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晋江
◎武林大会04◎
“哦, 在这里。”桑枝从一堆的物件内取出沉香木盒子递给他,“只拿回来一个,婉姨送了很多颗果子给我, 但都放在箱子里一起运到京州去了, 我原先以为你很快就会回来便没在意。”
“前几日怕赶不及, 又传信到昆仑,托人再送几个过来。”
叶景打开盒子瞧了一眼里面的乳白色果子:“一个足够了。”
他意识到什么, 忽然道:“婉姨?”
桑枝点头道:“方婉。”顿了下又补充, “她与母亲是好友,如此唤亲切些。”
叶景似乎愣了下, 低喃道:“好友。”他嗤笑了声, “谁告诉你的, 方婉?”
桑枝不解地看着他,方婉其实没有实际说过两人是好友, 只不过浅浅提了一下那段过往,她看过原著因而能无比清晰地知道两人的关系,但叶景的表情看上去……
“不是吗?”她迟疑地问道。
叶景垂下眼, 眼睫遮住了眸内的明暗, 迟迟没有说话。
桑枝细看下才发现他的脸色算不上好,眼下的乌青重到发黑, 额骨有两道还未彻底痊愈的伤口,离得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顺着风飘在空气中。
她把放在裙子上的物件放到一侧,起身去屋内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依旧还半蹲在地上的叶景:“温水。”
真正论起来, 她更不了解叶景, 整本小说从开头到结尾, 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叶景这个人,以至于她根本不知叶景的真实身份,与母亲究竟是何关系,又是否与神秘的父亲有过纠葛。
桑枝:“你若是不喜欢,我便不在你面前提起他们。”
叶景将水一饮而尽,杯子在掌心转了一圈,声音明显清爽了许多:“没事,只是想起些过往,她们的确是好友。”
他撑着膝盖站起身,身形只比桑枝高半个头,眼里的落寞转瞬间消失不见,恢复了以往淡然的模样:“进屋吧,外头风大。”
桑枝环顾了一圈院子,阳光明媚温暖,风小到不盯着树叶根本感受不到,但她没反驳,拍了拍小飞鱼的脑袋:“帮我看好院子里的东西,不要被人偷了。”
小飞鱼不情不愿地“呱”了一声,趴在地上格外不高兴。
阳光透不进屋内,因而屋内的温度反而比外头要低很多,桑枝取出衣架上的斗篷披在身上,抱着变温的汤婆子坐到软榻上。
好奇道:“古籍上记载的法子操作起来麻烦吗?”
“不麻烦。”叶景把精致的圆盒放在桌上,取出里面的果子,一整个放进干净的杯子里,用随身携带的小刀搅碎。
桑枝看着他手里的柳叶弯刀,忍不住道:“你这刀没染血吧。”
叶景动作徒然顿住,轻描淡写道:“洗干净了。”
桑枝:“…………”
沉默半晌:“人有时候需要一些善意的谎言,景叔,你不用这么诚实的。”
叶景勾起唇角轻笑了下:“你又不是没杀过人,还忌讳刀是否染血?”
桑枝抿了下唇,讪讪道:“那是要吃进肚子里的,不一样。”
她褪掉鞋子将冰凉的脚放进毯子里裹着,温热的汤婆子放在毯子上捂脚,然后出神地看着叶景将杯子里的果子捣得稀碎,像榨过的汁水。
“你跟着姜时镜这四个月在中原做什么?”叶景忽地问道。
桑枝微怔,这个问题她刚回来时,教主也一模一样地问过她。
但自古以来武林与朝廷互不干涉,她不可能说实话,这关系着一整个门派的存亡。
便把答案一模一样地说了一遍:“神农谷丢了一批禁药,他在查禁药的下落。”
闻言,叶景瞥了她一眼,手上动作慢了下来,意味不明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学会的骗人。”
桑枝身形一滞,然后缓慢地屈起膝盖:“为何你们都不信他在查禁药的下落。”
虽然在中原的四个多月他们确实一直在与官府打交道,但村庄那次实数意外,路过被人抓进地牢当成长生丸的血包,她也不想的。
襄州刘府是为了医治重病的武芝,边境村落后来也出现了尸体大军,明面上并未有任何问题。
叶景:“还有谁不信。”
她将下巴支在手臂上:“教主。”
叶景取出白色布巾,将捣碎的果肉倒在布上,汁水留在杯内,他垂着眼语气轻淡:“他是在查一个案子吧,朝廷命官的案子。”
“明面上用禁药遮掩,暗地里查案子的真相。”
桑枝眸内划过愕然,面上仍保持着冷静,困惑道:“你从何得知?”
一直以来他们在白家的案子上从未明目张胆过,再者一路上遇到的大多都是普通百姓,若说教主怀疑,是因为谣言出自皇宫,与朝堂搭上了线,自然会起疑心。
那叶景又是从何得来的消息?
“我好像从来没跟你说过,我是哪个门派的人。”叶景把果肉包在一起挤压出汁水,缓慢道。
桑枝看着他没说话,过了半刻后,他拿着冰血莲的果肉走到她面前,坦然道:“幕落山庄你应当不陌生。”
桑枝:“?”
她直起身诧异的重复:“你是幕落山庄的人?”
叶景俯身笑道:“很惊讶?”
面前的男人大约近四十岁,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他将自己保养得很好,就连皮肤的毛孔也非常细微,只有笑起来眼尾会堆起数道划痕。
她很久以前怀疑过叶景是否就是神秘的父亲,只不过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没办法承认,但后来这个想法很快被打消,原因无他。
他们两人长相是真的一点边都没搭上。
叶景: “有人通过幕落山庄一直在查你和姜时镜,我只要做一点手脚就能知道是谁在查你们,再通过那人想要的消息,和姜时镜近些年在幕落山庄要的答案,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幕落山庄作为江湖第一大情报组织,几乎没有他们调查不到的事情,查的东西越多,手里掌握着别人的秘密也就越多。
因而不管江湖门派还是朝廷都不愿意得罪他们,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出于报复把从出生开始的丑闻全部扒出来,公开社死。
桑枝从他的话语里得到了重要信息,眉心微微拧起:“你的意思是朝堂的人因为姜时镜在查案子,所以才盯上了他,甚至试图从你们这里得到更具体的信息?”
叶景欣慰地看着她,忍不住称赞道:“你的花瓶脑子终于用起来了。”
“不过……”他顿了下,“是盯上了你们两个,玄天刀宗声名在外,百年来与朝廷合作,源源不断地供应兵器,那人不敢明目张胆地下手,暗地里派的杀手又杀不了他,就将念头动到了你身上。”
他神色渐渐阴郁了半分,语调仍旧平稳:“我拦截了山庄内弟子递出去的信,那人暂时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和身处的位置,不然咸鱼教很快就会动荡不安。”
“一批批的杀手会相继出现在蜀地。”
桑枝抿着唇,沉思了片刻,叶景能拦截幕落山庄的信件,还能轻易得到这么多信息,不可能是普通弟子,他肯定知道在背后调查她和姜时镜的幕后人。
她弯起眼,表现得乖巧无害:“景叔可否能告诉我那人的身份。”
叶景将桌边的凳子搬到软塌边上,又取了火烛和用于包扎的药物,堆放在一起,直到人也坐到软塌边上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反而淡淡道:“将上衣褪了。”
桑枝:“?”
她挪着眸子看向敞开的屋门,讷讷道:“不,不关门吗?”
叶景瞥了一眼门:“不需要。”
他用火折子点燃烛火,将用来捣果子的柳叶弯刀放在火苗里烤,见她好半晌都没动,眉轻轻皱起:“不想取蛊虫?”
桑枝讪笑了下:“没有。”
虽然叶景的年纪能当她爹,但当面脱衣服,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感,指尖抽开胸口交叉相系的带子,蜀地的衣服与中原不同,不管是穿还是脱都颇为麻烦。
她把外衣褪下后,去解里层的襦衣,蓦然发现肩膀被男人按住:“不用全解开,背过去衣服往下褪就好。”
屋内的气温很低,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很快就起了一层细密的小疙瘩。
桑枝转过身后,松散开耷拉在肩头的衣物,露出后背大片雪白的肌肤,脊骨上有一道痊愈的透明疤痕,被橘色的贴身小衣带子斩断,赤红的蛊蛇印栩栩如生的映在蝴蝶骨上。
她拥着前胸的衣物,疑惑道:“是要把蛊蛇印划开吗?”
蛊虫长期占据的地方会生出赤红的印记,每个被种蛇缕蛊的人印记位置都不同。
“嗯。”叶景扔了一块干净的布巾给她,“痛的话就咬着,别把嘴唇咬烂了。”
桑枝刚伸手去拿布巾,还没卷成长条塞进嘴里,后背猛地传来剧烈的疼痛,一股肉被烧焦的煳味在屋内蔓延开。
肌肤被划开时一股凉意钻上天灵盖,她身体止不住地微颤,而后是铺天盖地的疼痛沿着血肉蔓延至全身,刀尖入肉的痛感清晰可闻。
她死死抓着布巾,连塞进嘴里的动作都做不到。
额上顷刻间冒出汗水,凝聚成珠子滑落至下巴。
“过程会有点长,忍忍。”叶景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桑枝耳内像被薄膜堵住,声音沉闷地在耳廓内回响,带着嗡鸣。
大脑被剧痛所占据,她微微俯身,抓着软榻上的毯子指骨泛起青白,衣物松松垮垮地挂在臂弯上。
叶景划开外层的肌肤后,刀尖往里深入三公分,几乎见骨。
第122章 晋江
◎武林大会05◎
柳叶弯刀造成的伤口是月牙形状, 暗红的血液争先恐后地从雪白的肌肤蜿蜒而下,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他把挤出汁水的果肉平摊在布上,然后整块布敷上破开的伤口。
“啊啊……!!”果肉接触伤口的一瞬, 刺骨的疼痛让桑枝无力支撑, 整个人跪趴在软踏上, 脸色苍白如纸,脖颈青筋暴起, 汗水很快就打湿了贴身的小衣, 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她咬住距离嘴最近的毯子,生理泪水混合着汗珠一颗颗地从脸侧滚落, 陷入毯子。
叶景用手按着铺在蝴蝶骨上的果肉, 没挤干净的汁水掺进了血液内, 他肉眼可见地看到雪白的肌肤下有东西正在蠕动。
蛊虫暴动钻游,急剧的痛苦反复折磨下, 桑枝仅存的理智彻底崩塌,漆黑的瞳内被爬上来的血丝占据,视线模糊到扭曲, 连喘气都觉得煎熬难耐。
仿若置身地狱, 骨肉剖开后放在满是长针的刑具上滚动,再用刀子一片片剜下肉, 骨头剁成粉末。
疼痛覆着神经几百倍地翻滚。
“再忍忍,等蛊虫钻出来就好了。”叶景凝视着被痛苦侵蚀的少女, 手死死按着果肉,额上也渐渐出了一层汗,唇紧紧抿起, 拉成一条直线。
桑枝已然听不见声音, 耳朵嗡鸣得厉害, 迷迷糊糊间在想为什么自己还没死。
蛊虫蠕动到伤口的位置后消失不见,叶景感觉到掌心里有微弱的缓动,他等了一会儿,确保蛊虫沉迷果肉,不会再返回体内时,猛地掀开布巾,被血染红的果肉里果不其然有一只胖嘟嘟的蛊虫正在啃食。
他把布裹起来连带着果肉和蛊虫一起扔进了门口的炭火盆里,火星子四溅,发出刺啦的灼烧声。
少女蝴蝶骨上的伤口被汁水浸过后,微微肿起发白,有不少果肉嵌进了割开的伤口里,与血肉混在一起,乳白色果肉被血染红后,像极了从身上割下来的腐肉。
他用清水把柳叶弯刀洗干净,放在烛火上烤:“蛊虫已经取出,我现在要把果肉挑出来,再缝合伤口,你若是疼的厉害,便叫出来。”
烧得炽热的刀尖慢慢挑出陷入的果肉,烧焦的肉味越来越重,伤口因灼烧而凝结,反而不再大量出血。
桑枝疼得几乎晕厥,抓着毯子的手用力到指甲微微起翘,指缝内隐隐有红色泛出,染红毯子。
伤口沾过果肉若是不清洗干净很容易发炎感染,叶景在缝合前犹豫了下,起身将柜子里放了好几年的一坛高浓度酒取出来。
用小刀撬开塞子,用杯子舀起淋在伤口上。
刹那间,剧痛让桑枝剧烈颤抖,额上青筋条条绽开,灼烧的刺痛似要钻入心腑,掠夺呼吸,本就发昏的眼蓦然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浓烈的酒香混着焦煳味快速在屋内蔓延。
叶景用酒淋了好几遍,直到伤口不再出血隐隐有发白的迹象时,用弯针将伤口一针一线地缝起来,即使晕过去,少女的身体仍然因为疼痛不断颤抖。
他的缝合技术很一般。
蝴蝶骨上多了一条蜈蚣爬过的伤。
叶景将弯针扔进一侧的水盆里,指尖微微发颤,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才撒上药粉。
想用细布将伤口包起来,但桑枝晕过去后没有支撑点,他无法抱着她包扎,只能先简单盖上布,没做多余的包扎。
软塌被血液和酒沾湿,变得一塌糊涂,少女整个人被汗水浸湿,盘起来的发丝在挣扎间散落,湿哒哒的贴在脖颈间。
脸色苍白到毫无血色,唯有唇殷红充血,上面有几个深到见血的牙印。
叶景轻叹了一口气,若是他当年看得再牢些,小姑娘或许就不会被种下蛊虫,不用受褚偃的胁迫,更不用经受取蛊的痛苦。
他弯腰似抱孩子般将桑枝抱起,转移到床上,小心翼翼地放下她,盖上被子遮住雪白的肌肤。
痛苦让她的眉心依旧紧紧皱起,即使在梦中也半分没有舒展。
他伸手覆在桑枝额上,轻轻地将纹路抹平,用干净的帕子将脸上的汗水擦掉,湿漉漉的发丝挽到耳后。
侧趴着的少女虚弱又乖巧。
叶景一直觉得小姑娘只是长相与桑婳如出一辙,性格天差地远,与那个便宜父亲倒是格外相似,情感淡漠,不在乎他人生死,却又意外地很爱财。
但现下又忽然发觉,在他回山庄处理家事的这段时间,她似乎渐渐转了性子。
是因为姜时镜的缘故?情爱会让人有如此大的改变?
相较下,他更喜欢现在这个样貌与性格都神似桑婳的小姑娘,但又隐隐感觉好似以前的那个小姑娘彻底远去了。
如此一想,心便刺痛得厉害。
寒风吹散屋内混乱不堪的味道,门口的炭火盆散着微弱的火苗,一点点吞噬布巾和果肉,蛊虫离开宿主后,顷刻间就会死亡,与之相连的母蛊亦会有感应。
小飞鱼在院外趴在物件边上,晒着温暖的阳光昏昏欲睡,喉间的鸣声持续不断。
叶景看着在阳光下五彩斑斓的莲花纹琉璃瓶,低喃了声:“好友吗?”
……
桑枝醒来时,天色已然全黑,微弱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洒下一地斑驳,她呆了片刻,缓慢地坐起身,后背的伤口牵扯着肌肤,一动就钻心刺骨的痛。
她抽气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走下来,汗水干了后,黏腻地沾在肌肤上,再被寒气一笼,冷得直打寒颤,她索性把被子裹在身上,像个毛毛虫一样,借着微光走到桌边将烛火点亮。
蜡烛的光很昏暗,泛着些许橘黄。
晒在院内的物件都被收进箱子里,整齐地放在角落。
她打开门在院内环视了一圈,小飞鱼睡在池塘边上,脑袋底下垫着它从水里捞出来的丑娃娃,夜间的寒风冰凉刺骨,拂过她的脸庞犹如针扎。
没有叶景的身影。
桑枝抿着唇沉默了半晌,才出声道:“小飞鱼,进屋睡,你身上都结霜了。”
缺水的嗓音嘶哑至极。
小飞鱼缓慢地抬起头,瞧了她一眼,趴在地上懒洋洋的伸展了下,才迈着笨重的身体爬过来。
“呱。”
桑枝弯腰摸了摸它的头顶。
屋内燃着的炭火已经烧到尽头,白布裹着果肉都变成了焦炭,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桑枝倒了一杯水解渴,蓦然发现桌上压着一封没有密封的信件,她放下手里空了的杯子,取出信展开,前半段是嘱咐她后背的伤要注意的事项,后面则是让她近段时间不要出教,免得被杀手找上门。
信的背后写着康王两个字。
康王……又是谁?
她把信反反复复看了两遍,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
取蛊虫前,她问过景叔能否告知自己幕后人是谁,但那时她等了很久,没有等到答案。
难道躲在黑暗里通过幕落山庄调查她和姜时镜的人是康王?
她依稀记得在襄州时,白家幸存者早春清醒过后提到过这个人,说是白家在被灭门前夕,康王与白大人因外邦进贡的问题在书房内有过争吵。
外邦,蛮夷,私兵……
电光火石之间,桑枝忽然想通了一切,闻朝所有拥有封号的王爷到了年纪后会分派到封地画地为牢,他们是曾经离皇位最近又痛失的人。
而现在皇位的第一顺位人是在位皇帝的儿子们,想要兄弟继位除非无子无孙,皇帝目前有近二十个儿子,连孙子都有十来个了,怎么都不可能轮到兄弟坐这个位置。
假设康王是七年前陷害白家的人,那么暗养私兵要造反的人一定是他,白家犯的最大的罪是养私兵,而当年也的确找到了大量私兵,这种确凿的证据无法作假。
白家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康王怕事情败露才会一不做二不休将罪扣到了白家头上,既能除掉隐患,又能洗白自己。
但七年后又得知姜时镜暗下不停地查白家案,不管是否要翻案,对于康王都是一个定时炸弹。
潜藏筹谋那么多年,成功近在咫尺出任何一点差错都会搭上半生心血。
所以姜时镜四个月前在颜府暗中查案,无意间让整个颜府都处在风声鹤唳中。
等等……那与李刺杀牙儿又有什么关系?当时他们吃饭时讲的什么来着?
时间久远,她隐隐有些记不清了,但依稀记得好似与幕后人有关。
她好像探到了答案,又仿佛答案面前还笼罩着一层雾气,遮盖真相,如何剥开都看不透。
小飞鱼趴在床边渐渐陷入沉睡,喉间的鸣声随之消失,屋内再次变得极其安静。
橘红的烛火在钻进来的寒风内摇曳,映在墙上显得张牙舞爪,似要爬满整个墙壁。
桑枝把叶景留下的信折起来放在火苗上点燃,炙热的火焰卷上纸张不消一会儿就吞噬了整个纸张,甚至差点灼伤她的手指,她把燃烧的纸扔在炭火盆里,任由它变成灰烬。
然后取出笔墨纸砚,将自己的猜测尽数写到信上,打算等明日一早用信鸽传到昆仑。
做完一切后,她又出了一身虚汗,后背的伤口没有包扎起来,无意间与被子相蹭,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取出蛇缕蛊,褚偃就没了能威胁她的武器。
明日她就带着小飞鱼喊上开心,先把那条臭蜈蚣打一顿。
昆仑,玄天刀宗。
层峦叠嶂的雪山峰藏在白雾中若隐若现,常年不化的积雪让整片山头覆着薄纱,在阳光下散着金光。
山腰间凭借着地势伫立着极为庞大肃穆的山庄,上山路隐在雪色中,蜿蜒而上。
第123章 晋江
◎武林大会06◎
错落有致的房屋建立在稳固的岩石上, 山峰最中间空出了一块用于练武的椭圆形场地,场地周围沿山搭建了两层半包围式的观景台,连接着后山的天池, 化开的雪水会顺着汇集到天池内, 再通过挖掘开的通道流向山脚。
大量的刀宗弟子聚集在练武场, 围观着一场极难遇的比武。
少年袭一身红衣劲装,马尾在寒风中肆意飞扬, 手中的重剑所到之处会有强劲的剑气冲出, 地面铺的青砖石被砸得四分五裂。
与他交手的是一位白衣青年,手持长柄大刀, 兵器碰撞的声音一迭连声。
有的弟子站在最外围瞧不见, 索性轻功上了观景台。
半烛香后, 白衣青年手里的刀在重击下脱手,向后飞出插进了地里, 胜负分出,围观的弟子皆鼓掌叫好。
姜时镜走到后方拔起大刀,两把加起来近乎一百斤的武器, 在他手里轻若羽毛, 他将长柄大刀递给青年,桃花眼弯成一条弧度:“承让。”
“半年不见, 你的武功又上了一个台阶,想来这次武林大会头筹, 必然是落在你身上了。”青年接过刀微笑道。
姜时镜将重剑抵在地上,轻笑道:“我不一定参加。”
今年的东道主是刀宗,而他身为刀宗的继任人, 一旦参加不管是否夺得头筹, 都会留下诟病。
赢了会有人心生不服, 暗下造谣,反之输了亦有荒谬言论。
青年:“可惜了。”
“见过宗主夫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弟子们一瞬间安静,跪到一片齐声道。
两人望向不远处缓缓走来的方婉,寒风肆虐,吹起绣有芙蓉刺绣的裙摆,她穿得很单薄,连斗篷都没有披,露出的肌肤被冻得隐隐泛红。
“慕盂。”方婉走近后,先是唤了一声青年,眼尾弯起,透着温柔。
石慕盂是石家的嫡子,石家掌管着玄天刀宗全部的经营,与各方势力合作,包括朝廷,长期供应铸造的兵器,是刀宗最主要的收入之一。
他点了下头,眉眼透着浅浅的柔意:“夫人有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方婉看向姜时镜,神情微微严肃了几分,“你跟我来一下。”
姜时镜接过弟子递过来的白色布条,单手提起重剑,一边缠绕重剑,一边对石慕盂道:“下次再切磋。”
石慕盂:“好。”
方婉嫁到刀宗后,姜悔特意开辟了一间院子专门给她用于医药研究,与漫山遍野的积雪不同,整个院子仿如被四季劈开,只留下满院的春意凛然。
篱笆内郁郁葱葱地开满了各色草药,在雪山内格格不入。
青石砖一块块地嵌入泥地,蜿蜒在草药堆中。
姜时镜把用白布缠绕起来的重剑绑到身后,小心翼翼地避开蔓上石砖的枝丫:“禁药有新进展了?”
方婉推开半拢的大门,屋里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直冲鼻息,她用手扇了扇气味:“不是,是之前你送回来的那只休眠蛊,研究出具体作用了。”
姜时镜一愣:“五个月前同信鸽一起回来的那只?”
屋内里墙放着一排梨花木柜子,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晒干的草药和药瓶,侧边两架矮柜,放着盆栽,养着珍贵稀有的草药。
屋子左侧窗口边的桌子被草药汁水浸染得变了色,五彩斑斓的叠在一起,桌角隐隐生出了霉菌。
方婉在柜子上翻找了一番,取出一个透明的瓶子,递给姜时镜:“休眠体的蛊虫没有激活时,无法显出特定的作用,因而我费了一番功夫才知晓。”
姜时镜后背靠在桌上,举起瓶子看了一会儿干煸的蛊虫,淡淡道:“种下后在一个月内逐渐失去神智,变成由母蛊操控的人形武器?”
方婉愣住,口中的话咽了回去:“你知道?”
她没疑惑很久,气愤道:“你知道为何不早说,我辛辛苦苦待在药房里研究了这么久,你轻描淡写两句话总结完了。”
姜时镜:“…………”
他摸了摸鼻尖:“在边境时桑桑说的,我忘了给你传信。”
方婉瞪了他一眼,拿过他手里的瓶子,语气里带着少许的愠意:“咸鱼教此次确实过分,他们残害本教的弟子,我们管不着,但算计到你身上,是全然不把刀宗和神农谷放在眼里。”
姜时镜平静地提醒她:“与咸鱼教无关,严格来说是咸鱼教内乱分裂出的另一支派系,左长老褚偃为了复兴十几年前的毒刹教而研究出的杀器。”
他把在庙宇里偷听到的消息挑重点跟方婉说了下,隐去了桑枝接近他的真实目的。
方婉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语渐渐变得凝重,两人极其相似的眉心紧紧皱着,好半晌,她突然问道:“小姑娘是否知晓这件事。”
他点了下头:“知道。”
方婉沉默了一下,试探道:“你们在边境分开前,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姜时镜:“?”
“直说。”
方婉犹豫了下,她先前答应过小姑娘不会随意插手两人的感情,更不会多嘴,但有些话不说她憋着心里格外难受。
想了想,委婉道:“就是身份之类的……”
“算了,没事。”她讪讪作罢,把透明瓶子放回了架子上。
姜时镜品着她的话,忽然意识到什么,桃花眼微微眯起:“你早就知道她是咸鱼教的圣女?”
方婉装作研究架子上的瓶瓶罐罐,故作糊涂道:“啊?桑桑是咸鱼教的圣女吗?”
“怪不得如此好看。”
姜时镜盯着她略显慌乱的背影,无奈地扯了扯唇:“你的演技还不如桑桑,她至少顺利地瞒了我四个多月。”
方婉闻言,颇为不服:“分明是你猪油蒙了心,不愿去寻真相,宁愿稀里糊涂地瞒着自己。”
类似的话桑枝在身份暴露的那一晚也说过,姜时镜垂下眼,似鸦羽的眼睫隐隐遮住了眸内的晦暗,人在遇见不想面对的事情时会下意识生出逃避心。
怕结果不是自己心之所想,便在还有余地时,后退着蒙蔽自我。
他在京州初见起就开始怀疑桑枝的身份和目的,只不过日渐相处中,最初的探知欲被捅破窗户纸的害怕取代。
即使明知道幕落山庄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她的所有信息,也装作不知不问不插手。
好像只要这样他们就能维持着平衡的关系。
方婉许久没等到回应,疑惑地转身看向他,少年垂着脑袋沉默不语周身被浅浅的落寞环绕:“你很在乎她的身份?”
姜时镜视线转向桌上的草药:“不在乎。”
方婉犹豫了下,娓娓道:“毒刹教的圣女桑婳,你应该有所耳闻。”
“她当年被中原武林称为魔教妖女,所有正派无一不恨她入骨,就好似她祸了国,又杀了他们亲人般有滔天的仇恨,恨不得抓到她后挫骨扬灰。”
她转回身,指尖在瓶瓶罐罐上一一划过。
语调缓慢:“但其实,她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只不过是为了自保把来杀她的人全部反杀罢了。”
“很少有人会对来取自己命的人抱有善意,即便是我也不例外。”
姜时镜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伸手艰难地去够上层架子的草药罐,他上前站在身后轻而易举地取下罐子递给她。
方婉的话停了一霎,拿着罐子走到桌前,用放在桌上的小刀撬开密封的塞子。
“我从来没同你说过,他们口中所谓的妖女在我最落魄无处可去的时候收留了我,我们一起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同普通的姑娘一样,爱笑又明媚,像盛开在花田里的曼陀罗。”
她用夹子把晒干的草药夹出来,放在圆形的小托盘里。
“大部分魔教行事的确残忍,可正派也并非光明磊落,那些嘴里喊着正义,实际敛财虐杀的正派弟子,同魔教又有何分别。”
姜时镜会在方婉需要工具的时候,默契地递上去,他的大部分医术都是旁观加解说一点点学来的。
“小姑娘是桑婳的女儿。”方婉边说着边打开桌子下的抽屉,里面装的是各种草药浓缩的汁水,取了四五个透明瓶子出来。
轻叹了一口气:“她接任了她母亲的圣女之位,你祖父不会接受小姑娘的身份。”
姜时镜轻嗤了声:“你觉得我会在乎他固执偏见的想法?”
方婉停下手里的动作:“若是小姑娘在乎呢。”
空气安静了很久,窗外有风簌簌拂过,吹散一室浓郁的草药味。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道:“爹是否知晓此事。”
“自然是知道的。”方婉继续调配草药,抽空抬头看了一眼他,“话说,当年若不是有桑婳的帮忙,我跟你爹走不到一起,连你也不会有。”
“你祖父一向看重身份,他当年认定了风清门的姑娘,除此之外谁也看不上。”
姜时镜凉凉道:“他现在不也一样瞧中了风清门的二姑娘,就等着人家及笄后让我去提亲。”
他拿起桌上的空瓶放在掌心内把玩:“祖父当年是欠了风清门的人情,还是与门主达成了什么协议,一定要有一个女儿嫁到刀宗?”
方婉摇了摇头,眸内隐隐升起一抹嘲讽:“他只是觉得以玄天刀宗的身份地位,只有同为百年世家的风清门才配得上。”
姜时镜:“迂腐。”
他直起身将空瓶放回原处:“我去雪崖了。”
方婉盯着手里的动作,将汁水分别滴在空瓶里,头也不抬地道:“有一封从蜀地来的信,我让人放在你屋里了。”
姜时镜神色瞬间变得柔和:“那我先回屋。”离开前,他迟疑了下,“之前要的果子,你让人送去蜀地了没?”
方婉:“放心,桑桑的事,我比你上心。”
姜时镜:“婚事也麻烦你上点心。”
方婉耸肩:“做不成夫妻,也可以做兄妹,我不介意。”
姜时镜:“我介意。”
方婉:“哦,关我什么事。”
第124章 晋江
◎武林大会07◎
蜀地。
二月初的气温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寒风如细密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肌肤上,桑枝提着一盏弯月状的小提灯,步履缓慢地穿过曲径幽深的树林, 繁茂的树叶遮盖皎洁的银月, 只剩下提灯微弱的光勉强照亮地面的路。
树林后是一大片沼泽地, 潮湿让大量植物疯狂生长,栖息着不少毒虫, 雾气弥漫, 稍不注意踏错一步就会陷入,吞噬生命。
桑枝一手提着裙子, 压低提灯看清脚下的路, 身上佩戴的银铃在动作间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 与夜色里鸣叫的虫音相呼应。
砖石搭建的别致建筑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顶端是大小不一的毒蛇雕像, 俯瞰沼泽地,桑枝踏上上百层的石阶。
永巴沼泽里关押的是咸鱼教犯下弥天大罪的弟子,有的弟子会暗无天日地关到死, 尸体扔到沼泽地里, 成为毒虫和植物的养料。
大门敞开,没有任何弟子看守, 但桑枝在踏进门的一瞬间,两侧的柱子上蓦然出现了两条网纹蟒蛇, 吐着蛇芯子危险地盯着她。
竖瞳拉成一条直线,在黑暗中冒着光。
她后退了一步,取出骨笛单手放在唇间吹响, 尖锐的笛音只响了四五秒, 网纹蟒蛇卷在石柱上往下游动, 悬着蛇头在她身上嗅了下,便没了动作。
桑枝试探着往门内迈了一步,它们没有继续拦着自己,才放心地走进去。
殿内漆黑到没有一丝光,痛苦的呻/吟声和呼噜声混合在一起,她取出火折点燃墙壁上的引线,橘红的火光破开黑暗绕上墙壁,蔓延出一条长龙。
刹那间整个大殿灯火通明,牢房由栅栏隔开变成四四方方的笼子,每个笼子里关着一个弟子,火光亮起的一瞬间,几乎所有弟子都朝门口望了过来。
此起彼伏的求饶声响起,空气中的血腥味极重混着尿骚味。
虽然记忆里原主来过这里不止一次,但场面真实地展现在面前,桑枝依旧感到强烈的震撼。
她微微吐出一口气,取出钥匙瞧了一眼悬挂在上面的号码,走下台阶。
笼子按顺序编排,每个笼子上面的都挂着相应的号码,桑枝一路往里走,很快就找到了缩在角落里的谈弃。
衣衫褴褛,鞭伤遍布全身,长期得不到治疗的伤口已然发炎甚至还有蛆正在烂肉里钻游,若不是教主向她保证小狗还活着,她感觉面前的很可能是一具早就没有呼吸的尸体。
她用钥匙打开锁,弯腰钻进笼子里,轻声唤道:“谈弃。”
缩在一起的人微微有了反应,睁开眼勉强瞧了一眼桑枝,眼内的红血丝重到充血,脸色苍白如纸,全身上下只剩一张脸还完好无损。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地面上漫着屎尿,桑枝几乎无处下脚,她轻叹了一口气,捞起裙摆蹲在谈弃面前:“我是来放你出去的。”
谈弃脏兮兮的小脸上闪过一瞬的诧异,他嗓子哑到无法讲话,只能“啊啊”的摇头。
以为桑枝想私自放他逃跑,不愿离开。
“我去求了教主,他同意了,但有一个要求。”
她取出帕子擦拭掉小狗脸上的血痂,语气温和似水:“还有二十天是武林大会,教主的意思是你需要在武林大会夺得前三的名次,以此抵消你犯下的滔天大错。”
谈弃的眼里升起了微弱的光,桑枝缓慢地将后半句补齐:“若是失败,你的后半生将会一直在永巴沼泽内,直到死。”
他眸内的光亮一霎消失,整个人都暗了下去,半张的嘴渐渐闭上。
武林大会高手密集,咸鱼教又不重武,想要在一众高手里夺得前三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柳折枝原本提出的要求是头筹,她觉得荒缪。
据理力争一炷香才勉强放宽要求,但前三……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堇青很期待在武林大会与你交手,据我了解目前的规则里并没有禁止咸鱼教不允许携带宠物参赛,你可以带上糊糊。”
至少赢面会更大一些。
谈弃在听到堇青的名字时,稍愣了下,挣扎着开口:“谢……谢,圣女。”
嗓音沙哑的不成调,桑枝听不清他口中的话,收起手里的帕子道:“先离开这里,你的伤需要上药。”
谈弃抓着笼子的勉强站起身,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脸色扭曲皱起,动作间有不少蛆从身上掉落。
桑枝觉得他格外像一只流浪了许久的小狗,遍体鳞伤还有虫,好不容易被人捡到,圆眼睛里透着不可置信的希望。
她叹了口气,想要上前搀扶他。
还未触碰到,谈弃猛地后退狼狈地摔在地上,无可避免地沾满地上的屎尿,桑枝伸出的手停顿在半空中,颇为不解:“我身上有毒吗?”
退得未免也太快了一点,她连拉一把的机会都没有。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谈弃虚弱沙哑的嗓音响起:“脏,我脏。”
再次摔倒后,他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桑枝升起的心疼攀升到顶端,她把手里的提灯放在地上,蹲下来,任由裙摆拖在地上,沾到屎尿:“没关系的,回去洗一下就不脏了。”
他艰难地拒绝:“圣,圣女不能……”
桑枝不听他的话,强硬地抓住他手臂,让他大半身靠在自己身上,半搀扶半背的拉起来,弓着背去捡提灯。
“省着点你的嗓子,等好了再说话。”
两人摇摇晃晃地走出大殿,背后是此起彼伏的求饶声,一声大过一声。
盘在石柱上的网纹蟒幽冷地盯着两人,并未阻拦。
永巴沼泽内的光亮只亮了那么一霎又很快熄灭,桑枝带着人一步步地走回弟子的住所,夜里的风寒冷刺骨。
谈弃重伤下无法用内力维持身体的温暖,衣服又碎得七零八落,靠在桑枝的肩头冷的直打颤。
伤口里的蛆乱爬有的甚至跑到了桑枝的衣服上,她咬着后槽牙,后半段路用内力直接把人背回了住所。
咸鱼教弟子的屋子分为四个大区,八个小区,分布在不同的地方,桑枝一直以为谈弃是褚偃的人,便直接把他带回了东边的大区,在划分开的类别里愣住了。
疑惑道:“你主控蜈蚣还是老鼠?”
谈弃虚弱地抬起头,瞧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沙哑道:“我是教主门下,蛇类弟子。”
桑枝:“?”
“你不是褚偃的人?”
谈弃轻摇头:“不是。”他咳嗽道,“教主让我潜伏在左长老门下做卧底,得知圣女要出教,怕你会遇到危险,便让我跟着。”
桑枝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往西边的大区走:“褚偃会给门下弟子种蛇缕蛊,你可否知晓?”
“嗯。”他靠在少女的肩头,眼眸半阖,意识已然开始恍惚,“左长老只给蚣类弟子种蛇缕蛊,我以鼠类潜入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老鼠的杀伤力远不及蜈蚣,因而褚偃一向看不上主控鼠类的弟子,再则教习都由护法负责,他便更肆无忌惮。
桑枝用内力支撑着他往下滑的身体,困惑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让教主生那么大的气,将你关到永巴沼泽。”
那里关押的都是十恶不赦的弟子,犯下的罪无法用一死了之抵消。
空气安静的只剩下虫鸣声伴着银铃,桑枝偏了偏头,耳畔属于小狗的呼吸很微弱,像是随时都能消失。
她抿住唇,驮着他用轻功一路飞到西边的大区,靠着指引牌找到蛇类小区,一般的弟子都是两人一间屋子,桑枝不知道谈弃具体住在哪里,索性找了间空置没有住的屋子把人放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
顾不得身上的蛆,桑枝取出存放在柜子里的被子盖在他身上,然后出去将已经入睡的蛊医寻来。
四个大区都会驻守着一个蛊医,专门为弟子医治伤病。
蛊医被她揪起来后迷迷糊糊地坐在木板床沿上,眼角还有没擦掉的眼屎,他发了一会儿呆才搭上谈弃的脉搏。
尤为不解:“圣女怎的这个点还未入睡。”
桑枝拍打着身上的蛆,在门口跳了一段踢踏舞,回他:“失眠。”
“噢……”蛊医拖着调子叹息道,“那可真是件令人伤心的事情。”
桑枝无语:“…………”
“把他治好,我明日过来要看到活着的他。”
蛊医用手指搓了搓眼角,语气依旧慢慢悠悠:“圣女放心,医术这方面,我还是很自信的。”
桑枝总觉得身上还有蛆在爬,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她离开前瞧了一眼面色青灰的谈弃,想了想又捧了一床被子,放在一侧,嘱咐道:“一会儿你给他铺床板上,免得躺的骨头疼。”
蛊医:“他是圣女新养的面首吗?”
桑枝:“脑袋不想待在脖子上的话,直说。”
蛊医:“……属下失言。”
从弟子的住所回到甸林已是一盏茶后,桑枝连夜烧水沐浴,泡得皮肤起皱发白,天色破晓才裹上新衣服困倦地躺下。
再次醒来是被送饭的嬢嬢喊醒。
桑枝睡得后脑勺发疼,没绑起来的头发凌乱地跑到了眼前,她扒拉了两下头发才从床上下来。
嬢嬢将饭菜摆放到桌上,再将洗漱工具递到她的手里,水盆里倒上热水,全程不用桑枝动一根手指头。
“圣女昨夜烧柴火了?”
桑枝吐掉嘴里的盐水,含糊道:“嗯,洗澡。”
嬢嬢:“圣女下次要洗澡烧热水一定要喊我,木柴粗糙若是划伤手,可如何是好。”
桑枝下意识就想拒绝,转念一想她以往在外婆家烧过柴火,但原主从没碰过,出口的话便转了弯:“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谈弃的支线剧情会放在番外,正文就不过多解释了。
第125章 晋江
◎武林大会08◎
用过午膳后再次前往昨夜临时安置谈弃的屋子, 这个时间点大部分弟子皆外出,不是前往练武,便是去找毒虫, 因而一路上总有弟子朝她行教中礼。
随行的毒物爬了一地, 若是不注意很可能会无意间踩死别人饲养了很多年的宠物。
小飞鱼跟在她身后, 嘴里叼着桑枝给它新缝制的丑娃娃,昂首挺胸地迈着四条粗壮的腿, 颇有种目中无人的骄傲。
似是在向所有人炫耀它新得的玩具。
进入西大区后遇到弟子就更多了, 桑枝默默地加快脚步,走进小屋并关上门, 隔绝他们好奇的目光。
蛊医正在给谈弃诊脉, 瞧见桑枝后, 恭敬道:“见过圣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桑枝拉开了些窗户, 询问道:“他如何了。”
小飞鱼爬到床边用脑袋顶了一下蛊医,摆动着嘴里的丑娃娃。
蛊医不敢伸手触碰它,站起身把被子盖好, 诚实道:“活着。”
桑枝:“…………”
她有时觉得说话真费劲。
走到床边瞧了一眼谈弃, 同昨夜几乎无差别,脸色苍白如纸, 唇瓣因长期缺水起皮干裂,额间隐隐散着青黑, 瞧着像时日无多。
桑枝掀开了些被子,屎尿和血痂侵占的破碎衣物被包扎的白布取代,里外层外三层缠得如同木乃伊。
侧边的水盆被血染成暗红色, 水面上漂浮着几只死掉的蛆, 想来伤口都已经处理干净。
“为何还没醒?”
蛊医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小步:“圣女昨夜只让我保证他活着, 没说今日就要醒着。”
桑枝瞪向他:“你是没有脑子的木偶人吗。”
蛊医唯唯诺诺:“至少是活着的。”话音一落,感受到桑枝的眼神更冷了,连忙找补道,“他身体受损严重,部分伤口腐烂见骨,又长期只食用馒头维持生机,约莫要二三日才会醒来。”
谈弃脏兮兮的脸被清洗干净后,软润的脸颊瘦的凹进去了大半,整个人形如枯槁,没有一丝活力。
桑枝按了下疲惫的眉心:“前往武林大会的队伍三日后出发,你跟他一辆马车,确保在抵达昆仑前治好他身上所有的伤。”
蛊医张了张嘴,好半晌,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是。”
接下的每日,桑枝都会到西大区察看谈弃的状态,但他直到出发的那日都没有醒过来,她一度怀疑小狗是不是变成了植物人。
她通过蛊医找到与谈弃相识的弟子,从一堆的盒子里又找到了陷入冬眠的糊糊,强行晃醒后,试图让糊糊把沉睡的谈弃唤醒,但仍旧没用,倒是糊糊粘着谈弃不愿离开半步。
弟子们只能连着被褥把谈弃搬到车厢里,随着队伍一同出发。
此次武林大会咸鱼教一共有三十名弟子参赛,除了右长老和几名护法驻留教内,教主、褚偃包括桑枝一同离教,队伍浩浩荡荡地驶出蜀地。
蜀地到昆仑约十几日的路程,他们需要在武林大会开始前三天内到达昆仑刀宗,核对先前递交的参赛名单等一系列事宜。
这是咸鱼教洗白后第一次参加中原正派组织的活动,是以柳折枝非常重视,一连好几天嘱咐弟子们莫要惹是生非,一旦被他发现暗下放毒者原地返回教内受罚。
桑枝与小飞鱼独自一辆马车,她在小飞鱼的背上铺了一层毯子,悠闲地倚在它身上睡觉。
行进途中柳折枝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脸色一瞬变得极为难看,留下几句注意事项后,携着一队弟子外加谈弃所在马车先一步离开。
原本声势浩大的队伍就此分成了两支小队。
夜幕落下笼罩大地,银月弯钩悬挂枝头,周围点缀着闪耀的繁星,寒风刮过树林,泛黄的叶子簌簌地飘在停靠路边的马车顶上。
兵分两路后,队伍瞬间变得零散,几辆马车围成一圈,中间是絮絮燃着的篝火,弟子们围在一起用晚膳,交谈盛欢。
在褚偃没有下马车出现前,气氛异常热闹和谐。
桑枝卷起少许车帘,倚靠在车壁上听他们五湖四海的吹牛,蓦然觉得他们就像在现代郊游时压抑不住兴奋的学生。
记忆里原主其实很喜欢这种氛围,作为继任圣女,从小到大除了毒物外她没有其他朋友。
大多数时候只能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外看着期盼的热闹,不敢靠近,因为她只要靠近,弟子们就会恭敬地唤她一声小圣女,而后鸟散鱼溃。
没有人敢靠近她,与她玩耍,除了毒物。
这样的热闹止步于褚偃的出现,嘘声响起后,只剩下安静的咀嚼声。
下一刻马车的帘子被掀起,桑枝偏头只见褚偃一脸阴郁站在外面,夜色显得他更像地里爬起来夺命的阴魂。
她淡定地倚在车壁上,一只脚搭在小飞鱼脑袋上,似笑非笑道:“深更半夜左长老忽然来我马车,有失妥当。”
褚偃上马车的动作一顿,转身侧坐到车板上,狭长的眸子眯起:“你身上的蛇缕蛊呢?”
桑枝支起脑袋:“什么蛇缕蛊,我听不懂长老的话。”
她弯起眸子,笑意中隐隐带着几分嘲讽。
褚偃脸色森然:“母蛊感应不到你体内的子蛊,你是不是把它取出来了。”
“扑哧。”桑枝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缓慢地放下脚,直起身凝视着褚偃,幽幽道:“很意外?你不会觉得蛇缕蛊除了宿主死亡之外无任何法子能取出吧。”
褚偃的表情逐渐阴沉难看,唇角绷直。
桑枝欣赏着他的神情,笑意盈盈道:“人果然要多看书。”
她拿起随意放在一侧的话本子,阴阳怪气地继续道:“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总有一天会变成井底之蛙。”
褚偃盯着她良久,眸内像是淬了毒,眼尾的褶子堆积到一起:“圣女果然是长大了,翅膀硬的要飞出咸鱼教,老夫倒要看看没有那个小教主护着,你能逍遥到几时。”
桑枝瞟了一眼车窗外小声攀谈的弟子们,不紧不慢道:“长老过誉了。”
褚偃视线下挪,瞧了一眼趴在马车里的小飞鱼,它的下巴处压着一个新的丑娃娃:“丑东西也就只有没脑子的东西才喜欢。”
小飞鱼对丑这个词很敏感,听到后,瞬间爬起来觉也不睡了,摆出攻击状的姿态,对褚偃发出警告的鸣声。
桑枝无语地扯了下唇:“你自己不会给你的蜈蚣缝,在这里语言攻击我家小飞鱼的玩具,有病吧你。”
她安抚地拍着小飞鱼的后背:“乖,我们不跟他计较。”
褚偃第一次被人当面骂,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直接背刺柳折枝:“你以为小教主不知道你被我种了蛇缕蛊操控。”
“他也没那么喜爱你,只不过是答应了你母亲的请求,养你到十八岁罢了,被利用成为棋子还高兴得手舞足蹈。”
桑枝抚摸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压下心中的愕然,面上仍不动声色:“那又如何,左长老的手若再伸长些,怕是要扯着筋了。”
“圣女一职本就与你们长老井水不犯河水,我被种蛊那年甚至还未及笄,长老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在这里混淆视听。”
褚偃气得冷哼了一声,跳下车板,学着她的口气阴阳怪气道:“那老夫就祝圣女得偿所愿,被骗到一无所有。”
桑枝淡然道:“哦,借你吉言。”
褚偃:“…………”
更气了。
破空声在静谧中蓦然响起,尖锐的羽箭破开空气,咻的一声穿透马车厢,悬在半空中。
桑枝反应极快地用话本子挡着小飞鱼差点被捅到的后背。
车外有弟子高声喊道:“刺客来袭,离开车厢,保护长老和圣女。”
小飞鱼在马车内懵逼地转了两圈,撞到了插在车壁上的羽箭,豆大的眼里满是茫然。
更多的羽箭接踵而来,相继穿透车壁,桑枝推了一把小飞鱼,将它赶到门口,催促道:“快下马车。”
小飞鱼跳下后,她迅速披上斗篷,拿起骨笛,在下一批羽箭来临前跳下马车,几乎在一瞬间马车被羽箭射成筛子,像是有意逼着马车上的人全部下来,几乎每辆马车都被扎成了刺猬。
弟子们操控着随行的毒物,与蒙面黑衣人缠斗,小飞鱼下马车后拍飞了距离最近的一个黑衣人。
见到伤口伸出长舌头去舔,毒素从唾液里混入血液,不消片刻蔓延至周身,僵硬而亡。
桑枝轻功上车顶,借着月色扫了一圈,来袭的黑衣人约有五十多人,而咸鱼教因兵分两路的缘故只有寥寥十几人,抵抗得异常艰难。
褚偃操控着巨型蜈蚣,只要被咬到顷刻间暴毙,尸体呈现诡异的青紫色,痛苦扭曲地倒在地上,未完全消失的肌肉反应还会抽搐,在夜色中更显诡谲。
桑枝将骨笛放在唇边吹响,晦涩难懂的笛音交织在一起,混乱地响彻耳畔。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林间响起,随着越靠越近,无数条色彩缤纷的毒蛇从枯叶里冒出头,竖瞳在黑夜中泛着光亮。
同时黑衣人也找到了目标,集体朝着立在车厢顶的桑枝袭来。
小飞鱼挡在马车前,跳起来就是一巴掌,力气大的能把人扇飞几丈远。
但杀手人数众多,很快就有弟子被一刀击杀,手里的骨笛劈成两段,滚落在地。
褚偃有心保护弟子,却自顾不暇,巨型蜈蚣的弊端比蟾蜍大很多倍,混战中,身上的刀口越来越多,蓝绿色的血溅射在树叶上,发出刺啦的腐蚀声响。
第126章 晋江
◎武林大会09◎
黑衣人躲闪不及接触到蜈蚣的血液后连衣服带肉一起腐蚀, 冒出大量血泡,不消片刻深到见白骨。
桑枝一边操控从树林里唤来的毒蛇,一边躲着黑衣人的进攻, 笛音曲调一变再变。
大量的毒物纠缠下, 黑衣人也同样损伤惨重。
其中一个瞧着像头领的人轻功攀上树枝,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桑枝,冷淡道:“若是不想这批咸鱼教弟子全军覆没, 麻烦圣女束手就擒随我们走一趟。”
桑枝按曲调的手停住, 骨笛在指缝间转了一圈背在后腰处:“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举起手里的刀,银光一闪, 碧绿的竹叶青被砍成两段才从树上摔下去。
“奉命行事, 除了你之外, 其他人是死是活都不在我们的考虑范畴内。”他扫了一眼还在缠斗的两方人马,随着时间流逝, 死伤越来越严重,“圣女要等所有人都死了,再做出选择吗。”
他这话携着道德绑架, 桑枝冷下脸:“我可以随你们走, 但你得告诉我,地点。”
她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山头, 隐藏在树林里的巨物正在苏醒:“不然,今日到底是谁全军覆尚且还不得而知。”
空气的血腥味逐渐浓稠, 连寒风都无法吹散,小飞鱼身上也渐渐添了伤口,巨型毒物的血液大多也都带着剧毒, 因而小飞鱼聪明地把身上流出的血往黑衣人裸露的肌肤上蹭, 不浪费任何一滴。
褚偃守在蜈蚣的身边用夺来的刀, 斩杀黑衣人,但咸鱼教不重武,没有毒物的辅助像脆弱的鸡蛋。
黑衣人沉默了许久,咬着牙吐出了三个字:“伏音宫。”
伏音宫是目前江湖最大的杀手门派,几乎没有他们杀不了的人,只要付得起价,他们甚至还能帮你篡位。
金钱可谓摆在最重要的位置。
桑枝握着骨笛的手不由收紧,先前在边境时,前右长老临死前说她的父亲在伏音宫,再则景叔说过康王买了她与姜时镜的命,伏音宫又是专门做这档子生意的人。
“让你们的人收手,我随你们走。”
黑衣人迟疑了下,似乎在怀疑她话里的可信度,见她跳下马车顶主动走向人群,才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还在浴血奋战的黑衣人们刹那间收刀脱离,轻功退到安全距离,原先的五十多人现下只剩下三十不到,而咸鱼教这边也同样死伤大半,还有不少毒物被一刀两断,死相凄惨。
突然的撤退让弟子们皆是一愣,后退挡在车厢前,虎视眈眈地盯着杀手,部分弟子手里的曲调始终没有停过,毒物四处攀爬,隐藏在树叶和车厢壁上。
桑枝淡然地走到褚偃身边,道:“他们的目标是我,我离开后,你给教主传封信,让他抽空来伏音宫赎我。”
褚偃脸上溅满了鲜血,玄色的外袍染得发暗,血液顺着手腕蜿蜒至刀上,从刀尖一滴滴地坠落。
他面无表情道:“赎你的尸体?”
桑枝扯了下唇,无语道:“算了,你爱传不传。”她扫了一眼还活着的弟子,语气严肃了几分,“带着剩下的弟子继续前往昆仑,护好他们,我们之间的争斗没必要牵连弟子。”
褚偃扔掉黏腻的刀,冷哼道:“老夫活了大半辈子还用不着你一个小丫头来说教。”
他的左眼被血染红,漆黑的瞳色上覆了一层红:“伏音宫为何要抓你。”
小飞鱼爬到桑枝的身边大脑袋蹭了蹭她的后腰,它的身上有三四道刀口,血已经凝固堵住伤口,桑枝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它。
“不知道,许是有人买了我的命,想抓我回去交差。”
褚偃轻嗤道:“怕不是你在中原的四个月惹是生非,得罪了人。”
小飞鱼享受的扬起脑袋,嘴巴微微裂开。
黑衣人等得不耐烦,用刀敲了下树干:“该走了,圣女。”
桑枝把小飞鱼托付给她门下的弟子,嘱咐他们照顾小飞鱼的事项,然后孑然一身地走向黑衣人,身后却蓦然响起褚偃的声音:“若是他们要杀你,在伏音宫内找一个姓殷的人,兴许能保你一命。”
桑枝愣了下,转身看向一瘸一拐的褚偃走到蜈蚣身边,处理它身上密集的伤口。
没再多说一句。
她那个陌生的便宜父亲……姓殷?
桑枝主动去往敌方如同赴死般的行为,激得活下来的弟子皆热泪盈眶,满是不舍。
他们没弄清楚状况,误以为是桑枝以圣女的身份换剩下弟子的性命,起初部分弟子义愤填膺地拦着她,拼死也不让黑衣人带走,两方本存有未消的仇恨,差点再次打起来。
场面混乱到桑枝试图解释,却没人听得进去。
“撤。”黑衣人直截了当地捞起桑枝轻功往东边飞,足下借着树枝的力,一跃便是几丈远。
桑枝倒挂在黑衣人的肩头,底下的风景快速倒退,脑袋充血让她眩晕无比,身上的银铃配饰在寒风中不断响起,丁零当啷了一路。
其中一个铃铛距离黑衣人的耳朵极近,他被吵了一路,到达落脚地后,手一松将人摔在地上。
桑枝猝不及防地后仰,后脑勺磕在石头上,闷痛传来的那一刻眼冒金星,她摸了一把后脑勺,没瞧见血,才放下心,撑着地面坐起身:“我长脚了,你说一声我能自己下来。”
黑衣人不耐烦地揉着嗡嗡响的耳朵,总觉得耳畔还有持续不断的银铃声响。
“你身上的铃铛吵得我心烦,下次我会注意,提前同你说。”他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又拍了几下后,才作罢。
接二连三的杀手相继落地,占据着诺小的山头,桑枝打量了一圈周围的景物,发现这里距离咸鱼教停靠休息的位置足足有三公里远。
周围的树干上拴着几十匹马,唯有一辆灰色偏小的马车格格不入。
黑衣人见她迟迟不站起来,疑惑道:“摔着腿了?”
“没有。”桑枝扶着树干站起身,头重脚轻的恍惚了好一阵,一度怀疑自己撞脑震荡了,眩晕让她胸口发堵,格外想吐。
她晕乎乎地背靠着树干,用手缓慢地顺着胸口。
黑衣人瞧着她的动作,懵在原地,眼里露出些许诧异:“看来江湖传言也不都是假的。”
桑枝缓了好半晌,那股眩晕感才渐渐消退,她奇怪道:“你方才说什么?”
黑衣人目光下挪,在她的小腹处停顿了片刻:“没什么。”取下车板上的小板凳放在地上,“夜色不早了,上马车吧。”
桑枝环顾了一眼正在互相处理伤口的杀手,实际算来他们也不过是伏音宫的弟子,只不过做的是卖命换钱的行当,有的岁数还没她大。
“我记得你们伏音宫也在武林大会的名单上,你们不需要去昆仑?”
领头的黑衣人掀开车帘等着她:“那不是圣女你该担忧的事情。”
“哦。”她默声进入车厢,里面的空间的很小,木板做成的座位连垫子都没有,桑枝只坐了一会儿就感觉尾椎骨隐隐发疼。
憋屈的用斗篷垫在屁股下。
时间已过亥时,树林内升起雾气漂浮在半空中,遮盖了皎洁的月色,空气安静的只剩下马车外的马蹄声,伴着摇晃的银铃。
桑枝歪着脑袋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心安理得的仿佛只是换了一支车队。
伏音宫的行进速度快很多倍,桑枝坐在马车里经常被颠得四仰八叉,恨不得跟他们要一匹马自己骑着去。
玄天刀宗。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天幕,整个山庄掩盖在浓浓白雾内,只剩下小山峰上的一点红绚烂耀眼,少年执着长柄大刀,在常年不化雪的崖上与飘落而下的大雪共舞。
一只信鸽跌跌撞撞地停落在亭檐上,用尖嘴啄了一会儿翅膀,绕着红衣少年飞了两圈。
姜时镜收回劲气,单手握着大刀立于后背,信鸽一跳一跳地蹦到他的脚下,左脚绑着细长的纸条。
他轻皱了下眉,蹲下将大刀放到地上,捧起信鸽小心翼翼地解开系带,将纸条展开。
不知是浸过水还是匆忙下没等墨干,龙飞凤舞的大字被熏染开,他分辨了许久,才组成一句话。
“只身一人来伏音宫换咸鱼教圣女桑枝的命。”
纸条瞬间在手上断成两截,再一瞬变成粉末,在漫天的大雪内消散。
戾气于周身迸发,桃花眼内的晦暗蔓上眼瞳,充斥着不容忽视的杀气。
信鸽吓得连回信都没等,扬起翅膀头也不转地逃走。
姜时镜面无表情地提起长柄大刀轻功往山庄内飞,速度快到只留下残影。
武林大会迫在眉睫,身为刀宗的继任人他不能随意离开昆仑,但方婉和姜悔知晓此事后,默默地帮他准备东西,瞒着老爷子趁着黑夜送他离开昆仑。
眼睁睁看着身影溶于夜色内,方婉轻叹了一口气:“我们这样做,是对的吗?”
姜悔环着她的腰身,凌厉的眉眼在此刻显得柔和:“别担心,爹那边有我顶着,当年的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方婉拢了下披在肩头的斗篷:“那个小丫头像极了婳婳,即使有爹的阻拦,也不会同当年一样,她或许会一把大火烧了整个刀宗。”
姜悔低头替她系上斗篷的带子,轻笑道:“所以当年你说的备选路,就是火烧刀宗?”
方婉弯着眉眼,语气轻轻柔柔道:“是呀。”
伏音宫在中原的正南方向,距离刀宗最快也要十天的路程,姜时镜昼夜不眠跑死了三匹马才在第五天堪堪抵达伏音宫所在蕲州。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的话,还有一章,出意外的话,大概可能是我写睡着了……
第127章 晋江
◎武林大会10◎
一路风雨让少年格外狼狈, 未修剪过的胡茬长满了下巴,眼下的青黑几乎要蔓上脸颊,就连好看的桃花眼内也爬满了红血丝。
脸上堆积的尘土遮盖了少年白皙绝艳的容貌, 像极了漂流至此的落魄逃难人。
他临时找了一家客栈, 洗漱更衣, 眯了一个时辰,才继续骑马往伫立在郊外的伏音宫而去。
蕲州靠南处在沿海地带, 凛冽的寒风里夹杂着一股潮湿的海咸味, 拂过脸庞仿若置身在海边。
几日前。
桑枝所在的马车进入蕲州地界,领头的黑衣人掏出麻绳将她的手脚绑住, 眼睛用黑布遮盖, 以一种绑架的方式扛回伏音宫。
然后将她关进屋里, 再没了后文。
桑枝安稳地住了好几日,伏音宫似乎不想要她的命, 除了行动受限外,她甚至过得比在蜀地还要悠闲。
只不过侍女每日都会端一碗汤药来盯着她必须喝下去。
起初她怀疑那碗汤药内被下了慢性毒,但尝试用银针等办法都没有试出有毒, 抠嗓子眼又非常痛苦, 索性摆烂。
一日四五顿的伙食,让她肉眼可见的圆润了起来, 小巧的瓜子脸逐渐变成婴儿肥,腰上长了一圈肥肉, 就连小肚子也微微凸起。
侍女瞧她整日待在屋内太闷,给她送了不少话本子和有趣的小玩意消磨时间。
桑枝在一日日的荒废下,开始怀疑伏音宫兴许只是想让她错过武林大会, 顺便研究把人当猪养的论题。
未时一到, 门准时的被敲响, 还没等桑枝出声应答,紧接着响起锁链晃动的声响,“咔嚓”一声,锁被打开的同时,紧闭的门也被推开,阳光从门缝外钻进来,洒下一地斑驳。
桑枝停下手里绣了一半的十字绣,望向门口。
“圣女,该喝药了。”侍女将托盘放在桌上,端起汤药递给她,浓重的中药味不消片刻充满了整个屋子。
桑枝轻蹙了下眉,挥了挥鼻前的空气:“这到底是什么药?”
侍女用勺子搅动着褐色的中药,恭敬道:“奴婢不知,这是宫主特意嘱咐给圣女补身子用的,我们没有过问的权利。”
她说着把碗又往前递了一寸:“奴婢试过温度,请圣女不要为难奴婢。”
桑枝无奈接过碗,捏着鼻子一口气饮尽,侍女体贴地递上糖块,另一只手接过空碗:“午后的茶点已经在准备了,请圣女稍等片刻。”
她后退着再次把门关上,同时也将一地的阳光斩断,门口再次响起熟悉的上锁声。
桑枝嚼着嘴里的糖块,甜腻将漫起的苦涩尽数压下,她等了一会儿,直到声音彻底消失,才从软塌翻身而下。
这间屋子的格局很奇怪,左右两边各一扇窗户不说,就连靠床的墙面上都开了一扇窗,只不过被木板钉死了。
她这几日表现得乖巧无害,守着她的侍女也渐渐放松了警惕,甚至还会在闲得发慌时跟她闲聊。
话语间也让她知晓了这间房间原本的用处。
新宫主上任前,这里是一间四面通透阳光能从任何角度洒进来的花房,直到三年前,少宫主接任位置后,命弟子把宫内艳丽的花全部拔掉,只留下灌木和绿树,这间花房才彻底废弃。
有逃课的弟子发现此处,擅自主张地用木板把窗户钉上,改成了临时的住所。
桑枝这几日用头上的银簪撬开了木板的四个边角,只需要再把中间的钉子撬开她就能离开这间封死的破屋子。
一盏茶后,整个木板被她彻底卸掉,露出了原本的窗户,她小心翼翼地支起窗,探出半个脑袋。
窗户位置朝北,背靠阳光,入眼是一片密集的竹林,冬季的叶尖微微泛黄,地面上是飘落的枯叶,层层叠叠积攒得格外厚重,像是好几年都没人来过此处。
这种地方是蛇类最喜欢的栖息地,她甚至不用找就瞧见了一条碧绿的竹叶青盘在竹子的枝干上打瞌睡。
桑枝返回屋里将身上的银铃配饰全部摘掉,放下床幔,假装午睡,窗户位于床的里侧,一时半刻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为了拖延被发现的时间,她连斗篷都没披,带上骨笛从窗户翻出去,再把窗一点点合上,全程轻手轻脚的像做贼。
出来后桑枝才发现这片竹林的范围非常大,一眼望不见尽头,半包围式地环着她被关的小屋。
后面很可能连接的是山,她若是蒙头往北走,怕是天黑都走不出去,反而会被困在山里遇上未进入冬眠的野兽。
枯叶被踩碎会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在静谧的竹林里尤为大声,她迈着步子小心翼翼地绕着屋子走到前门。
没有任何看守,大门上用锁链绕着,挂着一把银锁。
正中间是人工挖掘的池塘,池塘经久没有人打理清扫,因而漂浮着一层竹叶,露出的水质浑浊不堪,散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
池塘上面搭建着用于通行的桥梁,同样也积满了灰尘。
桑枝环顾了一圈,莫名觉得这里被废弃了很多年,长久没有人烟踏足过。
她顺着幽深的青石砖路,往南走,走出竹林后眼界瞬间开阔,气势磅礴的宫殿拔地而起,六角檐上悬挂着精致的花灯,顶端的瓦片全部采用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五光十色的彩光。
宫殿的侧面是用岩石做基底的四角楼阁,前面是一片人造池,水面泛着金光涟漪,有肥嘟嘟的红色鲤鱼扑腾着水花,溅起的水珠落在曲廊上。
三五成群的弟子从廊檐下走出来,手里提着不同的武器高兴地讨论着晚膳吃什么。
桑枝连忙从宽大的树后挪到灌木丛里蹲着,透过繁茂的枝叶观察着路过的弟子,伏音宫的弟子大多都为黑色衣物,就连女弟子也不例外。
头发利落地扎起固定在脑后,不会盘复杂的发型亦不佩戴簪子和首饰。
她等人全部走后蹲在地上往弟子的住所挪动,身上的蜀地服饰在一片绿叶里格外扎眼,像移动的箭靶。
大部分门派都会标有指引牌,用于新入门弟子的引路,伏音宫也不例外,桑枝跟着指引很快就找到了弟子所属的住所。
这个时间点几乎所有的弟子都在外出学习,固定时间上下课,这一点不管中原还是蜀地,就连魔教也相差无几。
她找了一间明显是女子的屋,左右环顾了下,进屋后立刻关门,屋子不大不小左边并排放着两张床,旁边是梳妆台,中间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左边靠墙两个黄梨木柜,侧边的屏风后是浴桶。
桑枝有种在参观学姐寝室的错觉,她走到柜子前发现上面贴着两张纸,记得是住在这间屋子的弟子整整一个月的课程。
月初已经过去的天数,被朱砂一笔笔划掉。
她看了下课程表,几乎是咸鱼教的两倍之多,柳折枝至少还给教内的弟子放双休,伏音宫一月三十天,只有月尾一日休息。
工厂里的驴看了都要摇头。
正规的门派其实与现代的大学有异曲同工之妙,入门的弟子需要学习专门的课程,包括实践,再一项项的考核中由主考官打分,通过测试的弟子再根据能力安排不同的任务。
每个任务按难度标上价格不等的佣金,门派抽取相应的金额后,剩下的就是弟子的,部分任务需要大量弟子共同完成,比如五个人执行同一个任务,佣金会平等的分成五份。
因而外出任务碰到队伍里有摸鱼摆烂份子,是一件相当绝望的事情,毕竟伏音宫做的是杀手行业,稍有不慎领的就不是佣金,而是赔偿金和骨灰盒了。
桑枝蹑手蹑脚地找出一套弟子专有的衣服,蹲在柜子侧边的角落里换完,然后将自己的蜀地衣服打包塞进柜子底层,却意外发现一个骨灰盒。
她手抖了一下,脑中闪过了不好的念头,颤颤巍巍地掀开盖子,里面空无一物。
提到心口的气缓缓放下,幸好,衣服的主人还活着。
之前听教内的弟子八卦说伏音宫的新弟子会在第一天给他们发一个骨灰盒,原来是真的。
她默默地把柜子合上,到梳妆台前拆下头发上的银饰,扒拉顺后,用发带将头发绑成马尾,及腰的发丝编成三股编。
银饰和发簪则全部留给了屋子的主人。
再出门时光明正大到昂首挺胸。
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格外温暖,她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在伏音宫逛了一圈,偶然碰到其他弟子,会礼貌地互相打招呼,问她是否是新来的。
桑枝露出虎牙,亲切地唤他们一声师哥师姐,说自己前日刚入门,身份代入得非常快。
甚至在一炷香后通过指引牌找到了离开的大门。
等人来救她,还不如自己逃跑。
桑枝一蹦一跳地往大门走,身后的马尾辫如尾巴般甩来甩去。
守卫瞧见她后,熟练伸出手,一句话也没说。
桑枝愣住了:“?”
守卫见她脸生,体贴地解释道:“你是头一次出任务的师妹吧,离开伏音宫需要引牌,你去癸一堂找发布任务的堂主,跟他要一张引牌,然后再找所属的副长老签字,最后再来我们这核对。”
桑枝人傻了,要引牌就算了,还要签字……?
“我……”她思忖道,“堂主让我去城里采购些物件,天黑前就回来。”
守卫挠了挠后脑勺,疑惑道:“可这平常不都是嬷嬷负责的吗?”
另一个守卫也提出了疑问:“嬷嬷今早刚出去采购,还没回来呢,堂主需要什么物件?”
桑枝:“…………”
大意了。
第128章 晋江
◎武林大会11◎
她大脑暴风搜索, 有什么东西是不会出现在采购单里,但又是堂主临时需要的,面前两个负责守卫的弟子睁着清澈的眼睛, 期盼地等着她的答案。
桑枝还没想出个所以然, 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
守卫的视线也从她脸上的挪开, 道:“这不是许姑姑吗?这个点怎么来门口了。”
另一个守卫显得有经验多了:“估摸是有弟子擅自跑出去,来问话的。”
桑枝心下一惊, 半遮着脸回首瞧了一眼, 正是每日给她送汤药和饭菜的侍女,面无表情地领着一整队弟子。
守卫:“对了, 堂主需要什么物件, 师妹想起来了吗?”
桑枝装作阳光太晒, 双手在额上搭了个桥梁,小声道:“我回去再问问堂主, 顺便找他领引牌,多谢两位师哥。”
说着她挡着侧脸绕了一个巨大的弯,试图不动声色地离开。
前来问话的许姑姑偏头瞧了她一眼, 脚步顿下:“现下是学习的时间, 你是哪个院里的弟子,何故在外乱跑。”
桑枝不敢出声, 脚步更快了。
倒是守卫好心地解释道:“堂主临时让她去城里采购物件,没有给她引牌, 她现在回去拿呢。”
桑枝心里默默地给他挂上好人牌。
“采购物件。”狐疑在一瞬间攀升至顶端,许姑姑瞧着远去的背影渐渐眯起了眼,“新来的弟子?”
守卫点了下头:“才来没几日, 对宫内的规矩还不熟悉。”
“她为何往主殿的方向走, 不是说回去找堂主?”许姑姑盯着那抹黑色身影, 眼前隐约浮起另一个极为相似的影子,而后重合,蓦然出现了那张巧笑倩兮的脸。
守卫还在试图解析,挠着后脑勺道:“许是走错了?”
许姑姑脸色一沉,严肃道:“看好大门,今日一只虫子都不要放出去,人若是丢了唯你们试问。”
守卫一脸懵逼:“……啊?”
桑枝头也不敢,直线往巍峨的宫殿而去,她没记错的话,方才弟子房间内贴张的课表上,未时至申时一直在主殿的训练室里上课。
伏音宫的格局她并不熟悉,想要找到堂主忽悠要引牌更是难上加难,现下侍女已经发现了她逃跑一事,她若是继续乱跑很容易被抓。
目前能想到的办法只剩下混进弟子堆里,人多或许不会引起注意。
她按指引牌找到二楼的房间,透过窗户发现每一间屋子里只有五六个弟子。
站在房外的桑枝:“…………”
小班化教学啊。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掉头往三楼走,主殿的隔音不好,屋内的教学声音混杂在一起,即使她在楼梯上都能听见。
主殿的楼梯呈环绕式,中间镂空,悬着十几米长的吊灯摆饰,光线从琉璃瓦片透进来,在墙面上投下五彩斑斓的斑驳。
桑枝迈上顶楼的同时,许姑姑带着一对弟子进入主殿,分成几个小队搜寻,整个主殿只有一楼唯一的出入口,窗户全部采用琉璃封死,许姑姑赌桑枝跑不出主殿,便带着剩下两个弟子守在门口。
宫殿一共有五层,桑枝此时位于顶楼最上层的正三角阁楼。
阁楼里没有窗户,光线非常昏暗,她摸索着走到最里面,布满灰尘的唯一一间房间上了锁,只不过年月过久,锁的表面铁锈发黑,她用内力扯了两下,便彻底断裂。
她把断开的锁轻手轻脚地放在地上,拍了拍手心里粘上的铁锈。
吱嘎声响后,发霉的灰尘味充斥着整个鼻腔,她用手背捂住口鼻,进去后掩上门,斩断最后的微光,屋内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亮起的火光勉强照亮眼前的景物。
阁楼似乎被废弃了很久,纵横交错的蜘蛛网悬在空中,漂浮在空气里的尘埃在火光内跳动,地面上的灰尘厚度足足有三厘米。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木屑味,隐隐约约有老鼠啃食木头的细碎声音,她剥开蛛网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勉强找到一盏废弃的蜡烛,还剩下半截,她尝试着用火折子点了一会儿,蜡烛才发出昏暗的橘光。
屋内的景象清晰了起来,瞧着像是精心布置过的闺房,左侧靠墙一张软塌,悬着层层叠叠的帷幔,紧靠着一排矮柜,柜子上甚至还摆放着华贵的摆件,就连衣柜也是上好的紫檀木。
桑枝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发现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还未褪色的首饰,大半都是全金打造,她拿起其中最为复杂华丽的凤凰发簪,在火光中散着金色偏光。
侧边的小柜子里是好几颗拳头大小的珍珠。
她又打开衣柜,里面的衣服也一件不少地滞留在柜子里,从春到冬,一应俱全。
这里像极了未出嫁姑娘的闺房,布置得用心且华丽,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窗,住得久了难免压抑。
她将扯下来的蛛丝在手里卷了卷,绕到另一侧的屏风后,蓦然发现案台上有一张展开的画卷,有一半拖到地上,被厚重的灰尘覆盖。
桑枝蹲下身,吹了下灰,还没看清画中人的脸,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宫主禁止任何人上阁楼,我们这样被发现会受罚的。”
“不怕,我们是奉了许姑姑的命令,搜捕逃跑人质。”声音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再说只是看一眼在不在罢了,宫主不会知晓。”
“这里的锁之前就掉了吗?”
“好像吧,毕竟都十几年了。”
桑枝连忙吹灭烛火,碍手碍脚地躲进了衣柜里,将自己缩成一小团,蹲在角落里。
下一瞬,就听到门吱嘎一声被推开。
“好黑,什么也看不见。”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闻到了,发霉的木头味。”
“不是,好像是蜡烛燃烧过后的气味……”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嘘声,没有继续讲话。
桑枝只能听到细碎的衣料摩擦声音,她暗道不好。
屋内的蜡烛再一次被点亮,衣柜的门被岁月和老鼠侵蚀下无法严严实实地闭紧,她透过缝隙看到两名弟子像小偷一样,踮着脚往衣柜而来,其中一个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张着嘴指了指地上凌乱的脚印。
另一名弟子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
桑枝不由自主地往后又缩了缩,手摸上腰间的骨笛,这个屋子里最不缺的就是蜘蛛和老鼠。
弟子的手握上柜门的同时,桑枝将骨笛放在唇上,指尖按好了曲调。
“滚出去。”幽冷阴郁的声音蓦然响起,杀气顷刻间蔓延。
两个弟子吓得立马跪在地上:“宫主恕罪。”
空气安静了片刻,桑枝紧张的掌心微微出汗,心跳瞬间变快,被称呼为宫主的人站在门口并未进来,因而她无法通过柜子缝隙看到身形。
“还不走,膝盖焊在地板上了?”
“弟子告退。”两名弟子慌张地磕头,其中一个弟子看了一眼柜子,还想说什么,被另一个拽了出去。
昏暗的烛火轻微地跳动了下,扯断的蛛丝从半空落下,垂在烛火里燃烧后发出刺啦的声音,一股烧焦的难闻味漫开。
桑枝依旧提着一口气,一动不敢动。
模糊间只见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缓缓迈入房间,他的出现让整个屋子都变得狭窄逼仄。
桑枝只能瞧见修长的腿走到了屏风后,空气极度安静,甚至能听见老鼠的吱吱声,桑枝小心翼翼地靠近衣柜,脸贴在缝隙上,想看看他在干嘛。
下一瞬,一只漆黑的眼睛也贴了上来,清晰可见眼白的红血丝,桑枝吓了一跳,整个人后仰“咚”的一声磕在柜子上。
“你倒是选了个好地方,从林院悄无声息地跑主殿顶楼里藏着。”柜子随着话语一起被打开,微弱的烛光透进柜子里。
少女七仰八叉倒在衣柜里,脸被挤得变了形。
青年愣了下,迟疑道:“你在……跳舞?”
桑枝艰难地从衣柜里爬起来,掀开遮挡视线的衣服下摆,仰头望向面前的人,和想象中的年老样貌全然不同,是一张很年轻的脸。
瞧着只比姜时镜大一些,眉心有一点红色朱砂痣,眸内含着浅浅的冷漠,眼尾上挑有些像狐狸,薄唇微微抿起勾出一条弧度。
“伏音宫……宫主?”她缓慢道。
青年缓缓蹲下身,狐狸眼直视着桑枝,好半晌吐出一句:“你长得果然不尽人意。”
桑枝:“?”
在骂她丑?
青年的视线在她脖颈微微停顿了片刻,露出些许凉意:“就连行事作风也一模一样,呵。”
桑枝下意识捂住脖子,自从上次被柳折枝用指甲硬生生地破开一道月牙形伤口,原先的牙印被盖住了一半,但新添的伤口微微发红,更明显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青年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有人来赎你了。”
桑枝手脚并用爬出衣柜,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忽然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张卷起来的画卷,似乎就是她在案台前还没看清脸的那张。
她犹豫了下道:“画里的人是谁?”
青年轻挑了下眉,画卷在他掌心转了一圈:“你想知道?”
桑枝点了下头。
他静静地看了少女好一会儿,忽然恶劣地低下头,额头几乎相触,贴得极近:“跪下来求我,我就告诉你,如何。”
桑枝条件反射地后退,眉心微微皱起。
青年似乎料到了她的反应,嘴角上扬,一双狐狸眼弯起:“或者你嫁给我……”他故意停顿了下,“当妾,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桑枝:“?”
疯子?
第129章 晋江
◎武林大会12◎
她默默地又后退了一步, 攥紧了手里的骨笛:“我的脑子里没有得罪过你的记忆。”
青年将画卷背在身后,慢悠悠地逼近她:“怎么没有呢。”
桑枝警惕地看着他:“细说。”
“她难道从未告诉过你,你父亲是谁?”青年一步步地将她逼到梳妆台前, 直到少女退无可退, 微微俯身, 狐狸眼直直地凝视着她的眼瞳。
距离很近,近到桑枝能清晰地从褐色的瞳孔里瞧见自己的倒影, 绑起的马尾在衣柜里摩擦得少许凌乱, 额前的发丝因静电飘浮在空中。
“你口中的她是谁?”桑枝手撑在梳妆台上,一条腿微微弓起避免青年继续靠近, 眉心紧紧簇起, “没有人同我说过关于我父亲的任何消息。”
除了在边境村落时, 前右长老临死前提过一次,但也只是说了伏音宫三个字罢了, 褚偃口中能救她一命姓殷的人,尚不得知是谁。
青年再次前倾,手撑在少女身后的梳妆台上, 他比桑枝高了整整一个脑袋, 能轻而易举地把她圈在怀里:“是么,那你还真是可怜。”
他伸手把少女凌乱的发丝挽到耳后, 语气里透着点点暧昧:“我没记错的话,再过一个月, 你就满十八岁了吧。”
桑枝打落他抚上自己耳廓的手,眼前的青年狐狸眼弯起,看似在笑眼里却寒意凛然, 她甚至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恨意。
她不动声色地抓住了放在梳妆台上的尖锐发簪:“你从何处得知?”
青年偏头瞥了一眼她藏在身后的手, 嘴角弯起:“自然是推算出来的, 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何时出现。”
他故意将身体下压,距离少女只剩一寸的距离:“咸鱼教把你保护的很好,又或者说她带着你藏的很好,以至于让那个男人至死都没有找到你们。”
桑枝隐隐猜到了青年口中的她是谁,攥在手心里的发簪收紧:“你恨我母亲,为什么。”
面前的人比她大不了多少,母亲回蜀地前他最多只有两三岁,六岁前的记忆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忘,即使当年母亲真的做了什么得罪他的事情,也不可能记那么多年,除非有人不断地在他耳边念叨,洗脑给他。
幼年的记忆才会像连环画一样,在脑海里重组复刻。
桑枝唯一不明白的是他的恨意因何而起。
青年没回答,而是伸手拨开了少女绕在肩头的三股辫,冰凉的指尖触碰月牙形的伤口,幽幽道:“姜时镜可真下的去口,又是咬又是挠,当真是一点都不爱惜你。”
桑枝抬起握着簪子的手,尖锐的顶端对准了青年的脖子:“不是他弄的。”
预料中的血液四溅并没有发生,少女的手腕被紧紧攥住,骨头错位的“咔擦”声响起,桑枝感觉一阵剧痛,自手腕蔓上神经,手里的簪子无力地脱落,坠在地上。
“野猫脾气,杀人前也不看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他松开手,后退了一步,慢条斯理地看着那只脱臼的手腕,“别忘了伏音宫是做什么生意为生的。”
桑枝痛得额上冒出了一层薄汗,冷冷道:“你和母亲之前的恩怨与我无关,至于所谓的父亲是谁,我没兴趣知道,你若是想寻仇麻烦去地底下。”
她起初想知道父亲的身份只不过是因原主对他充满了期盼和向往,她占用了原主的身体,便想帮她完成这个埋藏在心底许多年的心愿。
但很明显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青年愣了下:“她死了?”
桑枝气笑了:“你不是很关注我们吗?连人死了都不知道。”
她握住脱臼的手腕,忍着痛用力一掰复位,骨骼咔咔响了一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酸麻袭来,她缓慢的转动着手腕,不想再同他废话:“不是说有人来赎我了,你们伏音宫的待客之礼难道就是让人干等着?”
青年的手背隐隐泛起青筋,手里的画卷被他抓得起皱,有断裂的倾向。
桑枝绕过他离开昏暗的屋子,阳光透过琉璃瓦在墙上印下光怪陆离的斑驳,煞是好看。
许姑姑带着一队弟子守在四楼的转弯口,一见到桑枝立马迎了上来:“伏音宫内部分地方设有机关,请圣女不要乱跑,免得受伤。”
桑枝面无表情地继续往下走。
“带她去侧殿。”身后蓦然响起阴郁的声音。
许姑姑带着一队弟子单膝下跪:“见过宫主。”
桑枝脚步停住,转头瞧了青年一眼,他的脸色很差,画卷被折成了两半,眉心的朱砂痣在微光中泛着红,桑枝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他,陌生中透着奇怪的熟悉感。
“去与你的相好见最后一面,以免显得本宫主不近人情。”他缓步从楼梯上走下来。
桑枝没应声,将还跪在地上的许姑姑拽起来:“带路。”
侧殿在主殿的左侧靠后,相比主殿的巍峨显得逼仄了很多,更像临时休息的阁楼。
桑枝揉着脱臼过的手腕:“他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来赎我的不是咸鱼教的人?”
许姑姑步履很小却又很快,恭敬地解释道:“是玄天刀宗的姜少主,已在侧殿等了一盏茶。”
桑枝手上的动作停住,诧异地看向她:“你说谁?”
许姑姑迟疑了下,以为说的不是同一个人:“玄天刀宗姜家的少主,姜时镜。”
桑枝一直以为是教主收到了传信来赎她,怎么都没想到会是相隔万里的姜时镜,昆仑距离这里非常远,这个世界没有飞机高铁,这种距离不是靠马匹就能轻易跨越的。
“还有十来天就是武林大会。”她的脚步不由变快,拽着许姑姑小跑,“你们宫主到底想做什么,打算在武林大会前与咸鱼教和玄天刀宗一起决裂?”
许姑姑被拽得一踉跄,步伐瞬间乱了:“圣女得问宫主,奴婢无法告知。”
桑枝:“我也没想着你能回答。”
伏音宫的弟子都只着两三件轻便衣物,他们常年被要求用内力御寒,以此保证弟子们每时每刻都处在练武中,但桑枝不喜欢内力在周身运转的感觉。
从主殿出来后,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许姑姑见此,连忙吩咐随行的弟子去取斗篷来,并劝道:“天气寒冷,圣女莫要偷懒,若是受了风寒苦的便是自己,依圣女目前的身体状况是无法吃退寒药的。”
桑枝:“?”
“那我每天喝的那碗药是什么东西?”
许姑姑目光缓缓下挪,在她微微凸起的小腹上停顿了片刻:“是用于稳胎的汤药。”
桑枝脚步彻底停住,头顶的问号大得能压死人。
“谁同你说的我怀孕?”她上上下下扫视着自己的身材,“我看起来像是怀孕的样子吗?”
许姑姑默默地点了点头:“快四个月了。”
桑枝:“…………”
这是她自来这个世界后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她用手拍了拍肚子,气极反笑:“这是你们每天四五顿饭菜甜品喂出来的肚子,跟怀孕半点都不沾边。”
许姑姑仍旧没信她的话,固执地劝她:“圣女莫要动气,对孩子不好。”
桑枝:“我,我,你……这是诽谤。”
她大步踏上偏殿的台阶,不信邪地问了句:“谁同你说的?”
到底是谁在她被软禁的时候造她的谣,到处传她勾引正道的光就算了,她确实有过这种想法也尝试着做了,不冤枉。
但怀孕就过分了吧,还每天给她喝稳胎药。
稳什么?稳她肚子上的肉吗?
许姑姑一时也不自信了起来:“接圣女回来的弟子说看到圣女有妊娠反应……”她声音轻了半分,“宫主嘱咐奴婢一定要照顾好圣女和肚子里的孩子。”
原话其实是看好那个臭丫头和她肚子里的肉块,这是与姜时镜谈判的重要筹码。
但她不敢直说,委婉道:“是奴婢没有顾虑周全,等晚些去请大夫来给圣女诊脉。”
桑枝:“我谢谢你,真的不用了。”
偏殿门口守着两个弟子,见到人后像礼仪小姐一样,一人推开一扇大门,并朝桑枝鞠了个躬。
她还未踏入殿内,先瞧见了一抹红色身影背对着大门而坐,似乎在发呆。
偏殿的内部空间很大,正中间是两张长桌拼接,桌边整齐地摆放着椅子,壁灯上的火烛全部点亮,投下橘色光晕。
姜时镜听见声响,回头向门口望去,视线在空中交汇,即使隔着距离,也能瞧见彼此眼里的热切。
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人破开梦境站在眼前的场景是桑枝睡醒后不敢想的,她提起裙摆跑下台阶:“姜时镜!”
姜时镜站起身,似骄阳的少女如蝴蝶飞扑进他的怀里,裙摆在空中勾勒出柔美的弧度。
桑枝紧紧环着他精瘦的腰身,鼻息间是好闻的皂荚香,携着淡淡的潮湿。
先前在主殿阁楼里受的委屈,在见到想见的人后,翻涌而出。
她鼻尖不由犯酸,讲话也微微带起了哑意。
“你从昆仑赶过来的吗?”
“我之前给你寄的信,你都收到了吗?”
“我等了很久,你为什么不回信?”
一连串的问题相继冒出来。
姜时镜无奈地轻笑道:“这么多问题,你想让我先回答哪一个。”
桑枝抬起头,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清晰地看到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遍布了红血丝。
酸意从鼻尖蔓上眼眶,瞳内覆上了浅浅的水雾,她抬手轻轻抚上少年的眼尾:“昆仑远在西北,伏音宫又处于正南,你是怎么赶过来的。”
第130章 晋江
◎武林大会13◎
“不远。”他环着少女的腰身, 一只手压了压她头顶随风飘的小碎发,“我原先担忧你在伏音宫被囚/禁,过得很辛酸, 现在看来, 是我多虑了。”
他食指轻戳了下少女婴儿肥的脸颊, 触感软糯像极了糯米团子。
桑枝鼓了鼓腮,颇为气愤道:“还不是他们一日四五顿的喂, 还盯着必须让我全部吃完, 灵缇来了都得胖三圈,追不上兔子。”
她讲话时会隐隐约约露出小虎牙, 带着几分俏皮可爱, 与平日里清冷的圣女形象天差地别。
姜时镜眼尾弯成月牙, 眸内漾着缱绻:“很可爱。”
连续五日不间断的赶路让他身心疲惫,方才坐在位置上一度恍惚到打瞌睡, 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但这些疲累在看到小姑娘的一瞬烟消云散,化作水流缓缓淌进胸腔, 包裹着跳动的心脏。
两人抱了好一会儿才分开, 侍女带着弟子站在门口不敢抬头,但又好奇地斜眼偷瞄, 眼瞳几乎快从眼眶里跑出去。
“真是感人至深,瞧得本宫主羡慕不已。”幽冷的声音蓦然响起。
熟悉到如魔音灌耳, 桑枝连头都不想回,她的讨厌名单在刚刚又多添了一个人名。
姜时镜下意识把少女揽到自己身后,脸上的柔情转瞬消失, 目光冰凉:“履行承诺, 放她离开。”
青年手背在身后缓步从台阶上下来, 摇曳的烛火明明暗暗地映在他阴郁的脸上,勾勒出阴霾。
桑枝抓着姜时镜后背的重剑,探出半个脑袋:“什么承诺?”
话音一落,不祥的预感在心底升起,她不由皱起眉:“你与他达成了什么交易?”
姜时镜偏头看了她一眼,轻声安抚道:“没什么,我替你租好了马车以及路上吃的干粮,出去后,会有车夫送你去昆仑。”
桑枝:“不要。”
她从少年的身后走出来,手里的骨笛横在身前,虎视眈眈地看着逐渐靠近的青年:“要走便一起走,留一个人算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养在温室里的花。”
大不了跟伏音宫拼了,也好过当寡妇。
青年距离两人还剩一丈时停下,他的个头很高,甚至比姜时镜还要再高些许,目测有一米九以上。
断成两截的画卷被他随意丢在桌上,其中半截滚了几圈后展开,原本覆盖其上的灰尘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半截修长的身影。
袭一身嫣红衣裙,柔软的半倚靠在软榻上,翘起来的脚腕上有一串精致的金铃,榻下卧着一团尚未勾勒出形状的墨绿色东西。
女子的上半身刚巧被截断,藏在未展开的画卷里。
“你还不知道吧,有人买了你们俩的命,伏音宫接了单子,自然要给客人一个完美答复。”青年的视线扫过散着戾气的姜时镜,唇角微勾,“前几日本宫主瞧见了一个词,忽然分外喜爱。”
他走到桌边,拿起展开的画卷,欣赏道:“劳燕分飞。”
空气持续性安静,守在门口的侍女和弟子们连呼吸都轻了半分,生怕光明正大吃瓜到一半被骂。
桑枝盯着青年那张非常适合做和尚的脸,先前涌起的莫名熟悉感再度袭来,她不解地眨了下眼,在脑海里回忆了一圈认识的人,无法与任何人相匹配。
“所以?”
他散漫地坐到椅子上,画卷垂挂在桌沿边,慢悠悠道:“所以,我收了一半的钱,五十万两黄金,买其中一人的命。”
“本来呢,这个幸运儿是你。”青年看向桑枝,指尖搭在檀木扶手上轻敲着,“不过,你怀了身孕,一尸两命,我不喜欢做亏本买卖,思来想去,用你和你肚子里那块肉,换姜时镜一条命……”
他故意将狐狸眼弯成月牙弧度,语气恶劣:“是不是很有意思。”
这话让两个人同时愣住,守在门口的侍女张嘴想解释,半晌,在一片寂静无声中又默默闭上了嘴。
姜时镜眼内渐渐被震惊占据,他低头看向少女因吃太多而微微凸起的小腹:“怀……怀孕?”
桑枝:“…………”
侧殿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她肚子上,像是胖出来的肥肉真的变成了活生生的胎儿,她气得用手盖住肚子,愤愤不平道:“胡乱造谣,你这是诽谤,我要告你。”
她努力吸气把肚子收回去,绯色自脖颈蔓上脸颊,整个人像从沸水里捞起来般通红。
“明明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喂我喝稳胎药,导致我时常觉得饿,五天胖了十几斤,现在又说我怀孕,村头大妈都没你们会编造,太过分了。”
桑枝气恼得恨不得把整个伏音宫夷为平地。
姜时镜把委屈感爆棚的少女揽进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不安慰时桑枝尚且还能忍住情绪,少年的话像导火索,她一瞬红了眼眶,水雾覆盖瞳孔,哽咽道:“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过五天胖十几斤。”
姜时镜愣了下,徒然反应过来她委屈的点并不是被污蔑怀孕,而是五天胖了十几斤扎着心了。
柔声宽慰道:“不胖,刚刚好。”说着他伸手又戳了戳她肉乎乎的脸颊。
青年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冷脸看向门口集体低头欣赏地板,装不在线的侍女和弟子们:“怎么回事。”
侍女吓得抖了一下立刻跪地:“是奴婢疏忽,没有请大夫诊脉确认,请宫主责罚。”
弟子们也跟着乌泱泱跪了一片。
青年手里的檀木扶手碎成两半,木屑纷纷扬扬地掉落,那股气定神闲被冷意取而代之:“去领罚,近半个月本宫主不想再见到你。”
侍女磕头道:“谢宫主饶命。”
青年:“滚。”
桑枝从姜时镜的怀里抬起脑袋,瞧了一眼小心翼翼退出去的侍女和一众吃瓜弟子,她被软禁的这几日,一直是侍女在照顾自己。
甚至每晚还会专门过来查看屋内的炭火是否还在燃烧,她在睡眠中可否有踢被子。
误以为她怀孕的人是一开始劫道的黑衣弟子,与她无关。
“殷予桑,对于未出嫁的女子来说,怀孕这种言语会要了她们的命。”姜时镜掀起眼皮,好看的桃花眼冷若冰霜,压抑的杀气蔓延。
空气再次安静了片刻。
桑枝猛地抬头:“你唤他什么?”
姓殷?
殷予桑脸色一变,椅子刺啦划出尖锐的声音,然后“砰”地摔在地上,扶手四分五裂:“三年前我已经改名了。”
他扫向少年怀里的桑枝,警告道:“不准用你那木鱼脑袋脑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殷予桑慌张到有些气急败坏。
桑枝故意学着他之前的模样,挑衅地吐出舌尖:“略略略!”
殷予桑:“你……&#@¥”
脏话含在嘴里骂不出声。
桑枝转眸看向姜时镜询问道:“是哪几个字?”
姜时镜眸内无声的滑过一抹笑意,垂首凑到她耳边轻声解释道:“给予的予,桑树的桑。”
桑枝:“?”
得知名字的那一刻,她的脑海里蓦然出现了一张脸,与青年有四分相似,却是以往她在照镜子时瞧见的自己的脸。
凝重的迷雾在一瞬间散开,所有困惑的地方皆有了原因,即使心里已有定论,她仍平静地问道:“你与我是什么关系?”
殷予桑一双狐狸眼冷得几乎能结冰,恨意翻涌:“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他脸色阴沉地绕到主位上,取出藏在桌下的长刀,剑鞘掉落在地:“既然怀孕一事不属实,那我也没什么好再顾忌的。”
锋利的刀尖在橘红的烛光中泛着淡淡流光,他单手执剑对着桑枝与姜时镜:“今日你们谁离开,我都不在乎,但作为交换,必须有一条命留在这里。”
姜时镜解开身上的重剑,包裹剑身的层层白布一圈圈地掉落在地,露出玄色的剑身,重剑无锋不开刃,全靠挥舞时的重量和剑气夺人性命。
桑枝贴心地把地上的白布条捡起来,卷成一圈,塞进了袖子里。
姜时镜看着她的动作微怔。
“我帮你先收着,等打完了还能再缠起来。”她弯起唇角解释道。
殷予桑:“?你在玩过家家,臭丫头。”
桑枝:“我有名字。”
殷予桑:“关我屁事。”
姜时镜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看向露出几分孩子气的殷予桑,重剑立起抵在地上:“伏音宫的生意我们管不着,但你目前的行为,无疑是在与玄天刀宗和咸鱼教开战,你担不起几大门派联手施压。”
玄天刀宗的继任人和蜀地第一大教的圣女,无论谁死在伏音宫,都会引起两大门派开战,届时,武林将会动荡不安。
重回百年前的纷争。
殷予桑冷笑道:“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怎么,怕你的小媳妇会死在我的剑下?”他视线扫向桌上的画卷,眸内晦暗不明,“若不是因为我年少不懂事,她连被生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能死在我手上,也算是把这条命还给我。”
桑枝唯一不明白的是他为何这么恨桑婳,这股恨意甚至间接转移到了她的身上,除非……他们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这个时代三妻四妾是一件格外正常的事情,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已无法再找当事人得到答案,而东拼西凑的碎片凌乱到她根本组不成埋藏的真相。
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个父亲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然母亲也不会独自回蜀地,抑郁去世。
“我母亲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能让你至今还恨她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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