄安全交到越寒宫之人的手里。
他们就这样一直书信往来,从年幼到懵懂,再到情深。
若不是越澄突然写信告知越寒宫的一切机密,恳请他带她逃离越寒宫,就像年幼时一样。
莫承尔也许会一辈子老老实实的在关山当个药医,存够盘缠之后来到咸宁开间药铺,再正式地求娶越澄。
然而一切都变了,莫承尔接到那封紧急的求救信后,毫不犹豫地灌了自己无数草药。
毁了他的身子,也要强行入道,前来拼一丝微薄的希望。
莫承尔望着跳动的篝火,喃喃道:“如今我也不求什么未来了,我只求她安康。”
一旁的闻涿早已沉沉睡去,姜婵被火焰烤着脸,一直紧绷的心也犯了困乏。
睡眼朦胧间,她听见谢怀撩动着火焰,小心呢喃了什么。
声音太小,莫承尔没有听见,但元婴修为的姜婵听得清清楚楚。
谢怀的声音就像冰雪消融,大地回春,嗓音跨越夜风与火焰,传入姜婵耳中沾染了三分慵懒与笑意。
“我也。”
姜婵迷蒙地望向他,正巧对上一双恍若陷入回忆,显得愈发柔和的一双眼睛。
“我也如此。”
姜婵不敌倦意,沉沉睡去。
她做了个梦。
梦见她又回到了南海听学的时候,这次并不是以桑昭的身份,她眼睁睁望着谢怀与桑昭二人相约练剑,交流,共进早膳。
他们走过了曾经姜婵走过的过往,原先姜婵经历的,重又在她面前发生了一遍。
下着春雨的藏书阁前,谢怀持伞,安稳地护送着桑昭离开,姜婵站在他们身后,任由春雨践踏。
“那我呢?”
梦中的姜婵忍不住大声喊道,冲着那伉俪情深的一双佳人背影,大声地委屈地喊道:“谢怀,那我呢?”
谢怀回头,遥遥地望了过来。
梦中的他薄唇张合,好似说了什么话。
但春雨朦胧,薄雾一般笼罩在姜婵眼前,她什么也看不见。
*
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
火堆旁不见了谢怀的身影,莫承尔与闻涿睡得正熟,火焰将将被人熄灭,人才刚刚离开不久。
姜婵发现几里之外有旁人的身影。
她小心翼翼起身,给本就隐蔽的山坡角落施了一层咒术,确保不会有人发现他们的存在,才安心地朝着远处走去。
越无极的身前,站着两个毫无意识的人影,从他们褴褛破败的衣衫,依稀能看出是曾经的越寒宫弟子。
其中一个少了只胳膊,能判断出来便是姜婵白日遇见过的那位越纹。
他们的身下,堆积着大量的尸首。
都是此次进入秘境的散修。
在乱世之中,散修的命不值钱,就算今夜全部死在秘境之中,恐怕也不会有人猜忌什么。
越无极脸色难看:“这一批都是什么垃圾货色。”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叫江蚕的和谢怀的,在不在其中?“
骤然听到自己的化名,姜婵心头一凛,恰在此时,一双冰冷的手捂住了姜婵的口鼻。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姜婵并没有反抗,谢怀凑到她耳旁,贴的极近:“他们人多,暂勿妄动。”
谢怀冰冷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姜婵突然觉得有些闷热,难受极了,在他手下微微挣扎。
谢怀一愣,随即放开了他,像是猜到了方才的动作有些失礼,顿了顿,小声道:“抱歉。”
只是他仍旧不明白,眼前此人分明就是年岁相当的少年,却总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自己冒犯了他。
高傲如他也有些不愉快,分的开些,又去听越无极的动静。
他身后似乎还跟了不少人,听他这么问,便有人回答:“没有,他们二人都与越纹交过手,谢怀受了点轻伤,那个叫江蚕的,甚至还断了越纹的一条胳膊。"
越无极闻言,高兴极了:“好好好,他二人不错,给我看住了。”
仿佛下一个化神境界已经在朝他招手,语气中尽是狂热:“这次过后,再有一个化神境,便又是几年的繁荣华贵,越寒宫的名声一定会响彻整个修仙界,威名赫赫,永垂不朽!!”
视察完以后,他也没再管地上狼藉的尸首,摆摆手便跟着身后的一批人离开了秘境。
越纹三人又混沌着朝着四处奔去,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等到再次恢复宁静,二人才从隐蔽处出来。
谢怀眉宇间又冷了三分,外袍经过一夜之后重又整洁些许。
他笔挺地站在月色之中,月光将他的身影照的朦胧。
姜婵没来由地,又想到了那个梦境,刚刚睡醒的她脑子不甚清醒,竟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不是…”
谢怀转身望她。
姜婵抬头,怔怔道:“我不是断袖……”
谢怀有些难懂地皱了皱眉。
他唇瓣张合 ,这一次,没有朦胧的细雨,也没有缭绕的雾气。
在寒凉的晚风与夜色中,姜婵终于听到了谢怀说了什么。
声音微冷,语气疏离。
“与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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